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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念头是一瞬间出来的,似乎毫无来由。
彼时他抄近路从漆黑的后巷逃离瑟瑟寒风的追猎回到家,摸进厨房,点开煤气灶,蓝色的火光在眼睛里一跳又一跳。柜子里的面条还剩最后一把,刘康把它们倒出来,尽数丢进滚沸的开水里。他扣开已经见底的调味料瓶,底朝天试了试,赶出来最后一撮盐粒。面好得很快,几分钟就能捞出清透的一碗。刘康拿筷子在里面搅和了一会,卷起几根,转过身倚着厨房的台面,窗外天空正漫起血色。
回去吧。刘康嚼着面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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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之前的那个月暑气还热得发狠,出门不过沿街头小卖部到巷尾面馆走一段,衣服就蒸得熟透,湿漉漉黏在身上。他每次吃完面都特地绕远路回一趟公寓,把水龙头拧到最凉那档痛快地冲上一把,从衣柜里捞一件干净的新T恤穿才匆匆赶离。空佬偶尔挖苦他像青春期的小姑娘,刘康的回应总只有那一句:不能这么见老板。
隔两天好了,轮回夜班,温度稍降,热浪还在,但晚上来这种地方的客人自然不讲什么规矩和道理。不忙的时候他就找个蹩脚借口去后巷吸烟的地方,点一根万宝路,看烟雾慢悠悠缭绕升腾,把燥意抛到脑后。他的班一向清闲,老板叫他的时候才是真有事,平时不过顺手管管场子。爱闹事的人不算少,但是大部分被空佬吓唬两句想想这里归谁管就灰溜溜泄气儿了,轮不到他助阵。
那种气焰特别嚣张的,喝两杯酒下肚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清的就要倒霉了,赶上刚开工时还好,随手教训两下,够本就算了。若是等到快收工或者刚点上烟还没吸一口,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非得揍到顺心为止。谁也拦不住,谁也不会拦,谁都知道刘康就是条没栓链子的疯狗,真动起兴来恐怕只有替他戴上项圈的主人才管得动。
收工锁门之后道句别,沿着路慢慢走,在第二个路口拐弯,经过一段得贴着墙根摸黑走的暗巷之后才回到大路。出来的巷口正对街头的小卖部,在万籁俱寂黑灯瞎火的街道上小卖部依然顽强地亮着灯,以至于显得尤为可疑,但是这里谁都不想错过任何赚点小钱的机会,他管不着。
那天走进门属实情形所迫。两个疯子拿着碎掉的半边啤酒瓶乱挥,场面一片混乱,上去拦的都带了几道伤下来。他火了,两下撂倒,代价是胳膊上负上一道血痕的伤。回家的路上身上还尽是血味,他有点烦躁地朝口袋里想掏根烟,烟盒却软趴趴地被挤按下去一个凹槽。他抬起头,小卖部刚好在眼前,门外换了一盏新灯,黄黯黯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而他兜里正好剩下几张零钞。
他进门,一声懒散的欢迎随之响起,柜台后面换了人,不再是往日他见过不少次的女店员。那个个子细高的男人抱着一本书,视线随意地从书顶瞟过来。这附近太年轻的混不到饭吃,但那个人的确长了一张稍显稚气未脱的脸,刘康盯着他鼻尖散落的几颗雀斑习惯性地说:拿一盒。
看着他在玻璃柜里翻翻捡捡的时候刘康才想起来,说习惯了,忘记面前是个新来的人。他正欲补充一句,那人就把烟盒往台面上一推,红白相间的万宝路,恰巧就是他喜欢的那款。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从第一眼开始,这人就有某种能轻易看透点什么的本事。刘康递出早就算好的钱准备走人,但压在烟盒上的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你受伤了?
刘康低头,胳膊上的伤处置得实在粗糙,不知何时又裂开,往外渗出殷红的血渍,淅淅沥沥像小雨落在玻璃上。他掏出纸巾,草草擦了一圈。
不关你事。
你还流着血呢。
那人就像听不明白话,松开烟盒,缩回柜台后,在一堆看不清的杂物里翻找了一会,拾出一小袋拆封的酒精棉和半卷绷带。
说了不关你事。
刘康嘴上不留情,在胳膊被捉走的时候倒也没反抗。棉片刚贴上手臂的一瞬凉意渗透进去,过不久才是一阵迟缓而细密的刺痛。他看着男人仔细地涂抹每一寸伤口,拿着绷带比划了一下,不带一丝犹豫地落下剪刀,在胳膊缠了正正好的一圈。忙活完这一阵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成果。每当那双眼睛在记忆中浮现时刘康就忍不住想起以前在店里缉捕的黄皮子,老谋深算地占领了高处,眯起眼嘲笑来抓它的所有人,最后甚至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悠然离开。
打个折,连烟一共收你十七块好了。
刘康把钱往前递了递:你叫什么?
这重要吗?
我总得知道是谁这么大能耐讹我的钱吧?
