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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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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12-14
Words:
9,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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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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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过期船票

Summary:

zutter设定黑帮pa。
一句话总结:分手的决心
含帅哥杀猪,娇妻哄人等作者爱看

Work Text:

权志龙从仓库出来没人拦他,但估计杨贤硕派了人跟。他开到小学附近停好,戴紧帽子,在小摊买了紫菜包饭和炸鱼饼。天冷,等出餐的时候他忍不住往炸锅冒出的热气边上凑。正是放学时段,清一色校服的学生从门口灌出来,他拦住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正打着游戏机,另一个指着屏幕比划。权志龙把装食物的袋子往他们面前一推,露出手心里一截钞票。

“你,和我进去。”他一手揽住玩游戏的小孩肩膀,又对另一个小孩说,“你回家吧。等下有人问,就说你朋友和他叔叔去见老师了。”

俩小孩看见那叠钞票,把权志龙打量一番,又互相看了看,答应下来,分头走开。

“我们老师很多人追的,不过你出手最阔。我看好你。”

权志龙笑了:“借你吉言,但愿能把人哄好。”

“你惹老师生气了?”

“可能吧。挺难伺候的。”

“也是,一到考试我们老师就容易生气。”小孩瞥瞥他手里的塑料袋,“不过她爱吃门口阿姨做的鱼饼,你买对了。”

权志龙笑笑,没说话。他用余光注意着四周,叮嘱小孩:“你回教室,待十分钟再走,不用等我。”

“好的,叔叔。”小孩看他心不在焉,当他紧张,主动牵住他。

权志龙很受用这声叔叔,摸摸小孩头,带着这个通行证大摇大摆走进校门。警卫处的登记小孩帮他填了,没走多远,身后有人被拦住闹出动静,权志龙心里暗骂,还好多绕了一步。

小孩一脱离视线,权志龙马上翻墙出去打车。车上他才放心把帽子摘了,一头橙毛惹得司机多看两眼。权志龙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汗,冲司机笑笑,对着后视镜继续理头发。行至一块待开发区,权志龙又四下望望,没人跟着他,杳无人迹。这片地盘没拆干净就走了官司,钢筋水泥破露在外,建筑废料遍地,荒凉得很,野狗都不来拉屎。权志龙躲着地上的碎块玻璃片,绕到一栋楼背后。几座集装箱零落地占据了一片空地,锈迹斑斑,乍看像一节节报废的火车。

权志龙在一座集装箱上敲了敲,铁皮响起空荡荡的声音,格外显耳。他担心地拉开箱门,里面倒不空旷,也不黑暗,一盏台灯倒在地上,角落里一沓乱糟糟的床褥,几本漫画书横七竖八摊在床上,像它们待在对的栖息地里。如果不是四壁布满脏脏的铁锈,这场景看上去甚至有些惬意。权志龙弯着腰正要进去,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下,一激灵撞到头,疼得眼前一黑。

崔胜铉也被他这下动静吓到了,跟着大叫了声。权志龙捂着剧痛的额头,弓成虾米,缓缓转过身,抱怨道:“你叫什么?”

崔胜铉看见这颗橙亮亮的脑袋,心里挺高兴的,但是权志龙抬起头,露出疼痛的脸,崔胜铉忽然烦闷起来。他又不是那么想看到他了。人怎么能这样呢?事到如今,权志龙还来找他,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你来干嘛?”

