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汨江边,炎炎烈日下,齐司礼怀抱着一具尸体踏入江水之中。
江水滔滔滑过下摆,战袍被濡湿,可齐司礼仍然在前进,怀中女孩发丝上还残留着泥土和硝烟混合的气味,可脸上的容颜如故,好像她只是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齐司礼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孩的时候,她那时还是个王宫中娇蛮无比的小公主,同她的哥哥公子衍一样,那时候公子衍还不是王,是太子,是整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可是这未来的希望却整天带着自己的妹妹逃学、上房揭瓦、闹得鸡飞狗跳,宫女们敢怒不敢言,太师看了直摇头,于是便有了齐司礼登场。
京城内高家官禄都道齐家的小公子少年老成,大有可为,声名远扬至王的耳中,王便召齐司礼入宫,作为公主太子的伴读,于是,三个总角之年的孩童便成了彼此的伴侣。
谁人能想到齐司礼像是使了什么神秘巫术,竟让向来不得安宁的兄妹二人洗心革面。
这是三个孩童间的秘密,有关隐蔽的晚霞,林间归巢的倦鸟,石间流过的清泉。
“东宫深处有一条小径,可以直通王宫外的密林,你们想不想出去?”齐司礼很有大哥风范地双手抱臂,看着眼前两个小不点,虽然他自己也没有高多少。
“我想!我想!”女孩来了劲,头点得像拨浪鼓,粉色的发饰随风摇曳,像一朵小花。
“那有什么可玩的?”公子衍作为皇储,什么珍奇宝物早已见惯,懒洋洋地回道。
“橘子,世界上最甜的橘子。”齐司礼正色道,小公主在一旁馋得流口水,虽然平日饮食无忧,可她从来不能想吃什么便吃什么,身为公主,连日常饮食都不得自由。
“切,这有什么。”公子衍仍然不屑一顾。
“听闻令兄曾在围猎之时博得头彩,赢得了王的赞誉,”齐司礼观察着公子衍的神色,高傲的太子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又听闻有权臣建言易太子之位,倘若你还想保住你的位置,我可以带你去后山学习打猎,待志学之年,公子必能大展身手。”
“你有什么条件?”公子衍仍旧警惕地看着齐司礼。
齐司礼嘴角一弯:“在学堂,都听我的指令。”
“成交。”公子衍与齐司礼碰了碰拳,两个孩子达成了人生中第一笔交易。
小孩子总是很好骗的。
齐司礼感受到江水渐渐将鞋面彻底浸湿,脚底变得负重难行,可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为什么你总是如儿时那般轻易受骗。
齐司礼叹了口气。
在那之后,太子和公主果真如齐司礼所言,一改前非,用功温书,认真听讲,连那严厉的太师都忍不住在王面前连连称赞公子衍的进步。
“很好!”王龙颜大悦,赏了公子衍喀什新上供的和田玉,籽料光滑,是上等的玉石,配在腰间熠熠生辉。
可是这般上等的宝玉,却最终落到了齐司礼手中。
“你跟我换!”公子衍坐在树杈上,被酸得呲牙咧嘴,小公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手上沾染上黏腻腻的橘子汁,可她毫不顾忌继续大快朵颐,太好吃了!果真如齐司礼所说,是世间最美味的橘子!
“我不换。”齐司礼悠哉悠哉地靠着树干,转手却又扔给了坐在地上的小公主,“这林子里的橘子都是一样的。”
“呸!”公子衍吐了一颗橘子籽,“齐司礼你诓我!我这颗酸得要命!”