他想吓唬吓唬那人,若推脱不敢回话也就算了。
尚宗。对方指尖叩叩玻璃,挤出很浅的酒窝,里面漾着轻佻的笑意,我叫尚宗。
他那天是怎么回的?刘康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好像只是夸了一句好名字,又理直气壮地欠下一块钱。
好名字。
他点上一根烟,磨得掉漆的打火机捏在手里,盒盖慢腾腾地上下翻飞,发出缓慢的啪嗒声。吸一口,再吐出来,小公园里的风比别的地方都阴恻恻,带着烟圈一起跳华尔兹,在刘康脸上踮脚扑腾两下又转走。秋千吱嘎吱嘎乱响,没什么人想过要来修缮这片无人问津的游园地,也可能这东西本就不该盛住一个大人的重量。刘康在已经湿润的烟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齿痕。和老板发音一样的名字让他一下没了什么冲动劲,从早先他就一直觉得老板名字好听,在嘴里滚一圈清亮地念出来,独一份。
伤口愈合得很快,但尚宗多管闲事的身影却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那个家伙总有点出乎意料的味道。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天天往那儿跑,买盒烟,或者随便拿点零食。尚宗似乎固定上夜班,每晚都满目疲倦,但想来数目多得离奇的不用找的零起了某种作用,他们每次见面时他都能快速地打起精神。大部分时候店里就只有刘康一个客人,他就站在门边,慢吞吞点起一根烟,一言不发,视线黏在尚宗那本宝贝似的书上。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开口:什么书这么好看?
尚宗把封面亮出来,某种医学的教科书,边角有点烂了,被书皮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你是知识改变命运那一派的,真少见。刘康咬着烟,声音含糊。
尚宗斜睨他一眼:不买东西就别站这里找事。
后来过了清算的季节,刘康更没事做,便干脆等到夜班结束再走。尚宗偶尔会提前一段时间从柜台后站起身,夹着书,拉上卷帘门,然后朝站在街角或者门口的他露出假模假样的客气笑容。他们的对话大多散漫自由,既没有合理的起点,也不求完整的结尾,被风轻轻一吹就落成碎片被卷走。谁也不提更进一步的事。
那天他浑身湿漉漉地出现时,尚宗也照例陪他一块儿待在街角。他刚见完老板,没来得及做什么清理,腿就鬼使神差地拖着身体来到这里。焦油味像第二层皮紧贴身体,浓烈得像无处可逃的罪证。路灯坏了一盏,黑暗里残余的光从更远处涌过来,勉强拉长两个晃动的影子。
他有点希望尚宗能问两句什么,但是那双眼平静得像一汪死水。这让刘康的胸腔平白无故涌上无所适从的躁动。空气重得像浸满水的湿棉花,夜风挟着寒意往骨缝里钻,但刘康身上的热气着魔似的被撩拨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声音卡在喉咙里,那种无动于衷仿佛是无声的挑衅,他的手攥紧,最后还是失控般伸了出去。
尚宗没挣扎,像早就预见这一刻。他呼吸很浅,手腕却像一条纠缠住猎物的蛇,轻巧地挂在刘康的肩膀上,刘康的动作顿了一下,被钉在原地。他抬起头,一丝光线隐约一闪而过,照亮尚宗锁骨的线条。刘康搂住他,低声念起熟悉的名字,那股四散的躁热终于平息了一些。尚宗目光垂下,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在这片寂静的黑暗里,火焰似乎还在他们之间燃烧,悄无声息地舔舐着每一寸空气。
刘康对城市的记忆也就到这儿了。
流落前几天他还动过问老板什么时候能回去的心思,后来掂着拿到的钱的分量有点儿顿悟了那大概是一辈子别回的意思,这些就是散伙费了。走私和出城那条道本来是雷电管的,离开的那天来的人是空佬,拿了根冰棍就往他嘴里塞,搭着肩膀讲师父来不了了我送你一程,说得视死如归,仿佛准备拿那根绿豆冰棍捅穿气管呛死他。然后他们混在人流里往港口去,路上空佬隔着风大声问他还有没有惦记着谁,现在赶紧说还来得及传下口信。
他叼着冰棍含混不清地说没有。
空佬问真没有?
刘康慢慢地在脑子里搜寻,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那套小公寓也转了手。没和风神知会,因为想着雷电一定会把消息带给他。在老板办公室道了个不正式的别,吉塔娜和美莲娜那时候也在,美莲娜问他要走多久,话刚说一半就被姐姐拉住。到最后他也没能问出口,早就注定了的答案还要费工夫再听一遍干嘛呢?算算人际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再也找不出下一个——哦,刘康握着车把冲下小坡,想起来还欠着一笔账。
有一个。
谁?空佬的声音抬高了一度,扭头看他一眼。
街头那家小卖部里的收银,遇不上就算了。
什么时候搞上的?
我欠他一笔账。
刘康那天第一次真正置身于汽笛之下,船长而低沉地叫了一声,岸边的人群逐渐远去,最后变成了芝麻粒大小的点。这种事儿没什么好在乎,但当反其道而行,靠近时,看着芝麻末儿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是一个个裹着小棉袄挥着手活蹦乱跳的人,还挺有意思的。
站在面馆跟前刘康抬起头,夕阳刚西斜,天际泛起暮色,烈火和云层边缘接吻。
他贴着墙根绕路走,一直走到胡同最里面那座小楼,抬头看三楼最左边那户,自己原来的小公寓。阳台上的格纹围巾和郁郁葱葱的植物摆在那里,显得太过体面。他仰着头,鞋跟用力碾了碾地面,石砖上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找了个僻静墙根待着,掏出手机。
打电话吧?
打给谁?
