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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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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12-13
Words:
22,976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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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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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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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角徵】穆穆良朝

Summary:

假如圆子偷偷在徵宫养了个娃

Notes:

特别特别狗血的,双⭐️受,产🥛🈶,追妻火葬场🈶,剧情纯是为了开车服务

Work Text:

漆黑的案桌上孤零零搁着一盘清炒莴笋,鲜绿透亮,角宫的餐食永远是这么没有想象力。

宫远徵匆匆扒拉几口粳米饭,放下碗筷欲起身。

“今天这么急?”

宫尚角诧异,他的弟弟日日陪他用午膳,不论多急的事都会等到二人餐毕,今日何以反常?

“哥”,宫远徵眉眼弯弯,像个小孩子,“咪咪饿了,我回去喂猫。”

宫尚角无奈勾唇,远徵两年前不知从哪抱了只小奶猫,爱护得跟什么似的,弟弟养宠物,他这个哥哥自然支持,可也不能被一只猫乱了亲疏。

“这种事让下人做便好了。”

说着往宫远徵碗里夹了两片笋。

“不行的。”

宫尚角执筷的手一顿,他弟弟对他从来千依百顺,几时说过一句“不行”?

“咪咪狡猾得很,只吃我添的食。”

宫远徵也发现自己是有些急,敛了眉眼解释,噙着笑的神情竟像一位慈母,宫尚角还以为是他眼花了。

“哥,你慢用,我先回了。”

他只闻得一串清浅铃声渐远,抬头时那人残存在他视线里的半幅衣袖恰如一只摇曳的蝴蝶,轻巧地溜过门边没了踪影。

宫尚角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出神,莫名生出一丝怅惘。

 

宫远徵朝着徵宫的方向脚下生风。

赶回徵宫,他却绕过自己的寝居,径直奔向后院。后院冷冷清清,被各种树藤芳草环绕得严实,推动木门的吱哟声便格外清晰。

他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娘亲——”

一个小丫头从屋子里跑出来,窜到他跟前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唤着。

“娘亲,你终于回来啦,阿穆等你吃饭好久了。”

宫远徵俯下身,捏了捏奶团子一样的小脸,佯作生气,“不是说了吗?不许喊娘,要叫爹。”

小丫头扬起那张与宫远徵极其相似的脸,哼哼道,“可我就是娘亲生的呀,这里又没有别人,叫一叫怎么了。”

宫远徴噎住,一时无法反驳,毕竟这孩子,确确实实是他亲生的。

清风吹动庭中月桂,香浓逼人,犹如五年前那个蚀骨锥心的夜晚。金复深夜来报角公子身中烈毒,他不及多想,提了药箱火急火燎赶往角宫,小心翼翼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月桂香浓烈得差点使他栽了个跟头,一束月光照进昏黑的房间,令他看见倒在墨池里的人影,他忙蹲过去,一声担忧的“哥”还未喊出口,便被人猛地拉进墨池强锁在身下,他的衣衫瞬间湿漉,沉重地吸在池底,他慌了神,却动弹不得,一片洞黑中他什么都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几乎刺穿他的耳膜,混乱着裂帛的声音、铃动的声音、水波激荡的声音嗡作一团,他试图出声呼唤,此时阵阵剧痛蓦然从身体里爆发开来,像是在被一头凶兽咬碎撕裂。痛彻心扉,他却咬紧了牙关,任凭侵犯——他不能痛呼,若被旁人发现哥哥神智不清,会对哥哥不利。温热的鲜血滴落进冰冷的墨池,血腥气散开,交融进月桂异香里唤起了更加疯狂的异动,他攥紧拳头忍受这场没由来的酷刑,指甲嵌进掌心的血肉,在即将痛晕之际,身上那人忽然一僵,重重倒进池水,溅起一串涟漪,再无了声息。他颤巍巍伸手探了探那人的脉息,奇怪,毒竟解了,为了安心,他忍痛爬到池边去取药箱里的药丸喂哥哥服下,然后,起身整理自己。他甚至不明白刚遭遇了什么,彼时他不过十七岁的少年,一心扑在医毒上,对闺房秘事全无了解,只以为哥哥中了毒不小心伤了自己,而他绝不能让哥哥醒来后自责。他摸黑收拾了残局,趴在地上借着门缝里渗进来的惨淡月华,一寸寸再次检查过周围绝没有留下异样,铜炉里的香料正燃尽,空气冷寂下来,却依旧足以盖过残余的血腥味。这件事,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暗下了决心,摇摇晃晃起了身,湿重的衣袍粘在身上,彻骨的寒,他止不住瑟瑟发抖,拖着一瘸一拐的身躯出了门。

他以为那夜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无痕迹,过后的几日他暗暗观察哥哥,见未有余毒不清之态,心便沉进了肚子。谁料,他此后一日比一日昏沉,在又一次呕吐不止后,他为自己搭了脉。

妊娠之兆。

宫远徵骇然。

他医书背得熟,即便妇人杂病这方面只是匆匆带过,但他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脉象与对应的症状。可是他怎么会怀孕呢?书上说女子有妊是缘于“男女交合”,他细想自己千篇一律的生活,唯有那一夜是个变数,也只能是那一夜,所以,那便是所谓的“男女交合”吗?可他又不是女子,怎么会?他发了疯似的翻遍医馆里所有尘封为禁忌的医书,终于求答案于一隅,他盯着那页书纸上粗劣的图画和褪色的墨字目眦欲裂,被迫接受了一个时隔十七年才知道的事实,原来他竟是阴阳双生之躯,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他确信有关他身体的事情他哥尚不知道,也不能让哥哥知道,于是十七岁的宫远徵独自一人,同时背负了三个惊天秘密。

而这腹中病灶,不能留。

他二话不说给自己煎了一副落胎药,不料多年试药的身体里沉积的各种余毒竟将药效抵消,胎儿落不下来。他只好狠下心抽出了匕首,然而刀锋抵在肚皮那一刻,许是潜伏的母性作祟,他怎么也下不去手——况且,若因此受伤,定瞒不住哥哥。他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是个仅有月余的小生命,那是个有着他和哥哥血脉的生命。

他决定留下它。

随着月份增加,束腹的帛布多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再也瞒不下去,他宣布闭关炼药,为期三月,就这样瞒天过海将孩子生了下来。那是个漫天飞雪的冬日,一盆盆鲜红的热水浇进半尺深的雪地里,滋润冬眠的草药种子,十八岁的宫远徵做了母亲。

他偷偷把女儿养在徵宫后院,这里本是女眷所居,徵宫宫主未婚娶,又无姊妹,后院便从来无人踏足,包括他哥。他在后院满种植被,庭院深深,远看与郁郁青山融为一体,掩盖了婴孩的啼哭。幸而这孩子也乖巧听话,鲜少哭闹,更从来不曾踏出过后院一步给生母找麻烦。宫远徵平时多在角宫和医馆,偶有人来徵宫寻他,也只会在前院见到,待夜深人静,徵宫大门落了锁,他才会到后院陪孩子玩耍就寝。如此,几年来并不曾被人瞧出端倪,外人眼中,宫远徵仍是那个嘴上不饶人、爱黏在哥哥身后的小公子,是那个骄傲自信、医毒双绝的徵宫宫主。

“娘亲在想什么,我好饿。”

衣袖被轻轻拽了下,铃铛般清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宫远徵低头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孩子,那极温柔的神情在外人看来怕是徵宫宫主试错了药。

是了,他好久没有和女儿一起吃饭,他答应了今天要和女儿一起吃饭的,就绝不会爽约。

“好,跟阿穆去吃饭。”

小手拉着大手欢天喜地进了屋,屋内侍女南星一早布置好餐碟,见主人归来,行了个礼便悄声退下,宫主和女儿独处的时间不多,她懂分寸。

饭菜热过一次,还冒着热气,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俱全,勾得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食指大动,动筷前宫远徵轻轻摸了摸卧在脚下的一只雪球,猫儿尾巴摇了摇,仍旧呼呼大睡。

阿穆耸耸肩道,“给咪咪喂了鸡肉,它一吃饱就睡了。”

两年前他托人寻了一只小奶猫,一来他不能常伴女儿身边,便让小猫陪着她,二来借养猫这事遮掩徵宫偷养了个娃娃,这样宫远徵有时行色匆匆回往自己寝宫,就可以解释为放心不下爱宠。

“真是小懒猫。”

宫远徵淡淡一笑,手里忙着给女儿盛汤夹菜,小孩子吃饭香却挑食,他哄着阿穆慢慢吃完了碗中大半,忽然一记眼刀喝住她偷摸往出挑青菜的手,板起脸逼小丫头又多吃了几口青菜。安顿好孩子,宫远徵也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一双筷子绕过青菜直奔肉去,为娘的不以身作则,小丫头哼唧两声表示不服,他偏不理,被糖醋排骨配米饭香得嘴角上扬,边嚼边感叹还是自己宫里伙食好。他娇生惯养的,才不会在口腹上委屈自己,每每陪他哥吃糠咽菜完,都要回徵宫让人给他做好吃的补上,只是一人独食总觉寂寥,如今有了女儿陪他,这饭吃着暖胃也暖心。

餐毕阿穆去取一盒玩具想闹他陪着玩,宫远徵却拾起榻上散落的医书,凉凉的声音在小丫头背后升起。

“今天背得怎么样了?”

阿穆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慌张,答得倒实诚:

“有些字不认识,南星姐姐教了我,没记住。”

宫远徵微微挑眉,瞟见一旁写着药名的纸片与木格里的药材匹配错了好几个,又见小丫头那悻悻模样,不禁扬起下巴抱臂得意道:

“你爹我没比你大几岁的时候都能……都能配药了,哪像你,字儿还认不全。”

他顿了一下,其实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以身试毒了,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太小受这份苦,毒药天才不好当,阿穆能继承他七成衣钵便顶顶足够了。

想到辛酸处他柔和了神情,合上医书招呼孩子过来,“没事,不急着背,阿穆想玩什么,陪你玩。”

“娘亲太好啦!”

