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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不该胡思乱想,东西两岸的阵地一视同仁地遭到炮击,砸向山顶的尤其密集,击退这波敌袭之后,我们有几成可能守住南天门?即便知道竹内的建筑方案,我们也没有一比一复刻的技术,光靠孤山上临时修筑的正反斜面能抗下几波攻击?禅达连路都没修好,后援乏力,坚持不下去,早晚得放弃……就是不知道,这次是早还是晚,“消耗日军有生力量”的同时,也在消耗赘余的兵渣子。
“二等兵,你有空杞人忧天,不如算算日军发起了几次攻击。”有人从我身后爬过,“瞪我干嘛?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想的东西全写在脸上啦!”他向我出示枪托上的刻痕,和上次一样,他也用这东西计数,那他为什么不是上次的他,徒留我一个人面对相似的困境与一旦背负便无法卸下的重担?
“那您倒是说说我在想什么啊。”上回打到这儿的时候,日军该放催泪瓦斯了,但山脚地势开阔,江风呼啸不息,毒气作用有限,势必要因地制宜改换战术。他要是真能看穿人心就好了,我能抓住的本来也就只有这点儿依赖。
“我听迷龙说你念过大学还会英语?” 他放出话语以摸索精神,从别人一路摸到我,“你脑子里有个毛线团,随便扯出一个线头都够枪毙你一回,读书人就是这么做学问的吗?”我确实没有理清头绪,只能报以沉默,他咄咄逼人,不是靠嘴皮,而是靠肢体,手臂扒上我的肩膀,嘴巴凑近我的耳廓:“你以前见过我。”
“我以前见过你。”我尽力不为所动。
“张营长和林营长都知道的事,”他手臂上移,锢住我的脖子往内收,此刻我应该装模作样挣扎一番以符合他的预期,“你以为就你聪明?想想清楚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我们一条命能换对面十条命,这就够了!”他猛然松手,我撞上壕沟,幸好没摘头盔。
“我在想了!”他以为我在质疑他,可惜我质疑的另有其人,“我在想了在想了在想了!”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做你该做的事。”他哼了一声,终于放过我,去骚扰下一个倒霉蛋。
“等这一仗打完,您能带我见见虞团座吗?我有话要跟他说。”他停下来,我继续说,“要是不行,就帮我传个口信,您就跟他说,四个小时和三十八天。”
人生四大喜事,只需添个尾巴就能变成悲剧,久旱逢甘霖——一滴,洞房花烛夜——隔壁,金榜题名时——同名,而我在他乡遇见的这位故知,虽然算不上仇敌,但也不是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的关系,尤其是他心里越来越有数,如果我脑子里有一团毛线,那他心底应该有把算盘,正在哗啦哗啦地权衡利弊。只需坐视,只需坐等,等所有事情原原本本接二连三地发生,他就能在最大程度保留虞师实力的前提下攻克西岸佩上将星,代价只是两百炮灰和一点遗憾,现在他连那点遗憾也拽进掌心了,可是这样一来,还有谁会去打那种断子绝孙的仗?海正冲不行,俞大志更不行,只有炮灰团团长和他的炮灰才可以——那不就是阿译和我?如果我用虞啸卿的身份重活一遍,我一定频繁扰袭西岸不给竹内任何挖空山体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增加许多伤亡,对虞师而言不够划算。虞啸卿从头到尾只在乎这位不肯跟他惺惺相惜的知己,要是他的好兄长打一开始就不跟我们这帮渣子混在一起,恐怕也不至于走上绝路。他醒来,身处缅甸,正目睹一场盛大的溃败,而他干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截胡我的团长,至于仓库里困了多少人,一路上收拢多少人、救助多少人,他从前不在乎,现在更不会在乎。我猜不出当他听说我们还是和上次一样成功抵达机场时作何感想,鉴于他不再视我为草包,或许也不会太意外,那他让我们原地驻防目的何在,将我们统统断送在西岸,以免死灰复燃、烧到他刚刚抢来的兄长吗?那他现在又想干什么,不仅舍下血本支援东岸,还把唯一舍不得的人也送了过来,他从不小瞧我的团长,清楚他有什么本事——对,也许他就是这么被说服的,无论何时何地,死啦死啦都无法心安理得地隔岸观火。“消耗日军有生力量”,虞啸卿其实把话说得很明白:无需未卜先知,明眼人都看得出东岸这一线阵地是守不住的,毕竟我们又挖不穿南天门;既然如此,不妨放他手下最好的百败之将过来大展身手,军功章也有他的一份,虞师的利益也有他的一份,反正他们已经在同一条船上啦,我还能怎么办呢?