通讯录里的名字循环往复好几遍,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始终按不下去。冲动让他回到这座城,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后悔做那些脏活,也没打算为此寻求什么谅解。手机屏幕暗下去,他索性把它揣回口袋,低头点了根烟。烟雾在夜风中化开,模糊得看不清起点和终点,他突然想起还有个可以一见的人。
他摸进夹克口袋,烟盒瘪下去一块。
但是现在时间还太早了。
城里那座天主堂很老了,可能和城一样老,谁也说不清,能断言的人早已去见耶稣基督的面了。他们平时只对信徒开放,周末的时候才敞开大门,欢迎过客们进去浸润浸润神的气息。刘康以前经常路过,从来没进去,一是他不信,二来他的确罪孽深重。他站门口,侧身给后面的人让开道路,犹豫了半分钟,也跻进队尾移动。年末,还有不到两天就是圣诞,天主堂里四处都装饰得焕然一新,教士在喜气洋洋地握着“兄弟姐妹”的手送祝福,刘康瞥了一眼,悄悄混在人流里避开那一队,找了个人不多的后排坐下。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
刘康伸进皮夹克的口袋,打火机磨砂的外壳被内衬的棉毛捂得温热,他把拇指贴到盖子上,弹开,按下,在它落回去的那一刻把指尖卡进去,指腹卡出半个方形的小红印。牧师的念诵和信徒和鸣的低唱像一种缓慢的泥沼的漩涡,他踩在里面一点点地下陷,于是为了还能呼吸不由自主地支起脖子。前面还有一个人也半抬着头,从牧师的角度看他应该也泯然于虔诚的信众。但是刘康记得那个发卡的样子。
“……愿主保佑我们平安喜乐。”
他信教?
还是和自己一样?
“阿门。”
刘康站起身,把手指从火机盖中间抽出来,被压得红肿充血的指尖在嘴里又活过来,慢慢褪成有点荒芜的白色。从门口探出去,天已经是研好的墨色了。一头同样颜色的长发,被绾成一个小团,在发卡的束缚下乖乖盘在尚宗的脑袋后面。刘康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鬼使神差地跟上尚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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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疯子很多。
倒不如说不疯的人才是某种奇特的景观。
尚宗没想到今天这样冷,围巾还挂在阳台上晾着。他缩紧肩膀,风还是嘶嘶从大衣领口的缝隙里往里钻。以前在街头露宿的时候还能把凉风当铺盖睡半宿,现在不行了,身体早就不像当初那么听话。他只想早点回家,窝在空调吹出来的暖气里。所以当他听见身后接近的脚步声时,他希望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只是个寻常的疯子。一个醉汉、或者别的什么。
快到巷口了。他低下头,匆匆加快步伐,往路灯斜射的地方冲过去,拐了个弯,然后急刹住车,藏匿在墙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等待来人的脚步声愈发清晰。然后猛地一转身,拳头毫不犹豫地挥向对方的侧脸。
刘康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格挡,随即反捉住尚宗的手腕用力一扯。尚宗被拽得踉跄一步,他还想再给对方的肋部来一击,但动作还未完全展开,刘康已经反身将他压在墙上,手指掐住了他的喉咙。脊背结结实实地撞上墙壁,尚宗闷哼一声,呼吸变得急促,双手抓住刘康的手腕,用力想要挣脱,但对方的虎口就像铁钳一样扣着,纹丝不动。
他的声音被掐得嘶哑变形: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
刘康捋下口罩,轻薄的暮色在脸上烙下斑驳的印痕,尚宗盯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话音戛然而止,顿了几秒才说出后面的两个字。
谈谈。
他没想到还会见到刘康。在把那个坊间流传逃走的纵火犯和销声匿迹的刘康联系到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没想过,他默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犯了事的人,消失在世上,潜藏行踪。他甚至稍微松了口气,因为不必再担心从巷子那天之后会有更麻烦的纠缠。尚宗对过去从刘康身上得来的那点收获感到满足,早已心安理得地把这个人丢进名叫“错误的经历”的回收站里。
作为久别重逢的招呼来说这可算得上粗暴了。刘康把手松开,尚宗扶着墙勉强为自己找到喘息的空间。如果只是特地来吓唬我一趟,戏演完了是不是该放我走了?
刘康后退几步,微微偏头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他站在巷口的阴影里,不动声色地堵住去路。
尚宗揉了揉喉咙,干脆地转过身,步子却比平时更轻,他不是没想过赶紧甩开刘康,可刚才的窒息感像一根扎在神经里的刺,让他只觉得脊背发冷。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七拐八绕的路,空气沉重得像冬日的雾霾。他知道甩不掉刘康,索性放缓脚步,转过头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你不想让我留下,那我可以走。
刘康站在不远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上去却像一种不安定的威胁。
尚宗咬了咬牙,既然打发不走,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随便你。
他照着回家的路继续走,脚步声始终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他再没有回头,也没再想办法说点什么,直到走到家楼下,那道脚步声才骤然停住。刘康不知何时已经距离他仅剩一步之遥,抬起头看了看公寓:你住这里?
怎么了?没事的话我还赶着回家收衣服。
我还在想是谁租了我的房子。
尚宗的家不完全算是自己挣来的,但他至少想方设法地靠自己付起了每月的租金。看房的时候整个屋子没什么人味儿,除掉必要的生活家居之外只有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还算有点烟火气。中介说之前住的是个定点上下班的规矩人,平时本来一回家就是吃饭睡觉,现在工作调动要去外地,就不准备再住这儿了,但是月租多付了两个月的,也没打算要回去,因此房东“好心”地决定让下一个租客免付押金。这么好的条件显然有诈,但他并不那么担心,不占白不占的便宜,最次也不过屋里死过人,插两柱香意思意思得了。
等到这事完结了一定要诅咒那个中介下地狱,尚宗想,规矩人……他回头看了一眼在玄关四处打量的刘康,这和说他之前杀过人现在不乱杀人了有什么区别?
