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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林诺的诺多族人在出奔的黑暗中首度习得死亡。
他们曾在蒙福之地的辰光中狩猎。但鸟兽的死不同于埃尔达的死,它们短暂而自由,是停驻于乐章中的过客与点缀;而埃尔达注定留存世间,悲伤难以随时光淡去。在亲手合上至亲的眼睛之前,他们不知道肉身可以被损毁到何种程度,纽带的断绝又是怎样一种永久残留的阵痛。他们必须学习甚至发明一种方式,在灵魂去往曼督斯之后,处理那仍以挚爱面貌存在的残骸。
那本质上是一具容器,所有精灵都明白,但就这样弃置有违他们的本性。
许多埃尔达根本没有留下遗体。在天鹅港,杀害的和被杀害的一并横陈于沙滩上,手染鲜血的和未染鲜血的一同被乌妮的悲泣卷走。在赫尔卡拉克西,黑暗的波涛与坍塌的雪峰一瞬间就淹没所有,只有极少数幸存。
众人合力将图尔巩从冰海拉上来后他许久没有说话,仿佛喉咙已被冻结。芬巩一度以为自己的兄弟再也不会开口了。但当他们用雪摩擦他冻僵的肢体,从他掌心里掉出一枚戒指。埃兰葳在水底松开他时,它从她瘦削的指节上脱落。图尔巩将它赠与她那天,那双手尚且洁白丰满。
他唤来了伊缀尔,声音沙哑沉重。他用一根银链将戒指挂在恸哭的女孩颈上,亲吻她与母亲如出一辙的金发。
“留着它,直到你也无法再携带为止。”
陡峭的冰壁变成荒芜的冰原。在日月升起之前的黑暗中,每次睁眼都有同伴保持着静坐或躺卧的姿势不再醒来。于是他们找到了一种方法。灵魂不再回返的精灵被一个挨着一个放在一起。冰面上无法进行挖掘,就制作宽大的油布蒙在他们身上,如同固定帐篷一样钉起四角。
接着他们在一旁哭泣、哀悼、重新整装,等待一场雪的时间。大雪降下,风与云的主宰曼威以仁慈掩埋他们的族亲。
道路向南蜿蜒,冰原蜕变为草原,米尔寇爪牙的足迹显现。雪水化开,与血迹混在一起成为泥泞。他们将倒下的战士与敌人分开。奥克的尸身腐臭难闻,精灵们燃起火堆将它们付之一炬。但他们无法用同样的方式烧去一张张熟悉的脸。
“那些人会用火的。”阿瑞蒂尔在芬巩旁边拧紧弓弦,喃喃地说。
那些人,芬巩听明白了。但没有人提起那个家族的名字,在极寒的征途上从来不提。
诺洛芬威安从未绝望到用同族的遗骸取暖,何况焚烧奥克的目的是处理污秽。众人转而掘出土坑,卸下战士身上的残破甲片,埋葬他们,直到他们安静地回归阿尔达的大地。据说伊露维塔的儿女受造时使用的物质与之类似。
之后的数十数百年,诺洛芬威安在贝烈瑞安德各地都筑起过坟丘,不设棺椁,不立碑刻字,让白石青草覆盖其上,鸟兽自由来去。但他们会带走死者身上的一样东西,由最亲近的人看管直到记忆与继承者也都亡逝。这逐渐成为一种习惯,因为他们已尝到埃尔达这一世的生命可以不如石头与金属恒久。
在奥克的尸堆中找到阿尔巩后,芬国昐取走阿耐瑞在受诞日为他戴上的蛋白石项链,把它当作手链缠在臂甲上。大鹰将芬国昐的身躯带去山口,图尔巩卸下甲胄上的一颗蓝水晶嵌在刚多林王座厅正中。阿瑞蒂尔长眠时,也是图尔巩将她的珍珠发网拢在手中,把她葬在王宫筑着白篱的花园。刚多林白塔崩塌前夕,伊缀尔带走了图尔巩那枚与埃兰葳成对的戒指。埃雅仁迪尔远航前夜,他将幼时获赠的白银胸针拆成两半留在双胞胎的襁褓中。
而芬巩在许多场战斗的末尾三次吹响银号,号音如同低沉悠长的三声叹息。在月船高照之前,幸存者烧尽敌人,将阵亡者深深掩埋。他们的灵魂去往曼督斯,他们的躯壳与大地一同不朽。
