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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下午。酒店电梯里,他点开手机里保存里的采访提纲,最后过了一遍问题,心里已经在构思稿子要怎么写。
他差不多知道对方会回答什么,而且不出错的写法就那么几种,加上一段专访,只是在已经搭好的框架中,装点一些细节,好带来一种似是而非的人味儿。
他叩响那串数字对应的门,一串脚步声接近,门开了,一个很高大的身影背光站着,看起来几乎要顶住门框。
你好,我是专访记者张博恒。他拿出工作证,抬头看他。
他垂眼一扫,目光重新停在他的脸上,你好,我是潘展乐。
这家酒店就在距离摄影棚车程二十分钟的地方。杂志经常把拍摄对象的房间定在这里,上午拍摄,下午采访,或者反过来,时间精确到小时。没办法,这些人行程总是很紧张。
张博恒跟着他走进去。这是一间套房,划出了待客的区域,但卧室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正中平整的白色大床。
房间里没有别人。他觉得奇怪,你自己吗?
不是采访我吗?
是。他笑了笑,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运动员和明星还是有点不一样。他想。
他已经把早上做的拍摄造型全部洗掉,头发蓬松地挺立着,穿着一件长袖T恤。很年轻的一张面孔,有一点儿防备。
房间里很暖和。张博恒把外套脱在椅背上,现在他也穿得很薄了。做脱的动作时,他刻意稍微背过身。
他其实有锻炼习惯,手臂围度称得上可观,但在健美的游泳运动员面前,还是有点心虚。他不想知道对方会以什么样的神情看普通人的身体。
现在他在他面前先暴露了一些自己,好像失去先机。
但他还可以提问,正当地、自然地一直提问。
他把录音笔打开放在面前的矮几上,开始说他的问题。
潘展乐一一回答。语气和他一样平淡。
这些问题他提前看过,也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他还知道这篇稿子出来以后会经过很多很多道审核。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他们俩像两个熟知剧本的演员,互相对着台词。
他一直不怎么会在和人面对面时,临场发挥,说出一些体面又和气的话,好在现在不是需要这么做的场合。
其实他心里隐隐知道,他的人气一部分来自于这个“不怎么会”。老实说,这让他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拿不准。
再来,也不止他拿不准。那些对他的提点,更让他莫名其妙。
少说一些新话,多说一些老话。似乎应该如此。说别人说过的话虽然无聊,但不会出错。
他只说了一回自己的话,就得到来来回回的提问。好像那是他这辈子说过最重要的话。但话出口了,不就像比赛结束了,人出水浪消失,还想要留住什么?解释什么?
很多时候,他连做采访也觉得多余。
他开始随意发挥。
他说,但是我其实不确定。当时那样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大家会一直记得这句话。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下次我再说类似的话,别人就开始骂我了。我说不好这些。我只知道要赢比赛。
这种事情确实说不好,但如果你一直赢,应该这些都不是问题。别的会有争议,赢是没有争议的。张博恒回答。
他们就此往下聊。
是这样吗?其实现在也有人会骂我,我看得见,我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不奇怪吗?你刚刚不是说,赢是没有争议的。
是的,难道有人骂你赢比赛这件事?
那倒确实没有。
也许他们骂的不是你。
潘展乐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认同。好像在说,难道还有别的冠军潘展乐吗?
我的意思是,他们骂的不是“你”,只是你刚好出现在了一个他们想骂人、需要骂人的时刻。因为你很有名,有名的话,被人骂的几率就会变大一些。你知道踢猫效应吗?猫只是刚好出现在那里。
我不喜欢对猫不好的人。
我也不喜欢。
我觉得我还没有适应成为一个有名的人。
现在也还没有吗?
现在也还没有,还是有一点困扰。成为有名的人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我喜欢平静一点,做自己的事情。
会有好的方面,也会有不好的方面。当然这是废话,如果你觉得是坏事,就当作是坏事。
现在坐在这里做采访也是一件坏事。
好的,是一件坏事。那我们还继续吗?
继续吧。
但他们已经开了这个头。后面还会偏离,偏离得更远。
还有奇怪的地方。潘展乐又说。
我觉得我好像以一种不太舒服的方式被保护了起来,类似易碎品。
我可以想象这个状态。
这对你来说是可以理解的吗?就是,我可能是现场最强壮的那个人,但同时也是最不被允许去冒险的人。比如走去峡谷的更深处,驾驶越野车。
是可以理解的。他说,因为如果你有什么危险,有许多人要一同承担代价。可能还是很难承受的代价。
所以他们其实是在保护自己是吗?