可我不能只是怀疑,我要翻过硬币的反面,我得找找希望:他愿意派兵支援,就还有救,就能谈谈,两颗共享了未来情报的脑子总能碰撞出新想法——什么办法能比牺牲区区两百人的火力侦察小队伤亡更小功劳更大?没有一只耳朵能被一张嘴巴真正说服,可我不得不去尝试,万一呢,他手握整个禅达的资源,重来一遍,能看见的东西、能做到的事情总比我更多。
死啦死啦连头都懒得回:“有本事你活下来,堂堂正正站到他面前,想说什么自己说。老子又不是你的传令兵。”
天快亮的时候起了雾,这次真是雾,不是催泪瓦斯。上次是这天气吗?烟幕弹太多了,我哪儿记得清楚?我连天气都无法准确预言,更何况人心和战局?一块石头扔进湖里能打起水漂还是沉入水底,只有脱手了才知道,而变化里面也藏着一些不变,在死啦死啦摸过来冷不防拍我肩膀前,我浑然不觉自己暴露了三米之内的老习惯:我一直跟在他身边,狙击和他交火的敌人,大声重复他的指令,其实我和他在一起也没打过几次仗,至少不会比我遇见他前那四年更多,可是我离开他的时间太短了,惯性还在发挥作用,推着我靠近他,去当他无一而精的副官、传令兵、参谋、翻译和勤杂兵,鼯鼠五技而穷,穷也没能独善其身,更不能帮他兼济天下。
“你腿怎么回事?”他问。
这次没有兽医帮我撒谎了,我也不想再对他撒谎:“装死的时候被日本兵捅的。”
“挺能耐啊,至少没叫出来。回去之后,我带你去师部医院治腿。”说完,他回归原位,专心等待下一波进攻。
在我喉咙里面排队的问题太多,我都来不及决定要先吐哪一个:“您不是虞团座的副官吗,怎么不跟在他身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们就算打退了这波主力,也守不住这个山头的。”快了,我心想,这次日军的伤亡和我们一样惨重,连进攻次数都比上次少了三分之一;而我方占据地利,伤亡有限,郝兽医的繁忙就是最好的证明,毕竟人死了就不用忙了;另外,虞啸卿竟然派了个像模像样的真军医过来,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团座英明,慧眼识珠,知道什么样的人该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他没看我,“再说丧气话就去领二十军棍。”
“这么说竟然算是知遇之恩了?”我忘了控制语气,他终于肯赏我一记正眼了:“什么叫‘竟然’?”他凑过来,又一次环住我的脖子,这是勒死我的前奏,我欣然接受:“像你这样哭着喊着要回家的小子我见多了,可他们顶多下了战场在我怀里哭,在战场上,我是你的长官,再号丧就毙了你。”
“在你怀里哭?”我脱口而出。我本来揣测,按死啦死啦最初的风格,他搞不好会趁机假传军令一意孤行,把南天门变成下一个祭旗坡,在反斜面筑起一防二防三防,能守多久是多久,直到再死下去只是为死而死才停止;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五个跟战场八竿子打不着的字。
他嘴角动了动,上扬的弧度扯出一道笑纹:“羡慕啊?嫉妒啊?饱暖尚且不及,倒思起淫欲来啦?”他摸出腰间的手枪,尽管我一时之间没想明白这怎么又能和淫欲扯上关系,但我看得出他真的生气了:“别别别,长官,我再也不说话了,”我做了个把嘴巴缝上的手势,“我错了。”
可是他偏偏要来找我说话:“二等兵,我听说那个竹内连山是什么土木的博士,你读书多,你来说说,土木博士会怎么对付我们?”