“叫爹!”

小孩子精力有限,午后茶余饭饱,闹腾一阵便连连打哈欠,宫远徵抱了女儿到床上哄睡,阿穆又重了些,高了些,他把她养的很好。许是怕母亲走开,孩子的眼皮早粘在一起了,仍紧紧攥着他的袖口,逐渐平稳的呼吸如温润的海浪一叠一叠悠悠泛滥过他心中最柔软所在,他想摸摸孩子的小手,冰凉的指尖刚触到娇嫩温热的手背,怕凉醒了她又立即弹开。这个孩子分走了他大半心力,超过宫门,甚至超过宫尚角,可他总觉得还不够,觉得亏欠她太多,是他让无辜的她一出生就被剥夺了自由,成为一个不得见光的秘密,无冬无夏藏匿在一间狭小院落,漫无止境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阿穆越懂事,他就越愧疚,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多陪伴她一点点。

时辰尚早,他寻思躺下陪着睡一会儿,恰巧门外响起一道女声。

“公子,侍卫在阁楼上望见角公子正往徵宫来。”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宫尚角踏入门槛时,宫远徵正独坐窗畔煎茶,一袭蓝白常服裹着清瘦腰身,脊背挺直如松,肩上有团白绒绒的东西在动,细看原是趴了只雪白狸奴,不停伸爪闹他发辫上系的铃铛,铃音绕耳,他并不恼,反而噙着抹笑,颔首注视手边的茗杯。紫砂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响,壶口冒出的白雾随上升逐渐透明,却好像并未散逸,而是与茶香缱绻着向来者飘去,一团又一团,薄薄笼住了他的心。宫尚角微微恍惚,一晃数年,他的远徵成熟稳重了许多,此情此景之下,竟生出几分温柔娴静。啧,他随即推翻了自己荒谬的想法,自嘲般摇了摇头,把心里的雾气驱散,哪有这样形容弟弟的。

“如此雅兴啊?”

宫尚角在他对面落座,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

“见你午膳没用几口,我拿了些糕饼给你,趁热用些吧。”

“谢谢哥”,他尽力笑得很灿烂,像很多年前一样,“哥对我真好。”

话是这么说,却并无要动那碟点心的意思。

“怎么不吃?”

宫尚角拿起一块递给他,他没有接,抬首望向那人含笑的双眼。

“哥找我何事?”

宫尚角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心田窜起一缕无名哑火,好像他踏足徵宫,就定要是为了件劳什子公事,虽然,大多时候的确如此。他自觉理亏,却无理取闹地冷下了面孔,将手中糕点放回碟子。

“我是来告诉你,执刃派我出趟差,这次比较急,明日便要启程。”

见宫远徵眉目间泛起担忧,他顿时熄了那没由来的火,和缓道,“倒无甚大事,不必紧张。”

“那我照旧为哥哥准备些要带的东西。”

宫远徵忙不迭起身,狸奴受惊跳落,瞬间窜了没影。他如今其实不太愿意宫尚角来徵宫,一想到两个血缘无比亲近的人只相隔数十丈,同处一宫里,他就浑身像长了刺儿似的不自在,又怕被他那敏锐的哥哥察觉异样,须得找点事做掩饰些许。

“不急,先坐会儿”,宫尚角拦下他,心情忽然不错,“还没喝上远徵弟弟煎的茶呢。”

宫远徵只好回座,任哥哥为彼此添茶。热茶下肚,宫尚角觉着心口热腾腾的,热气流窜向四肢百骸,每一寸关节都舒展。自五年前大战无锋之后,百废待兴,他终日忙碌,兄弟间难得如此安逸闲适的片刻。茶香入肺,宫尚角闭上眼,几乎沉湎于这般岁月静好,脑海中竟闪过一丝隐退的念头,若袖手天下,余生与幼弟相携相伴,倒也不算有遗憾。

宫尚角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二人对坐许久,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以往多是宫远徵主动说个不停,今日却反过来,但依旧对哥哥的每一句话给足了反应。宫尚角略有不满,他们之间,不是这种附和的关系,可每当话题引到他身上时,远徵眼中那呼之欲出的关心却做不了假。他清楚远徵对他的敬爱一如既往,可两人之间似乎总隔了层什么,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几年来他并不是第一次觉察到,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无暇多想,许是弟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只要远徵开心,作为哥哥,他不便过多插手。

可恨光阴终不能停驻在这一刻,夕阳西下,斜晖射进窗口将茶案一分为二,一束暖黄辉光涂抹在宫远徵雪色肌肤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泛着浅金色的光晕,宫尚角坐在阴影中,依稀看见那人嘴角蠕动,一道动听的声音接踵而至。

“哥,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轻盈如羽毛的一句话,砸在他心中似有千斤重。

少年模样的人含着笑目不转睛盯着他,就像是,只等着说这句话一样。

宫尚角的神情陡然裂了道缝隙,他看了眼案桌上渐渐熄冷的茶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和这冷掉的茶灶一样,宫远徵却只是笑,那笑容太过得体,太过耀眼,叫他寻不出一丝破绽,反怕被那光辉照见了他的狰狞。他只好仓促地起了身。

“好,你也别太累着,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

“知道了,哥。”

宫远徵笑着送哥哥出门,笑得仿佛如释重负。方踏出门槛,宫尚角喊他不必多送,独自转身离去,他知道弟弟的目光会一路相随,他走得很慢,那灼灼目光便多停留在他身上片刻。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宫尚角他不知道。他迎着夕阳的余温而行,脊背却发热。

目送宫尚角彻底离开,宫远徵松了口气,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歇息,担惊受怕一下午,实在靡费精力。

侍女南星端着炭盆过来,细语劝道,“公子,外头风大,您不能受凉,进屋坐着吧。”

宫远徵摇摇头,闭眸倚上门框,“放这吧,我在这儿坐会儿,屋子里没有光,更冷。”

“是,我去给您拿件披风。”

眼看着蛮高大一个人此刻将自己瑟缩成一团,余晖淋着苍白的面庞,额间碎发依依摇动,如一蓬纤弱的风中之萍,南星有些不忍。徵公子从前着实是个身强体健的少年,可惜生产后落下了畏寒的毛病,一年到头手脚冰凉,如今暮春三月,天气回暖,他衣着厚实却仍要守着炭盆,然而下午角公子在,他怕哥哥担心,吩咐不许点炭,就这么生生抗着冻。

徵公子纵然是自讨苦吃,可她作为徵宫的人,自然也不会说主子的不好,心里的埋怨便全倒向了另一个人。这角公子拉着徵公子说了一车的话,难道就没有发现徵公子心不在焉吗?

或许只是不想罢了。

她替徵公子感到不值。

 

宫子羽找宫紫商有事,遍寻商宫不见,听说人在徵宫,心下纳闷,但还是哼哧哼哧跑过去。

宫尚角出了外务,不知归期,其余门内众人各司其职,宫远徵白日照例在医馆制毒配药,宫子羽来时,徵宫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人都哪去了?也该有服侍的人在啊,不是说紫商姐姐在这儿吗?宫子羽环顾四周奢华典雅的装潢,皱眉啧了一声,宫尚角给他弟弟的居处修得寸金寸瓦的,这小子竟还天天不着家,白放着这么好的房子不住。他乱转了半晌,刚要认了自己又要无功而返一回,忽见一个身影出了偏殿往后院的方向疾步而去。

宫子羽认得那好像是宫远徵身边一个侍女,忙出声呼唤。

“喂!姑娘!姑娘!”

那侍女全然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往前走,越走越快,宫子羽觉得甚是怪异,抬脚跟了过去。

宫子羽从未想过徵宫后院竟别有洞天,不是想象中的庭院荒芜,门扉颓圮,反倒精致得像个小花园。那侍女进了院门便消失不见,他诧异地往前边踱步边打量,忽然听到正堂屋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紫商姐姐?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他梦游一样走过去,推开房门。

地上坐着宫紫商和一个陌生的小丫头,一齐回头看他。

宫子羽傻眼了。

“姑姑,这个叔叔是谁呀?”

阿穆破天荒见到一回新鲜面孔,一点也不认生,满眼跃动着兴奋。

宫子羽听见这声称呼,瞳孔剧烈震颤,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

宫紫商捂着眼睛别过脸,她要死过去了。

这几年宫门过于太平,日子平淡如水,甚是无聊。

无聊,所以宫紫商偷偷来徵宫找她的小侄女玩了。

除了宫远徵在徵宫的几个心腹,宫紫商是宫门内唯一知道阿穆存在的人。

好了,这下不得不多一个宫子羽了。

“说说吧姐,怎么回事。”

宫紫商仰头望天作哀叹状,抹了把刚挤出来的一滴泪。

她记得那是个朝气蓬勃的春日,就和今天一样。那天她路过徵宫,难得想拐进来坐坐,谁知徵宫安静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独自前行,一边嚷嚷着要见远徵弟弟,半路宫远徵的侍女突然不知从哪钻出来,慌忙拦住她不让她往深处去,她偏不信邪,执意要一探究竟,两人拉扯着就到了后院。

她打开门那一瞬间的反应和宫子羽差不多,不,是更加剧烈,恨不得自戳双目以头抢地。

她看见了什么?宫远徵衣衫不整头发披散满脸泪痕,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抱了个孩子。

被人撞见,宫远徵那慌张无措的神情令她早已石化的大脑中飘过一个词叫花容失色。

“公子恕罪!奴婢该死,实在是拦不住大小姐!”

