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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与花 Flutter and Flora
“我们真的好渺小,居然妄图用过去预测未来,妄图用瞬间酿造永恒。”
1
十年前离开霍格沃茨时,赫尔加的腿伤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苏格兰高地寒冬漫漫,湿冷的雾气侵浸着她右腿上那道长长的紫黑色伤痕。窗棂上白雾弥散,壁炉的火苗也奄奄一息地趴在湿漉漉的柴火里,根本没有跳跃的力气。
“赫尔加,回家吧。回去休息休息,你的腿不能再这么撑下去了。”
在戈德里克劝说到第七次时,赫尔加终于听取了他忧心忡忡的建议,打包起自己全部的家当,在冷雨漫天里的苏格兰坐上了回威尔士的马车。说是“全部家当”,其实不过是几身衣服,以及一只被施了空间缩放咒的精致木匣。
这只木匣是罗伊纳和萨拉查一起送给她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
马车略微有些颠簸,赫尔加在冬日晚风里微合上眼时,还能清楚想起那天的景象。罗伊纳那时还不喜欢盘发髻,长长的黑发分成三束,编成到腰的发辫,鬓角还有些乱糟糟的。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湖蓝色的眼睛里跃动的全是期待和喜悦。萨拉查站在罗伊纳另一边,一副强装无事的样子,但眼角的血丝暴露了他严重缺乏睡眠。
他们一起满怀期待地把礼物送给她——匣子是月桂木材质,雕刻的花纹是雏菊,装饰着一颗价值不菲的蓝宝石。还有空间缩放咒,看起来小巧玲珑的一只却能放下一百倍大小的东西。萨拉查和罗伊纳刚刚从圣乔治海峡千辛万苦护送一批记载着咒文的羊皮纸回来,自己顾不上休息,第一时间就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
戈德里克用他幽默的方式表示了抗议,问为什么自己没有,明明他的生日只比赫尔加早一个月。萨拉查揶揄地回答说,因为戈德里克本人在生日那天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其他人更没有义务费尽心力去找他了。
已经六十八岁的赫尔加低头看着匣子。匣壁并没有褪色,蓝宝石也在她日月不忘的擦拭中晶莹如新。四十年的时光在手心沉甸甸的重量里显得那么渺小,但当时笑容满面一起把它递给自己的两个人已经在她生命里消失了很久很久。
她都快忘了那件事具体的始末。白天她是孩子们爱戴的赫奇帕奇教授,甚至是其中孤儿们的母亲或者祖母,总是用温柔的微笑面对每一个人。可午夜她自己的房间里,只有那面镜子沉默见证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痛苦的神情。
忘记就是一种背叛——可她已经快忘了,仿佛有什么冥冥中的力量在把她推离那段记忆,把她听过的、说过的、记住的每一句话都赶出她的世界。
“萨拉查,谢谢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我真后悔认识你,你到现在还一点都不觉得后悔,你到现在还觉得你自己清白无辜——你拿什么还她们母女俩的命来?!”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何必关心用的是什么样的魔法,只要对得起心中的原则,它就是值得提倡的伟大的魔法。”
“你杀了她!斯莱特林,你的得意门生早被黑魔法的邪恶迷了心智,你杀了她——你这丧心病狂的刽子手——你这——”
“萨拉查,我——们,都很爱你。”
“我恨你。”
语言和情绪是伤人的刀。时至今日赫尔加都不知道罗伊纳的死究竟该怪谁。怪海莲娜?可她死的更悲惨,她也是受害者。怪巴罗?可他一直是个勤思善学的好孩子,他才十八岁,他最后也了结了他自己。怪萨拉查?赫尔加早已后悔当时的自己把一切都怪罪给萨拉查——尤其是在他和戈德里克早已吵了好几年的前提下,自己怎么能放任情绪火上浇油呢?