“你妹妹吃着不酸,我吃着不酸,怎么到你嘴里便成了酸橘?”齐司礼不紧不慢地又剥开一个橘子分给女孩,女孩吃得不亦乐乎,享受着齐司礼的投喂,根本无暇分心两个人的拌嘴。
“拿去。”空中抛过一道淡绿色的弧形,齐司礼眼疾手快接住,是王赏的和田玉。
“你这是作甚——”
“我拿这玉石跟你换颗橘子,你齐司礼稳赚不亏。”树杈上的少年不满地撅着嘴,打从齐司礼将他们骗来,十有八九他吃到的橘子都是酸的,但到了齐司礼手中,却都是甜得不得了的样子,惹得妹妹央求他不要中断和齐司礼的“协议”。
齐司礼心情很好的样子,向公子衍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公子衍跳了下来,力气之大,铺满落叶的泥地都在震动,女孩也跟着站了起来,随齐司礼走去。
“这颗,这颗,还有这颗,”齐司礼指着树冠外围的一圈橘子说道,“这些都是甜的。”
小公主崇拜地看着齐司礼:“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位置的橘子照射光照时间远大于内环的橘子,也就是你哥哥每次都率先爬到树上,反而帮我们把最酸的橘子都扫清了。”齐司礼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
公子衍的脸色很难看,轻哼一声,打算再次上树摘橘——
“且慢。”齐司礼拦住他,“还得仔细观察,甜橘子通常皮薄肉软,反倒是公子钟爱的厚橘子,是最酸的。”
“你懂什么!父亲说了,‘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注1),越是鲜亮的表皮越好!”
“那你便继续吃你的酸橘子罢!”齐司礼不再理会他,而是伸手又为眼巴巴看着那些橘子的公主摘了一颗又黄又软的大橘子。
最终,公子衍在公主的吞咽声中,放弃了己见,也跟着摘取那“皮薄肉软,色泽橘黄”的蜜橘。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容易动摇?
江水慢慢没过膝盖,刺骨的寒冷袭入骨髓,齐司礼前进的步伐变得沉重,可他仍在继续往前走。
密林间包含了童年的所有亲密往事,包括年少时天真的幻想和言谈,全部都在风穿林间的沙沙声中飘向远方。
“我不想当王。”公子衍坐在篝火边,望着烛火喃喃道。
齐司礼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将方才打猎得到的肉烤得外酥里嫩,塞进小公主手里,见她张嘴便要咬,齐司礼叮嘱道:“小心烫。”
“我不想在王都过一辈子。”公子衍抬头望着夜空,月明星稀,月光柔和地洒在这位未来的王的脸上,“我想同你一起征战四方。”
齐司礼没有应声,他拿过那串烤肉,轻轻吹着气,为嘴馋的小公主加速进食倒计时。
“我应该向父皇寻求一块封地,”公子衍继续他的设想,“做一方诸侯,上面种满漫山遍野的橘树,待我出征归来,便是收成之时,我们便有吃不完的橘子了。”
说完,他满足地笑了一下,好像沉浸在一个脆弱易碎的美梦中,拥有世间最甜最多的橘子,便比那山河江川更为宝贵。
直到小公主的牙间蹦出香浓的汁水,齐司礼才轻声回答道:“可你已经做了选择。”
明天,就是拥护新君上位的大典,满朝百官、司仪礼数,都已即位,就等这位年轻的王接过年迈垂死的王的皇权,安定暗涌不息的朝堂内外。
“是啊,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公子衍无奈地笑了一下,这些年来的政治争斗,让他收敛了锋芒,他学会了于光天化日之下大张旗鼓地宣扬,于黑暗隐秘之中悄然无声地行动(注2)。勾心斗角,手足相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齐司礼一直都看在眼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晨曦初露时,受封大典便正式开始了。
齐司礼仍记得他和小公主站在公子衍身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身前是那曾经梦寐以求遥不可及的龙椅,身后是文武百官,还有那天下江山。
他的手心有汗,小公主握了握自己兄长的手,给他加油鼓气,齐司礼站在他身后,依旧少年老成古井无波的样子,可是在公子衍即将踏出那一步时,齐司礼却坚定不移地说道——
“你会做到的,我们会做到的。”