尚宗脱下外套挂到衣帽架上,小心翼翼地,生怕多出一点皱褶来。刘康就像是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地盘的野兽,目光扫过沙发旁矮柜上的划痕,又停留在电视机旁的盆栽片刻。他在墙角堆放的搬家纸箱上多看了几眼,又似乎是完全不感兴趣似的挪开了。这地方已经和记忆里的不甚相同,他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药盒,每个都贴上了标签,用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名字。
别动那个。尚宗很难评判自己现在的声音是否有些无力。
刘康掏出来一盒向尚宗的方向晃了晃:看起来你住得挺习惯。
我总不能真靠卖东西的那点工资过活吧?尚宗匆匆走过来,靠着一点身高的优势从刘康手里夺来药盒,塞回原来的空隙。要找麻烦就去找那中介,租约的条件是东西随我处置。
其实写的是带家具,若损坏需按二手价赔偿。但是条约里一个字都没提他能不能处理掉其他的那些杂物。他想办法卖掉了一部分,剩下的还都待在那几个纸箱里。他想某种程度上刘康该谢谢他花时间应付这些物件,不过卖掉所得的那些钱也算得上谢礼。
别乱动,他强调了一遍。
在把一整包速溶咖啡粉都倒进马克杯里的时候尚宗终于有空闲开始找借口,如果刘康不是以跟踪的形式和自己回家,也没有扼紧自己的脖子,那么他的表现勉强可以算作一个控制欲有点强的男友。尚宗慢悠悠地把烤好的面包取出来,撕成几块不规则的碎片放到盘子里,在每一块上面都裹上一片火腿,然后撒上一把芝士碎。
如果可以他只想立刻冲到警局报个警,但是现实是刘康的视线从客厅那儿飘过来,死死地黏在他的后背上。而且他没什么自信,走进警局之后不会一起被关进看守所,和刘康重新待在同一个地方,到那时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了。陪他几天他就会腻味离开的,事情总是如此。他拿小勺在杯子里搅动了一会,用指尖蘸起一滴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他向外瞄了一眼,刘康还真无所事事地陷在沙发最边缘的角落。尚宗叼着面包,端起盘子走到刘康的背后,趴到沙发的靠背,把盘子递出去含混不清地问道:要不要来一块?
刘康警惕地闻了闻才捡起盘子最中央的那一块,整个囫囵丢进嘴里,很快就被面包屑呛了一大口。尚宗早知如此,另一只手上的咖啡杯已经贴心地送到刘康面前。在小卖部买薄荷糖的时候刘康也是这么倒出两三颗就直接吞,此情此景总让他想起一些熟悉的的感觉,如今才意识到和野兽捕猎后的护食似乎也没太大分别。他的手腕有点酸,把咖啡又往前怼了几厘米,但刘康只是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被恶心到的神色。
你就吃这个?
没办法,我胃口清淡,吃这些还能多活几年。
尚宗没好气地要收回的手被拦下,刘康捏着他的手往前拉了拉,猛地灌下一口咖啡,又用手指夹起露在盘子边缘外的火腿吃进去。
给自己找苦吃也是你的爱好吗?
尚宗没回话,倚在靠背上,蘸起一抹碎芝士放到舌头上:要是想一直合法地保持清醒就只能这么干。
他说的是实话,连轴转的夜班之后咖啡是断不了的,白日坐在桌子前困得眼皮打颤时啜一口才好快速打起精神,后来起了隐约的依赖,呛人的苦味冲进喉头的那一刻才有了一天活着的感觉。但是这也算不上什么,私下卖些散装的止痛药的时候他见过如行尸走肉那样活着的人,仅仅是对饮料上了瘾,总比染上其他的要好,他不做那么赔本的生意。
他把盘子放到餐桌,从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凉得透骨,再不去把衣服收回来想必要结上一层厚重的霜。阳台门一被推开风就呼地灌进领口,激得尚宗一寒战,他压实衣领,抓起最边上的那条围巾,抖掉上面包裹的寒气。手指已经开始发僵,但他回屋的欲望还没那么强烈。他搓了搓手,回过身,刘康依旧待在原来的地方,虽然并非直视的角度,他仍然能感觉到目光沉沉地落在身上。
他停了片刻,直到最后一件衣服也收进手里,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客厅,甩手关上阳台门,把寒风彻底阻挡在外。
刘康还盯着他,眼睛像被海浪漫没过的白沙,尚宗本能地对其中的视线感到畏缩。好在挂钟响起准点报时的声音,把他从莫名而来的虚幻中拖出来,他松了口气:我上班要迟到了。
刘康默默站起身。
要走要陪都随你的便,但是你得先换套衣服。
尚宗摊开手,在衣柜里翻翻捡捡。
真的,别摆出这副表情。他补充了一句,你总得继续假装当个正常人吧?而不是用这副明白写着可疑的样子走来走去。要是被盘查起来,你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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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康蹲在角落里,像一朵从阴暗潮湿处自由生长出来的蘑菇。店里只有一把椅子,尚宗再三向他申明了所谓正常人的标准,不能让常客进来的时候发现出异样,所以他得照常待在那把椅子上。作为补偿他收拾出了一块完美的角落,在他身边的不远处,不容易被发现,还有一把结实的小马扎,刘康坐上去的视线刚好能比台面高出一个视线的距离。和周围零零散散为圣诞节挂起的彩色飘带一样,马扎旁边挂着一串小彩灯,亮度不高,偶尔闪烁几下,除了为那张斑驳的圣诞老人贴纸平添诡异之外再无其他作用。
尚宗的笑容总是很有信服力,忍忍吧,他说。
在忽悠刘康穿上那件头顶栓着两只狗耳朵的连帽衫时他说了同样的三个字。他真诚地告诉刘康衣柜里除了这件近似睡衣的衣服之外没有任何一件适用于他的尺寸。尽管在大致摸了一遍那件笼罩一层海腥味的夹克之后他知道其实有那么一两件是可以给刘康试试的,但他并不乐意,为什么要放过捉弄一个威胁自己的人的机会?刘康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从夹克中捞出掉漆的打火机,把它封进裤子口袋里。
他们来得早了些,交接班的人还没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了看尚宗,又看了看他身后和影子一样的刘康,挤挤眼睛:男朋友?