可是哪怕再来一百遍,重新回到那个时刻的她也只会在巨大的悲痛潮水席卷而来时,浑身无力地跪倒在沙滩上,放任悲伤和怒火信马由缰。
赫尔加知道,自己的心底早已把罪责都划到了自己头上。怪自己没多像母亲一样给两个孩子精神上的关怀和照顾,怪自己没发现海莲娜举止上的异常,怪自己没再派个人去阿尔巴尼亚,怪自己没再努力找医生拯救罗伊纳,怪自己居然疯了一样怒骂萨拉查。
她也知道,戈德里克也有同样的想法。
也许正因为如此,两个老友在那件事后全都骤然苍老,甚至开始疾病缠身。他们相互陪伴着继续守护了霍格沃茨十几年,终于抵挡不住愧疚、思念和身体状况的力不从心,先后离开了曾经意气风发地走进的城堡。
2
赫尔加是忙碌惯了的人。少女时代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和帮助掩盖父母的秘密;青年时代忙着研究草药和魔药,忙着熬药救人;丈夫去世后忙着管理庄园和照顾孤儿,还要时不时地和朋友们从火刑架上救人,或者和知道自己巫师身份的当地主教阴谋阳谋地交涉;后来又有了霍格沃茨,一忙就是三十多年。
所以虽然回到了故乡,她也没有闲着。
目前的霍格沃茨课程体系里,草药学非常缺乏上课的教材。年轻时赫尔加费尽心血培养了几名该领域的可造之才,可两个英年早逝,一个在战乱中不知所终,还有一个被权力和金钱冲昏了头脑。到头来霍格沃茨所有的科目里,只有这门课还没有一本像样的教材。
于是她亲自从零开始编纂,撑着年迈的身躯和愈发混沌的精力,准备把自己最后一分力气也原原本本地榨出来,双手捧给霍格沃茨。
她和戈德里克时常保持通信往来。戈德里克的信件有时候洋洋洒洒事无巨细,有时候则只是一张临时撕下来的小纸片,甚至个别时刻只有一块花纹奇异的石头、一支雷鸟的羽毛。
赫尔加对于老友已经一把年纪,却又开始颇有青春色彩的冒险这件事始终忧心忡忡。如果说若干年前的戈德里克是个身强体健的骑士,现在的他在她看来则和村子里酒馆门口那位咳嗽连天的老人没什么不同。她真是担心他哪天从高高的山崖上掉下来忘了念急停咒,或者被野外的毒蜘蛛要了性命,只能一次次地在信件里表达她的不安和担忧,威胁要用咒语把他的足迹全部追踪,不过她最后也沉迷在草药园子里,忘记了这件事。
十年里他们只见面了两次。第一次是约好了在伦敦碰面,去新开的破釜酒吧喝一杯,但他们各自的老胳膊老腿都在这次远行之后疼痛了好一阵。第二次是戈德里克突然的拜访,给她带来了两只受伤的可爱隐形兽。
可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戈德里克送来的邀请正式。信用的是上好的羊皮纸,散发着只有佳品墨水才拥有的清香。内容的遣词造句也很正式,只有戈德里克写字独有的向右上勾起的收尾才有几分亲切的感觉。
赫尔加来到霍格莫德村外时,远远就望见戈德里克独自一人站在村口的山坡上。这时是夏季,虽然地面仍然薄薄覆盖着冰雪,天色却湛蓝明净,丝丝缕缕的白云似乎勾连着远处霍格沃茨尖顶塔楼的塔尖。放眼望去,他们脚下的土地黑白斑驳,雏菊和三色堇艰难地从混着白雪的土块里伸出头来。随着坡度下移,白色在逐渐消失,绿油油的草地和黄澄澄的金链木一望无际,不知名的鲜妍野花点缀其间。
她望着城垣间惬意飞翔的云雀和椋鸟,心里莫名感到安慰。霍格沃茨本来就该是个孤独却温暖的地方,这里应该护佑着希望,而不是破碎和消亡。
戈德里克很不符合他往日风格地穿着一件半旧的褐色斗篷,长长的白胡子虽然看起来很整洁,却显然很久没有修剪过长度。在年轻时,他最喜欢穿类似于金红色的鲜艳色彩,事实上——虽然以萨拉查为首的其他几个朋友从未开口承认,戈德里克那张过于出众的脸完全撑得起任何扎眼的颜色。
赫尔加不顾腿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往前跑了几步,正好落在他张开双臂的怀里。他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呵呵笑着大声打招呼。
“这次为什么这么正式?”赫尔加从包裹里掏出皮质水袋和几个包起来的馅饼,“渴了吗?要不要来点我酿的麦芽酒?我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葡萄干馅饼——如果没记错的话。”