公子衍脚步一顿,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便在礼官的引导下上前而去。
他们都心知肚明齐司礼在说什么。
少年人志在远方,曾在醉酒后轻狂的夜晚畅谈政治理想,小公主亦加入其中,他们从不把女子排挤于朝廷政务之外。
他们说过很多很多的话,山湖河海水陆地形规划,边陲重镇排列部兵,敌国外患朝堂动荡治理……无所不谈。
公主提过很多除此之外有价值的建议,她说天下女子应当同男子一般受教,参与科举,她说女子不仅可以事农桑,还可以穿上兵甲驶入战场,她还说,文化风俗应当改革,婚嫁之事皆有青年男女自行定夺。
她提这些建议时,嘴上说着希望兄长来日登基,不忘妹妹的良策,眼睛却亮闪闪地望着齐司礼。
齐司礼面色如常,直到听到末尾婚嫁之事,似乎酒劲才上头,耳垂泛着不易察觉的红,他点头同意。
如今少年少女就要大展宏图,齐司礼望着这位未来的王黄袍加身,一步一步登上高阶,黄袍席地,抚过一级一级的台阶,齐司礼与他不再是平起平坐的好友,亦或者从来都不是。齐司礼和百官一同跪下,向这位新王,向他们的壮志豪情下跪。
齐司礼深信不疑,公子衍会带领他们,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缓缓叩首之时,齐司礼望着渐行渐远的公子衍,逐渐化成一颗金黄色的点,登基高位。朝殿之大,他不再能看清他的身影,只留下呼呼风声穿过他们越来越远的距离,和那晚穿过橘子树稍的晚风,似有不同。
你从那时候便变了吧?
江水没过胸部,水压令齐司礼感到呼吸开始不畅,可是他仍然竭力将女孩搂抱在怀里,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在水中飘荡,可是脸仍然向上朝着齐司礼,好像她还在呼吸,好像她随时都会睁开眼然后泼齐司礼一身水。
最初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新王需要稳固地位,他常常召齐司礼进宫,讨论政务。
小公主仍时常在侧,在休息间隙插科打诨,又在严肃会谈之时提出充满新意的谏言。
他们三人间仍然知无不言,年老的太师临死前曾言先皇将自幼看大的公子衍托付于他,如今他即将迈入先皇后尘,便将公子衍托付于齐司礼,这个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你会照看好他,对吗?”太师咳着血,道出临终之言。
“我会的,我会照看好他们。”齐司礼答非所问,他自作主张将小公主一并算入自己的责任范畴。
太师安详地闭目,哭腔一片,可齐司礼却莫名觉得一身轻松。
这天下,终于是他们的了。
齐司礼时常挑灯夜读,替王审阅奏章,或是编制变革新法细则。
小公主常带着夜宵前来探望,她还是那样贪吃,可是齐司礼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同儿时共食时有所不同,或是她在夜露深重时仍盛装出行于此,或是她总是悉心他身上的每一丝变化,然后自告奋勇地替他分担工作。他们坐在一起时,本应男女有别,不同孩时那样亲近,可是每当女子的芳香透过衣袖传入鼻息之间,齐司礼又不忍将她推开。
他默许着她一切逾矩的行为,公子衍也默许着齐司礼一切逾矩的行为。好像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规矩,也从来没有规矩,他们是一同治理国家的队友。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形的高墙渐渐树立在他们之间。
公子衍设立了中朝,起初仅负责他的近身起居衣食,可是渐渐的,负责的范围越来越广,权限越来越大,雪花一样的奏折不再飞至齐司礼的案牍,反倒是落得一身轻闲。
“我想,比起身居庙堂,你更适合到朝堂之外,到大漠边疆处。”公子衍对齐司礼这样说。
于是,齐司礼便从丞相成了大将军,他手握兵权,却失去了政权。很难说是否是明升暗降。
小公主曾找兄长哭闹,质问,就连经久不用的撒泼打滚的招数也用上了,可仍然没有改变王的意思。
王指向何方,齐司礼便去向何方。他是最忠心的臣子,是王手中的一把利剑。
“那么,新法变革,该由谁来操办?”齐司礼接过任命书,提出疑问。
“你尽管去,剩下的寡人自有安排。”公子衍说。
他已经习惯于自称为“寡人”了。
齐司礼抿起嘴,他很想质问他的安排为何?是叫那些顽固不已的老古董变着法子找机会阻拦变法?亦或是让革新派中那些想要借此机会谋利上位的投机者去曲解变法本意?
