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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病。
十年前的一纸报告白纸黑字:“双相情感障碍”
在我背后母亲担忧的向父亲投去目光。“这可怎么办啊”的疑问流淌在她的眼神里。而父亲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向我的后脑勺。扮演着东亚家庭里沉默寡言的父亲。
于是是长期的服药,心理治疗。躁狂发作的时候闻声赶来的妈妈会紧紧地抱住我的头。直到尽力压抑着自己攻击本能的我精疲力尽的瘫倒在她的怀抱里。在入睡前感受到落在脸上腥咸的液体和无助的抽泣。
遇到李玟赫的时候我正处抑郁期。本来就有点锋利的脸不做表情就好像挂脸。我看起来像是腋下夹着AK47的俄罗斯人。每天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上课和完成必要的人际社交让我经常在回舍途中跪地痛哭。难以控制的脆弱踹碎我的脊梁,让我逐渐蜷成婴儿缩在母亲羊水里的姿势。然后在意识消失前滚在草屑或因为没精力晾晒而散发着轻灰味道的被单里。
永远活泼,魅力四射的玟赫就这么撕开我的人生跨进来。
我看到他在组会汇报上灵动自然的解释着一串串数据和图表。设置了翻页特效的PPT快速掀过仿佛能听到唰唰的撕裂声。大小导师赞叹的点着头交换着眼神。我却看着眼前这一切逐渐虚焦,眼尖滑下我也不能理解其意义的泪水。然后一滴,又一滴。直到汇成的水流干涸后在脸上留下暗色的泪痕。
李玟赫扫过我时眼神跳了一下,轻微到不足以让期待的注意着他的老师把注意对象转向在角落窝着坍缩的我。报告的语气却从伪装的轻松快乐慢慢压到了让人听起来就觉得可靠或重要的语调。全组直起腰背,注意的听着末两张汇报。我也在这个时间抽出纸巾擦掉了不合时宜的泪水。擤净了鼻涕。让自己回复到符合这一画面的人物形象。
会后李玟赫在教授的欣赏的拍肩和组员半是嫉妒半是佩服的调侃中全身而退。打着应酬后退说自己留下来整理资料时撞到了硬木的桌角。转过来摸着大腿喊痛。眼神却探向还在角落阴影的我。脑死亡的感觉仍然雾在我的颅腔内。我就那么铸在椅子上。眼里无喜无悲。
想说什么却自己全部驳回的李玟赫沉默的注视着我。半晌转过身来当真收拾起来桌面上的资料。
临走的时候从桌上他带来的纸巾盒里抽出了一张两张三张,最后索性拿出一大叠来放在了桌面上。
回过头来顿了一下。看着眼神撂在角落纸堆的我,又是什么也没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灯。
起身是细细麻麻刺在身上的电流。擦回宿舍倒在床上的我空空木木。情绪上哭不出来眼泪却沿着眼角沉默地掉在床上。宿舍只有我一人。就这么让投在瞳孔里的天色慢慢变淡。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早已木酸的双眼。
一道刺眼的光破开了我的睡眠。
是手机上的弹出提醒。一条外卖信息点亮了屏幕。空空落落的胃平静着。没有任何的进食需求。况且我也没有点外卖。于是按灭屏幕准备继续入睡。熄灭前看到了时间,信息在我脑内一闪而灭。假寐了半晚上又开始缓慢地烙煎饼。最后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沉重的入睡。
起床后感觉虚困。胃酸无力地上涌,却还不足以让我吐出来的程度。胃里也没有什么内容物了。点亮屏幕又见那条未删的外卖提醒。点进去看到是红糖麻糍,炖雪梨和一个什么甜品。谁女朋友生理期套餐点我这里来了?划删信息后继续倒在床上。木呆呆的等待这旧的一天结束。
又是组会了。没有做实验没有做结果没有做汇报。仍然拖着身子去了。幸亏这周还不是我们。我看着台上的另一个陌生面孔想。感谢大导巍峨的学术成果和臃肿的人员组织。抑郁期的我埋在无面的人潮里,被人撞得哆嗦零碎,祈求在病期结束前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传来的纸条被我拾起来刚要传下去。却被急切地哎哎声打断。探头望去李玟赫正在会议桌的另一端俯身示意着。意外感破开麻木。我用指腹轻轻地搓开纸条。我和李玟赫并非熟悉,为什么?