“哥说的什么话?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杨贤硕知道你来找我?”崔胜铉听见自己怪声怪气地说。

“哥!”权志龙大喊一声,仿佛要压过崔胜铉话语的重量。这么一使劲,他的头更痛了。崔胜铉和他大眼瞪小眼。权志龙努力忽视那股仿佛有人绞着他神经的痛。

“没人知道你的行踪。你很安全。”

“安全?确实,在这儿待了五天,只见过一堆蚂蚁。也不知道你怎么能提前准备好这种地方。”崔胜铉看向那群简陋破旧的集装箱。“什么都备足了,看起来能把我在这儿放个大半年。”

“只是留的后手,暂时的。天越来越冷了,你不能一直待这儿......先吃东西吧。”

权志龙走进集装箱,在垫被上坐下,把先前买的食物拿出来。崔胜铉跟进去坐到他旁边,瞟着被子角捏了捏:“你后手准备得可真充分。”

“嗯。家里那套。睡得好吧?”权志龙咧嘴一笑,“你来我家每次完事抱着被子就睡了。”

有阵子崔胜铉确实是图权志龙的床才去他家的,和他睡也是来都来了。他们同在杨贤硕手下干活,权志龙手上功夫好,辗转几个赌场做搭子选手。崔胜铉则三天两头外出收债。杨贤硕撑满的钱包里有他们打下的半壁江山,自然不能随便把他们放走。夫人生日他们去杨贤硕家吃饭,宿醉起来,权志龙说,“社长家这么大,床也舒服,好久没睡这么舒坦了。”

杨贤硕笑眯眯道:“不就是房子。志龙呀,需要的话也送你一栋。”

这当然是客套话。权志龙摸爬在半句真话没有的赌徒堆里,这点眼见力还是有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哎呀!真的吗?那可真要谢谢社长了!”权志龙受宠若惊地抬起手,一副无处安置这份喜悦的样子,

然后就轮到崔胜铉插嘴了:“这可不行!哪能啊?当初社长肯收留,分我们一口饭吃,已经感恩戴德了。前两个月还帮我们搬了公寓,新家还没住热呢!志龙,别太过分啊!”

崔胜铉一只手把权志龙摁回沙发上,义正言辞替他回绝了。权志龙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好吧,还是再过几年吧。等社长赚更多钱,我们也跟着过好日子。”

“老不死的带着钱烧进地狱吧!”

他俩单独在场子外碰头时,权志龙一边踩灭烟头,一边咒骂杨贤硕。

崔胜铉吐了口烟:“又改主意了?你不是说抢过来吗?”

权志龙一屁股蹲下去,埋起脑袋,闷闷地说:“我没看到密码,老东西防得太严了。”

离成事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却还没找着落脚点。

杨贤硕的确给过他们饭碗,但也仅仅是这样,来钱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外头乞丐隔年都换了个更大的碗,他们领到的还是杨贤硕不情不愿拔下的那一根毛。年初他们着手计划上卷钱走人。杨贤硕曾经跟权志龙夸耀,他存了一箱金条。于是往后到他家里,权志龙就多留了心眼。不久前,权志龙找到了保险柜的位置。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手。天大地大,总有地方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哼哼,等他人财两空,我让他看看谁更狠。”

“我看你和那些倒霉蛋倒玩得挺开心的。”崔胜铉掸了下烟,烟灰落在权志龙只穿条背心裸露的胳膊上。“你下手也挑下对象,有些帐不好收。”

权志龙仰起脸,蜷着的身体往后带,就着这个快要摔到的姿势靠到崔胜铉腿上,他笑出一口白牙:“还有哥讨不回来的债?”

“你知道什么?有的跟你说抵老婆孩子,上门老婆孩子都跑光了,这怎么收?人渣死了就死了,钱拿不回来老东西克扣谁?”

“真的吗?不是哥给放了吗?”权志龙亲昵地贴着崔胜铉的腿,全身的重量往后靠。“哥心肠软我知道,如果哥放了你觉得无辜的人,我百分百站在你这边。”

不知为何,权志龙好声好气,在崔胜铉听来却包含某种讽刺的意味。他把烟掐了扔到一边,后退一步。权志龙失去支撑,仰面倒地,索性摊成一个大字。

“去我家吗?”权志龙还是笑盈盈的。

“不去。”

“那去理发店吧。你头发也长了。”

“有吗?”