一旁的小公主冲他摇摇头,使劲使眼色,齐司礼才没有将满腔怒火发泄出来。
出征之前,小公主曾到长街上送他。
“我自会护着兄长的,你且安心去。”她站在齐司礼的身侧,齐司礼才注意到女孩原来已经这么高了。
他想打趣,说何时是你护着兄长,你不尽添乱便可。可是他好像已经说不出这般玩笑话,当年那个稚嫩的女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婷婷玉立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
齐司礼点点头,准备上马,却被扯了扯衣角。
只见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女孩,现下鬼鬼祟祟地往他手里塞了什么,齐司礼一握,是平安符。
民间风俗早已在公主的大力支持下有所开化,女子较从前更为有自主权地择偶,不再完全听命于父母兄长之命,流行开来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层出不穷,为心上人亲手绣制平安符便成了这战火连连的岁月中的最受欢迎的方式。
一针一线,思念成织,盼望着爱人早日平安归来。
“你敢丢了我便宰了你!”女孩故作镇定地做了一个鬼脸,可是不太成功,泪水在她眼里打转,快要溢了出来,胸口的心脏砰砰直跳,齐司礼能不能听见呢?
齐司礼俯下身,长发遮住了旁人的目光,在这微妙的一瞬,齐司礼吻了吻女孩的额头,气息在两人颊间泛滥,痒痒的,捕捉到少男少女间暧昧的氛围。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齐司礼向她郑重承诺,少女放下心来,因为齐司礼听到了她的心跳声。
“早点归来!”少女悠扬的呼喊声跟出征的号角一并传入耳边,经久不息,像是借着风声陪伴他至塞北。
公子衍站在皇宫高墙之中,远远地目送这支出征的军队,为首的骏马上,坐着被他放逐的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你会让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江水漫过颈部,像一把冰冷地刀悬挂在血液奔流不息的动脉上,齐司礼觉得这江水即将杀死他,逐渐强烈的窒息感使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动莫名的心安。
因为他体会到了怀抱着的女孩临死前的感受,是冰冷的,绝望的,而他很高兴能够和她有一样的感受。
“很快我们又会见面了。”齐司礼再次向怀中的女孩保住,低头吻过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好像只是那成百上千次出征中的告别。
齐司礼带领的军队接连取得大捷,战报一封又一封传入都城,王命人磨制了一把珍贵无比的青铜剑,提纯之难度令京城的铁匠费时费力,紧赶慢赶才在齐将军归来时献上。
王赐予了齐司礼沉重无比的青铜剑,却再也没有给予他提剑立军功的机会。齐将军终日只得在兵场练兵习武,远离政事。新法推行层层受阻,终如编制新法的人一样被束之高阁,齐司礼几次谏言,却被新任免的丞相以各种圆滑的托词打道回府。他亦不再方便行走于宫中,皇宫重地,甚至不得穿兵甲而入,每每他恳请拜见王时,只得在郊外行宫会面。
而就连那珍贵无比的会面机会,也不再是儿时三人行,仅有他和王相望无言,道不明为何此去经年,却将童年的竹马青梅之情碾压成粉尘。
那位茶间缺席的公主,早已在齐司礼派往塞北边疆的日子里,于朝堂上缺席,她不再有权利干涉军机重政,只得处理些简单的外交琐事,曾经付诸心血的移风易俗,也渐渐回归了本源。女子又不再拥有走出高墙的自由,只得做深宫之中哀婉鸣唱的夜莺。
再后来,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齐司礼遭贬。
太史令上书:“察觉南蛮之地星象异动,慧星陨落,炽焰腾空,此为不详之召……需齐将军奉命前往,镇压妖氛,除国中不详。”
冠冕堂皇的理由,道貌岸然的说辞,然而底下印着的,分明是自幼同袍的印章。
齐司礼收起圣旨,奉命前往。这一次,没有长街吻别,没有出征号角,亦没有那个送平安符的女孩。
为何会一步一步沦落如此田地?