打开的纸条上快草的写着慰问的话。问我有没有好些,问我上次点的东西有没有吃掉——原来是他点的啊——我有点好笑,这家伙不会当我生理期了吧。收起纸条小心的给他打着手势“谢—谢—你,别—担—心—”
刚要提到外卖的时候却又猛然惊醒。遗忘的外卖现在应该在外卖柜里安静的腐败。真该死!幸而他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懊恼和心虚,而只把它理解为羞赧和内向。于是又在我愤恨低下头进行自我批判的时候。抬起脸来正式而专注的听着台上的汇报。神情仿佛世界第一重要。
刚才因为互相打手势轻怪的瞥了我们一眼的他的邻座。也转回头去了。
和李玟赫的关系随着我的脑细胞逐渐解冻而升温。爱慕也像蛰伏苏醒的虫,蹭痒了我的心。我好奇一个人脸上怎么能盛满如此多的笑意,不论真假。也许我深陷的眼眶下某个眼神也触动了他。总之那段时间我们像剑尖相抵悄步缓旋的击剑选手一样,谨慎的对峙着。企图从对方的眼神呼吸举止中获取破绽,然后破开这个玄妙的氛围。
观测越久越被相互吸引。原来澎湃的海潮般的生命力下也会有暗礁。我多次撞见会后的李玟赫在田径场的尽头把眼神投向无尽的夕阳。他的发丝面无表情的被风吹散。仿佛深潭起风,吹皱一潭涟漪。
这样的李玟赫在想什么呢?
坐在他身侧的时候,他好像并不惊讶。只是缓缓转过头来,用温和的眼神抚摸着我。我们在呼吸中盟誓。那晚的晚霞的余晖慈爱的搂着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是世界的孩子。
身边的人总说我们越来越像了。是的,抑郁期过的我恢复了快乐的本性。在聚餐时开始有余力应付往来的调笑。而李玟赫总是安静的坐在包厢角,在每一句这样的调侃后看向我温柔而平静的微笑,然后低下头将指缝交叉。
我看着李玟赫被包厢里醉酒的人拍的摇摇晃晃,可只是垂下的头发随拍起舞。并不反抗。好像远远地避开了他曾游刃有余的另一层世界。端着酒杯大笑着讲双关笑话的李玟赫;轻轻脱下衣服盖在醉睡的朋友身上的李玟赫;在阴影里轻轻刮着不想去social的我的鼻尖的李玟赫。总是体贴万全的李玟赫,就那样交垂双手低头坐着。好像我之前看到的都是他蛇蜕前的皮。
我眼前起了不明所以的雾。
团建结束后回家。李玟赫把我的手放进他裤袋里。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走在昏黄的路灯和绕其扑火的流萤中。黑云压上我的心。李玟赫的手微凉,溢出微微的细汗。
我又想起组里喝的烂醉的学长端着酒杯伸长手臂朝我们这边说出来的话:“你们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你看起开朗多了。李玟赫这小子也有沉默寡言的一天!最近叫他他总不出来。竟然是妻管严。哈哈!”
疑云和自责交缠着攀上来。像是雨林疯狂生长的藤蔓。我抽出手来按住额头突突乱跳的血管。李玟赫毫无察觉,只是沉默的走他的路。回出租屋的路是上坡。他漫步用力。两条腿微曲。可是好像下一秒就要突滑摔落。看起来像是登山朝圣的苦行者,已经走过绵延的大川和山脉。焦渴不已。
李玟赫在苦行什么呢?
回家后李玟赫滚到在床上睡着了。或许只是合上了双眼,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皮轻微的震颤,像是新生儿的呼吸。
我转身去洗漱。在黯淡的镜子前撑起手臂看着我自己。嘴唇颜色变浅,轻轻发着抖。眼里是神经质的兴奋和快乐。这里面有多少是来自于床上那个只剩空壳的躯体呢?我算不明白。捂着脸,手臂里有另外的心脏在疯狂搏动。
我知道是躁狂期要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提前。等手臂里的少年长成青年。到时候又该如何抑控呢?