“嗯。这个角度看不见哥的眼睛了。”

“是你自己头发挡住了吧。”

“是吗?哎,还真是......但还是看不见你。哥低头看下我吧。”

崔胜铉蹲下,权志龙深情款款地注视他。

崔胜铉一巴掌盖住权志龙的脸。

“哎你干嘛!那么好的气氛!”

“有虫子......感觉要掉脸上,掉进眼睛里。”

“哦。”权志龙湿湿热热的呼气拍在崔胜铉手指上,“那哥还是关照我。”

“你干什么!”

崔胜铉叫着蹿起来,手像沾了脏东西一样使劲往衣服上搓——权志龙舔了一下他。

“哥才奇怪吧?又不是没干过,老这么大惊小怪。”权志龙总算长出脊椎从地上站起来了。“上次亲你一下也是,搞得我是条毒蛇,要你的命。”

“那是在电影院。”

“有什么关系?我们在最后一排,而且前面的人都在亲啊。明明你平时都很愿意啊。有时候真是搞不懂哥在想什么。看着要接吻的氛围,哥就开始躲。忙着干活,哥却突然来找我做。为什么这么难琢磨呢?”

崔胜铉沉默不语。他无法跟权志龙解释这些。不,或许他也无法跟自己解释,那种某个瞬间身体里冒出不合时宜而强烈抗拒的声音,迫切逃跑的声音,宛如走在冰面上,只有他一个人听见身后留下了破碎的裂缝,而权志龙却能够如常渡过去,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能无视着渡过去。他该如何解释呢?这是他的问题?还是他选择所过的这样的生活的问题?

权志龙没在这个问题上抓着崔胜铉不放。他掏出手机发消息,过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无论怎样,我喜欢哥。哥呢?”

崔胜铉有些紧张,也掏出手机划拉起来。

权志龙扑哧笑了,给崔胜铉看他屏幕上的几页色卡:“哥有喜欢的颜色吗?”

“什么?”

“选个颜色吧,我约好了做头发。”权志龙戴了琳琅戒指的手在屏幕上指着。其中一枚是崔胜铉在权志龙生日送他的。

那个时候两个人穷得一包泡面掰成两顿吃,崔胜铉拿打黑拳的钱买了戒指,装在红丝绒的小盒子里给了权志龙。诚然是出于真意,但也有一些是因为他赚的那点钱杯水车薪,什么都改变不了,与其挣扎温饱几天,不如留作盼头。挥霍在自己身上他过意不去,而权志龙喜欢这些闪闪发亮的玩意儿,要求不高也够买一个。现在这枚戒指对他们来说不再需要交换生存来负担。他经常看见权志龙拿擦银布擦拭它,仿佛鸟儿啄理翅膀般仔细,使他也感到心里有羽毛轻轻拨动。但每当权志龙上牌桌,戒指在他捏着花牌扑克的手指上折射出赌场灯光刺激物欲的光芒,崔胜铉又会一阵眩晕,然后像一个做梦醒来的人一样发现自己身处现实。

“银色吧。”

“银色?”

“不,还是白的吧......随便一个这样的,都行。”

权志龙在昏昏欲睡的路灯下面对着崔胜铉的脸打量:“哥是会选的呀。我懂,肯定很好看。脸本来就这么帅不像话,不能受限在人类的范畴。”

权志龙自己染了橙色。动听话说崔胜铉染个银白,所以他就做太阳,这叫日月同辉。崔胜铉被他逗笑了。

“知道为什么叫日月同辉吗?”

“因为都在天上发光。”

“因为月亮不会发光,是太阳照到它,它才有发光的样子。所以两个其实是同一种光。”

“真这么浪漫?也就是说我能永远看着哥咯?”