干涸的土地裂缝非一日之旱,冰冷的大雪压枝非一夜之寒。
起先,是外交政见上的不合——
“投书欺宁,密史赴庆,既不疏远宁国,也不得罪庆国,看似一举两得,淮国完好无损,实则,伤了宁国的心,也冷了天下人的心(注3)(注4)。”齐司礼立于朝堂之上,横眉冷对。
庆国日益强盛,刚即位的王想要顶住压力,暂缓两个紧张之势,逐派使节投诚,然而淮国已于宁交国好,背信弃义的行为传至宁王及诸侯之时,淮国的声名信誉急剧下降。
高坐在龙椅上的公子衍恼羞成怒:“寡人自有决断,丞相不必多虑!”
他已经渐渐不喊齐司礼的本名,改称官职。
再后来,是军纪意见不同——
“军市涉赌抽彩,聚娼优敛财,你说该不该治罪!“红缨长枪,齐司礼不惧千夫所指,毅然提出严肃军纪。
“行营设市,正当合法,涉赌聚娼,列国皆是如此,为何独独为难大王?(注3)”新上任的丞相宛如王的口舌,替他将坏话说尽。
“列国可以,淮国不允!”齐司礼厉声呵斥。
“淮国不是你齐司礼的淮国!”一直一言不发的公子衍突然打断二人的争论,立下决断。
这似乎是公子衍最后一次喊齐司礼的本名,金色的瞳孔紧缩,望着昔日的好友,他已全然变成陌生的样子,他向盘根错节的守旧利益集团低头,终日沉溺于丝竹箫乐之中,那日林中饮酒,高歌应将淮歌响彻九州,这个梦想仿佛离他们越来越遥远。
最后,是那日朝廷百官前激烈的争吵,彻底分道扬镳——
“人君莫不欲求忠臣,贤臣,在身前侍奉,然亡国破家之事却屡见不鲜,为何?就因君王眼中的忠贤能者,既不忠也不贤。”齐司礼上书恳请替换中朝丞相,他的本意并不为权贵,只为唤醒昔日的王国之光最后一丝余晖。
此言一出,原是冷眼旁观的官员们纷纷变了脸色,有恨不得以眼刀杀了他的,有四下张望仿若无事的,还有人直接想冲上来与这位向来不结党营私、孤身奋战的齐将军对峙。
“井水如此清澈,却无人汲取。王上若能明鉴,淮国才会有救。(注3)”那双金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仿佛早已看遍世间苍生百态的天神,却依然毅然决然选择一次又一次于水火之中拯救众人。
“齐将军,我告诉你,淮国不用你来救!”公子衍怒吼道,颊边的赘肉一颤一颤,他不过而立之年,却已油腻老态尽显。朝堂赋予他黄袍,亦剥去了他的少年赤子之心。
齐司礼看着他,好像看到垂暮的夕阳,最后一点点光辉藏于暗山之中,再也消失不见,耳边响起大厦轰塌的声音,是他们遥想的庞大帝国基业陨落的巨响。
为何?为何会如此?
橘树下的结好誓约,登基初时的赏识与重任,灯下夜谈烛火通明照亮的宏图伟业,好像都在日子的蹉跎中消失殆尽。
齐司礼还是那个齐司礼,可是公子衍已不再是公子衍,他早已在对权力的无限追求的欲望中迷失了自我,也忘记了他们原本想要救济苍生的初心。
耳边尽是小人谄媚之言,再也听不进齐司礼的一声叹息。
齐司礼被贬至南蛮之地,瘴气弥漫,车轮滚动间,年少往事与情谊如烟尘,四下终散。
为什么你会听信佞人谗言?