方才那侍女突然扑进来跪倒在她腿边,头磕得梆梆响,宫紫商惊了,不是,她刚刚也算是被推搡着过来的,但那会儿她哪还有心思去计较别的,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幕骇得说不出话。

“这……这哪来的孩子?你的?”

“南星,你先下去。”

宫远徵恢复到面无表情,将孩子放到床上,理了理衣衫,淡然道:“我捡的。”

“你胡说。”

宫紫商当即反驳,她理智犹在。

“你连宫门都没踏出去过,哪里能捡到个孩子。”

“……”

“你到底哪弄来个孩子?”

还这么悉心呵护,难道真是他的?不可能,远徵弟弟自己就是个不通男女之事的孩子,更何况,即便宫紫商对宫远徵有些偏见,但她清楚以他的为人,绝无可能与人私通搞出个孩子。

宫远徵倔强地良久不开口,用沉默与她对峙,宫紫商从他黯淡地目光里看不出什么,转身佯装要走。

“你不说?那好,我找宫尚角问去。”

“不!绝不能告诉我哥,绝对不可以!”

宫远徵几乎是弹下了床。

事态远比她以为的严重,宫紫商表情凝重起来。

紧接着扑通一声,她闻声低头吓了一跳,宫远徵竟跪在了她脚边。

“姐姐,我求你,这件事,不要说出去,不要说给任何人听,任何人都不可以,我哥……更不行。”

宫紫商蹙起眉,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至于让骄傲的宫远徵这般放下尊严求人,她很想刨根问底把事情弄清楚,可见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她不由得心软了。

“你先……”

结果下一刻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横在她喉间,宫远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她,表情阴鸷,眼角却仍悬着一滴泪。

他就那么着,用最清亮稚嫩的少年音,说着最狠绝的话,宫紫商为之一震。

“姐姐,我要确定,你不会说出去,否则,我只好杀了你,再自杀。”

刃尖只差一厘便割喉,她连忙举起双手求饶,“不不不别别别行行行,不是,行、行,我不说,我不说,你别冲动。”

匕首又往前推了推,他狠戾道,“我要你发毒誓。”

宫紫商叹了口气,竖起三根手指,郑重道:

“我宫紫商对天起誓,绝不将今日之事主动透漏给任何一人,否则我……否则我夫金繁天打雷劈,暴毙身亡!”

听她这样发誓,宫远徵倒有些意外。

对不起了相公,宫紫商在心里疯狂道歉,为了取得宫远徵信任,她不得不把誓发狠一些。

“可以了吗?说说吧,孩子怎么回事?”

“姐姐别问了,我说了是捡来的”,他撤了匕首,却仍回避她的问题。

“行行行,捡的捡的,那你怎么喂,要不要我偷偷给你找两个奶娘?”

闻言宫远徵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表情不大自在地转回了床边去看孩子。

“……不,不用,喂米糊糊就行。”

孩子睡着了不哭不闹,应该是刚喂饱,宫紫商左顾右看,却并未见到有用碗勺喂食的迹象,她耸了耸鼻子,空气中明显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想起他方才眼神躲闪,以及转身时瞥见他胸口的衣物上似乎有奶黄色污渍,一个疯狂的猜测在她脑海盘旋,她注视着宫远徵比之前还要清瘦许多的背影,细狭的眸子第一次瞪得老大。

宫远徵有苦衷,女人的直觉这样告诉她,既然他不愿讲,她便不问,硬生生将扑朔的疑惑与隐秘的猜想尽数咽进肚子,只当自己多了个可爱的侄女,此后时不时背着人跑来看望,见证小阿穆一点点长大,长成一个缩小版的宫远徵。幸而阿穆也很喜欢这个会给她带点心和玩具,讲话还有趣的姑姑,除了宫远徵和南星,宫紫商是她唯一能见到的人,每次姑姑来,她都高兴地不得了。

四年来,宫紫商守着和宫远徵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连枕边人也不曾吐露过一个字,这秘密沉重而猎奇,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来气,终于到了被另一个人无意撞破的时刻,所有的三缄其口都轰然崩塌,碎成一地狼藉,她决意破罐破摔,坐在废墟之上等待宫远徵归来审判,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反正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

宫子羽怔了半晌消化整件事。

阿穆独自坐在地上玩玩具,姑姑和刚认的伯伯在谈事,娘亲教育她大人说话时小孩子不能插嘴,她记得。

宫紫商拽了宫子羽在一旁,他无法不对突然多了个侄女这件事感到震撼,尤其还是他弟弟亲自生养的大侄女。嗯,他也同意宫紫商的猜测。

见他呆愣的模样,宫紫商推搡他一把,凑到他耳边,“你不觉得这丫头长得像谁吗?”

宫子羽点点头,“嗯,跟宫远徵小时候一模一样。”

“还有呢?你再看。”

他回头细看了一眼那女孩,又惊悚地立即转回来,因为他脑中闪过了一个不该闪的人影。

宫子羽面部扭曲到僵硬:

“这能说吗?”

“说什么?”

一道冷森森又含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不住脊背发凉,一齐打了个冷战。

宫远徵站在门口,幽幽地盯着他俩,他逆着光,脸色晦暗不明。

“爹爹,你回来啦!”

见是娘亲,阿穆眼前一亮,朝他飞扑过去,这是在人前,她知道要把称呼改回“爹爹”。

“先自己玩,我处理些事。”

“嗯,好。”

她抱着玩具回了里屋,把空间留给几个大人。

宫紫商双腿发软,声音里都透着心虚,全然没了方才的豪气,“远徵弟弟,我……”

“不必说了。”

宫远徵抬手打住她。哪里存在什么永远保守的秘密,他早有这个觉悟,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面对,渴望那一天慢一些到来罢了。

避开宫子羽探询的目光,他低垂眉眼,语气却强硬:

“事已至此,我只一个要求,这件事,绝不能在我哥那里走漏半点风声。”

宫子羽想了想,终是决定不开口询问,只点点头应了句“好”。

 

世事难料,宫远徵一个人的秘密忽然就变成了大家的秘密,变成了众人要一同瞒着宫尚角的秘密。

宫尚角在外奔波,他不知道的是,因着一个孩子的关系,商、徵、羽三宫竟难得团结一致,至少形成了能心平气和坐下来闲聊吃饭的关系。

在宫紫商宫子羽的盛情邀请之下,他哥不在的这些时日,宫远徵没少领着阿穆出去串门子。以往为了严防死守,不得不把女儿关在后院,他本就有愧,如今反正三宫都知晓了,不如让她自在点,多看看宫门的山水,多几个亲人疼爱。

一连几日阴雨绵绵,倒春寒冷冽,宫子羽夫妇喊了宫紫商和宫远徵来羽宫涮火锅,阿穆自然也被宫远徵打扮了漂漂亮亮抱了去。

众人围坐一桌闲话拌嘴,守着直冒热气的铜锅和满桌的新鲜肉食瓜菜,终于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只是少了一个人。

其乐融融,仿佛都把宫尚角的归期抛在了脑后。

宫子羽忽然想到这个人,头疼地哀叹一声,对宫远徵说:

“你就没想过以后怎么办吗?阿穆总会长大,你不可能关她一辈子。”

气氛一时微妙,宫紫商瞪了眼他又被啧了回去,良久只闻铜锅里汤底咕咚咕咚翻滚。宫远徵不动声色给阿穆捞了两个肉丸。

“我曾想过等她再大些,将她过继给徵宫的旁系血脉,但是……”

宫子羽抢过话,“但阿穆已经记事了,她那么依赖你,你要送她走,她岂会答应。”

一向沉默的云为衫也开了口,“徵公子难道也甘心看阿穆认旁人做父母吗?”

阿穆把头埋进碗里,一声不吭扒着饭。

宫远徵微微牵起嘴角,讥讽道,“宫子羽,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讨嫌。”

阿穆的存在已经被这一群人知道了,离彻底捅出去就隔了一层纸,早晚瞒不住。

可是他能怎么办?难道要他把孩子推到宫尚角面前,然后说,哥,这是你孩子,我生的。

他想想都觉得天塌了。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带着阿穆离开宫门,永远不回来。”

宫远徵怜爱地抚了抚女儿细软的头发,脑勺的温度传入冰凉掌心,只这一点点暖意,他便觉着身上没那么冷了。

阿穆一天大似一天,他也早不是小孩子了,小时候总盼着快快长大,长大就能帮哥哥分忧,如今真的长大了,才知道当大人的滋味原来这么苦涩。

小孩子总是什么都想要,抱着糖果不撒手还吵着要点心,结果怀里塞得满满当当,拿也拿不住哗啦啦撒了一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的贪心,舍不得哥哥的疼爱,又舍不得骨肉分离,才让这个错误延续了五年,如纸包火,层层覆盖,越想遮掩,火势越大。

若真到了再无法隐瞒之时,若必须要在哥哥和女儿之间做取舍,他只好离开哥哥。

阿穆离不开他,他也不能失去阿穆。

他可以为了宫尚角去死,但他不能为了追随宫尚角而抛弃孩子。

空气越来越凝滞,宫紫商见状不妙,推搡了宫子羽一把,干笑两声,“哎、哎,好好地说这些干什么,孩子还在呢,吃饭,吃饭。”

“别吃了。”

话音刚落,金繁冲进来,表情一言难尽。

他摊了摊手,“角公子回来了,已经到了羽宫大门,要见执刃。”

“现在?这么突然!”

“不是说还有段日子吗?怎么提前了也不说一声。”

众人兵荒马乱,眼下这个情况,宫远徵带着阿穆离开绝对会撞上宫尚角,眼瞅着宫尚角已经进了院子,云为衫当机立断抱了阿穆从后门躲出去,其余人则装作若无其事该吃吃该喝喝,刚要喘一口气,宫子羽惊觉桌上还留着阿穆的碗筷没收,赶在宫尚角跨入门槛那一刻,将餐具扫进桌子底下藏好。

宫尚角一进屋,眼神先锁定了坐在宫子羽身旁的宫远徵,然后才浅浅作了个揖。

“执刃大人。”

“哥,你回来啦!”