“不好吧,眼睛会酸的。”

权志龙哈哈笑了:“啧啧,不过,有时候真觉得哥不是靠拳头吃饭的人。老一个人待着,读书看报,还去逛什么展。像个文化人?老师?总之不像我们这些不知道月亮不发光的。”

崔胜铉尴尬地笑了笑。

那次在杨贤硕老巢留宿过后,他转头还是送了权志龙一架新床和几套床品。杨贤硕的算盘无非是吃住权志龙这个贪图蝇头小利的小子,至于崔胜铉,想当然,权志龙不走,崔胜铉也会继续留下当好打手。

但他们真的是那样的关系吗?

权志龙喊崔胜铉来他家试试新床,试着试着两个人就脱光滚一块了。月亮透过窗帘薄薄地落在权志龙的脖子上,崔胜铉一手抓住权志龙肩膀,一手压在床单上,恍惚中,一时之间他分不清手中是谁的触感。

“说是意大利贵族才能睡的面料,什么绒什么高支棉花,你摸,真的像蚕丝一样。”

权志龙说着,自己在崔胜铉身上乱摸,把崔胜铉弄得很痒。崔胜铉去抓权志龙的手,手从他胳膊滑到自己身上,从一个人的皮肤去到另一个人的皮肤,如此和谐的旅程。两个人的汗打湿了床单,权志龙快乐地亲吻他。昂贵的蚕丝又如何?此时此刻抓住的东西才是最合适的。他脑中尽是流动的甜蜜,那是一种很爱很爱的感觉,他在遇见崔胜铉之前它就存在了。可能他以前太寂寞,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无所指的爱算不算爱,但现在他可以肯定地把它一股脑倒在一个人身上,就像放生一条鱼一样消失在水中,在权志龙看来,这便意味着这片水域也属于他了。他躺在崔胜铉旁边,他忘了很多事,只记得说一些情话。崔胜铉抱着被子睡着了,他说着说着也睡着了。

权志龙盯着崔胜铉吃东西,笑着说:“怕你无聊,不枉我放了一堆书。”

他拿出一部新手机给崔胜铉。崔胜铉原来的手机在水里泡烂了,杨贤硕又盯他盯得紧,这一周他们都没联系。计划失败,他忙于应付杨贤硕的试探,此刻才发现他很想很想崔胜铉。

放太久,炸鱼糕已经变得很硬,咯嘴,饭团也冷掉了。但崔胜铉像不在意,大口大口地吃。权志龙一边开了瓶水,他便接过来喝。一股血味漫开,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炸鱼糕的外衣冷却后像铁片一样锋利,嚼得肉疼,他也没吃出什么味道,但有什么驱使他不停吃下去,以维持沉默。他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

“你一开始就做了失败的打算吗?”吃完喝完一瓶水见底,崔胜铉不带感情地问。

“以防万一。怎么了?”

“你准备得这么万全,我都不知道。”

权志龙瞪大了眼睛:“哥,我绝对没背叛你!”

“我知道。”崔胜铉并不看他,“所以,你之后什么打算,也没必要告诉我,对吗?”

“你不能露面......杨贤硕还在找你。”

崔胜铉盯着自己的手指玩,似乎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权志龙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你还是挂着那箱金条?”

“什么?”

“我已经不可能再做成什么了。一到杨贤硕的地盘就会被抓回去。你一个人也要去偷?”

“杨贤硕还没怀疑到我头上,我有胜算。”

“不是这个。”崔胜铉烦躁起来。

“你怎么就能什么都要呢?以前过着乱七八糟的日子,你说想赚钱,好,去黑社会手下干,坑骗那些要钱不要命的赌鬼。进了医院,老不死的去看过你一眼吗?给他抢够了钱才正眼瞧我们,但是谁又能保证以后干的事没有危险?你说要远走高飞,也只是腻了首尔,去别的地方,你还会继续干现在的事,只不过从头再来一遍。就这么非得过这种日子吗?偷金条失败就失败了,为什么非得再来一次?这一件那一件你都不肯放手,我也沦落到只能躲在这片废地里了,你还担心我无不无聊什么呢?那重要吗?你怎么就能看不见这些,以为你真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

“哥,你在说什么呢.......哥原来一直都对我不满吗?”