没有办法作非常明显的区分,但人保护自己的动力总是十分强大的。
这样我也可以理解了。但我的不舒服要怎么办呢?这个代价好像只能我自己一个人承受。
是的。张博恒想了想,回答。
原来如此。
但你总可以找到冒险的机会的,总有其他人不必承担连带责任的时刻——我这样算不算是在怂恿你?我也要保护自己才行。
我不会把你供出来。潘展乐笑了。
但这样的机会也很难有,就算你完全只靠自己受伤了,还是会有人跳出来责怪你。可能还为数不少。
哪怕受伤的只有我?
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的身体确实不完全属于你自己。好消息是你总会得到最及时的救助。
我部分接受这一点。
嗯,不要受伤。
好的。
你会不会有那种时刻——不知不觉变成潘展乐问张博恒——你还在那里,但已经不是当下的你自己,你好像变成了一个观众,眼前的一切包括你自己,都是面前的一幅画,一个舞台,你把所有东西都看在眼底。然后你知道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你还会这样回想起当时的画面,与这种好像不在场一样的感觉。事实上,我后面确实就像这样回想起看到破记录的那个时刻。我看到当时的自己,所有的动作,好像都是在做什么表演,因为“我”不在那里。
我有过,那也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时刻,但对比起你来说,可能太普通了。
告诉我。
现在不是对我的采访。张博恒摇头。
你会不会觉得你的工作很残忍?潘展乐又问。
为什么说残忍?
因为你听别人说很多话,但你只是在工作。人很少有机会对另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还被认真地听进去。他们会很容易误会,好像可以没有顾虑地打开心扉。但你一直是关着的,你很快会离开。而且你对每个人都这样,是不是?
好像没错。张博恒摸了摸鼻子。我需要道歉吗?
我说这些,是不是很不适合你写进稿子里?潘展乐说。
确实不适合,但我会觉得这些话比你的腹肌更有魅力。
要是你们负责拍的人也这么觉得就好了,我就不用穿了脱脱了穿,其实挺麻烦的。他笑。
他看向他,你真的和每个采访的人都会这么聊天吗?
怎么了?
聊得太久,也太深了,我刚刚试着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简直像在想你和每个采访对象做爱。
你不也经常光着身子工作吗?你们运动员都是。他用一个玩笑抛回去。
潘展乐没有笑,所以奥运村里的避孕套总是用得很快。
张博恒看了一眼录音笔,屏幕显示它还在尽职尽责地把他们说的话转成文字,但是准确率实在有点好笑,比如刚刚那句里的避孕套,它转写成了“笔套”。这反而减弱了它作为另一个记录者的存在感。张博恒收回视线。
这里也有避孕套吧。
潘展乐抬起下巴,示意他看身后,就在那里。
所以现在我也可以来履行你想象中我的工作流程?
潘展乐还坐在原处,腿却大剌剌叉开。他已经硬了。
张博恒咽了下口水。这让我之前的认真工作就像前戏,他忍不住抱怨。
潘展乐把他的头摁下去,现在你真的要认真点了,他说。
他们做了两次,第二次在卧室,彼此都感觉很好。
卧室里。
但我现在有另一种感觉,下一次我们见面,会重新变成陌生人。潘展乐说。
你的感觉没有错。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问。我们此刻这么亲密,他抱着他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一点。两个人谁也没有去拿衣服,就这样赤条条地抱在一起继续说话。
有点残忍是不是?但亲密和信任不一样。亲密可以很迅速,但信任却没有办法立即达成。
即便我刚刚操了你两次,你也不会信任我?
是的。你也不信任我,不是吗?
好像是的。
再来一次?
好。
张博恒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采访时间已经超出预期。
潘展乐站在一旁。
你以后会听着录音笔里的声音想我吗?
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想你,张博恒看了一眼他的下身。
这不好笑。潘展乐忽然有些生气。
张博恒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但如果你一直赢下去,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人们总是想看赢家的故事的。
你是什么奖品吗?
你倒可以算是我的奖励。
不用谢,潘展乐冷冷地说。
下次约。
约什么?北京最近可没有比赛。
约别的也行,吃饭怎么样,还是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