罗伊纳喜欢脆脆的山核桃馅饼,萨拉查喜欢没那么甜的蓝莓馅饼。这两种馅饼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做过了,是当然不会记错的。
戈德里克一只手仍然揽着她,另一只手接过水袋,咕嘟咕嘟喝了半袋子麦芽酒。然后潇洒地一挥手:“走,我先请你吃饭。”
3
这家酒馆可能是在他们离去后才新开在霍格莫德,女老板有点法国口音,没认出来包着斗篷下的他们。这倒让二人大松一口气,挑了个角落里不引人注目的桌子。
赫尔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戈德里克对朋友两肋插刀,这是年轻时候就出了名的。他宁可自己只喝凉水,也会用最后一枚金币让朋友吃的舒舒服服。
可赫尔加是个例外。她是戈德里克亲口认证过“做饭最好吃的人”。与其点一大桌菜,不如准备一篮子食材让她开心。戈德里克肯定深知这一点。而且今天的戈德里克只是看着她笑,也不像往常一样积极地开口讲话,这更让她感到莫名不安。
赫尔加反复询问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助,戈德里克只是给两人倒着酒,刻意地哈哈笑着。好在两三杯热热的果子酒下肚,那个之前跟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尴尬冷场的戈德里克回来了。话题从他新一次冒险驯服的树蜂龙到她草药书已经过半的喜讯,再到几个学生已经成长为称职教授的欣慰,最后还是不可避免转到了许多年前。
“咱们四个”这个短语在罗伊纳去世、萨拉查出走后几乎变成了两人间的禁忌词汇,可这个概念却一次次地被提出——他们的回忆和生活里到处都是罗伊纳和萨拉查的影子,根本避无可避。
“咱们四个当时也好喜欢找酒馆喝酒。”
“那只有你——和偶尔想用酒刺激刺激思路的伊娜。我和萨拉查什么时候表示过强烈赞同?”
所谓“咱们四个”在少年少女时代就互相认识了,可以说是比较密切的朋友。稍长几岁后,个个都是巫师圈子里有名的人物,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各自都有几个不凡的魔法创造,手上也都救了好几条人命。那时“咱们四个”也不是永远都四个人呆在一起的,虽然彼此关系都不错,但也都有自己的交友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戈德里克想成为巫师里最卓越的骑士,骑士里最优秀的巫师,游历四方,惩恶扬善,收几个有胆识的徒弟,顺便撰写一些风物志。罗伊纳想收集和整理迄今为止所有的魔法,编撰出成体系的魔法记录,推广到巫师人群里,以及从历史记载中寻找对未来轨迹的预测;萨拉查想研究透精神魔法、生物魔法的始末和未来发展的前景,精心挑选几个有潜力的巫师年轻人把深奥的魔法事业传承下去;而赫尔加自己则想开好自己的魔药铺子,写一本完全由自己原创的魔药书,以及筹款给巫师孤儿们建立一个庇护所。
但他们还是在一次次聚散离合里越走越近,彼此之间越来越了解,也越来越敬佩。终于在那个风雨交加的秋夜共同举杯,决定倾尽一生力量创建巫师学校。那个夜晚相当寒冷,风卷起桦树落下的枯枝,和雨滴一起拍打着不怎么结实的窗户,可他们每个人都激动得面色红润,甚至唱起了各自家乡的歌谣。他们从来不会彼此说什么肉麻的话,但互相扶持了几十年,每个人都熟稔地了解其他三人的生活习惯,比如罗伊纳最讨厌吃鲑鱼,萨拉查只用银色的腰带,戈德里克喝酒只喝偶数杯,赫尔加害怕突如其来的雷暴。
现在坐在夏日的温暖晚风里,桌前只剩下了两人。
“我们一下午什么也没干,就在这里回忆从前了。”赫尔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自嘲地笑了笑,“光想过去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用。”
“确实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有时候想想,咱们这一辈子,不也就认识了这些人,干了这些事儿嘛。不想着这些,记着这些,咱们还能想什么呢?”