权志龙难以置信又受伤地看着崔胜铉,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正掏出一肚子牢骚的男人。这目光让崔胜铉无比厌烦。他有股把这一切都扔在脑后拍拍衣服走掉的冲动。

“不错,就当是这样吧。我后悔碰上了你。”

权志龙腾地站了起来,他这一阵累积的压力也爆发了:“行。但光说我,这次要不是哥喝酒误事,会被逮住吗?”

“你说什么?”

“不是这样吗?哥一有心事就自己灌酒,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回在码头被发现了还是醉着的,就那么堂而皇之昭告人你要去香港了。要不是我拦着,你还能逃掉吗。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哥知道我有多害怕吗?要是捞上来已经是具尸体怎么办?哥知道大晚上背着一件不像活人的东西游上岸有多难吗?给你做急救的时候我心想宁愿和你一起被发现,一起死了就死了,好过留我一个人干着急。说我没心没肺,哥不也只顾自己吗?”

权志龙一口气说了个痛快,但他心中仍然有另一个声音在大叫,这些统统无所谓,为什么说后悔?你要离开了吗?只有这件事我无法接受。

权志龙深吸一口气,他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哥说后悔碰上我,但是就算这样,我不后悔那天把你捡回来。要是那天路过浑身是伤的哥不管,放过这么好的人,我才会后悔死。蹲在路边吃剩饭也好,开跑车也好,就是跟哥一起玩才有意思。不如说,跟哥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是幸福的......不用说后悔,现在马上去杨贤硕告发我都行。”

权志龙直直看着别开脸的崔胜铉。

“哥,你......”

权志龙慌着坐回去——崔胜铉抢在他前面掉了眼泪。

权志龙抱住崔胜铉。崔胜铉哽咽的呼吸在他耳边像一阵不连贯的心声。权志龙摸摸崔胜铉的背安抚他。有时他觉得这个比自己高大比自己结实的男人其实只有他能抱住的这么一块大小。一些晚上他察觉到崔胜铉夜起,出门抽烟。细细的风从窗户飘进来,崔胜铉只抽淡烟,外出的活也是一个人办事。相反,权志龙在赌场混迹一整天,身上什么味道都有。他买更贵的香水来喷,但贵不意味着能压过其他气味。鱼龙混杂的气味让他显得和崔胜铉更是两种人。一个他装作不知道的夜晚,他忍不住想,崔胜铉为什么不叫醒他一起出去走走呢?他知道他没睡着的吧?因为他抓了一下崔胜铉即将离开的手。但也或许崔胜铉以为他睡得很沉才这样。总之,权志龙感觉到,那扇门背后,如同走向另一种生活一般,崔胜铉把他关了在身后。

权志龙两手贴住崔胜铉的脸颊,把他的脸抬起来。

“哥,你听好,市外附近有个村子,我认识的可靠的人在那边有片农场,你去那里待一阵。只有这次了,事一成,我马上去接你。从汉江出海是行不通了。釜山也好,仁川也好,总有地方能找到门路出去,好吗?”

崔胜铉吸了下鼻子。

权志龙拿出一张写了地址联系方式的纸条,塞进崔胜铉手里。崔胜铉犹豫一下,塞进了口袋。口袋里他摸到别的东西,软塌塌皱皱的,他像摸到噩耗一样冻住了。

崔胜铉拿出两张皱巴巴的纸片。是他们去香港的船票,跟着崔胜铉囫囵泡水囫囵晾干,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如果强行捋平,说不定票会直接撕裂。而且,他们早就错过那班船了,他出事的那晚本该是他们乘上游轮去新世界的起点。

