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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内尔刚从布拉格回来,她很累,又好像没那么累,现在她坐在火车上,脑子里不停地播放那个死去男人家庭布景的影像——各种质地的瓷器摆了满满一大柜,紧挨着的柜子则摆满了形状各异的瓷制工艺品,看起来像被冻住的雨滴,柜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挨着一盏富丽堂皇但很俗的水晶吊灯。薇拉内尔不记得那个男人死去之前眼里逐渐消失的光彩,而是清晰地播放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火车快停了,车身因降速停顿,她的心猛一跳。她想这大概是因为她,因为伊芙。
有关伊芙的一切满满当当塞满她的注意力,就像那个可悲的囤积癖男人,把从四面八方搜集来的各种手工制品一个一个放进格子里,她对伊芙的理解也像那样一点点填满她整个曾无人配涉足的心,一点一点,一格一格,一柜一柜,一间一间。
薇拉内尔因此笑着回到巴黎的居所,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生机勃勃、蒸蒸日上过,就算她不小心毒死一整个派对的那次也没让她这么兴奋过。整个大街的人都是无聊的米色,只有伊芙像一罐只有瓶盖是米色的彩虹玻璃糖,不,也许应该把她叫做,
穿着米色靴子的彩虹人。
她小时候就发现,这个世界对漂亮的小女孩并不友好。他们叫她小美女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博得信任方便套取什么。薇拉内尔把那些浑浊的、带红血丝的瞳孔当成镜子,有一次放学时分她偷跑到一座小学门口,在一个蹲下望着她的男人面前停住,直到把中指戳进他的眼球才大笑出声,然后她像一条最无辜的小鱼儿游进大人的腿组成的海里,这是她第一次学会对挑衅做出回应。
伊芙让她想起很多事情,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她像一直在无人的荒原上飙车,除了享受狂风没有闲暇其他。黄昏时夕阳烤着她的脸颊,酒精让她的脸变红了,等风停时,一阵凉意以心为圆心向整个天地扩散,然后她坐在柏油马路上,靠着轮胎,盯着一只爬走的蜥蜴闭上了双眼。就是这种感觉。伊芙就像那只逃走的蜥蜴。
她从没想过杀的人值不值得死,只有像她这种没那么蠢的人才不会被十几万雇佣金断送一切。而一个彻底陌生的人比起一沓厚厚的钱来说什么都不是,哪怕加上他们的妻子、孩子和颤抖的“很多、很多钱”,他们泔水般的眼泪会弄脏任何一张支票。所以她不要,她喜欢从康斯坦丁那里接过钱时的心情,这让她终于有点觉得像自己被关进监狱那年的自己,那个小女孩应该得到的待遇。
伊芙呢?伊芙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薇拉内尔边想边走出车站,她买了杯加了很多糖的咖啡,和一块没放太多奶油的舒芙蕾,软塌香甜的口感让她想起彩虹下转动的摩天轮——那是安娜寄给她的第一张明信片上印着的照片。她闻到一股怪味,停下咀嚼,没来得及阻止吞咽,她把那把叉子放到眼前看了看,原来是她捅进那个男人喉结的那把,之后她又捅进他左边的太阳穴,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沾满樱桃果酱的棕毛熊。
叉子柄上的暗纹里还蓄满了血。
薇拉内尔耸耸肩,吃完了剩下的甜点,然后把餐具都丢进塑料袋。甚至有点撑,在久违地感到饱胀的同时她打开手机软件,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要订一张去伦敦的票。在康斯坦丁抓到她之前。
她决定在此之前,去挑一套衣服。她喜欢那种凑在她身边说奉承话的女店员,最好有一头灿烂的黑发。这套衣服饱和度不太高,但挺显身材,足够扎眼,已经到了能穿出门的程度。如果放在四年前,她还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这身套装绝对不会是她的首选。
