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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矿这边大白天穿一身黑色衣服的人不多,这里气温高、太阳又烈,黑色吸热,穿上就是热上加热。但这个人毫不在意。
黑色圆领T恤,下摆扎进裤腰里,外面搭了一件黑色棉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黑色织带腰带,黑色工装裤,裤脚扎进黑色绑带皮靴里。这人就连头发都是黑色的,半长不短的狼尾一半扎起,另一半披散在肩上,挡住了后脖颈。
不过这人的皮肤是真的白,在阳光下有些发光的白,墨镜一戴,站在那里就仿佛是张黑白照片,只有那两片唇被涂成了浅浅的粉色。
王安全低头吃着眼前的馄饨,只用余光注意着这人的动向。做条狗养成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了这人身上极其危险的气息。
眼看这人越走越近,王安全不想与之有什么交集,干脆把头埋了下来,专注于眼前的事物。
一道阴影突然落下,让他周围的环境都随之一暗
“喂,他们说你会讲中文。”是个温和还有些女气的少年音,发音尖锐又黏糊的勃磨语从这人嘴里吐出来都听起来像是圆润清爽了许多。
王安全扒拉食物的动作一滞,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挂好了笑容,他用带着滇区口音的中文回应道:“老板你好哇。”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刚刚还让他觉得危险万分的人此时正坐在他的对面,他还要小心翼翼地与之交谈。
“我叫王安全,是磨矿本地中文最好的条狗。老板想要打听什么消息?”说着,王安全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名片递上。
对面的人没有接,直接问道:“找个人多少钱?”
“这要看老板找什么人啦,四千起步一万封顶。”王安全并不尴尬,直接收回了名片,“老板放心问,我不知道的不乱讲啦。”
这人也不还价,直接问道:“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十七年前第一任妻子去世。以前住在达班。名字里有个音节是‘猜’,或者是‘拆’。”
“达班的啊,达班可有点距离的喔老板,要八千,明天才能告诉老板喔。”
“不急,”这人似乎没有王安全感觉的那么危险,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温和和的,“明天同一时间,我来这里找你。”
“好的喔,谢谢老板,定金四千。”
这人好说话得很,掏钱也十分爽快,直接从兜里掏了钱给他,似乎也不担心他明天跑路。
接过钱,王安全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准备站起身的这人,就这一眼,他对上了低头时从墨镜缝隙上侧里露出的一双正直勾勾注视着他的黑漆漆的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个死人,又像个死人在看他。
王安全只觉得身上的汗毛瞬间炸开,冷汗直接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这么热的天,这么大的太阳,那人还穿了一身黑色,身上怎么没有一滴汗水……
王安全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为了那剩下的四千,王安全还是去打听了。四千勃磨币不算多,但有总比没有强,他只是个条狗,消息给到了,就没有他什么事了,老板是人是鬼都不重要。
次日中午,王安全来到馄饨摊的时候那人已经在等了。还是昨天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打扮十分好认。
“老板中午好喔,消息已经打听到了。”王安全坐到了那人的对面,似乎离得稍远一些,他就能安全一些。
“讲。”这人手里拿着一个椰子在喝,心情似乎很不错。
“达班有一个坤猜哇,59年生人,90年死了老婆,今年四十八岁。在达班那边带了一帮人做跑货的生意。”
隔着墨镜,王安全看到这人挑了挑眉,似乎对他提供的信息还算满意。
“他地址是什么?”
王安全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张纸片递了过去。上面只写了地址,也不知真假。
那人接过纸片看了两眼,接着问道:“他手底下几个人?都叫什么?”
王安全暗自咧了咧嘴,不敢不答,但也没有全答:“有一个是他死掉老婆的弟弟,叫细狗。至于别的人,老板要再给我点时间喔。”
“不用了。”这人对得到的消息已经满意了,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好的信封,递给王安全。
王安全看得清楚,太阳下,这人的指甲不是寻常人的粉色,而是有点微微发紫的。他接信封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连忙带着信封一起缩了回来。这信封看起来很薄,上手一捏里面似乎只有四五张纸。不过是说好的四千块尾款,这个老板还要装个白信封给他,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其实他本来想后面两条消息再收八千的,可他和这人面对面坐着,终究是求生欲战胜了对金钱的渴望。
“如果有人问起任何有关我的事……”这人站起身,扶了扶墨镜,“你最好当做没见过我,不然……”
王安全仰头看着这人,手里的白信封直接被他攥成了一条,周身寒气缭绕让他如坠冰窟。
这人看着王安全,粉色的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然后突然俯下身去,脸贴到离王安全只有几厘米的距离,那吐出的气落在王安全脸上也是微微泛冷的。
“老……老板放心,我……我没有见过老板的……我,我,我,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吃东西喔……”
“聪明。”
那人走了,王安全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般坐在那里喘息着……真是大白天的见了鬼。他这才想起那人留给他的白信封,此时信封已经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的了,上面还湿漉漉的,是被他手心的汗水打湿了。
“老板,来一份……”王安全边叫边打开信封准备用里面的钱吃今天的第一顿饭,但待他看到信封里的东西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本以为信封里的四五张纸币是四张一千块的勃磨币,哪成想,那里面绿得发黄,纸质软软的,边角上印着20的字样。
这还真不是那人连这点儿小钱也要省,五张二十刀面值的美金,核算下来是十四万多勃磨币,是万安全应得尾款的三十五倍有余。
这可真是……大白天的见了财神爷。
难怪财神爷要用信封装了给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遇见这位出手阔绰又大方的财神。什么,他很危险?想在三边坡赚到钱,总是要冒点险的。
雨季前的太阳总是格外的烈,晒得茂密的林子都有些发蔫。唐黎站在追夫河岸的林子里遥遥望着对岸那由数栋木屋组成的小寨子。佛堂里隐隐传出诵经声,遥遥飘进唐黎耳中。旁边蓝色房顶房子的瓦有段时间没有维护了,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那年她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木屋才开始建。
坤猜,外人这样叫他,但这其实并不是他的名字。学过勃磨语后唐黎就知道了,坤是先生的意思,猜先生。或许他的名字就只有“猜”这一个音节,又或许是他刻意隐去了其他部分。望远镜中,熟悉的面容上留下了岁月侵蚀的痕迹,白色爬上他蓄起的胡须,也没有放过他那一直很短的头发。
十七年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都要成年了。坤猜,他一定会变得更精明、更复杂、更危险,但在唐黎看来他又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时间让他懂得了更多的东西。他还是如以前那样重情义,那个叫细狗的男孩,如今还安然无恙地跟在他身边,这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十七年前坤猜会心软将她带下山,那么十七年后的今天呢?他会留下十七年未见,已经长大成人的她吗?
三边坡有大大小小数不尽的赌场,很多人怀揣着发财梦来到这里,将自己交给命运。唐黎没资格评价那些人,达班有独属于她的赌局,她想赢得的东西,比无尽的金钱更加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