尚宗把刘康的胳膊一捞,圈在怀里,语气甜腻得让人牙酸:来帮我看店的。
他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在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那副神色又恢复到了连抬起嘴角都嫌累的模样。
刘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尚宗从仓库的小门里来回往返,把货架上空掉的几格补上新的货。尚宗在拿着两个罐头翻看标签,他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上面不再是他们刚见面时狡猾机敏的狐狸样,反而透出一种低顺沉稳的认真。他突然觉得这好像和以前工作时也没什么两样。看场子的时候也是在店里捞一个空闲的座位,多数时候没有事,捧着一杯免费的酒,安静地巡视周围的情况,试图在熟悉的环境中捕捉到不寻常的踪迹,然后那天的夜晚就会更加地热闹一些。这里唯一的区别是没有嘈杂的声音、不能抽烟解闷,以及——他的视线在尚宗的后背巡游——身边的人。
尚宗收拾完从仓库里顺路带了点东西出来,快步走到刘康旁边,他靠着墙边站着,利落地扣开冰啤酒的拉环,等那一阵喷气的浮末掠过去之后,递下去给那朵看起来有点干燥的蘑菇,然后给自己打开在怀里捂热得毫无效果的咖啡。他啜了一口发酸的廉价咖啡,余光落在刘康头顶软塌塌趴着的那对耳朵上。那东西随着刘康的动作、或者是一阵看不见的风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有一种奇怪的生命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两眼,怎么看都是一只懒洋洋的大狗。
他收回视线,又喝进去一口,心道算了,不能碰。
五秒钟之后他还是伸出了手,动作不急不缓,手指先在耳朵边缘停留了片刻,布料有着柔软的触感,甚至带着一点温热的余韵。他轻轻地把手掌从耳朵和连帽衫的缝隙之间插进去,反手一捉,包住整只耳朵在掌心,一松一放地揉搓了两下。
又过了五秒钟他想起来,那下面不是一个太善良的家伙。
刘康微微一动,身体紧绷了一下,带着警惕的意味。尚宗迅速地松开手,靠回墙壁,若无其事地端起铝罐。那双耳朵再度轻轻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整个夜晚他们都沉溺在诡异的沉默之中,尚宗无数次敲着台面希望能有一个人、不是人也好,走进来,但一时的希望显然抵不过往日兢兢业业求少来人烦他的祈祷。他掏出书翻了两页,字词像水一样滑过大脑,又从某个看不见的出口流出去。刘康在一旁没发出什么声音,但即便是最低的呼吸也像锤子在敲击着尚宗的耳膜。他掏出夹着的草稿纸,在原先的那堆骨头素描之间找到空位,准备继续画点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起初落下的还是组成几何形状的线条,拼装成无意义的结构图,但很快他的视线又落到刘康身上——靠着柜台面,连帽衫的布料软塌塌地垂着,他还在喝酒,铝罐被喀啦啦地摧出几个凹陷的痕迹。笔迹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操控,开始描摹出那张脸的轮廓。弧线从帽檐开始,沿着侧脸缓缓勾线下去,鼻梁,然后是下颚。
呼吸的热气从后脑勺传过来,刘康不知何时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他掠过尚宗的头顶看向纸面。尚宗手腕用力一转,把纸翻过去扣在桌面上。
没什么好看的。他没把纸夹回书,而是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看了眼遥远的垃圾桶,最后还是揣进了兜里。
临下班前他在店门口给歪斜的花环重新摆正位置,忙活完一抬头,刘康站在街角,像是习惯性地,他朝那里咧了咧嘴角。
回去的路上,毫无征兆地,刘康超过了他的步伐,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穿过巷子,绕过面馆,在公寓楼门口停都没停一步就径直穿了过去,最后在那片和他们二人相较而言尺寸过小的沙坑面前停住了脚步。尚宗第一次来这里,沙土在夜色里是一片湿润的深色,风吹过旁边的秋千,吹出一阵难听的吱嘎笑声,然后拂过尚宗的太阳穴,他想冲回家再往衣服里贴两件暖贴,但是现在只能站在这里抱紧双臂,打个寒噤。
我们来干什么?