她有点哑口无言。他见状安抚地笑笑,拉起她无力地搭在桌上的一只手。
“你不想回学校看看嘛?”戈德里克问。
“我当然想看看孩子们——但咱们没有提前打招呼,会惊动到他们。而且今天是星期二,每个年级课都蛮多的。”
“那晚上偷偷潜入怎么样?咱们先在这里喝酒,孩子们一到上床休息的时间,咱们就溜进去,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咱们。”
“你少喝几口吧!”
4
一位前校长和前学院院长趁着浓密的夜色,在虫鸣草声掩护下,施了几个虽然简单但那位忠心耿耿的猎场看守人绝对闻所未闻的咒语,潜入了霍格沃茨。
他们互相搀扶着爬上天文塔,日晷仪和傅科摆依然安静地沉睡在月光里。不知是哪个学生的虎斑猫盘在日晷的底座上,对他们露出绿莹莹的眼睛。
“你好啊。”戈德里克说。小猫龇牙喵了一声,跳下日晷跑走了,躲进了一片黑暗里。
走下天文塔,东边就是格兰芬多塔楼。
戈德里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独自走上前,伸出一只嶙峋的手抚摸着石墙,赫尔加站在后面几步的位置陪伴着他,回忆着他和她结识至今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最初结识戈德里克还是因为她的弟弟,可后来阴差阳错,她本人和他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戈德里克在舅父的骑士团里堪称尖刀,戎装起来是英姿勃发的首席骑士,闲暇时候则到处冒险。赫尔加结婚前在伦敦开了个魔药铺子,里面的草药有的是她自己种植的,有的则是戈德里克外出冒险时替她收集的。她的魔药铺以货物全面闻名,里面一半是戈德里克的功劳。每次她提出感谢,他总会挥挥手,潇洒地行礼说为朋友效劳是应该的,如果一定要报答,就多陪他泡几次酒馆。
和夜风一起穿过回廊,另一端就是拉文克劳塔楼。
还孤独守在学校的那十几年里,她有时长久地伫立凝望着好友的白石像,整个拉文克劳塔楼已经陷于沉眠,皎洁清冷的月光缠绕着赫尔加业已半白的金发。罗伊纳在外人面前都无比严肃,就像只可远观的月光,但私下里却对赫尔加的卷发特别感兴趣,常常一边喃喃着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就不知觉地依偎在赫尔加另一边,伸出她纤长却因为握笔过多而有一层薄茧的手指,卷着赫尔加的头发玩。这时的她虽然还是面容严肃,她那美丽异常以至于少了几分烟火气的面孔却没来由地变得生动起来,就像月光只照在湖面的时候冷冰冰的,而照在夜风中的萤火虫们身上时,就会没来由地变得温柔。
走下层层叠叠的楼梯,厨房边最温暖的拐角是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
进入公共休息室的魔咒是用她名字的节奏敲击大酒桶。赫尔加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约定各自决定公共休息室的进入方式,罗伊纳建立了简易的问答装置,两位男士则运用了学院内部的口令。赫尔加正要去草药圃处理突发的毒蜥蜴入侵事件,就安排十几个孩子在自己回来之前商量出想法。谁知她回来时,孩子们一起仰起稚气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他们决定用她名字的节奏作为入门方式。赫尔加很奇怪,因为这和其他三个学院给出的案例都不一样。
“因为我们爱您,院长。”在赫尔加询问为什么用这个方式时,一个大一点的女孩怯生生地说。
“我们希望以后赫奇帕奇的学生们也像我们一样爱您,每次进休息室都能想起您。”
那是赫尔加建立霍格沃茨后第一次掉下眼泪。
再沿着右手边的走廊一直往前走,走下楼梯向右拐两个弯,就是湖底的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