伊芙身上又一种和莫斯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气质,这是她一直渴求的。她觉得伊芙的母语也许都比俄语要动听。可惜小时候在被谁接走的时候,她选择了向西走。如果一直往东,说不定就能与伊芙的母亲在某个地方偶遇,于是她还是会认识她,然后不可避免地把心交给她。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张明信片的图片,上面有一串丑陋的数字,发信人是康斯坦丁。薇拉内尔在泡澡时想出了这个人的死法。她致胜的秘诀总是勇气,她一直这么觉得。之所以这么积极,只是因为这次任务也在伦敦罢了。
伦敦,伦敦,灰色的天,灰色的水,灰色的风。以及路人香水掩盖不了的臭味儿,和塞纳河的味道有的一拼。薇拉内尔的高跟鞋踏上了熟悉的小路,这片区域的地形简直已经印在她的脑子里。她嚼着口香糖,侧卧在一栋旧医院楼的房顶,不一会儿,对街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一个黑西装,她在他说话的间隙射中了右胸,并在众人惊叫逃窜的瞬间补了一枪在鼻梁中央。
好枪法。
她不得不猛夸自己。接着就是离开。一点儿不着急,遇到护士时还讨了一根棒棒糖吃,用来戒烟的那种。
今天,灰色的伦敦终于有了一抹属于她的血红色。
这抹血红在地上倾斜地流淌,薇拉内尔觉得它流向伊芙所在的方向。
伊芙会不会像她这样想起自己?薇拉内尔停在路灯下,转身朝公寓的反方向走去,她的皮鞋在砖路上发出的声响让这个黄昏显得更空旷。她想要去找她,她好想见到她。
过去的案子里,她都没兴趣掀开那层皮,扒开一层层骨肉,看看停止跳动的心脏是怎样的。当然,她的同行中也许会有这种无聊的人,但她从没那种渴望。
她最近总会梦到,自己修剪圆滑的指尖像伸进打到泡发的奶油桶里一样,一点点破开柔软细腻的躯壳,直到按压上伊芙鲜红的心脏。伊芙直到那时才会爱上她。
她拿出一根烟来抽,这时她看到公园里接孩子回家的一对父母,他们上一秒还在吵架,等孩子扑进怀里又默契地相视而笑。薇拉内尔想从他们脸上看见什么婚姻破裂前兆的蛛丝马迹,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成功。他们只是吵架了,还是很喜欢对方。
路上的车总是横冲直撞,薇拉内尔想,但她总会比他们开得更莽撞,反正那总不会是属于她的车。她走到伊芙办公楼下,在四楼窗边她的身影像插在花瓶里的花那样招展、窈窕。薇拉内尔仔细观察着她的嘴唇,观察她说话时脖颈的动作,她把烟灭了。在伊芙抬头往下看的瞬间,举手打了个招呼。
伊芙停顿了很久,她们就这样对视,直到她的同事把她叫走。薇拉内尔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她在莫斯科学语言的时候顺带要学不同地域的文化,她比东方的了解远远不如西方。但伊芙总让她感到亲切,只需要一头像伊芙那样蓬松的黑发,就能让她觉得,好像上辈子她死前最后的心愿,就是遇见这个东方女人。
她尝过很多口味的冰淇淋,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记忆里母亲不让她多吃,安娜曾经买给她很多个,康斯坦丁总是在街头跟她共享同一家店的廉价冰淇淋。冬天,她坐在木椅上把那些软塌的甜筒喂给杂食鸽子,用勒死一个壮汉的手去抚摸它们油亮的皮毛。她离开了伦敦,在这里她没有吃到过像样的冰淇淋。
伊芙会记得她很久,伊芙爱着她的灵魂。薇拉内尔在飞机上摘下耳机,在阅读某本小说时把女主角的名字替换成伊芙。一句一句,她觉得自己好在变成了小时候家里浴室瓷砖上那个愚蠢的天使女孩,头顶光环,背后一对洁白翅膀,双手合十向什么虔诚祈祷着,嘴边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尽管她从来没感觉过什么是幸福。
这次工作的对象就在这架飞机上,一个臀部线条很漂亮、有着高颧骨的棕发女人,她刚刚推着饮料车走过薇拉内尔的身边,她的口红不衬她,但等她没了呼吸,那种脸色应该更配那个颜色。薇拉内尔等飞机降落时锁定了她的方位,她假装被困在座位上,在女人前来询问时,按住她的双手,把一枚沁了毒的匕首在她胸口花了一个深深的十字,捂住她的鼻子直到她断气。
最后她从女人的口袋里摸出口红,帮她补了一下,果然好看。