风把他提问的尾音吞掉一部分,虽然他也没指望前面的那条黑狗会理会。
尚宗坐在秋千上蜷着腿,鞋跟插进沙堆,尽力地让鞋面能干净地露在外面。刘康坐在旁边的另一个秋千,规规矩矩地并拢双腿,一只手抓住秋千绳,夜晚也无法湮没刘康的存在,即使他几乎和暗夜融为一体,也能勉强辨认出那里有一块比夜色更深的阴影。打火机盖子弹开的声音划破夜空,那块阴影动弹了一下,星点的火光凭空亮起。
蓝红交织的火苗在尚宗身边的不远处跳动了一下,光晕急不可耐地攀附上刘康的手指,从指尖流淌到皮肤,一路蜿蜒向上。他垂着眼,眉骨被光线擦出棱角,专注地凝视了一会跃动的火焰。然后盒盖被嵌了回去,火光像被捻死的蝴蝶一样坠落。夜空被划开的伤口愈合,把尚宗身边的那块影子重新吞了进去。
刘康想不通是什么驱使着他重新打燃一束火苗,也许是勒得太紧的衣服或者尚宗递给他的那罐啤酒。缠绕的酒精味让他想起那天的焦油,木头上黏得到处都是,烧到断裂的时候就噼里啪啦地爆开。他站在火光之外,能看清的东西很快都变成焦黑的碎末,消失在翻滚上升的烟雾之中。火焰拥有这样令人畏惧的力量,没有回头的余地,也没有妥协的可能——所有不想看见的、不愿触碰的,都将被强硬地付之一炬。
尚宗肩膀一沉,一只手从身后绕过,贴着颈侧停下来,热气开始在下颌蒸腾,他垂下眼,一刻不让那朵绽开的火花离开视线的范围,生怕错过的某一刻它就会突然爬进身体,但是火花就只在刚好离一寸的地方摇晃着。他伸出手从刘康松垮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捏住那只稳稳当当捧着火焰的手腕。火光照亮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尚宗能闻到刘康喷在他耳后那股湿热的呼吸。然后他仰起头,偏过脸,额头几乎贴到刘康的身体上。
你就靠这么吓唬人?他抱怨道。
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刘康要收回去的动作,然后伸进口袋掏出那张早已遍布皱褶的纸片。他把纸片举到火焰旁,画上去的线条透过热烈的光线抖动着。纸张很快被火焰舔上边角,而后迅速地卷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扭曲的线条随着燃烧消失在明亮的橙色光晕中,很快只剩下几片灰烬飘落在地。尚宗满意地搓了搓手指,让剩下的碎末也随风飘走。
他看不清刘康的表情,但是那道粗沉的呼吸短暂地断开了一瞬。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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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尚宗又打了个寒噤,他瞥了眼身后,愤恨地意识到刘康穿着那件没加厚的帽衫站在寒风里冻半宿之后的现在依旧一点事儿都没有。他脱下潮湿冰冷的外套,从柜子里抱出来厚重的毛毯,坐回沙发把它甩到肩上。
电视遥控器就在手边,尚宗随便调了两个台,全都在插播冗长的广告。杂音盖过了空调微弱的嗡鸣,一瞬间的温暖让尚宗变得昏昏欲睡,甚至懒得躲开挤过来的刘康。刘康的手掌从他的肩膀缓缓滑到后颈,停在发际线附近,指腹轻轻地压着皮肤确认触感。
他有点昏沉地想,如果真的要被吞下,那还不如主动一些。他放开裹紧的毯子,顺着刘康的手蹭了蹭。
刘康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脱下了尚宗的裤子,又将那枚发卡从他的发间抽离,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应当。有一瞬间他的脑子被短暂的狂热所敲醒,但很快又被一阵茫然无措的空白占据。尚宗的一条腿被他压在膝下,另一条腿紧紧缠在他的身侧,僵硬中透出一丝勉强的顺从。
刘康伏下身,掀开衬衫的下摆,将手探入温热的肌肤之间,掐住那块分明的胯骨,尚宗的嘴紧紧抿着,但身体诚实地泛起细微的涟漪,随着刘康的靠近胸膛不由自主地向上拱起。刘康知道这意味着对身体脱离掌控的恐惧,而他不排斥这样的情感,甚至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乐趣。他的指腹贴紧那块骨头,沿着皮肤上每一丝的纹路滑动。尚宗的脊背微微拱起,像一只挣扎找不到出口的野猫。但他的嘴始终紧闭着,守护着某种无人知晓的东西。
刘康的手一路攀延向上,掠过紧绷的腹部,最终停驻在温热的胸膛,血液汇流之处似乎比别的部分温度要来得更高,鲜活的心脏就藏在底下跳动。沉寂的环境中,每一次心跳的回响都显得格外清晰,他安静地倾听两下短促的咚咚声。空气里有盐的味道,尚宗的身体被潮湿的汗液浸透,带着些许令人沉溺的黏腻。黑暗中唯一剩下的光源是那台亮起的电视机,刘康的手胡乱摸索着,衣衫下的肌肤温热而富有弹性,每一寸都像在指尖轻轻跳动。他揉捏着早已挺立的乳头的根部,每一次轻微的按压和触碰,都在尚宗的身体上激起一层细细的颤栗。空气中的静默被这悄然的波动撕裂,又迅速地被重新缝合。
你太用力了。尚宗搂紧刘康的脖子,终于懒散地出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这样会弄疼我的,接下来可就不好办了。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刘康颈后的脊线顶部,无声地示意他再稍稍放松。
你看起来不会介意这个。
你这么想?尚宗讽刺地一笑,肩膀因力道绷得发紧。
刘康碰了碰尚宗的嘴唇,电视里的画面从余光溢进来,一条蛇刚刚缓慢地缠绕上猎物,鳞片在摄像机前闪过暗淡的光泽,收紧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猎物在它的怀中微微抽搐,四肢徒劳激烈地挣扎,但显然因氧气的缺失而逐渐力道不足。尚宗抱住刘康的脸,让他和自己的视线直直地交汇。
看着我,刘康。
他的手缓慢地向下滑,绕过刘康的胸膛,逐渐环住他的腰际,动作轻缓却精准,像蛇在选择最合适的角度勒紧自己的目标。他的腿轻轻绷起,膝盖抵住刘康的腹部,试图维持一丝姿态上的平衡,但在持续的触碰下这些努力迅速瓦解。尚宗闭上眼,用尽力气调整呼吸,环在刘康腰部的手试探性地握紧了一瞬。刘康顺势顶了一下,为自己换来腰上不轻不重的一掐。尚宗的喉咙逸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把更大的声音压在唇间。他看得很清楚,尚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短暂的、难以察觉的松动,刘康抱住他,牢牢压住他的腿,迫使灼热的肌肤完全贴合在一起,
高潮一波接着一波,尚宗的呻吟时断时续,带着不平稳的频率在空气中回荡,最终逐渐被微弱的喘息取代。他的指甲紧紧地掐进刘康的背部,留下清晰的月牙形红痕。刘康停下来,像是终于心满意足,放过了那片早已被折磨得失去防线的敏感区域。他攥住尚宗的衣角,连同双手一起反剪到臀部,逼迫着那具躯体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尚宗扭动着,企图用胳膊肘勾到一点能用来遮蔽的布料,但刘康就这么压在他的身上牢牢制住动作。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热度,通红的余韵在电视光线的照耀下像熠熠的火光。
你不继续说点什么吗?刘康问。
你想听什么?