胡乱的抹了几把脸,开着最大水流冲洗着小臂。像是治疗烫伤。当其中的心跳终于渐渐平稳后,我关掉水流。轻身掀开被子躺到李玟赫的身侧。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皮轻跳了一下,呼吸一滞,掀起被子背过身去。
回家的时候看到满屋的油画向日葵。抬脚又踢到一幅。上面油彩未干。应该是才完作不久,因无地置放晾在这里阴干的。
玟赫已经一周半没去上课了。请了长假在家。前几天只是侧躺着。等我买好食材回家开门也只是卡顿的瞥来冷漠的一眼。然后继续对着白墙。光影和钟表一起无言的显示着时间。直到日暮落下。白炽灯亮起。
第四天他拿出了橱底干硬的颜料。调色盘上扣不下来的斑斑迹迹耷拉着脸。我下课后到附近的美术用品店给他采买了全新的颜料,调色盘和画纸。结账的时候老板向我打趣着画家。我笑着说不是,是买给恋人的。老板的打趣换了一种语气。揶揄着说那男朋友看起来好像有着了不起的艺术细胞和细心体贴的女友呢。提起包装半回趣半道谢的退出了店门。转身撞上无边的霞色。我想起了李玟赫和我刚搬进自租房时,一起收拾行李和房间的场景。
那时候他抽出包里的画夹和散落的画笔。郑重地准备拉开柜子放进去。我好奇的指着他手上的东西提问。他笑起来,眼睛狡黠的眨着。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等以后让你慢慢了解。然后被我挠破气势,两个人笑着滚做一团。
从什么时候开始,玟赫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我仔细的回想。好像有好多迹象早已做出了提醒。有时洗碗时玟赫会突然停顿,然后就那么拿着碗呆立。水哗哗的流着。等我赶到拧上气急败坏的敲他的头才回过神来。“老年痴呆啦你!”反应过来的他羞涩的露出让人狠不下心批评的玟赫式笑容。再比如一起窝起来看老旧爱情电影的时候。玟赫常常慢慢捋着我头顶的一小撮毛发,然后就这么望向幕布后不可见的远方。被我戳着脸抱怨心不在焉的时候如梦初醒,浅浅的抱歉微笑,然后过一会儿又陷入下一个周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原以为的恋爱中分心渐渐演化成了积重难返、我张不开口提问,玟赫也不主动告诉我的局面。房间里的小象长成大象,然后逐渐肥壮。终于挤压着我的生存空间。让我胸闷窒息,下一秒就要被吹起来的它压爆。
玟赫还在沉默的画着。
那天我买回来的画材,被他长久的凝视着。睫毛一动然后落下来一滴泪水。然后是又一滴。睫毛滴水的他像是我常塑他的落雨流浪狗。从他睫毛滴下来的雨濡湿我的心。那天两个人就那么交抱着睡了过去。玟赫宁静沉重,任我摆布。
第二天起来就看到他在画画,那时候晨光还很暗。我准备下来喝水却看到他的身形。一摸身边已经空了。开灯发现他背对着我坐着,往画布上铺设大量的蓝色。
玟赫喜欢蓝色,蓝色是海洋的颜色。他讲起来的时候头扬起来,瞳孔里映着天空的浅蓝。手指在空气中虚划,描绘海洋中的鱼群、珊瑚、海草、浮游生物、他最喜欢的鲸鱼,凶狠的鲨鱼——说起来的时候常常把手曲成爪状放在两颊露出平滑的尖牙吓我,我总是被逗笑——和温和的海豚。玟赫喜欢大海。大海的颜色是层层叠叠的蓝色。
可能是作画时日光太淡,他选的蓝色开灯看太暗了。怎么看都是忧伤沉郁的颜色。是深海的颜色。可玟赫只是一层层的铺上。挑起颜料,抹在画布上。看起来不像是作画。更像是粉刷工在补墙上的漏洞。我从静立在他身边的状态离开,转身去喝了一杯水。温凉的水流经我的食管肠腹。落入深海。
本以为会是深海鲸游图。中午回来却发现他在层叠的蓝色上压上了盛放也像衰败,衰败也像盛放,意义不明色彩鲜明的橙橘色向日葵。色彩平静的冲撞,然后就此和谐着。
我笑出来,画材店老板讲的没错。我真的有一个艺术气息浓厚的男朋友。
放下书我笑他是当代梵高。他只是听着,然后继续画着手上的画幅。又一瓶蓝色底上盛放的向日葵。我把干了的第一幅画拾起来,干涸的颜料上波峰迂回。我轻轻抚摸着这他心上褶皱。然后等待着完工的下一幅。
很快,当代梵高成了梵高印刷工。层层叠叠的蓝色,层层叠叠的平面向日葵,层层叠叠的画纸摞满了我们窄小的出租房。我不再为他的画配框。然而画作还是以他和画架为中心延伸。
夜晚我感到身体逐渐上升的燥热。手臂里的孩子兴奋而平稳的长大。敌意和躁动在我身体里复苏。有时不小心踩上他的画作会让我烦躁异常。一脚把大海和向日葵踹碎成黑夜和星辰。
躁狂带来的神经兴奋让我更迅速更有活力的完成着实验和课程。玟赫缺席带来的亏空由我加倍补齐。兴奋性的余韵席卷着工作和生活。但是我时时感受到过剩的精力带来的心脏过速跳和轻盈感。心跳把我锤到地下,我却觉得自己要腾飞而起。奔向永远也不可能追上的地平线。