至少诺洛芬威安们如此希望。
费诺里安确实用火。自从费雅纳罗在他们眼前化作飞灰,他的儿子们仿佛认为焚烧亡者理所当然。而且希姆凛的大地封冻而坚硬,多松尼安北坡与大小盖理安河之间的隘口也一样终年寒冷。在那里倒下的战士难以用普通的方式埋葬。
于是他们会在暮色渐合时垒起柴堆。火焰腾起时,沾血的手指在竖琴上弹奏一首简短哀歌。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们撤往南方,撤往森林,直到河口。那地方湿润得木头甚至难以点燃,必须借助富含油脂的松果与遗民一度用来营建屋舍的干草。
迈兹洛斯数不清自己点起过多少把火。在也躺上柴堆之前,他的弟弟们始终隔着火光望向他。六个,三个,最后只剩下玛格洛尔。他们没有带走过死者的任何所有物,一缕头发都没有。第一家族的生与死都极为彻底。
骤火之战后的某一天,芬巩作为新任至高王到访劫后余生的希姆凛。一大堆视察、仪式、拗口的王室寒暄之后,他站在堡垒的石砌长廊中望着北方落雪的平原。那年初春罕见地仍在下雪,白雪遮蔽了几个月前阿德嘉兰被邪恶玷污的痕迹,也遮蔽了零落的焦黑遗骸。
“给我一件你的东西。”他语速很快地说,没有看着迈兹洛斯。冰冷的长廊在他身后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什么?”
“一件你的东西。”他重复,“不是你时常送到希斯路姆的那些礼物,是你天天戴在身上的,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东西。它必须不太容易被打碎,不太容易被烧毁,也不太容易……腐烂。”
迈兹洛斯逐渐明白他想要什么。他开始取下自己一只耳朵上的耳坠。芬巩不戴耳饰,它们会夺走人们对他美丽发辫的注意力,但没有什么珠宝能盖过奈丹妮尔的长子红铜色长发的光辉。她为他挑选过诸多点缀耳垂与耳尖的饰品,大多数都是红宝石,色泽鲜艳,如火如血。在安格班他们生生扯下过那些首饰。耳廓上的撕裂愈合后,他继续佩戴它们,紧挨着他的伤疤。他没有理由不继续佩戴它们。
芬巩沉默地接过那枚镶金的红宝石耳坠,迈兹洛斯到最后都不知道他把它收在了哪里,离生命和灵魂多么近的地方。终于芬巩转过脸:“你想要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吗?”
“很多,”迈兹洛斯回答,恐惧攥住了他,“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和诸多事情一样,他为此后悔,不得不花费许多年回忆缠在黑发间的金丝的触感。太多年,即使以首生子女的记忆也难以抗衡。他衰弱了,迈兹洛斯意识到,以至于过往开始离开他。泪雨之后他再未去过安法乌格砾斯,不曾途径色瑞赫沼泽,阵亡者之丘上的哀歌也从未传到他耳中。他甚至再未渡过西瑞安河向西去,直到维拉与凡雅的大军愤怒地越过大海,先后收复了希斯路姆和希姆凛。
他害怕脚下的土地突然吐出一枚耳坠。红宝石的,如火如血。
后来高山崩塌,河流改道。西瑞安河不复存在,最为慈悲的乌欧牟也离开了他们,贝烈瑞安德的东面和西面如同羊皮纸对折。迈兹洛斯在一片赤红中举起宝钻,被烧焦的掌心甚至无法流血。在它骇人的光辉之下,迸裂的大地与火融为一体。
诺洛芬威安归于大地,费诺里安归于火。事实就是如此。
他将自己投入其中。
Fin.
20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