过去的二十年里,赫尔加都苦苦思念着萨拉查。她知道戈德里克也是一样。
有人说他冷漠,说他自私,说他彬彬有礼的外在下隐藏着邪恶的心。
可赫尔加知道萨拉查是怎样的人。他可能对陌生人的事情确实不关心,可他是那样细心和体贴朋友,赫尔加父母刚刚远赴法国那年,他专程在威尔士圣大卫节当天送给她一支带着晨露的水仙花、二话不说去救被维京巫师拦下的罗伊纳、和戈德里克更是做到了互相几乎有求必应。他对霍格沃茨的孩子尽到了力所能及的所有责任,对斯莱特林的孩子尤其操着父亲一样的心。他守信重诺,承诺不对她使用精神魔法,就真的一辈子践行了他的诺言。
赫尔加宁可萨拉查最后用精神魔法闯进过她的思维,这样他就能看到她有多后悔,有多想念他,有多希望他平安无恙。
为什么当时要失心疯了一样跟着戈德里克怒骂萨拉查?戈德里克和萨拉查从两个莽莽撞撞的少年到两个年过五十的半老头子,吵吵嚷嚷了多少年了,哪次她在场的时候不是露出笑脸,一手拉一个,这边说说那边劝劝的,怎么这次就不行呢?
是因为这次的鸿沟里刺目地横流着海莲娜和巴罗的鲜血?还是因为——半辈子时光里以为早被解决的分歧和裂痕其实从来都未曾消失过,只是在这次被两个年轻生命的陨落带起的风吹走了覆盖的薄沙,露出下面横陈已久的兵戎枯骨?
赫尔加清楚地记得那位巫医兜帽下平静无波的声线。他说,拉文克劳教授是心病,是在人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您放心,她走的不痛苦,人活着就是为了舍不得的人和事嘛,她没有了,她很平静,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里。
是啊,她走的倒是不痛苦,可戈德里克和赫尔加的内疚自责年年更盛,长势比她墓前的青草还要炽烈三分。
5
东方天边从深蓝色转向浅蓝色的时候,两位老人又悄悄离开了霍格沃茨,回到霍格莫德村口的高地上。
他们互相挽着对方,却谁都没有说话,任由东方地平线的颜色越来越浅,周围的景物也越来越明晰。
“人生好短,我总觉得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做。”第一缕橘色的晨光映在他们身上时,赫尔加忽然没来由地开口。
“你做的够多的了,赫尔,真的。”他半弯腰和她平视,“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她忍不住笑了:“我怎么当得起这种夸赞——那难道伊娜不是这样的人?”
“伊娜是我认识的最聪慧,最赤诚的人。”
“你太会说话了。”
她觉得他对罗伊纳的概括异常精确。罗伊纳的确是个赤诚真挚的人,有时候让人觉得咄咄逼人或者不知所云,可她在思考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能见识的范畴。她从来没有虚与委蛇的言辞,因为她已经对世界和人生看的很透彻,于是无视所有的虚伪,只想得到永恒的真知。
赫尔加仿佛又看见早早故去的好友,穿着单薄的衣裙,站在天文塔上凝视着午夜蓝色的星空。
“赫尔,你看那些星星。它们漂亮吗?”
“有时候站在星空下面,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哪怕是站在高高的天文塔上,我也难以触摸到一丁点星空。”
“过去是什么样的呢?未来又会是怎样呢?我收集、分类和研究了一辈子记载着过去的羊皮纸,试图寻找出一些规律,但结果就是没有规律。过去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通往未来的指引,有时候我以为是规律了,其实又有偶然和巧合。我研究炼金术,想看看什么是永恒,可我也没有发现永恒。”
“我们真的好渺小,居然妄图用过去预测未来,妄图用瞬间酿造永恒。”
“可是我想,我看不见的未来,也会有学生们替我们看吧?我今天站在这里思考,一百年之之后会不会也会有学生站在这里思考同样的事?我们都在思考,我们都是会思考的人,你看,这不就结合起来了吗?这不就联通起来了吗?”