薇拉内尔在机场出口找到了联络人,她更换了合适的口音,被带到了一所闻起来像死老鼠的公寓。有一段时间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的梦就像这里的天空一样蓝,现实总是遇见笑着的蓝眼睛。这座城市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而她是暴晒它们的太阳。现在她从袜子里拿出几枚尖刺,她要把这辆宾利的轮胎扎破,然后割破司机的喉咙。男性在她眼里总更容易下手,因为他们总是轻敌。他们挣扎时也充满了愤怒,扭动时就像被困在太阳直射下的长虫,甲片一点点发出烧焦的味道。他们不甘心的眼睛放出怨毒的汁液 ,数不清的脚四仰八叉,最后在大雨落下时被冲刷进下水道。
她庆幸自己不用料理任何人的后事。
薇拉内尔照常在完事儿后放声歌唱。她把这首俄语歌里的单词即兴替换成英文,因此听起来破破烂烂,像一锅煮破了皮的意式饺子。油水和肉馅一同漂浮在水面中。路过的人脸色不佳,因这不甚悦耳的歌声纷纷侧目。
她愉快地前后摇摆手臂,在路上倒着走,要么看天,要么看地,从不平视看任何一对无聊的眼睛。是时候攥住渴望了,是时候攥住着来之不易的渴望了,薇拉内尔这么想着,天就黑了。
薇拉内尔在莫斯科补习时,在安娜那里了解了许多戏剧和神话故事,她从安娜神采奕奕的眼睛里看到许多空洞和迷茫。那个一事无成的男人攀附着安娜,就像一支扯不开的毒藤,就像缠绕着安娜的迷雾,让这个平庸的名字长出精美的手工花边。黑发的俄罗斯女人有着异乎常人的语言天赋,她在说情话时也没有口音,就像一个敬业的演员,而薇拉内尔21岁时眼中的世界便是戏台,她从那时喜欢在买手店给自己量身定制一身鲜艳的修身套装,从她与安娜共舞在充满调料味儿的居民屋厨房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架终于起飞的飞机,抖抖干净尾翼的鲜血,她划破天际,在爱的漩涡里徜徉,安娜的手臂环绕着她,仿佛一条由碎石子和动物牙齿串成的项链,让这场漫游充满了森林气息。
她在监狱里被丢来一本破旧的圣经,在讲爱情和刑罚的书页总是有被折损的痕迹,就像一张被脂肪抛光的案板。这些圣洁的文字对她来说味同嚼蜡,但尽管如此,故事还是很精彩。一天,一天,滴答滴答过去,她的欲望像水缸里过度繁殖的水藻,骨头里的力量借由肌肉传至皮肉之外,她用眼睛去倾听阴暗角落里被抛弃的秘密,淬成一把冰冷的出人意料的毒箭,藏在腋下伺时而动。
直到遇见伊芙,薇拉内尔才开始反省,也许让她重见天日的并不是那些丧心病狂的十二门徒,而是她自己罢了。她心里有对这段爱情的渴望、幻想,她用力量和智慧不断浇灌着,直到伊芙如愿出现在她面前。而她献给伊芙的是一枚红彤彤的苹果,她透过路西法的眼睛,看见了伊芙朴素的肉体里白花花的灵魂,那叫嚣着占有和亲吻的灵魂。
她对伊芙开了一枪,把那个迟到的吻镶进她的肋骨里。然后她离开了罗马,她的浪漫幻想被南欧的阳光暴晒成一片片萎缩的茶叶,一触碰伦敦湿润的空气,入口便酸涩。那一刻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这样拥有伊芙了。
“就好像刚从梦中醒来,我们就不得不告别…”
一句复古流行歌的歌词滑进她的耳朵。
,那时她们走到伦敦桥上,背对背走了一百五十米,又各自回头。她们沉迷在这生命中最大的混乱,因此感到被爱。晚风好像代替人诉说,薇拉内尔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怜惜一颗会动的心脏。只要伊芙愿意,她也许会当面剖出这颗和她杀掉的人一般无二的心脏,伊芙眼眸中的惊讶独属于她。她因为这爱变得脆弱了。
“我只想紧抱你一小会儿,然后笑着迎接死亡…”
这首男女对唱的芭乐还在持续。
薇拉内尔从没想过这个无聊的世界里会存在伊芙,她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眸中窥见相似的灵魂。她们在伦敦桥上十指紧扣,桥底下流淌过伊芙被毁掉的人生和亲密关系,以及薇拉内尔无声无色的斑斓过往,一切都消融在在漆黑的河水和波动的灯光中。
“如果世界就要毁灭,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她跟着这段喋喋不休的音乐唱了起来。
“在你身边…”
伊芙默契地和声。
“得了吧,我们离死亡还很遥远,”伊芙笑着说。
“不会吧,你没想过死了会怎么样吗?肯定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伊芙眼含笑意 ,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想,每天都在想。”
“这种想里面有我吗?”