宫远徵在座位上朝他笑,满眼藏不住的喜悦,他是真心高兴哥哥能提前回来,虽说有些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宫尚角神色微动,他完成任务提前归来,本想给远徵一个惊喜,去了徵宫却听说人在羽宫吃饭,远徵什么时候和宫子羽玩得好了?以往他出外务回来,远徵看见他早扑上来了,这次为何竟如此坐得住?

“这一趟辛苦角公子了,只是怎么不先回角宫休息,反倒急着来我这儿?”

宫子羽悠闲饮了口茶,声音幽幽响起。

“任务完成,自然要先向执刃禀报。”

宫尚角迅速扫了一圈桌上的佳肴,目光又回到宫远徵身上。他弟弟穿了身新衣裳,是他没见过的料子,与那满头俏丽发辫相衬得宜,越发显得雪肤墨瞳,唇红齿白。

吃火锅有必要装扮得如此精致吗?

“这么丰盛啊,我竟不知远徵何时喜欢吃这些了,倒是麻烦执刃招待了。”

一开口,话语里浓浓的酸味差点呛翻了宫子羽和宫紫商,他自己倒没察觉。

宫紫商皱眉扇了扇鼻头,“嘶~谁往我蘸料里面加了一叠子醋啊~”

“都是一家人,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角公子也要坐下一起吃吗?”

云为衫端了一盘水果从后方绕出来,她接了话,笑容得体,满是执刃夫人的风范。

“不必了,多谢夫人盛情,既然执刃在用膳,那我晚些再来,就不叨扰了。”

说罢看了一眼宫远徵,“远徵,还不走?”

“诶等等”,宫紫商拦住就要起身的宫远徵,揶揄道,“宫二,作为姐姐,这我就要说你了,你自己吃素,还不让远徵弟弟吃点好的?”

宫尚角眉心一跳,宫紫商却心里乐开了花,她故意要气一气他,可惜那个傻弟弟不争气,平时看着小辣椒一个人,一遇到他哥,立马乖得要命,宫尚角说什么是什么。

“姐姐,子羽哥哥,你们慢用,我吃饱了,先陪哥哥回去。”

宫远徵看得出他哥情绪不对,或许是遇到了什么要紧的事着急喊他商议,又不便让众人知晓,何况阿穆还在羽宫,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总之还是先与哥哥离开再说。

离座前他对宫子羽狠狠使了个眼色,警告这吊儿郎当的人照顾好他女儿,别露了馅,骤然被委派了这么个棘手的任务,宫子羽表情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殊不知两个人“眉来眼去”全落在了宫尚角眼中。

 

宫远徵跟着宫尚角一路回了角宫。

“哥哥可是有要事吩咐?”

“无事,倒是你怎么跑羽宫吃饭了?听说你最近和商宫羽宫走的很近。”

说罢盯着宫远徵那身衣服又补了句,“火锅味有些重,待会回去赶紧洗一洗,换身衣服。”

宫远徵一愣,恼了。

“难道我还能一辈子只跟在哥后面吗?”

好好吃着饭,忽然冲进来给大家摆脸色,非要拉他回去,又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还害得他把孩子落在羽宫了。

就那对夫妻那个样子,女的是前无锋杀手,男的更是不务正业,能把他女儿照顾明白吗?

人一生气,说话便口不择言起来,当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哥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或许是牵挂着阿穆,想到将来有一天要带阿穆远走,不能再陪伴哥哥身侧,一时情急说了那样的话。

他委屈得紧,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明白哥哥不满他和别宫走的太近,但不论他与谁交好,对哥哥,始终只有一心。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宫远徵的一句气话像一道霹雳,宫尚角脸色灰败得骇人,好像眼前这个人下一秒就要决绝离去,一种莫名的恐惧自心底蔓延,控制了他的躯体,使他僵硬成一块重铁,直到看见那人柔软的眼泪,方缓和了一点。

“给你带了礼物。”

他自觉失态,回避了方才二人之间的紧张,指了指地上几个大箱子,微微一笑,存了些哄孩子的意味。

“来看看喜不喜欢,待会儿叫人抬到徵宫去。”

宫远徵便顺着他哥,绕过那茬不愉快,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去看箱子里的物什。

无非是些衣料饰物,珍宝奇玩,他哥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他带这么多,这些年,徵宫库房都快堆满了。

“谢谢哥。”

好一双干净透亮的眼,就那么直勾勾望着他,像一汪没有秘密的清泉。

当真没有秘密吗?宫尚角不信。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爱哭。”

他忍不住拭去那人眼角残存的泪,泪水早已冷凉,却将他的心烫了一个洞。

远徵到底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曾经想,弟弟长大了,成年了,不再是个小孩子,事事围着他转,若远徵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他不该去干涉,只要远徵真的开心。

可是……可是数十日不见,他一回来那么着急地想要见到远徵,却见到远徵和别人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便像失控了一样,强硬而自私地破坏掉远徵与旁人的交谊,把人从那一派热闹中,拽回这个冰冷空寂的角宫,逼迫他只可以对着他。

远徵依然是十分在乎他的,他绝不会怀疑远徵对他的纯粹,然而如今远徵对他展现的关怀与喜悦,都如同排演过,太完美,完美到近乎疏离,近乎伪装。

到底是什么事,连他都要瞒。

宫尚角发现自己竟读不懂宫远徵了。

他做错了什么,竟让远徵不愿对他坦诚?

“哥、哥?”

“嗯?”

听到宫远徵连声呼唤,他才回过神。

“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

宫尚角揉了揉眉心,压下眉宇间的暗流涌动。

“哥哥奔波数月,定是劳累了,那我先回去,哥好好休息,回头我让人送些新调制的药茶来。”

又急着要走?!

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宫远徵着急离开,是因为心里老惦记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把阿穆接回来,怕跟他哥说话多说多错露了馅,不料却被宫尚角误读成另一层意思。

宫尚角招来金复,冷冷吩咐道:

“盯紧宫子羽。”

金复看着自家主子冷成冰块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

 

角宫侍卫盯梢盯得紧,阿穆不得不在羽宫连住了好几天。

小丫头刚开始觉得羽宫新鲜,时间长了便开始想家。

“子羽伯伯,我好想我爹爹啊,爹爹什么时候来接我?”

宫子羽想了想,跑去医馆找宫远徵。

“你快点想想办法,你闺女吵着闹着要找你。”

彼时宫远徵正在煎药,听见他来,头也不抬。

“宫子羽,你办的什么事,一连几天没个消息,我还想管你要孩子呢。”

“你哥最近总派人盯着我,我哪敢把阿穆抱出来。”

“你不会趁天黑绕个路?堂堂执刃大人,难道还怕几个盯梢的?”

宫远徵放下手里的活计,无语地瞥他一眼。

“就今夜,我在徵宫等你,免得夜长梦多。”

他哥派人监视宫子羽,怕不是察觉到什么了,一直把孩子撂在羽宫,只会越拖越容易暴露,不如铤而走险。

“好,一言为定。”

夜里,宫子羽换了身黑衣,看着窗外月黑风高,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阿穆乖,伯伯这就带你去找你爹爹。”

于是执刃大人独自背着个奶娃娃,从羽宫后门悄悄溜出去,绕了一个时辰的山路,终于见到了徵宫大门。

宫子羽擦擦额头的汗,掂了掂背后的孩子,这一路走得漫长,孩子早睡熟了,并没有被掂醒。

他摸黑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台阶上坐着个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快别坐着了,赶紧过来接一下啊。”

那人毫无反应,他又走近两步刚想抱怨,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看清那像是来自幽冥地府的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这人哪里是宫远徵呢?

宫子羽寒毛倒竖。

完了,他想。

 

今日下午,南星在庭院里喂猫,忽而一抹玄黑织金的衣摆进入视线。

“见过角公子。角公子是来找徵公子的吗?公子现在医馆。”

“嗯,我进去坐一会儿等他,你忙你的。”

宫尚角翻来覆去想了数日,也没有琢磨明白,忽然福至心灵,就想来徵宫看看,在这儿安静坐一会儿,等远徵回来陪他一起吃晚饭,从前都是远徵陪他吃饭,这一次,也让他主动陪远徵一次,他想问问远徵,到底有什么心事不肯说。

宫远徵的寝居内永远萦绕着淡淡药草香,闻着令人舒心,宫尚角在他惯常坐的位置坐下,上回临走前,远徵就坐在他对面为他煎茶,那日的远徵格外温柔沉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想来颇有些怀念。屋子里换了几件新的陈设,宫尚角认得是他这次带回来的东西,不禁会心一笑,徵宫从十几年前的破败颓圮,到如今的格调不凡,他花费了巨大的心思,只要远徵住得舒适,便是值得。

“角公子请用茶。”

南星进屋为他斟茶,宫远徵养的那只猫也跟了进来,它不认生,雪白的团子直蹭宫尚角衣裳下摆,粘人得跟远徵小时候一模一样,饶是宫尚角也忍不住抚摸了两把,皮毛顺滑,它被养得很精细。

“那奴婢便不打扰角公子了。”

宫尚角点点头,接着逗那只小猫,看得出远徵把它当孩子一样宠,猫儿在屋里百无禁忌,俨然将自己也当成徵宫的主人了。

忽然猫儿像嗅到了什么东西,猛从门口窜了出去,宫尚角一时无聊,便跟着出了门,看看这小家伙要皮到哪儿去。

宫尚角一路随着白猫,探寻到徵宫深处,草色渐深,眼前兀地现出一道敞着缝儿的门,他惊觉这是连他也不曾踏足过的地方,那猫儿却像个熟客,毫不见外地从那条门缝钻了进去,一下子消失不见。

这是座院子,藏在茂密树丛里的院子,院墙被各色花草藤蔓簇拥着,轻易不会被人发现,宫尚角诧异地推开门,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步步瑶草琪花,如仙林一般,又安逸得像家一样,猫儿在墙角舔舐一条鱼,院子里连风都比别处温润些许,这种感觉,宫尚角恍惚,那是阔别他十几年的人间烟火气。

徵宫的后院不该是这样的。

这里有人常住,是谁?