“我死了,他死了,还会有人站在这里思考,还会因为自己思考的成果而感到满足,感到存在的意义。”
“时间应当是没有长度的吧,那我这几十年的人生,在这时光的长河里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我们总会在未来年复一年的思考和探索里永生。”
赫尔加记得当时的自己上去捂着她的嘴,说什么几十年人生,你罗伊纳一定会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研究至少一百多年的魔法。
可现在看来,罗伊纳哪怕真能活一百岁,也不过是璀璨苍穹一眨眼的时间罢了。
“嘿,赫尔加。”
戈德里克打断了赫尔加的思绪。他打了个响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六十年前这种笑容俘获了——不说几十个至少也有十几个少女的芳心。
“我说,我亲爱的赫尔加。我会一直记得你做的白布丁、肉桂烤鸽子、甜椒甘蓝炖菜、奶酪馅饼。我这辈子都没吃过比你的手艺更绝的美食啦。”
“谢谢——但你要是早点说的话,我刚才就找家旅馆借火给你做饭了。”
戈德里克没再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澄澈的翠绿色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赫尔加招着手,目送好友飘扬的白须白发在晚风里逐渐远去。他骑在马上,潇洒地挥手示意不用送,脊背依然按照骑士的风范挺得笔直。
6
赫尔加没有流泪,甚至冷静到让旁人侧目。一顶考究的黑色女巫帽戴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走得很慢,善于观察的人或许能发觉她走路已经不太方便了——可她仍然婉言谢绝了上前帮忙的好意,自己一个人坚定地、缓缓地、尽可能稳稳地向前走着,不落下送灵大队的步伐。她右手搭在左手上,以一种奇怪却虔诚的姿势交握于胸前,而没有搭在任何一位热心年轻巫师搀扶的手上。
她已经没有能携手向前的人了。
赫尔加颤巍巍地跪下来,吻了冰凉的棺木。白发映黑棺,一旁格兰芬多学院送来的红玫瑰花圈都显得分外黯淡。
她沉默了许久,言语在此时是匮乏无力的。没有词汇能形容她刚收到戈德里克死讯时的震惊。羊皮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格兰芬多教授“三年前”就已经“重疾缠身”,他虽然看起来仍然高大健壮,其实身体虚弱得不比洪水退去露出的光秃秃的树干好多少。三天前她才和他道别,他还在笑着说,想念她做的白布丁、肉桂烤鸽子、甜椒甘蓝炖菜和奶酪馅饼。可是那却是他给她的告别遗言,说一些诸如“认识你真幸运”之类的话反而会被怀疑,只能用这种见微知著的方式。
方才前往葬礼的路上,赫尔加猛然意识到,戈德里克说的这些食物,是他们四个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在埃塞克斯的“火蜥蜴炖金盏花”酒馆里相聚时,她用仅有的食材展示的手艺。
回忆潮水般涌来,迟迟暮年的老人一言不发。从收到噩耗到来到灵前,所有人都用敬畏和悲伤的眼神给她让出一条路,她却一直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这么默默的。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戈德里克没有躺在病榻上去世,他巧妙地邀请她这位唯一活着的老友告别后,孤身一人骑着最爱的那匹马去了奔宁山。他曾经说过,那是他十一岁那年第一次取得所谓“探险成就”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古老的炼金术符文,并如获至宝地全都誊抄下来。他说,那是年幼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冒险的乐趣,探索的意义。
后来戈德里克和罗伊纳经常一起研究那些符文,两人越讨论越热烈,海莲娜两岁那年,他们干脆打了赌,谁先完全破译和实践出全过程,就给对方未来孩子的成人礼送一件当世无出其右的礼物。赫尔加闭着眼睛都能看到两位好友年轻时打打闹闹,笑容恣意又自信的模样。
只可惜戈德里克一生都孑然一身,罗伊纳唯一的女儿也在成人前夕,永远沉睡在了冰天雪地的阿尔巴尼亚。
戈德里克一生都在探索和追寻的路上,哪怕是死亡,他也给自己精心选择了梦开始的地方,潇潇洒洒地离开。赫尔加想。
她露出一个微笑,皱纹爬满了她曾经算不上风华绝代但也温柔俏丽的脸孔。很快,眼泪就像魔法一般填满了方才爬满的皱纹,顺着眼尾至唇角这段距离里所有不规则的纹路,跌跌撞撞却汹涌澎湃地掉下来,一滴一滴洒在棺木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不相信我熬药的水平吗?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对我说?!”