江水涌入口鼻,肺部宛如要燃烧炸开,濒死的身体在绝望地自救,引发不由自主的剧烈咳呛,试图将水排出,却吸入更多的江水,氧气将耗尽,可是齐司礼仍然坚持着向更深处走去,怀中的女孩已同他一同沉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江水让他再也区分不出活人与尸体的温差。
很冷,很痛,可是远不及女孩胸间穿彻的那支利箭所带来的痛楚。
庆国的壮大如火如荼,势不可挡,淮国在与之交锋中接连败退,庆国提出和谈方案,割让若干城池,并许与公主和亲,以得淮国渴望的休战。
这样屈辱的条约却未在朝廷掀起波澜,究其原因是淮国已经无力再战,齐司礼卸任大将军后,战争还在继续,然而连年的战争并没有让他们取得和平,反而离胜利越来越远了。
有少数反对声音也被一片和谐的同意丧权辱国方案的声音压了下去,但齐司礼没有。
他单枪匹马直指都城,从那荒芜之地启程,日夜兼程赶到了王都,又拨开重重禁卫军,杀至他曾经出入无碍的皇宫。
“庆国乃虎狼之国,不可信,不过是假借和亲之名,实则开启日后无休止的吞并!”齐司礼深吸一口气,一路风尘仆仆,未曾停歇,却看到满朝文武百官心安理得地身居庙堂,商量着以一个他们不关心的小公主的终身幸福来换取这个末日帝国的苟延残喘。
“高官厚禄,却不思报国,立于这朝堂,一个个衣冠楚楚,俨然如朝廷栋梁,却教唆着卖国求荣!你们不是支撑这个大厦,是在将这个大厦毁掉(注3)!”齐司礼的声音如一记重弹,在空旷的大厅回响,青镈都为之震动。却震不醒公子衍那已麻痹的心脏。
“如此无礼!目中既无寡人!”经年未见,曾经同窗的发小,对他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公主在哪!”齐司礼眦目尽裂,怒吼道。
“公主已自愿同意和亲,不日便要启程。”公子衍沉默不语,一旁的丞相替他答道,眼底滑过狡黠的胜利的光芒。
齐司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哪有什么自愿,公主为了求得国家安宁,百姓不再流血牺牲,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做交换,包括那曾经藏进小小的平安符里不曾示人的感情。这不是一种自由选择,这是逼着她被迫接受的交易。
公子衍摆手,近卫军上前欲羁押驱逐齐司礼,齐司礼愤而转身,率先离开。
当夜,齐司礼召集了都城中曾经听命任免于他的属下,组成齐家军,将于半路拦截和亲车队。
可是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顺利。
车队一出都城,行至山路,便被齐司礼拦截,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淮国和庆国的军队。
公子衍像是早已知晓齐司礼的心思,已派人埋伏于此,打算将齐司礼最后的军力一网而尽。
“齐贼,你擅自领兵抗旨,造反之心路人皆知,罪当诛!”公子衍和他的部队站在山谷之上,俯视着齐司礼和他怀中的公主,和亲车队早已兵荒马乱。
他不再喊齐司礼名字、官职了,他喊他齐贼。
齐司礼仰起头,正义凛然地望着他:“王不察余中之情,反信谗言而齌怒。指九天以为正,夫为灵修之故(注5)!”
他能感觉到公主又惊又喜地他怀中瑟瑟发抖,不曾想到,第一次与爱人相拥,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弓箭直指这对恋人,齐司礼反手将女孩护在身后,女孩嘴里呼喊着什么,似乎在恳请自己的兄长放过齐司礼。
他没来得及听清,一支利箭划破空气,他机警地反应过来,带着公主侧身躲避,一支带有庆国标识的箭穿过他们原本停留的位置,钉在了墙上。
霎那间,黑压压的庆国大军从身后突袭而来,山谷之上,山谷之下,全被包围。原本还将弓箭直指着齐司礼二人的部队转眼间便被新加入战场的黄雀捕杀,淮国军队狼狈地回击着,公子衍并无前线作战的经验,他本是想亲自捉拿自己曾经的同袍,并未携带大量军队,不知是谁成了庆国的奸细,走漏了风声,如今只得在属下的护送下仓皇逃窜,他似乎喊了来人,护送齐司礼和公主,又似乎没有,总之一切都消失在厮杀喊打之中。