是谁配得上被远徵私藏在这里?

他心如擂鼓,呼吸困难,一步一步艰难迈向房门,他要亲自揭开这个致命的秘密。

“吱哟——”,房门洞开,阳光照进来,鲜亮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满室温馨全化作一把把寒冷的钝刀扎向他。

“角公子!”

匆忙赶来的南星绝望痛呼,扑通一声跪下来。

宫尚角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在房间内缓缓踱了一圈,停在一面铜镜前,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孔。

他在用愤怒掩盖恐惧,他在惧怕什么?

他拾起案桌上的一个拨浪鼓,那东西工艺蹩脚,却极用心思,不难看出和那年送他的那盏龙灯,出自一人手笔,他张了张口,整张脸的肌肉都在颤抖。

“为何会有这么多孩子用的东西?”

“远徵在这里,养了一个孩子,是不是?”

“说话!”

南星伏在地上,被山洪咆哮般的一句话吓得一激灵,支支吾吾答复着一早想好的无力说辞。

“徵、徵公子四年前捡到一个孩子,便……便偷偷养在这里。”

“胡说!远徵从未出过宫门,如何能捡一个孩子?便是真捡来的,何必瞒着我?说实话!”

南星浑身发抖,头磕得砰砰作响。

“角公子放过我吧,奴婢不能说,若说了,徵公子会杀了我的,求角公子不要再问了。”

“你若不说实话,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女子的脖颈被死死扼住,那只青筋暴凸的手稍一用力,她的头和身子就要分家了。

“角公子恕罪,奴婢……奴婢说。”

南星闭了闭眼,视死如归般,道出那个痛彻心扉的事实:

“这孩子,是徵公子亲自生下的!”

宫尚角闻言肝胆俱裂,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

“公子当年突然宣布闭关,实为养胎,倒了临盆那一日,奴婢不得不为公子接生,方知公子身体异于常人,所幸上苍垂怜,母女平安,公子为防奴婢将此事透露出去,让我吃下特制的毒药,每月发作前领取解药,并安排奴婢照顾孩子,这件事,除了奴婢和公子的一名贴身绿玉侍,本来再无旁人知晓。奴婢所知只有这些,但求角公子饶命。”

乍闻远徵能怀孕,犹如五雷轰顶,而他却也很快接受了这桩奇闻,这对上了他的直觉——因为他确信孩子不可能是远徵跟其他女子生的。

定是有人欺负了远徵,迫他无奈产子。是谁呢?是谁能让远徵咽下这一切的苦果,一个人承受这样沉重的秘密。

四年前,远徵只有十八岁,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年纪,却要去哺育另一个孩子。

宫尚角扶着桌角才堪堪站稳,愧疚与自责如潮水一波一波击打他的心,只这么一会儿,他便觉得疲倦绝望,远徵是如何孤立无援度过了这几年?

他不知道远徵被人欺负了,他不知道远徵身体有异,他不知道远徵独自抚养了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弟弟,他不配做远徵最爱的兄长。

“孩子现在何处?”

“回公子,在、在羽宫。”

羽宫?宫子羽?在宫门,能与远徵过手的人不多,通过了三域试炼的宫子羽勉强算一个。他想起远徵忽然与羽宫交好,想起那天从羽宫离开前远徵与宫子羽的眼神交流,想起派去监视宫子羽的侍卫向他禀告羽宫并无异动,只是着人出宫买了些小孩子用的东西,当时他还当是云为衫有喜了,不以为意。

难道是宫子羽?

宫尚角面色铁青得要杀人。

 

暮色昏黄,宫远徵从医馆忙完回徵宫,想到今夜就能与女儿团聚,不禁嘴角上扬,只希望宫子羽靠点谱,若连这点事都办不明白,也别当执刃了。

一进大门,便见台阶上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哥,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宫远徵心里一喜,疾步走上前,低头却看见他哥神色冰冷,手里拿着的,正是他亲手给阿穆做的拨浪鼓,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不说话,宫尚角也不说话,都没有勇气对上彼此的眼睛。

仿佛沉默了一千年,忽然,宫尚角像拎小鸡一样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拖到屋里,狠狠推到床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房门轰一声关上,宫远徵躺在床上,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五年前的那场风暴占满了他人生的河谷,那么轻易地推翻了所有,他却要装作无事发生,只当是一次蝴蝶振翼,轻轻扇动,轻轻揭过。

但他根本没有那么坚强,他本以为事情败露以后他能笑着面对哥哥,然后带着阿穆潇洒离去,从此一别两宽,余生各安。

可是,他一点也做不到,他连看着哥哥的眼睛都不敢。

若是当年那夜他能再谨慎一些,若是他能多了解自己的身体一些,若是他能再勇敢一些,早点向哥哥坦白,早点做出决断,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

哥哥是无辜的,阿穆是无辜的,都是他的错,他太贪心,想拥有两份爱,可是哪一份,都无法完全属于他。

都是他的错……

 

宫尚角枯坐徵宫阶前,坐到余晖散尽,坐到夜凉如水,坐到熊熊怒火一点点冷却熄灭。

直到那个可恨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宫子羽,很好,自己送上门来。

宫子羽深吸一口气,“好吧,事已至此,如你所见,那么……”

那人缓缓起立,两束寒光照得他发毛,几乎是从齿缝挤出来的一串声音低沉嘶哑,“是你侮辱了远徵,逼他产子,对吗?”

“你说什么?”

不是哥们,宫子羽气笑了,吭哧吭哧走了半天山路就让他听这个。

躲在柱子后面的南星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也罢,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

那年徵公子宣布闭关,只留了她和另一位绿玉侍贴身伺候,有一日公子传唤她,满屋子熏人的艾灸气味差点呛出她的眼泪,她跪在床边,厚重的帘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递给她一本书,命她照着学,她接过来,竟是教人如何接生的,她不作声,只照做,嘴严听话是她的优点。两个月后她才知道她要帮忙接生的竟是公子本人,她从小话本子看了不少,对于这事倒是接受良好,参考医书上的经验,听从公子的指挥行事便是。阿穆小姐是公子拼了命才生下的,当时鲜血流了满床,公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至今犹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那天大雪封门,万籁俱寂,她亲手把一盆又一盆血水倒进徵宫后院的药草丛里,她看着血水在半尺厚雪地里浇出的一个个暗红窟窿失神良久。她总当自己是个小姑娘,公子比她还要小几岁,离成年还有好久,竟已经成了母亲。

好不容易止住血,公子的面色苍白如纸,却硬撑着作出一副狠戾模样,唤她和绿玉侍来身边,逼他们服下毒药。

“中了此毒,每月按时服解药,便无事,若无解药,定会一个时辰内暴毙而亡。你们让我安心,我保你们无虞,否则,莫怪我翻脸无情!”

但其实她知道徵公子根本没给她下毒,她身在徵宫多年,亦颇通一些药理,公子给她吃的东西根本不似毒药,起初她也以为是公子毒术高超让人无法分辨,直到有一次忘记按时服用解药,身体却毫无反应,她才发觉不对劲。求了医馆的大夫给她把脉,大夫告诉她她身体康健得很,所谓解药也不过是几位无害的药材磨粉团成的丸子罢了。

她早就看不下去公子暗自承受如此多的苦楚,得知自己并未中毒,她的计划便开始了。大小姐和执刃大人能深入徵宫,发现阿穆小姐的存在,皆是缘于她故意放任,她暗暗期待着能有人将此事捅出去,没想到宫门几个主子平素吊儿郎当的,遇到这么惊天的事竟都嘴严了起来。公子宁死也不肯让角公子知晓此事,她猜到这其中定有隐情,尤其几年来冷眼旁观这对兄弟,二人竟然都没发现各自对彼此有情,她便越发笃定角公子就是阿穆小姐的生父,而大小姐和执刃大人的猜测也与她一致,足见她的直觉并未出错。当然,以她的身份,没有立场向任何人陈情,她唯有推波助澜,让真相揭晓地快一些,至少以后她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担惊受怕地帮公子养孩子。

也巧,角公子今日来了徵宫,她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她故意用鱼腥味招引猫儿,或许是上苍也看不下去了,叫一向严肃的角公子一反常态起了逗猫的心思,否则她的计划不会如此顺利。

谁知角公子聪明一世,在这事儿上却糊涂了一回,徵公子孩子的父亲,除了他宫尚角,还能是别人,还敢是别人吗?

这厢宫子羽看着上头那个浑身冒黑气的人,感到身心俱疲,孩子虽然轻,背在身上走了一个时辰山路也实在累人,他懒得现在跟宫尚角掰扯, 迈开步子要上台阶。

“你起开吧,我先给孩子送进去。”

一柄长刀横在他颈前,寒芒森森,划开长夜,宫子羽顿住脚步,那双同样向他看过来的眸子犹如隆冬坚冰。

“不是你,那是谁?”

到底是谁欺负了远徵?

为什么旁人都知道了,偏偏他不知道?

宫子羽很少有气到眼瞪如铜铃的时候,现下算一次,他真的很生气,宫尚角居然怀疑他,这简直是玷污了他对阿云坚如磐石的感情。

他瞥了眼刀刃,怒极反笑,“宫远徵从未出过宫门,宫门之内,常人能近得了他的身,敢欺负他吗,他唯一对谁不设防你不知道吗?这个孩子能是别人的吗?”