“土木博士会把山挖空。”我陈述事实。
“这也能挖?”他戳了戳脚下的土,“挖空了,然后呢,从地底下钻出来偷袭?”
“我意思是说,他要是占领了这座山头,他就会把山挖空。”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我应该把这句话留到虞啸卿面前痛陈利弊,求他改变驻防方式,求他放过我们所有人。
天亮了,雾散了,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次不是自行车大军。我确信我的坦克恐惧症已经痊愈,而死啦死啦总是比我更冷静:“走吧,我带你们回家。”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话,因为这次他还有机会井然有序地组织我方撤退。阿译这个营长直干成了工兵头目,张立宪也没比他强到哪儿去,我猜虞啸卿给他下了命令,必须完全听从死啦死啦的指挥,而他又一次抓住机会,有了自己的军队,回到东岸后,还能摇身一变当上虞啸卿的主力团团长,从此与我们再无瓜葛。我希望他活下去,虞啸卿也希望他活下去,这样就能让他活下去。可我为什么更遗憾了?
我们到了东岸,我认识的人一个都没死。如果我能丢掉前尘往事,不去责怪虞啸卿还没来得及犯下的错误,我该感谢他的,可惜我全都记得,他也是。对其他人是预言和警示的东西,于我们而言,是历史。
东岸阵地被炸得好似狗啃过的骨头。虞啸卿下了血本,这次作战几乎耗光了弹药库存,但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指挥部隐蔽到位,如果再来一次炮击,他的胞弟应该不至于阵前失惊。和上次一样,他亲自迎接我们,这次会晤发生在横澜山的阵地里,不在禅达城的街道上,没理由挑剔我们军容是否齐整,民众会否因此顿失信心。张立宪、阿译和死啦死啦站在最前面,我挤在阿译斜后方,从人缝里窥探虞啸卿的表情。他高兴得就像我们第一次渡江回来时那样,只是兴高采烈的目光大都落在死啦死啦身上,那家伙非常识时务,立马跑到虞啸卿的座驾旁边,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神气活现地巡视我们。
张立宪规规矩矩地上缴了战利品:立花奇雄的南部。虞啸卿的表情很奇特,他在和看死啦死啦一眼的冲动作斗争,并最终败下阵来,还被对方发现端倪,反将一军:“我找到的,团座。”
“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他陷入死局了,特别是死啦死啦还跃跃欲试地伸手,好像想把这支最终杀死他的凶器再度纳入囊中,“带下去,销毁掉。”
“三思啊团座,我们不是缺物资吗,”死啦死啦直接摊开掌心,“一枪一炮都珍贵,而且这上面还刻着敌军指挥官的名字,留下来作纪念也是好的。”
虞啸卿向来不擅长编理由找借口,所以他噎住了几秒,好心情一扫而空:“唯独这个不行!”
杀死他的只是枪吗?
跟着林营长回来的足有四五百人,收容所的营房容不下,虞啸卿抄了现成的答案:把祭旗坡划给了我们。他真的没物资了,或者说,他把剩下的物资都留来防备必定会发生的渡江攻击,分不出什么给我们。伤情重的可以去师部医院,我也得去,昨天晚上我开始发烧,今天早上脓液都从绷带缝里渗出来了,再不去非死即残,而死啦死啦一在伤兵群中看到我,就冲过来,拽住我的手腕,用和生死同等重要的大事贻误我的治疗时机——他把我拽到了虞啸卿面前。
“说话啊。”死啦死啦放开我的手,冲虞啸卿谄媚地笑笑,后者的眼神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你……你回避一下,你们都回避一下,”没人听我的话,“那个……师——虞团座,你还记得四个小时和三十八天吗?”