齐司礼以一当十,带领部下杀出一条血路,极力想要突破重围,然而前后两方是庆国敌军,上方是淮国军队,无论何处都想将他捉拿,他渐感体力不支。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吃痛的惊呼,齐司礼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仰蹄嘶鸣,一直坐在他身后的人儿就要跌落在地,齐司礼一把捞起她护至身前,却发现她那红色的嫁衣上早已鲜血淋漓。
齐司礼瞋目切齿,他大声呼喊着她,叫她坚持住,不要闭眼,不要睡去,可是小公主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她艰难地想张嘴说什么,想伸出手最后一次抚摸久别重逢的爱人,可是她做不到,很快她的体温渐渐消失,眼中的光芒像湖面上不甘的星星点点,最终被乌云掩盖。
“不要……不要……”齐司礼不停地呼唤她,可是仍未将她从死亡的边缘呼唤回来,在最后一刻,小公主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竭尽全力,用身体狠狠撞翻至一侧,齐司礼跟着她滚落至马下,一支不长眼的利箭正中那匹白马,马儿长啸一声,然后死了。
小公主以自己微薄之息望向齐司礼,然后目光转向自己的兄长,那个曾经她给予了全部希冀以求改变这个国家、最后又被判了他们曾经的共同理想的王,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目光涣散至远方那个再也望不见,回不去的从小生长的王都,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还未来得及从悲恸之中反应过来,齐司礼便眼睁睁地看着在他的斜前方,那个他曾经手把手教授弓箭百里射程的公子衍,手持着那把齐司礼曾经赠予他的箭弩,射中了他们身后的歹徒。
两次。他们兄妹俩救了齐司礼两次。
“效率至上,一击致命。”
齐司礼曾经与公子衍同握一把箭,尖锐的兵器直指远方的大雁,齐司礼感受到手下那双稚嫩的手在颤抖,那是他第一次杀生,他紧张时总会颤抖。
利箭凌空飞起,惊扰了枝头的鸟儿,树叶被划破洒落,连同那只落单的大雁,鲜血稀稀拉拉淋在了落叶上。
公子衍不是一个很好的将领,可是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战士,他的箭法继承了齐司礼的风格——行云流水,简单高效。
用最少的弓箭消耗换取最丰足的猎物。
他用这把箭之后杀死了很多生命,围猎大会的花豹,争夺皇位的兄长,还有最后袭击自己妹妹的敌军。
这是王的最后一箭。
齐司礼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高地,张扬得意地笑着,那不是胜者的喜悦,而是一种复仇者的酣畅。
我救了你,齐司礼,我和她都救了你。
齐司礼看见他在无声地与自己对话。
然后,在他不注意的后方,又一支利箭穿过他的胸膛。
齐司礼没有见过公子衍这样的表情,他可以是束发之年的张扬大笑,也可以是加冠之时的紧张不安,或是而立之年针锋相对的愤怒。
可是公子衍从来不是这样惊惧的,扭曲的神情。
他没有来得及看向杀死他的凶手,便倒下了。
金色的眼瞳刹那间变成竖形的兽瞳,他嚎叫着,化形成一只巨大的九尾狐,他叼起那已经死去的爱人的身体,甩至背上,女孩安静地趴在他的皮毛间,一如过往的童年时光里,他载着她在山间穿行。
不知谁传了一声——“大王驾崩!大王驾崩!大王驾崩!”
冷冰冰的词句响彻云霄,回荡在齐司礼的耳边,风声、惨叫声、兵器相争之声……淮国的军队眼见王薨逝,如洪水击堤一样落败不堪,庆国的军队眼看就要形成包围之势,齐司礼腾空跃起,无数箭羽擦过他的皮肤,但他不在乎,他只想带着爱人,寻至一个没有硝烟,没有战争的地方,将她安葬。
公子衍的尸身在他身后,已被敌军擒拿,不日便会挂在城墙之上,任凭秃鹰啃食,以威慑众人。
跑,跑,跑。
穿过铁马金戈,穿过丛林密雨,穿过山崖峭壁。
齐司礼带着公主的尸身,来到了江边。
为什么淮国会在你我手下灭亡?