权志龙略带惋惜地看了眼船票:“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那股抗拒的冲动又涌了上来。崔胜铉想说,不是的,没有别的办法了,逃去任何地方都无法解决我们的问题。但是他说不出口,不是吗?该说的都说了,该哭的也哭了,他们不是和好了吗?难道其实不是他们的问题,是他的问题?失败的那晚,他意识到看错人说错话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但当跳进水里,他却出奇地冷静了。酒精在神经中扩散,使冰冷的江水都显得温暖。漆黑的江面上落满缤纷华丽的灯影,远处,大桥在深夜依然明亮,像一座永不闭眼的巨兽。崔胜铉冷静地决定放弃挣扎,任由江水处置。神奇的是,他在那时想起权志龙,却没有那种破坏了他们计划的沉重的负疚感。

他想起过去他们在外面跑腿,饿一整天,买了汉堡抓紧时间吃,接着又要跑去城市另一头。两个人的衣服都灰扑扑的,权志龙领子上有一片菜叶,但他又作出一副很酷的架势上门吓唬人。崔胜铉忍到回家,把菜叶拿下来,权志龙立刻蔫了气,怪崔胜铉怎么不早说。崔胜铉很喜欢这种时候权志龙有些气馁的样子,仿佛和他更亲近了。或许这就是他做不到和权志龙一起面对他们的生活的原因,他像一个演技到此为止的演员,无法再进一步。在水里昏过去之前,崔胜铉以为没有以后了,他坦白地想通了他们度过的时光。

当然,这些事他无法开口。知道他更愿意离开,权志龙又会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他,就好像崔胜铉是那个背叛了他们的人,他想法的不可理喻。

权志龙不敢停留太久,再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果然,他回去就被杨贤硕问话。

“志龙,没听说你有个上学的侄子呀?”

“哈哈,个人私事,不劳烦社长费心......”

“不过嘛,小孩子不经问,一吓就招了。”杨贤硕慢条斯理地说,“什么私事让你连不认识的小孩都收买上了?”

权志龙心里狂骂,面上还是恭敬的笑:“哎,社长想知道直接问我嘛......就是,我在追他们老师。学校肯定不会放莫名其妙的人进去呀,我这不就让孩子们帮了个忙。”

“真是这样?”

“真的!比真金还真!您不是都问出来了嘛?再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能瞒的了。”

杨贤硕摸着下巴掂量。过了很久,像是勉强信了,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么快走出来也好,崔胜铉那小子还没找着。你早点忘了那个叛徒才是好事。”

权志龙笑着点头,一边担心崔胜铉有没有顺利找到地方。

崔胜铉联系上接头人后,很长一阵子没有权志龙的消息。接头人告诉他权志龙的手机被监听了,不能直接联系,他出事后,帮派内部本就隐隐约约的不和逐渐暴露,权志龙要应付的事不少,让他安心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崔胜铉闲人一个,主动给农场帮手。农场准确来说是养猪场,几百头猪闹哄哄地拱来拱去。一开始让崔胜铉跟着出摊去附近的集市卖肉。崔胜铉的脸太扎眼了,一头银发又染黑也无济于事,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他就不容易忘记,摊子前面不止大婶,小姑娘小兄弟也像蜜蜂一样多了起来,颇有猪肉西施的架势。不少人拍照发网上,老板拦了几次,怕动静闹大,没几天就把崔胜铉调离了岗位。崔胜铉打拳,使刀功夫也过得去,老板问他能不能帮忙杀猪,有员工被猪踢断腿进医院了,差个人手。崔胜铉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养殖场屠宰先把猪电晕了,到崔胜铉刀下时它们已经像一块猪肉一样安静。把猪分解的流程他很快就学会。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从刀切入血肉这一行为中感觉到残忍,他觉得自己更像在做手术,做整理,把猪的每个部分得当地归类分开。也或许只是因为它们昏迷了,不会为自己说话。总之他很感谢这些出生就准备好了被屠宰的猪,他从这样繁复的体力劳作中获得了宁静。