宫子羽咄咄逼人的话语令宫尚角一双瞳孔骤然缩紧,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见他这样,宫子羽火气也消了,暗叹人怎么可以心里没数到这个地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宫尚角三十好几的人了,自己做过什么糊涂事都不记得吗?

心累,他发誓以后离这对兄弟远远的。

“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好好想想吧。”

长刀咣当一声坠地,宫子羽绕开他,踏上了台阶。

宫尚角僵硬在原地,衣冠楚楚,却狼狈得像被暴雨浇透。

宫子羽的一番话如一场倾盆而落的冰雨,刺穿他的心脏,浇醒埋葬在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旧梦。

他的人生中有一场秾丽绮艳的梦。

梦里他像一只发情的猛兽,忘掉一切礼义廉耻、人伦纲常,遵循最原始的本能,无情刺破一朵未盛开的花蕊。极度痛苦与极度愉悦的双重裹挟之下,他的血液几乎沸腾,翻涌着越滚越烈的欲望,直到被激越起的阵阵寒池冷水唤醒一丝清明,他依稀看见那被他疯狂蹂躏的人,神色惊惶,顶着一张与幼弟一模一样的脸。

远徵……他心里默念着那个禁忌的名字,张口却再次露出獠牙,在一个好心接纳了他的温热怀抱中忘恩负义般放肆撕咬,血腥味让他更加着魔,纵身一跃,下潜进最湿热最柔软的汪洋,忘记呼吸,忘记心跳,然后释放、爆裂、死亡、往生……

次日他好模好样自墨池醒来,绮靡的残影掠过,他像是掩饰什么一般,立刻遏止了神思,慌忙将其定义为一场荒诞不经的诡梦。

他的弟弟前来寻他,一身叮铃啷当,笑意盈盈,如往常一样。那人说,哥,你昨夜中了毒,好在我聪明,很快配出了解毒丸,无锋想给你下毒,真是太蠢了,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没有我解不了的毒么?

少年清澈的眼中泛着一丝骄傲,他信了,轻易地信了,像是迫不及待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他想,是的,远徵是他的弟弟,是他唯一亲人,只是弟弟,只是亲人,再无其他。

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梦,一场很快就会被遗忘的梦。

五年了,在他以为他已经完全忘记的时候,命运的当头一棒告诉他:

那不是梦。

那怎么会是梦呢?冰与火忘我交融,爱与欲抵死缠绕,所有压抑的、隐晦的、卑陋的情意,都在那一夜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那么真切,那么刻骨,那么痛……

是他,是他……他终于明白这些天来所有的疑惑和异样都是缘于他自己,他才是欺负远徵那个人,他才是一切都罪魁祸首。

什么宫门荣辱,什么家族兴亡,他是个连自己的心都不敢正视的懦夫。

寒凉夜色披在他身上,似有千斤重。

 

“执刃大人,交给我吧。”

走至紧闭的房门前,南星走来接过了阿穆,宫子羽点点头,转身看了眼那钉在黑夜里的身影,摇头叹息离去。

南星推开门,洞黑一片,比屋外还要冷旷几分,经过一番折腾,阿穆在她怀里醒来,揉着眼睛小声喊娘亲。

“抱给我。”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样的公子最让人害怕,但她不后悔,双脚摸索着走到床边将孩子抱过去,感受到臂弯一轻,便走开去点灯。

昏黄烛火盏盏浮起,很快将房间照亮,烛光顺着大敞的房门,照到屋外几丈远的地上,宫尚角站在光线之外,一双悔愧的眼泪光闪烁,只敢微微抬起,窥视一点屋内的光景。

小丫头打着哈欠,伸手勾住宫远徵的脖颈。

“娘亲,我想你。”

“我在呢,睡吧。”

那哄孩子的人,动作有着与样貌极不相称的娴熟,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叠在一起,一张青涩未褪的脸庞下是一张更为稚嫩的脸庞,宫尚角不敢走上前半步,生怕惊破了这温馨一幕。

小孩子入睡快,宫远徵又轻轻拍着她摇晃了几下,叫来南星。

“带她回去睡。”

南星得令,利落地将孩子抱走,从宫尚角身边经过时,注意到那人投过来的目光,却未有一瞬停留。

一时之间,屋内屋外,便又只剩他们两个人。

宫尚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宫远徵床前的。

宫远徵软软地瘫在床上,双眼疲惫地半阖,仿佛刚刚哄孩子入睡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感知到有人来,也强打不起精神。

“远徵……”

宫尚角在床边坐下,三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

意料之外被冰了一下。

他的手怎会这么凉?

他连身体不好,也不告诉他。

“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宫远徵轻飘飘抽出手,随意而决然地抛下一句话。

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牵痛。

不会让他为难。他听懂了这话里令人绝望的含义:他的远徵要离开他,永远的离开他。

“远徵!我……”

他又去拉他冰凉的手,渴望将他捂热,宫远徵却浑身一颤,猛然推开他,跌跌撞撞下了床,跑到一旁的柜子边上急切地翻找什么。

宫尚角看见他找到一个玉瓶,从中取出一粒药丸吞下,然后扶着柜子,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夜之后,宫尚角所中情毒过到了他身上,每月发作,无药可解,唯有服用他自己配的药来压制。然而抑制情毒的药效用越来越弱,情热已有数次提前来袭,持续时间越来越久,他每每要么生生捱过,要么下些昏睡药把自己弄晕。何况这一回他忘记了按时服药,怕是不好过了。

情潮来势汹汹,他刹时便软了腿,瘫倒在地。

宫尚角慌忙冲过去,见他脸上泛着诡异的潮红,心知不妙,一把抱起他安置回床上。

他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被汗水湿透。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身体才是热的。

他难耐地扭动着身躯,胡乱伸手扯身上的衣服,宫尚角看不得他如此难受,上手帮他解开衣衫。

“远徵,你怎么了,告诉哥,嗯?”

宫远徵模模糊糊感觉到哥哥在解自己的衣服,以为宫尚角要帮他渡过情热,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捉住他的手腕,试图推开他。

他哆嗦着嘴唇,喃喃道,“哥,哥……快走,别碰我,有……有毒,会、会过给你,快走……”

宫尚角凑近听清他的话,微微一顿,恍然想通了所有。

熊熊燃烧的欲火彻底吞噬了他的心智,他被本能支配,裸露的肌肤乱蹭身下的锦褥企图缓解,衣衫随着身躯的扭动如蛇蜕般自雪色的肩头层层剥落,鬓发早已松散凌乱,更兼两颊绯红,眸含春水。明明是纤瘦青涩的一具躯体,却通身散发着淫艳气息,端的一副惹人蹂躏的模样。

落在宫尚角眼里,只余满满的心疼和悔愧。

到了这等地步,远徵竟还在担心他。

每一次情毒发作的时候,远徵是不是都会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夜?在一望无尽的黑暗中,绝望地被一向敬爱的哥哥凌辱折磨,像一朵被风暴催熟的花,纤弱的茎叶风中摇晃,花蕊尚未长成,被迫绽放的花冠方显妍丽,却已经凋零几瓣。

是他害远徵还未成年便做了母亲,从一个连男女之别都一知半解,连自己身体有异都不清楚的青涩少年,独自妊娠、育子,年年岁岁忍受着难以纾解的情浪,将一切都秘密与苦楚咽在心底,然后不声不响,眉目含笑,仿佛当真岁月静好,云淡风轻。

几滴清泪落在那人汗湿的脸庞,服下的药终于起效,宫远徵逐渐不再挣扎,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热浪褪却,滚烫的肌肤又恢复冰凉,宫尚角握住他苍白的手,像捧着一只毫无生息的小鸟,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碎掌心的脆弱。

原来,在无数个未经察觉的时刻,爱意早已深入骨髓,牵动着一呼一吸都痛。

夤夜漫长,灯火荒凉。

 

宫远徵觉得自己困在混沌之中,像一叶残舟在乌云墨浪里漂浮翻涌,船舱里灌满了水,他被拖着一点点下沉,即将溺毙,却疲惫得怎么也睁不开眼。

他拼命抓住一截浮木,留方寸喘息的余地,不致被巨浪卷走,他在哪里?他要去哪里?他……他记得哥发现了阿穆的存在,哥似乎很生气,哥一定厌恶极了这样悖乱纲常的他吧,哥是不是,觉得阿穆是个不该留存于世间的错误,是不是要夺走他的阿穆……

“不、不……阿穆……阿穆!”

他猛然睁眼,惊魂未定,冷汗淋漓,视线上方悬着一张愁容,从模糊变得清晰。

“远徵?”

宫尚角守在窗畔一夜未合眼,见人醒了,忙去搀扶,却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开。

“阿穆呢?阿穆呢?”

宫远徵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扶着床边艰难爬起来要下地。

房门被打开,两人同时投去目光,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阿穆站到宫尚角对面,仰头与他对视,平静道:

“他们说你是我爹。”

宫远徵慌忙拉过她,“你这傻孩子瞎说什么呢,我才是你爹。”

嘴上说着呵斥的话,却面带惶恐,迅速地把她护到身后,好像有人要害她一样。

这一举动落在宫尚角眼里,内心一阵绞痛。

阿穆被挡住,声量却不小,细嫩的音色像千万根银针扎向他的心。

“但是我不认你这个爹爹!”

宫尚角像嗡得一下被抽干了魂魄,一张憔悴的脸几乎崩裂。

阿穆却扒着宫远徵的胳膊,露出一只湿红的眼,继续愤愤地控诉:

“都是因为你,阿娘才要把我送人。”

“都是因为你,阿娘才总是夜半偷偷流泪。”

“不许胡说!”