“这重要吗?”
薇拉内尔摇摇头说,“因为我会知道你总在想我。”
简直只要和伊芙呼吸同一小片空气,就让她陶醉得忍不住笑。
正常的人生轨迹被她无聊地感知着,伊芙也有过无聊的人际圈,她的过去就像一盒冷藏半天的牧羊人派,调味很重,混杂着冰箱里蔬菜的味道,微波炉加热过后只有底部是热的,土豆泥搅得很随意,肉馅却没有一点腥味,感觉是亚洲人的口味,又不知道为什么奶油味那么重,也许放点胡椒会更好。她第一次尝到的时候就爱上了这千万分之一的平庸,伊芙颤抖的唇纹看起来就像静置布丁时浮上表层的油膜,她的黑发在滴水,安静地在餐厅上方的昏黄小灯里打量着薇拉内尔,那神情就像她第一次拿到一个前凸后翘芭比娃娃,第一次找出一件蓝色闪光亮片的迷你裙子盖住她赤裸的皮肤。
薇拉内尔没有不会掉色的眼影和精巧的关节设计,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简单得就像她呱呱坠地时那么安静乖巧——至少她母亲的日记里是这样写的。那是她们第一次正经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薇拉内尔跟尼克装模作样地打招呼的时候,伊芙的心也没有薇拉内尔去嗅她时跳得快。薇拉内尔像一阵精巧的小型飓风,在伊芙那片蛙声四起的夏日池塘掀起滔天的波浪,每一片荷叶都被粉碎。
伊芙记得她第一次在医院里见到薇拉内尔的心情,那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来月经,十分的惊慌中掺杂着一点点兴奋,无声无息流泻的血液渗透、流淌、汇集,开辟出一块深红的峡湾,安静的船只隐秘地藏匿着,任何秘密不会被外界窥见,一切都被兜在白色的卫生用品之中,以及永远被染红的床单和被子。
薇拉内尔就站在这片红海尽头,用那双呼风唤雨的大眼睛占领着一切。伊芙被那种危险的红色气息包裹着,一把匕首从她体内被牵引而出,仿佛在体验生产,她过去的一切被这把匕首破坏得血肉模糊,好似一张破烂的渔网。薇拉内尔这个名字读起来很性感,就像唇齿间绽放出一朵玫瑰,它强悍,无惧风雨,只会在取得额外胜利时夸张大笑。
伊芙出生在这个大陆的另一端,被迫学习英语很多年,跟着大人去到美国之后,却还是被各种蓝色、绿色眼睛长久地打量。这种差异感并没有持续很久。十二岁那年她参加军鼓汇演,在上厕所时看到裤子上的血。血管里的血液好像凝固又融化,让她又冷又热。也许那就是某种征兆。后来她来到伦敦,扎起头发,拿着烤的软塌的可颂走进军情五处的破旧办公室,灰色的天空里飞过白色翅膀,平底鞋停留在稀疏的草坪上,旁边是黑色的樱花树枝,她裹紧外套,想起母亲说话时的口型,急促的音节像某种暗语,她的眉头总是堆叠着对伊芙未来的忧虑,直到她和尼科的婚礼上才舒展开来,不过她一直劝尼科最好别留那种胡子,母亲的手臂挽着伊芙,母亲的皱纹里沉积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劝慰,她是在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中度过青春的女人,她的记忆里有许多不被广而告之的宝藏。母亲回首尔后,伊芙拿出一瓶酒慢慢喝,她打开那本偶然从书店看到的《女犯罪者》,心脏温热地泵出血液,比酒精更让她平缓。
也许关于一个冷血女杀手,关于薇拉内尔的一切就是从这时形成的。早于奥克萨娜成为她的名字,也早于她从监狱逃脱。伊芙遇见薇拉内尔,仅仅因为她开始研究女性犯罪,仅仅由于她千万次的动心起念。在这个平凡的、想起初潮、与母亲告别的夜晚。
“切格瓦拉是亚洲人!”
“不……”
“他有一头黑发!也许眼睛也是蓝的。”
“你大错特错…”
“而且只有东方人才会用红色去……”
“你太笨了!”