很少有晕得不够彻底的猪,崔胜铉宰过一头。割开它脖子时它突然睁眼,抽搐起来。由于气管已经被切断,它发不出声音,只有吭哧吭哧的气流和动脉血一起冲刷出来。

它坚持不了多久。

崔胜铉这样想道。果然,不到一分钟,它彻底断气了。不过它那两只僵硬的眼睛还大张着。崔胜铉想起他有一次上门讨债,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把给父母下葬的钱全赌输了,竹竿似的四肢扑上来要跟崔胜铉拼了。那是崔胜铉第一次跟完全无法反抗他的人对峙,单方面的殴打。对方很快就求饶,任凭他带走处置。把人丢回去之后的事不归崔胜铉管,但他知道那些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他记得他们无论一开始多吵,最后关头彻底死心,总会一言不发,只有眼睛睁得死死的。那是一副不幸的表情,不幸剥夺了他们的语言。崔胜铉以前不会在那些赌徒身上浪费一秒思考,现在他却站在他们背后去想象他们死到临头看见了什么,仿佛这样也能让他失语,不再焦虑地企图从现状得出结论,让他不再记挂和权志龙的约定,忘了他不想面对又不得不等待的人。

终于,权志龙慌乱地跑来找他。计划最终还是完全败露了,他们要一穷二白地逃亡到釜山,隐姓埋名,提心吊胆,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们从农场出来就被紧紧追上了,车被挤到路边撞翻。权志龙先从驾驶座钻出来,帮崔胜铉撬开门出来。追的人拿着枪,眼看也要下车,不远处好几辆运肉的冷冻车即将出发,他们飞快跑过去,躲进一辆冷库。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他们听见外边的枪声,不过车并没有停,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机会。他们松了一口气。这时两个人才感觉到冷。货箱内全是厚厚的冰霜,另一种不详的氛围笼罩在他们周围。他们缩进离冷气最远的角落,崔胜铉使劲儿搓手,权志龙往手里哈气,都巴着快点卸货。权志龙的表也冻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想起兜里还有打火机,掏出来点上。两人紧紧凑在一起,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这细细一根火苗如此温暖。

“卖,卖火柴的,小女孩,原来是这个感觉。”

崔胜铉抖着嘴唇说完一句话,接着打了个喷嚏。打火机被他吹灭了,再怎么点也不燃。权志龙看一眼崔胜铉,崔胜铉无言地看着自己的肩膀。权志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继续尝试点打火机。两人冻得不清醒了,权志龙开始怀疑打火机从一开始就是坏的,说不定那根火苗只是他们的幻觉。

就在两人要睡过去的时候,车厢门开了。追的人逮住了他们,把他们绑到附近的仓库。两盆热水迎头把他们浇醒,这下他们更虚弱了。两个追兵不管他们死活,一通盘问下来,他们才知道这两人也是背叛杨贤硕来的,为了那箱金条的消息找上门。

“除了金条.......保险柜里面的隔层,还有一箱美金。”权志龙奄奄地说。

问出密码后,追兵扬长而去,也不解开绳子,任他们自生自灭。

崔胜铉艰难地挣了几下,也放弃了。一圈光晕笼罩在半敞的门口,他甩甩脑袋,甚至有些幻听。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权志龙的声音。

“哥,再坚持一下,他们还会回来的。”

天暗下去,门被一脚踹开。先前的追兵提着两个箱子气冲冲闯进来。

“怎么搞的?这箱子还有密码?”

权志龙瞥了一眼箱子,咧嘴笑了。杨贤硕紧着他的钱,没那么容易让人顺走。一般利器割不开箱子,而且里有定位器,他们想必也发现了,拿铝箔把箱子严严实实包住。

“笑什么笑?!密码多少?”