齐司礼的视线变得模糊,江水已经渐渐如泥沙般将他的一切活埋,他不再能看得清前方,耳边一片寂静,可是却又如巨大的轰鸣声在脑中炸开,水面上的一切变得遥远和不清晰,只剩冰冷的江水将他和爱人永远揉抱在此,埋葬江底。
体温渐渐丧失,连同有关人间的回忆——
岸边盛夏茂盛生长的草木,有一只孤鸟飞向亡都的方向;
一路奔波时有猛禽追逐云朵跳跃升起,又在雨水降落时归穴;
离开战场时看见鸱枭在远处盘旋,鸦鹊鸣啼着亡国之音(注6);
被贬路上雾气弥漫气氛萧条的巫山云雨,一颗冰冷的霜露从枫叶上掉落(注7);
出征途大漠风尘中的孤烟落日,北风席卷蓬草,将士们穿着冰冷的铁衣吹响思乡的芦笛(注8);
烟雾缭绕的朝堂上,人声鼎沸,春风拂过皇宫外的栏杆,同玉萧金管之声一起消散在云霄(注9);
窗边夜雨,一声一声清脆的棋子落入棋盘,灯芯落下,女孩闲适地坐在一旁扇风,年轻的王皱紧眉头,拉着再下一盘棋(注10);
篝火明烛旁,少年少女高歌畅饮,彻夜畅谈着政治理想,勾画着他们心目中的清平盛世;
墙头马上,他与女孩遥相望,女孩俏皮地玩弄着青梅枝桠,而他迷了眼,丛林清泉间,传孩童的嬉戏玩闹之声(注11)。
他想起公子衍曾经对他说过,他想做一方封王郡主,种遍满山的橘树,他对橘子的喜爱之甚,甚至编了曲儿——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注12)”
他说他们本后皇嘉树生于南国,这辈子不会抛弃和离开这个国家以及赖以生存的百姓,他说他想让九州都能够唱响他编的小曲儿。
可是江边的孤鸟飞向的方向,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古都。
曾经在那宫墙红瓦下的年少相识,密林间的交换橘子,共享同一座砚台与白马,笔墨刀枪皆举手同学,却落得一封又一封的弹劾,和一次又一次的渐行渐远。
春风三月,草长莺飞间,长街上落下轻盈的吻,塞上漠雪,寒风呼啸时,胸口捂热的平安符。
这一切都被长江吞没。
云雾茫茫,江水滔滔,诗书经纶被刀剑滑破,黄钟礼乐被世人摒弃,唯有湛湛江水迎接一片赤胆忠诚,齐司礼头冠上淮国的徽标被江水冲散,最终与怀中的女孩一起,沉入了江中。
注释:
1.“精色内白,委任道兮。”——《橘颂》先秦屈原著。
2.于光天化日之下大张旗鼓地宣扬,于黑暗隐秘之中悄然无声地行动。——中译出自《镣铐之下》
(The fanfare is in the light but the execution is in the dark, the purpose being always to mislead)——英译出自《The Art of Worldly Wisdom》,Baltasar Gracián所著,原文为西班牙语,该版英译为2008年Martin Fischer的译本。
3.原句出自《大秦帝国之崛起》,
4.原句为“投书欺韩,密史赴秦,既不疏远韩国,也不得罪秦国,看似一举两得,楚国完好无损,实则,伤了韩国的心,也冷了天下人的心”。因此文为架空历史,将韩国替换为宁国,秦国替换为庆国,而又因楚怀王原名熊槐,故楚国替换为淮国。
5.“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离骚》先秦屈原著。
离骚的这段话很切合屈原和齐司礼的心境,于是我放上来共赏。
6.此处场景描写改编自歌曲《起风了-屈原版》(杨可爱演唱)的歌词,笔者猜想歌词融合了《离骚》、《怀沙》、《湘夫人》等屈原的诗词。
7.此处仿写杜甫遭贬后所作《秋兴八首》中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8.此处杂糅了多首诗句,分别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作《使至塞上》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岑参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9.此处仿写李商隐的《华清宫》:“春风拂槛露华浓,宫殿弦歌声不断”。
10.此处改写赵师秀的《约客》:“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11.此处改写白居易的《井底止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12.“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橘颂》先秦屈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