………
路过的青少年的争论成为伊芙上班路上的背景音,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时候她觉得,也许切格瓦拉距离她同薇拉内尔一样遥远。她在梦里听到过薇拉内尔走向她的脚步声,就像一头莽撞、所有的优雅只为了捕猎的豹子,琥珀色的眼睛浸润金黄的草原色泽,就像蜂蜜在阳光下的样子。
伊芙路过屠宰场,红肉的海洋倒映出她的脸庞,这个地方让她闻起来更像她。她又在想薇拉内尔,就像小时候上语文课时不断走神,却再也不会被女同学拉回注意力,她一个人留在了破败的、荒草丛生的教室,云朵蒸发,太阳萎缩,她的颧骨随风而化,只有板凳下不断滴落鲜红的血液,汇聚在地板的夹缝中央,曼珠沙华生机盎然,带她驶向彼岸。
她没有什么感觉,她一直都没有什么感觉,她感觉不到什么,从由体内流走的鲜血,到尼科给她戴上戒指之后的吻,她好像都感受不到什么——也许这种相对性的判断仅仅是因为她遇见了薇拉内尔。
切格瓦拉的胡子和头发凌乱在烂尾楼墙面的涂鸦上,伊芙的黑发无法被一根脆弱的皮筋扎起来,她第一万次想起薇拉内尔的吻,和她鲜血的触感。
“这太疼了…”
薇拉内尔的痛呼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划出一道鲜艳的彩虹。每当伊芙望着天时都能看到。小时候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皮肤很白,鼻梁上有些雀斑,眼睛是棕黑色的,脖子上有三枚痣。在女校她们形影不离,她记得她们在谈论暗恋对象时,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常绿林在初夏摇曳着,微热的风钻进拖鞋,她们要一起去洗漱。伊芙那时感觉好极了,直到女同学开始谈论隔壁学校的男生,气氛就像一锅煮到该放进料汁的烩菜,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收尾。可即便如此,伊芙也觉得那晚的一切都好极了。薇拉内尔被浸透鲜血的驼色上衣让她想到女同学说出“喜欢”时的眼神,她在火车站厕所里被习惯支配着洗手,但本能让她半路停下来,她尝了尝那血的味道。
她好像见到许多年前月亮的影子,在她貌似丰满的人生中摇摇晃晃。她记起一个困在电梯口的梦,她和一群陌生人困在电梯间,怎么都离不开。她梦见薇拉内尔的肩膀靠在她胸里,失焦的猫一样的美丽眼睛在临死前一秒仍凝视着伊芙,这让她看起来不再“迷失”了。
薇拉内尔就像青春期的皮肤病,它们来去匆匆,唯一留下的就是变粗、和容易油润的毛孔,伊芙总会不管不顾地照常涂上基础保湿面霜,至少这病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印记。薇拉内尔看向她的眼神让她想起清晨起床时,发梢触碰大腿皮肤的感觉。伊芙想要向过去正常的一切证明自己并不在意一个雇佣杀手,她们甚至没来得及说爱。她记得亲手剁断那个红发男人面孔中央的感觉,其实和处理一只带骨的鸡没什么区别,但视线边缘是薇拉内尔鲜红的套装,她在想要不要离开,要不要离开这里,罗马废旧遗址的阳光像艾草熏到眼睛一样让人眼疼,伊芙从来没觉得必须要杀掉什么人,可是当薇拉内尔看向自己,她在想也许自己不得不为此赴死,为了发梢吻向大腿,为了她在无数个嗜血瞬间的怦然心动,她觉得自己要以这种理由变成一只被拍死在墙上的蚊子,她的尸体贴着墙上切格瓦拉的喷漆涂鸦,哈瓦那的太阳和暴雨带她离开一片焦灼的红色。
也许死亡才是最不重要的。
这晚泰晤士河的河水比她不幸跌落时要温暖,也许是因为中弹的薇拉内尔,也许是因为河上倾泻的灯光,也许,是薇拉内尔紧闭的双眼终于安抚了那份“迷失”。伊芙清晰见到子弹的轨迹,像落在琴键上的指尖,薇拉内尔的脊背因此上下浮动,浸泡过薇拉内尔的血液的河水卷进伊芙的肺里。
这一刻如此永恒。
水面之上是没有她的漆黑一片。
伊芙的黑发被湖水淘洗,她睁开酸疼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那艘举办过婚礼、尸体横陈的船已经走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