我和玟赫的人生就像是是相向而行的两辆火车。擦肩而过,然后又背道而驰,驶向各自的远方。反正的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灵魂互换一般的生活倒置。截然相反的境遇。巨大的鲸鱼游在我和他的裂隙里。喷出咸腥的水柱和空气。
再次回家的时候玟赫不在。这十几天来的第一次。我坐在床上。钱包和钥匙都不见,应该是下便利店买东西了。
戒不掉的愧疚再次翻上来。我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导致玟赫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踱着步子在房间里来回。多没用!拯救了我的生活的玟赫正滑向泥沼,这泥沼还有可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却无法把他拽出来。握着他手臂的我施不上力。只能和他一起下陷。真该死!一锤锤塌了被子。看着褶皱的被子却无端更生气。你凭什么也褶皱!上去揍了几锤,手臂里的孩子快乐的歌唱着。压抑了许久的攻击欲跳出来攫住我的右臂。把被子揍了个昏天黑地。拉扯中脱线的羽绒飞散出来。轻缓的落下仿佛天使的梦境。自有其强烈的讽刺感。
气平之后看到床上床单已揪成一团。羽毛满地。仿佛一场枕头大战的余烬。懊悔的出来拿扫帚准备收拾。脚踝上不知道缠上了哪来的电线。向前扑倒的同时带倒了靠门放置的花瓶。玻璃碎了一地。
赶紧爬起来去抢扫把。我从未和玟赫坦白我的情况。待会儿他回来面对这一地狼藉我该如何解释?怕是真要走向感情尽头了。不扫地就会被扫地出门。
还没拿上扫帚的我听到咔哒一声。然后对上提着便利店塑胶袋,穿着薄外套的玟赫。他把钥匙揣进兜里。眼皮缓慢眨着。单双眼皮做着wink 。显然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的情景。他放下塑胶袋接过了我手中的扫帚。扫起地上的玻璃片倒进了垃圾桶。我全程屏息,心惊胆战的等着他发现卧室里的异状。
幸而他只是去洗了手,趁这个空隙我迅速插进卧室把羽绒用被子简单一包塞进了床底。尽量到达门外洗好手坐在茶几旁的玟赫看不见的深处。玟赫买了啤酒和简食。一边拆着包装一边叫着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胡乱的拂了几下床单就赶紧坐到了他的身边。
玟赫看起来心情好一些了。虽然语气还是很平淡。但是话一点点多了起来,逐渐向着我熟悉的那个玟赫贴近。他说他后天准备复课。明天要好好收拾一下家里做做准备了。说今天晚上出门空气很清新柔和。天色淡远,心情怡和。说他最近的沉默让我辛苦了。我喝着啤酒听着。心情也随着刚才的发泄和他的告白松弛下来。于是两个人就慢慢的醉起来。我靠到他的肩上。卫衣散出暖香。朦朦胧胧就这样伴着他的摇晃盹了过去。
我听着他拍拍我的脑袋说先去铺床。脑子还没醒过来就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扯着我的领子把我拽了起来。“XXX”他愤怒的喊着,眼白破裂爆出下面的血丝“这几天你就这么寂寞吗?”“我出去几个小时你就带别的男人回家,还在我们的床上做!”这信息扇醒了我。我骤然想起来躁狂时手肘打翻了床头的储物柜。收拾的时候好像把散落的安全套一起包进去了。
面对眼前的荒谬我不知道从何解释,只觉得好笑。于是弯下身子靠在他肩上放肆的笑了出来。李玟赫扳直我的身子。看得出他在极力压抑自己,扯着我领口的手在发抖。眼神逼问着我。
“我有双相,李玟赫”笑完的我对着他的眼平静的郑重说着“刚才是躁狂发作......”还没说完颈上的力道便松下来了。改成怀抱着安抚我的姿势。
这下换我惊异了。这算什么?出轨事大,有病事小?
我估计李玟赫应该没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又重复一遍“李玟赫,我有双相。我永远不会对你出轨。但是我有......”
“我也是”他仍然保持着安抚着我后脑的姿势,快速地应答。
“什么叫你也是?”我锤着他,好话说错地方啦!双相是......”
他轻柔地松开我
转身蹲下拉开他讳莫高深的存放资料的矮柜。快速地翻出一张单子,拉出来。
我干哑的站着。那张被他撇到地上的单子醒目的写着我十年前就认识的六个字:
“双相情感障碍”
我不可置信的望向他,对上他眼神里平静的承认。
从前的一切迅速冰释,河道解冻成春天,湍急的水流中汩出气泡。
原来是双向病人。
我和他就这么盯着对方,然后大笑出来。笑到两个人仿佛病情再度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