一个追兵给了权志龙一拳,提起他的头发,恶狠狠揪着。

“要先开钞票箱,金条的钥匙在钞票箱里。”

两人对视一眼——他们都不信任权志龙。

“大可不信,杨贤硕正追来吧?我们反正没时间了,你们再不开箱子,以后也没机会开了。”

“再信你一次。还敢耍小聪明,就没现在这么舒服了。”

撩了一句威胁,他们还是按权志龙给的密码开了钞票箱。绿花花的美钞看得两人眼睛不敢合拢。

“钥匙就在钞票最中间,你们把钱拨开。”

两人又按权志龙说的做。搬开一捆捆钞票,箱子中央突然弹出一支小小的管道,与此同时一股气体喷到两人脸上。等他们意识到被骗,身体已经倒地,动弹不得。

权志龙拿手心的刀片割开绳子挣脱出来。

“谢谢亲故们了。”

他冲两个倒在地上的人一笑,去帮崔胜铉解绑。绳子簌簌落下,崔胜铉一动不动。

“这也是你的后手?”

“哥,我们现在没事了。哥想去哪里都行。”

崔胜铉有些发晕,站起来站不稳,权志龙扶住他,两个人差点一起摔倒。崔胜铉这时看到权志龙发抖的手,一些话突然又说不出口,最后一点生气才有的力气也被抽空了。

权志龙从钞票箱底拿出钥匙开了金条。他在仓库角落搜刮到两个麻袋,把东西塞进去。喊崔胜铉一起搬到外面的车上。走之前他把两个追兵绑上,看也不看他们把他千刀万剐的眼神,发动车子离开。

上了路,权志龙开始咳嗽。

“我来开吧。”

崔胜铉让权志龙休息一会儿。之后的路他们轮流开车,一点不敢停下。开入釜山境内,给车加油的功夫他们才吃了碗面,买了阿司匹林。恢复一些力气后,又马不停蹄赶去港口。权志龙说他们要坐八点的客船离开,去香港,他们手里的钱足够买一块自己的地盘。

最后两公里路,崔胜铉忍不住想,真有那么容易吗?他们真的就这样成功了?

刚在杨贤硕手下干活时,崔胜铉和权志龙一起看电影。浪漫片,座无虚席。最后一排,权志龙亲他,他却无论如何没来感觉。白天他放跑了苦苦哀求的欠债人,回去和权志龙就挨了一顿打。比起疼痛,身上的膏药味熏得他更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权志龙此刻能无比寻常地坐在这里看电影。他看着满放映厅的爱侣,感到自己非常可笑。难道不是吗?黑社会也冠冕堂皇地冠个公司的名头,他在那样的地方工作,称兄道弟的人踢他一脚他也要受着一句“废物”。他扭头看去,明明权志龙脸上也是忍耐的表情,爬起来他却能标标准准地鞠躬,感谢教导。最令崔胜铉无法忍受的是,权志龙和他连坐,对他却没有任何抱怨。那样荒唐的生活里,无法适应的只有他。

发船前五分钟,他们赶上了。权志龙掏出票来。不知为何,崔胜铉下意识也去摸口袋。另外两张团成一团的船票就静静躺在那里。

他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如果那个晚上,他们用这两张票上了船呢?和现在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会。他在心里回答自己。

崔胜铉把旧船票扔了,就像从鞋底倒出一颗粗粝的石子。它随海风滚进海里,消失在更稠密的黑暗深处。

落水的那晚,他把酒瓶扔进漆黑的汉江,转身看见一个比他更小的影子走过来。刚好,他正有话对权志龙说。

“分手吧!我不去香港,也不会跟你去拿金条。你自己去干吧!我受够了!有杨贤硕一个老不死的就够了,你爱干嘛自己去干,我不干了!”

他太醉了,叫得含糊不清,小混混只认出香港,金条,老不死,这几个字,还有他们老板的名字,转头跑开去通报。

崔胜铉眯着眼睛回过神,好几个人大喊大叫朝他跑来。他们追着他,他在前面跑,像要飞起来一样,某个瞬间他非常高兴,他觉得他们放过了他,把他排除在外。人声渐渐远了,江风压着他的鼓膜,让他有种越来越醉的感觉。即行的轮船发出长长的汽笛声,宛如警示的旗帜。仿佛为了证明他不再害怕它,他向宽广的江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