没错,露出现在这副表情的,才是我熟悉的虞啸卿。他第一时间转向死啦死啦,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未果,遂环顾四周,最后又把目光转向我。
“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我也学死啦死啦那样冲他笑,“我建议去师部医院,”我向他出示我的伤腿,“再不做手术,我就要死了。”
手术顺利,虞啸卿对我异乎寻常的关注搞得每个人都紧张兮兮,死啦死啦好奇心起,抓着虞啸卿袖子,又撒娇又耍赖地求他让自己留在这里旁听,最后被张立宪和何书光架走了,虞啸卿特意吩咐他俩直接把人带回房间好好看着,杜绝一切跑来偷听的可能性。而我打量起了我的床头卡:姓名,孟烦了,年龄,二十四岁,性别,男■,一个我确信自己从未见过的汉字。我离答案又近了一步,那虞啸卿呢,他知道吗?
最终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站着,我坐着,我比他省力,也比他平静。“师座,您是怎么打算的?您不至于再一次让竹内把南天门修起来吧?”
“你说得轻巧,”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去研究窗外的夕阳,“是我故意拖了两年吗?上峰无战意,我能怎么办!为了支援你们,剩下的弹药只够抵御下一次攻击,路还没修好,物资也没批,我也没有余粮了。”
“我重新活了一次,我想活得像个人样,”他不是一直站着么,哪来那么多力气激动,我就不激动,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讲话,“师座,你有你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你故意整我们的时候,我的团长还能给我们拉来战防炮,还能渡江侦察画地图,你能撬动的资源难道比他还少吗?还是说您计算过,让事情像原本那样发展才划算?”结果我还是激动了,我是来商量的,不是来吵架的,何必诛心呢。
他反倒不那么激动了:“孟烦了,我知道你记恨我,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你根本不明白,我比你更不想让他死。”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低下头开始笑,这反应让他很困惑。“说真的,师座,您才不明白。如果你始终不明白,你还是会害死他,就算你费尽心机让他远离我们这帮渣子也一样,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一样。”我笑完之后抬起头,他的困惑不见踪影,取而代之以决绝的自信,这次轮到我狐疑了。“谁都不会害死他,”虞啸卿斩钉截铁,“他会有个更好的归宿,他会有个家。”
虞啸卿走了。第二天,迷龙、不辣、要麻和蛇屁股来看我,阿译和丧门星忙着兴建阵地,兽医忙着照顾伤员,豆饼不想跟迷龙在一起,所以来探病的只有他们四个,四个人认识的字加起来都写不满一页纸,这让我提的要求有点强人所难:“能帮我搞几本书来吗?要小说,爱情小说,中国的外国的都可以。”
“啥玩意儿啊瘸了一条腿第三条还精神了是吧,还爱情小说?”迷龙带头起哄。“烦啦和那个龙长官呆久了嘛——”不辣话还没说完就被迷龙打断:“放尊重点,”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从迷龙嘴里听到这四个字,“别狗眼看人低,他……他挺厉害的,你们那是没见过他用机枪的样子……”“反正烦啦没机会啦。”蛇屁股说。“莫痴心妄想。”要麻附和。
我坚持要看,迷龙只好说回去问问老婆,收容所没人了,正适合他们一家三口入住。后来他给我带了一本《警世通言》,我读过里面的每个故事,果然,这本书里每一个故事都与我读过的版本不尽相同:有三个我没见过的字总是跟在男女后面出现,其中一个正写在我的床头卡上,它们代表一种身份,有时还能隐藏。
看完全书,我明白了。
所有微妙且诡异的碎片由此串联成线:张立宪和阿译的态度,“那种军需”,“在我怀里哭”,“饱暖思淫欲”,还有虞啸卿莫名其妙的信心,他要提供的归宿和家。
“孟连长,你怎么了?是止痛药效力不够吗?我去叫医生!”进来换点滴的护士被我吓了一跳,我一边抹掉脸上的泪水,一边摆手示意她不用了。
我在为我的团长而哭,他不该有这种际遇,不,他不该有这种命运。我永远不能忘记在我父亲的厢房里自杀的女人了,她的遭遇将成为我心底深处的梦魇,时时刻刻提醒我,今生今世,同样的厄运完全可能降临到我的团长头上。
然后我明白了虞啸卿的计划。
他是对的,他是最优解。而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也做不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