赫尔加把额头贴在她最后一位挚友的棺木一角,痛哭失声。
灵堂外面等候的送葬人群不敢进来,所有人都知道,赫奇帕奇教授此刻是最有资格陪着逝者的人。戈德里克的侄女安抚人群的声音从东墙绕到西墙时,赫尔加掉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她用手巾擦了双眼,理好额间碎发,使劲戳了几下眉心。整理仪表的工作一完成,她像被施了焕然一新咒似的,悲痛欲绝的神情赫然消失,仿佛刚才泪流满面几乎晕眩的另有旁人。
然后她抬起头,注视着围绕灵柩的百合花,脸上浮现出一种坚定的神情。
“我亲爱的朋友,你尽管放心好了。在那边找到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地喝着麦芽酒等。”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很快就来找你们,千万别把我忘了。”
7
两年后,《千种神奇草药及魔药应用》的最后一笔在威尔士橘黄色的日落中写就。
羽毛笔自动清除了羊皮纸上多余的墨痕,在傍晚燥热已褪的晚风中飘向胡桃木书架。赫尔加瞥了它一眼,确定它已经乖乖停留在了原先的位置,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扶着桌案颤巍巍地站起身。
她最后几年的生命就是为这几大叠厚厚的羊皮纸和标本活着的。亲人、朋友、甚至最开始的一批学生都离开了她,而戈德里克的离去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束稻草。她也想随着挚友一走了之,可她知道自己不能。
而现在毕生所求已经完成。支撑她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在停笔起身的那一刹那,精神状态不同于这几天的恍惚,赫尔加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仿佛能甩开大步一口气跑回霍格沃茨,于是她惊觉这是自己也快要离开的信号。
一丝眷恋和不舍飞快地掠过她的心头。
赫尔加换上少女时代最爱的那条紫色裙子,又把白发挽成两条辫子。可是她刚刚用颤抖的手系上最后一条缎带,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颤巍巍地脱下了它,换上了一条半旧的浅黄色长袍。
一直以黄色为荣的赫奇帕奇学子们或许并不知道,他们爱戴的首任院长并不是喜欢黄色。恰恰相反,她最喜欢的颜色是浅紫色,年轻时候也最常穿这个色系的衣服。赫奇帕奇院徽为黄黑相间的原因,仅仅是赫尔加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和其他三位朋友以四人规模相聚时,碰巧穿着一件黑缎带的黄色长裙。
对她而言,认识他们三位,并逐渐在战火硝烟、亲离友散和梦想的一次次破灭中愈发靠近,坚定彼此的可贵,直到创立霍格沃茨这永生的事业,是她此生无怨无悔选择的最珍贵的事。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了黄色——初识的伊始,她人生意义、毕生所求的始源。
赫尔加重新穿上这身衣服。浑身的皮肉都因为岁月松垮了不少,于是她拿起魔杖把长袍加宽了些,黑缎带也加长了一截。她用最后的庄严、最后的从容有条不紊地绑好头发,将近六十年过去,金丝早已变白发,她棕色的眼瞳却依然闪烁着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然后她推开门,在故土温暖的晚风虫鸣中走进了灿烂的落日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