宫远徵忙捂住她的嘴,扯开嗓子向四下里大喊:

“南星!南星!人呢?死哪去了?快把她抱走!”

还不等南星走来,阿穆自己抹着眼泪跑开,只留下方才那几句话,犹飘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宫远徵醒来后头脑还未恢复清醒,像掉进了浆糊里,他只觉好痛,头痛,心痛,浑身都痛,肝胆俱裂,五脏如焚。

他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黑压压一片,他颤抖着抱紧自己的双膝,缩成一团,仿佛全世界只剩他一人,断断续续地自说自话。

“哥放心,她是徵宫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哥,不会和你扯上关系,让你为难的。

“哥,阿穆她很健康,她很聪明,她是个好孩子。”

她完完整整的,没有怪病,她身上没有兄弟乱伦的罪证。

“我只是想让她陪我,徵宫太冷了……”

我不能没有她……

“哥,求求你,饶她一命。”

宫尚角远远站着,如一棵饱经风霜的朽木,他的心要裂开了,鲜血从缝隙中一滴一滴落下,痛不欲生。

难道在远徵心里,他就那么恶毒,那么不堪托付吗?

他闭上眼,浊泪滚滚而下,是他太迟钝,太犹疑,终是他活该罢了。

宫远徵的声音越说越虚弱,游丝般吐出最后一个音节,而后重重地向一旁栽倒。

“远徵!”

他这次终于及时,那人落在他怀里,盈盈可握,却是他的全部。

他低头,看见臂弯里沉睡着他的珍宝,就像看清了自己的心。

 

暮色昏沉,宫远徵睁开惺忪的眼,缓缓坐起来,浑浑噩噩了不知多少时日,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乍然苏醒,头还有些痛,他皱眉揉了揉额头,忽然感到体内微微升起一股燥热,身下……那个隐秘的地方,浅浅有了湿意。

又要来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他赶忙下了床,去老地方寻药,翻了几遍,那里却空无一物。

他的药呢?谁拿走了他的药?

不行,身体越来越热,没有药,熬不过去的。

扶墙喘息了片刻,他想起一个地方,推开门,踉踉跄跄朝徵宫深处走去。

 

宫尚角走在回徵宫的路上,脚步匆匆。

“苗疆情毒,原是针对男子的,许多痴情女子会给负心郎下此毒,乞求挽回郎心。中此毒者若不与人交合,足以爆体而亡,当年无锋给角公子下此毒,大抵是如此图谋。可若交合时另一方事前不服解药,便会将毒过到己身,定期发作,并且愈演愈烈。”

“而且,不仅仅是每次发作欲火焚身受尽折磨这么简单,这毒留在体内遗害无穷,每发作一次都会虚耗一次身体,几年来已经亏损了大半,再不解,他就三五年的光阴了。”

多日前月长老的话尚在耳畔回响,他加快了步伐,生怕晚来一步,那人便多受一分苦。

等他回到徵宫,寝居内却空无一人。

这些天他寸步不离守着远徵,实在推不了的公务,也都在徵宫处理,此番只出去了半个时辰,回来远徵便不见了踪影。

他是为了找月长老取药。

“我参照徵公子的抑毒药方,细思了几日,拟了一个新的解毒良方。徵公子的医毒虽在我之上,但这种风月之物,他太不擅长,有些猛药不敢下,才拖到了如今。”

算算日子,情毒该发作了,远徵这会儿醒来去哪里?

他心急如焚,想到远徵或许担心孩子,便寻到后院去。

屋里只有阿穆自己,坐在榻上分辨药材。

他在门槛前顿足,对于这个孩子,他实在愧疚,不敢面对。

“你要找我娘亲?”

转身之前,阿穆却先开口叫住了他。

“我知道娘亲在哪儿。”

宫尚角苦笑,他还没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有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诚恳道:

“阿穆,告诉我好吗?请让我去找他,让我……弥补我犯下的过错。”

他垂下头,握了握手中的瓷瓶。

阿穆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跟我来吧。”

一个月来宫尚角日日守在宫远徵身边照顾,加上姑姑伯伯等人在一旁说好话,这些天她对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亲爹有所改观。

而且她看得出,娘亲很爱很爱这个人。

娘亲爱的人,她也会爱。

她也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有爹爹和娘亲两个人疼爱,不用再躲藏在这个狭小的院落,也不用再见到娘亲伤心的泪水。

于是她带领宫尚角,沿着幽深的小径,穿越一丛又一丛蓁蓁枝叶,在一道由藤蔓自然垂落而成的巨帘前停下。

徵宫的最深处,原来是个幽谷。

“我可以放心把娘亲交给你吗?”

阿穆仰头定定地望着他。

“当然,我向你保证。”

他蹲下,握住她的手,对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郑重地许下承诺。

 

宫尚角拨开藤蔓,又往前探了几步,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失语。

这里,是宫远徵和阿穆的秘密基地,忽有生人踏足,惊动万蝶振翼,刹那间,平静的水面上蝶影婆娑,如梦似幻。

对面,一棵巨大的古树沉默地生长在水畔。

树下卧着一位美人。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美人赤身裸体,沉眠在树根旁的花丛里,纤长的躯体因情动而扭动着,似盘踞老树的白蛇,妖娆却懵懂,无数只蝴蝶翩翩落下,为他的美丽停驻,仿佛下一刻,就要裹挟着他化仙而去。

宫尚角眼神灼热。

“解药和使用说明都在这盒子里,我不便说,请角公子自己看吧。”

月长老交给他解药时,那躲闪的眼神已然让他猜到了三分。

他咽下瓷瓶里的药丸,坚定地踏入水中,温暖的泉水粘湿衣摆,却阻挡不了他,他绕过水面上朵朵盛开的雪莲,一步一步,走到心上人的身边去。

是醉倒芳丛的珍宝,如玉肌肤上绽放寸寸霞色,乌黑长发随意披散着,发梢垂到水里,随着水波徐徐浮动,像柔嫩的水草。

蝴蝶吻过他的锁骨,惊悉来者火热的注视,纷纷翩然退离,将最亲密的接触,让渡给两个相爱的人。

爱人咫尺,难免气血翻涌,宫尚角却珍而重之的,在那人额头,留下轻轻一吻。

他亲手养大的雪莲,只能由他来采。

轻轻拨开那个秘密,娇花吐露,艳光四射,宫尚角看痴了眼。

孕育生命的沼泽轻易将他接纳,他着意流连一处,爱欲之潮温吞漫过,逼得他头皮发麻,青筋暴起,发出一声满足地喟叹,而后急切地去寻那人饱满的唇,衔珠一般吮吻。

如蛇交尾,越缠越紧,越缠越深,他逐渐发了疯般顶撞,仿佛中了情毒的人是他。

情至浓处,交缠的躯体耸动着滚到水里去,打翻一朵雪莲。

水声渐渐,水光潋滟,起伏的身影后,群蝶萦绕,好似共同编织着一场梦境。

那时谁也不知道,诞生世界的巢穴里,一颗种子正静悄悄发芽。

 

从幽谷出来时已是次日破晓,宫尚角抱着犹在昏睡的宫远徵回了前院卧房。

毒消了大半,而彻底清除余毒,则要整整七日的合欢,这才过了一天。

宫远徵是被顶醒的。

睁开眼是到处飘舞的青色帷幔,有一个人压在他身上,粗喘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迷迷糊糊记得他做了个绮幻的梦,梦里他和哥哥,在万蝶的见证下交媾。

宫远徵心一凉,彻底清醒了。

也就反应过来身上那人在对他做什么。

那人恰好也感受到身下人醒来,暂且停下了动作,抬头对他笑笑,牵起他的手吻了吻。

“远徵,你醒了,放心吧,你的毒就快解了。”

宫远徵瞳孔震颤,猛然出手。

他坐起来试图理清思绪,无视身下有东西流出的异样感。

宫尚角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差点被推下了床。

刚想开口,那人缓缓抬了头,看向他的眼神半是疑惑半是躲闪。

“所以……哥哥是在,帮我解毒?”

言罢宫远徵立刻捂住了喉咙,他的声音怎会如此怪异,还带点喘。

意识到事情远超出他的预料,犹在懵懂中的宫远徵,脸色瞬间像烫熟了的虾子一样红。

宫尚角就眼睁睁看着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粒药丸吞下去,然后一声不响栽倒在枕上。

“远徵!”

他把自己药晕了。

或许是出于难以置信,或许是出于不敢面对,宫尚角理解,毕竟整件事情的冲击力实在太强,远徵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没关系,晕过去也不妨碍解毒。

他将人捞到怀里,继续方才的事。

等远徵再次醒来,他一定要同他好好坦露心意。

 

阿穆百无聊赖地吃着点心,看宫紫商、宫子羽、云为衫、金繁四个人围坐打麻将。

“姑姑,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宫尚角要给宫远徵解毒,吩咐七日内不允许任何人前来徵宫打扰,于是阿穆被丢到了姑姑伯伯那里轮流照顾。

宫紫商码了张好牌,心情甚好,啧啧两声:

“你爹如今老房子着火,好宝宝体谅一下吧。”

“啊?我家里着火了?”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又纷纷低下头,露出她看不懂的笑容。

“阿穆,别着急,大概还有……”,宫子羽掐指一算,“再过三天,你爹娘就来接你了。”

 

再次醒来时宫远徵发现自己泡在水里。

“好热……”

浑身被温泉水熏得虚弱无力,快要化在池子里一样。

“醒了?”

沙哑而隐忍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一愣,随即便被拦腰抱出了水面,洁白柔软的绸缎顿时裹遍了全身,吸附掉身上莹润的水珠。

宫尚角抱他上了榻,取过软枕垫在他腰后,接着从紫檀木案上的盖盅里盛了碗热粥,舀一勺仔细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哥?”