真心话。
…
你的技术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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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宗习惯性地蜷缩着,头疼得像是宿醉未醒,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刘康从他身体里抽离的那一刻,余韵和痛楚像两道交错的轨迹,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他有多久没和人这么粗暴地做过了?房间里有浓郁散不开的烟味儿,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希望那只是刘康闲不住趁他睡着之后抽了几根,而不是家里的某一处被点燃成灰烬。
他拽了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身上的毯子,试图调整姿势,半边的身体被突兀出现的拉力扯得一动。他转了个身,斜睨一眼,刘康就坐在那里,倚靠着沙发的边沿沉在梦乡。长发散乱地披在肩膀和颈侧,垂下的发梢贴在裸露的锁骨上,像一团打结的黑雾。而他的手正松垮地和自己牵在一起。尚宗盯着那只交握的手看了片刻,放弃了抽回来的念头。
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刻下凌乱而刺目的裂痕。尚宗盯着天花板,视线落在墙纸微微翘起的裂缝上,自言自语咕哝着:几点了?
你有钟。刘康的声音散漫地从底下响起。
尚宗猛地甩开被攥住的手,撑着沙发慢慢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身体,还好,衣服还在,除了领口消失不见的一颗纽扣。发卡不知道被丢去哪里,裤子也远远地挂在沙发的另一端,他想去捡,但肌肉尖锐的酸痛和脑海里的混沌提醒着他这并非首要任务。
还不走?他没回头,但话是对着地板上的刘康说的。
去厨房的路上他瞄了眼挂钟,已然接近四点。尚宗机械地打开橱柜拎出速溶咖啡,拆封,倒进杯子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意识到其实并不想喝。他盯着慢慢溶解的粉末发呆,缺失的记忆以一种不规则的方式涌回,像水流穿过蜿蜒的河道。他站在那里,手指微微蜷缩,不由自主地夹了一下腿。
他把咖啡粉塞回柜子,正准备关门时,视线无意间扫过柜顶的角落。一株最多被称为桌面装饰品的小圣诞树被搁置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塑料的树枝上缠绕了一圈掉色的银丝。他一直不准备过圣诞节,遑论平安夜,平安两个字显得太过虚浮,和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经验毫无关联。而且树、礼物和愿望,这三者和现实之间隔着一层浓雾般的距离。他把小树取下来,放在手心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重量有一种符合节日气氛的不真实感。
尚宗回到客厅,把那杯还有粉末沉底的冰咖啡塞到刘康面前。
做给你的。
谢谢。
刘康的回答里依旧有着刚醒来的困倦。尚宗滞了半秒,换平日他会敷衍一句或者当做没听见,但这个词来自刘康口中,让人莫名其妙地寒毛倒竖。他走到窗帘旁边拉开半边,攥住布料的一角,稍稍用了点力,仿佛靠这样的细节动作试图压下胸腔里那点儿令人不安的异样。地板上日光的裂痕变得更宽了一些。
那棵圣诞树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布的正中心,缠绕了几根带小灯泡的电线。尚宗设法又翻出来一点儿用以装饰的小东西,零散地围着树摆了一圈。他伸手扶了扶树顶摇摇欲坠的塑料星星,没能完全让它稳下来,最终还是任由它那么歪着。刘康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然后把他挤到一边,一手扶着树,一手掰紧那颗星星。星星的外壳肉眼可见地瘪下去很小一块,但总算看起来不再歪斜。尚宗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捏鼓,话锋朝刘康那儿一转。
我猜你忘了它得花上点钱才能买回来。
刘康没吭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钱拍在树旁边,兴致缺缺地捡起桌上那串外壳泛黑的小铃铛。
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尚宗把钱塞进衬衣口袋里,从桌上拾起红色和绿色的丝带对齐,手指轻轻拢住绕上一个圈,交替穿插了几次。翠绿的丝带在红色之间柔顺地滑动着。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中心,熟练地打了一个结,拉紧时丝带发出细微的一阵摩擦声。尚宗把蝴蝶结放远了一些,为两边的弧度做了一些略微的调整,然后剪平多余的丝带末端。
他对节日没什么兴趣,但无师自通过不少东西,编织的小手艺也是其中一项,没事时甚至能编点花样消磨时间。他拎着蝴蝶结,等待刘康把铃铛一颗颗拆下来再粘到小树上。和刘康待在一起的时候,沉默总显得异常沉重。尚宗努力想找点话题来填补这种令人不安的空隙。
你有没有听过坎卜斯?