“先别说话,快吃些东西,恢复体力。”

好几日没吃饭,是有些饿得头晕眼花。宫远徵揉了揉肚子,却并没有理会喂到嘴边的那一口,而是迟疑地接过粥碗,热热的喝下去。

宫尚角面色难看了几分,默默为他夹了些小菜到碗里。

一碗粥下肚,胃里有了食,浑身从内到外都暖暖的,精神遍也恢复了些,他感觉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

“吃饱了?”

用餐期间那双饿狼般的眸子就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嘴角微微抽搐,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手里一空,碗勺被拿走,案桌也迅速撤下,宫远徵猝不及防之际已经被压倒在榻上。

宫尚角贴着他的脸颊轻轻呵气:

“这回还想把自己弄晕么?”

还不等他想想要说什么,绵密的亲吻便铺天盖地般袭来。

他又晕乎乎的了,成了一滩任人取用的软肉。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被拖着陷落到滚滚情欲之中。

三十好几的老男人开荤,一发不可收拾,湿软的舌尖一寸寸自平坦的小腹下滑,最终在幽深丛林间停驻,渴饮甘泉。

宫远徵蓦地瞪大了双眼。

若是解毒,又何必至此?

他想发声,张口却只剩呻吟,身下像有一头牛犊在舔舐,汁水淋漓,勾得他发痒、发抖,想变成一条河流,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奔涌。

宫尚角忘情地舔弄着,蹭了满脸的水痕不自知,其实他并不精于此道,只不过尽己所能,让那朵娇花尽态极妍,倾洒出热淋淋的甘露润泽肺腑。

他从前自认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而这一刻,他想要的很多。

他想要他的远徵快乐,想要两颗心的交融,想要爱。

爱,远徵从不吝于赐他以爱。

“远徵……”

宫尚角唤他的名字,裹满蜜液的唇与他接吻,他却尝到一丝咸涩,是哥哥的泪。

哥哥捧着他的脸,他沦陷在情欲中眼神涣散,但依旧足以读懂那双眸子里的深情。

深情到他不敢相信,虚垂睫羽躲避那目光,他怕这是一场薄如蝉翼的梦。

“远徵,看着我。”

他便乖顺地看过去,哥哥的话,他从来都听。

“远徵,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涟涟泪水,哀哀祈求,方才那说一不二的作风全没了踪影,宫尚角几时这般卑微过。

无非一个爱字。

“哥知错了,是我太傻,这么多年未曾看清自己的心。远徵,哥求求你,不要用离开来惩罚我,我会死掉的,我的心要痛死了。”

宫尚角牵过他的手,按在滚烫的心口,那里正一阵一阵抽痛,那是一颗经年枯泽的心,重新跃动的证明。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原来当迷雾驱散,袒露的一颗心终于确认过爱意,会那么伤,那么痛。

宫远徵是谁?他是源泉,他是点点滴滴的撩人细雨,他是时刻泛起的涟漪,他是掷入水中的石,他是他的心跳,是渡不过的劫,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只有他,从来如此。

荒芜过多少岁月,宫尚角终于明白。

“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命……”

一滴泪落到宫远徵的眼眶里,混着他的泪,又一同流出,便如他们二人,同根同泽,难舍难分。

“远徵,不走了,永远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谁都再也经不起别离了。

“我答应哥。”

宫远徵微微叹息,笑靥绽成一朵雪莲,抬手轻轻拭去那人的泪,宫尚角顺势握住那只手,泼皮无赖般,紧紧贴在面颊上,从前明明是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人,爱跟在自己身后撒痴撒娇,这会儿反倒他成了个患得患失的孩子,缠着闹着只要依偎在母亲怀里。

“哥哥不哭……”

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哥哥呢。

“我永远陪着哥,永远。”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郑重,情欲喧腾,他偏清醒,因为他在对他的哥哥,他最爱的人,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

情天欲海,以吻封缄,他们终于完完全全的交融。

欲望尽头,是爱意汹涌。

世界热了起来。

 

不觉春意尾声,旧尘山谷难得多晴日,宫门众人有空都出来晒晒太阳,除了……

徵宫的窗子敞开着,熏风送进来院里的月桂花香,芳盈满室,层层纷乱的纱帐后交叠着一双人影儿。

七日已近尾声,房事的频率不再那么密集。早晨共浴过,又同进了些膳食,宫远徵已懒洋洋地卧在他哥怀里歇了半日。

说了一会子话,宫远徵嚷嚷着累,偎在哥哥胸膛闭目养神,听见那里传来阵阵沉稳的心跳声,浓密的鸦睫簌簌扑闪,弄得那人心口发痒。

宫尚角一手揽着他,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来回摩挲,虽说毒素尽消,几年来损耗的身体非一日能补得回来,身上依旧发凉,冰肌玉骨摸着很是顺手。

而另一只手……却伸在那个隐秘之处,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花蕊。

被开发到极致的身体敏感的紧,小半天下来早就弄湿了他一手,掌心兜不住,流下来蹭到腿根,滴进被褥,洇了一小片。

宫尚角好整以暇地低头看怀中人,那人却也紧咬牙关故作镇定。

两瓣花蕊在他手中捻得都快糜艳成烂泥了,明明是受不住,可他不主动,宫远徵就偏不吭声。

这几日都是他在主导,远徵予取予求,可他不想远徵对他只有无尽的顺从,他们应是并肩而行的爱人。

他也在学着如何对待爱侣,他以为爱人之间,是不必有任何迂回和拘谨的。

所以他定要远徵亲自开口对他说想要。

指节往深处探了探,怀中人明显一哆嗦,宫尚角却跟没事人似的,手指又退出来,只在边缘打转。

“哥……”

手腕被按住,宫尚角低头,对上那双湿漉漉带着嗔怨的眼,面色平静道:

“怎么了远徵?”

宫远徵震惊了。

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坏,一本正经做着欺负人的事。

可是他,他感觉全身的水分都从身下那个地方流出去,流干了,身体里有一团狂躁的火,舔吻过肢骸,不致命,却煎熬。

哥哥为什么还不……

“远徵,你想要我如何做,说给我听听。”

灵活的手指从未停止撩拨,面上依旧一副担忧他的君子模样。

“宫尚角!”

宫远徵恼羞成怒,人生第二次唤了哥哥的大名,同时拽出那只作乱的手。

唤出哥哥名字的下一刻他便后悔了,随之而来的是下体的空虚,欲望把他折磨得不像样,在水火两重天里翻滚。

“哥哥……”

他噙着泪,又低低地唤回原来的称呼,泪光闪烁,有一丝心虚。

被叫了大名,宫尚角竟喜出望外,巴巴儿贴了过去,在人耳边磁音流转,循循善诱:

“远徵,我在呢,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非要他亲口说出来,否则不给吃,宫尚角打定了主意,尽管自己也快把持不住。

欲火焚身,心脏砰砰乱跳,几乎要震出胸膛,宫远徵咬了咬嘴唇,终于彻底放下了羞耻心。

“哥哥……我要……快、快,给我……”

粗硬滚烫的阳物一插到底,将他填得满满当当,他放肆地长长叫了一声。

宫尚角听过徵宫那只小猫的叫声,就跟那一模一样。

他挺腰去顶撞骑在自己身上的人,顶得那人双目失神,脆弱的天鹅颈不断向后仰去,一具渐显成熟韵致的美好肉体完完全全展露在他眼前。

方才被花液浸泡到泛白的手指顺着肋骨一寸寸向上攀缘,水痕留了一路,最终点在娇嫩的红樱上,像被晨露打湿的饱满果实,只等着人来采撷。

好美。

他眼底火光跳跃,由衷地赞叹道。

他乐于欣赏他的远徵沉沦情欲的模样,他认定那是爱的象征。

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雪莲。

一朵只会对他温柔,只绽放在他手心的雪莲。

潮水漫过,濯清涟而不妖。

“远徵……”

呼唤爱人之名,他获得了一个缠绵的吻。

枯寂三十年,换销魂窟里走一遭。

哪怕摧毁一生的修行。

他心甘情愿。

 

欢愉过后,宫远徵枕在哥哥臂弯里消汗。

那人却盯着他胸口的茱萸意犹未尽。

“远徵从前,也是这样给阿穆喂奶吗?”

冷不丁这么一句,宫远徵立时烫红了脸,方才被吮得快要破了皮,现在还红艳艳挺立着,哥哥如今,怎的那般饥不择食,这里,还有下面那处,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也是奇怪,以前给阿穆喂奶时没什么感觉,可他哥一碰,他就跟着了火一样。

提到阿穆,数日不见她,着实想念地紧,他赶紧撇清脑海里那些胡思乱想,戳了戳宫尚角。

“哥哥。”

“嗯?”

“明早就把阿穆接回来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一起。”

“自然。”

宫尚角笑着低头亲了口他的脸颊。

“我们的孩子,哪里放心宫子羽带。”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勾起了唇角。

远在羽宫的宫子羽,正任劳任怨地看顾小侄女吃饭,忽然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见鬼,执刃大人想。

“哥哥?”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宫尚角抚了抚他光滑的肩头,挑起一绺乌发绕在指尖。

“我在想,远徵为何给孩子取一个‘穆’字?”

“因为……”

宫远徵粲然一笑,望向窗子外那颗挺拔沉稳的古松,时过暮春,一树勃勃绿意愈渐深浓,窗内窗外,两处春光,倒是一般地叫人愉悦。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我希望,她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宫尚角听得动情,忽而握住他的手,珍而重之地拢到心口。

宫远徵为他这一举动惊喜,收回远眺的视线,发现他也正灼灼地看过来。

宫尚角说:

“远徵,谢谢你,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相信我,以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远处山霭尽涤,风光无限,一只喜鹊自苍翠的松叶间振翅,扑向湛蓝霄宇,绕树三匝,最终又落回青松的枝头。

就像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开。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