没有。
听说它会在圣诞夜上门,送给在坏孩子名单上的人黑煤球,然后把他们拖进地狱。
尚宗漫不经心地把蝴蝶结挂在灯球上,光线透过丝带,闪烁着红绿交错的印迹。
我敢打赌,你会在那个名单上。
刘康拆下最后一颗铃铛,掐住尚宗的手腕:尽管让它带我去好了。他松开手,把拆下来的铃铛粘上去,动作慢得出奇,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嗡鸣。尚宗则拿起最后的装饰品——一圈半旧的花环——散发着淡淡的塑料味,自然地递到刘康手边,指了指身后的墙壁:还有这个。
刘康顺从地接过来,没有回应,定定地站在原地,然后伸出手,缓慢而不容置疑地从尚宗的肩膀和耳际掠过,把那串花环挂上了墙钉。他们的距离近得令人窒息,他几乎能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刘康那带着热气的均匀呼吸,他的手僵在半空,没动,就像是忘了要怎么收回去。刘康的手停在墙边半刻,捏了捏花环上赤红的果实,带动整个花环晃出一点窸窣的声响。
这是什么?
槲寄生。最开始是巫术的象征,后来成了圣诞节的某种诅咒,站在下面的人如果不亲吻,就会发生不吉利的事。
你信这些?
当然不。尚宗抬起头,看了看那串花环,你要试试吗?
刘康看着那串花环,往前凑近一些,以行动代替了回应,直到他完全笼罩住尚宗,影子与实体融为一体。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只剩下彼此呼吸间交汇的热气。他扳住尚宗的肩膀,把他摔到墙边,抵住那双腿之间的空隙,强硬地封锁了活动的空间。尚宗没怎么慌乱,反手捉住刘康攀上肩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等着,他说,至少等我把这些都布置完。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实际上没那么久,刘康的目光紧盯着尚宗的动作,丝带在他的手指间被拉紧,小彩灯的开关一一被按下检查,微弱的光点在塑料树枝间跳动,他蹲下来,清扫掉花环掉落的叶子。等到一切终于收尾,才懒洋洋地回到这里,指尖抬着一颗鲜红的果实,在刘康的眼前晃了晃,随后一丢,送到舌尖。
尚宗向前迈了一小步,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缩短到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感。那个吻最初只是一下浅尝辄止的触碰,被轻轻叼在牙齿之间的槲寄生果实点了一下刘康干裂的嘴唇,很快又抽回去。刘康微微前倾,追随着它的方向,顺势将自己的脖颈呈现到尚宗的面前。尚宗俯下身,手滑向刘康的后颈,绕过鬓角,按住那块微微泛热的皮肤。刘康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呼吸变得沉重,仿佛困兽在笼子里蓄势待发。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短,鼻尖轻轻相触,彼此的气息交融。尚宗把果实舔进嘴里,伸出舌头,送向刘康的下唇。刘康的嘴唇和身体其他的部分一样,透着一种与冬日环境格格不入的灼热。他把那颗诅咒的果实推送过去,牙齿逐渐施力,压紧,鲜红的液体缓慢地渗了出来。尚宗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略带恶意的弧度,像是对成功施下诅咒后的暗自欣喜。但暮色将他的一切都隐匿起来,唯一映入刘康眼中的,是墙壁上仿佛被火焰舔舐过的阴影。
刘康抹抹嘴唇上被咬出的伤口,血腥气中和了槲寄生轻微的苦涩。
其实地狱并没有那么糟糕,他想。
在巷子里他也是把他如此抵在墙边,彼时,路灯将尚宗的脸映衬得朦胧而模糊,从暗影里窥探见的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冷光,像隐匿在夜色里的狐狸,安静地权衡着猎物的价值。而现在这只狡猾的狐狸再次选择了毫无保留地站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拎着他不由分说地翻了个面,尚宗不满地嘟囔了点什么,但刘康并未放缓动作,用膝盖顶进他的双腿之间,逼迫他抬起身体,调整到一个完全暴露的姿势。他俯下身,掀起尚宗的衬衫下摆,露出线条清晰的后背,手从腰侧滑到前方,掌心贴上随呼吸轻轻起伏的腹部。尚宗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在那只手掌游移时,跟随着不由自主地拱起了一下腰。
放松。
非得现在吗?
尚宗晃了一下手上的丝带,手指划过墙面,试图抓住点什么稳住身体。他闭上眼,落在脖子上的亲吻如同细小的电流刺过皮肤,每一处神经都随之酥麻地颤栗。他等待着,然而等待来的是一片出乎意料的寂静。刘康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掌在他的背上拍了拍。下一秒压在他身上的力道骤然撤去,这场无声的游戏就这么戛然而止。
你——
尚宗睁开眼,转过头,话还没出口,却看到刘康已经后退了几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故意的戏弄。他的腿还发软,顺势沿墙边滑坐下去,手肘撑在膝盖上,抬头恶狠狠剐了罪魁祸首一眼。刘康毫不在意,扯来挂在沙发上的毛毯,甩到尚宗身上,随后也不客气地在他旁边挤着坐下。尚宗从毛毯里探出头,皱着眉看他,而刘康低着头,握在手里的打火机盒盖合上又弹开,然后那声音骤然停下了,刘康把它递到尚宗的手边。
别把毯子烧了。他咧了咧嘴。
尚宗捏着转了转,按下开关,点出一簇小小的火苗,看不清晰的幽蓝光晕在两个人之间摇曳不定。他突然觉得这是个许愿的好机会——让刘康早点滚开。他闭上眼,在短暂的寂静里等了两秒。奇迹没有发生,或许本来就不该发生。他干脆地捻灭火光,短暂的热度就此而消灭。尚宗侧了侧身子,再次剐了刘康一眼,然后带着近乎自然的动作,往他那里又挨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