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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小时候见过一个奇怪的大人。
某一年夏季,他刚调伏人生第一只咒灵。在孩童眼中是酷毙了的英勇行为:和骚扰了他好几天的凶恶怪物搏斗、成功打倒怪物后在他手掌心浓缩成一颗黑乎乎的球体、某种本能驱使着他将黑球吞下、无师自通发动了术式,十秒前还被他按在地上痛扁的怪物摇身一变变成了他的专属小宠物。
夏油杰欣喜若狂,一路跑回家向妈妈炫耀,反倒因为满身泥土和刮擦伤遭受严厉训斥。脏兮兮的小孩连日来积压的负面情绪终于爆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外边散心。
他就是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遇到“那个人”的。
那时的夏油杰一肚子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做好回家挨骂的准备跛着腿朝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眼前一黑,他下意识拨了拨刘海,扬起小脸往上看。
那是个长得奇高的男人,套着和黑色塑料垃圾袋似的奇装异服,皮肤和头发却白得反光,眼睛蒙着一圈医用绷带,浑身上下没一处看着像个正常人。
“你小时候眼睛挺大的。”男人的开场白透露出与其形象相符的怪异气息。
夏油杰警惕心极强地向后退了两步,“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当然了。”男人笑了一声,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纵然看不见他的眼睛,被人注视着抽丝剥茧的感觉却十分强烈,令人毛骨悚然。男人又说:“明明说好不要再见面了……但是啊,杰,你实在太可恶了……至少先教会我怎么忘掉你吧,真是……好可恶。”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啊!”夏油杰惊恐:“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
“啊?”男人似乎没搞明白他为何感到害怕。“噢……对了!你现在还不认识我嘛!我跟你说哦,我呢、是从未来过来的人哦!杰君你呢、是我在未来的挚友哦,是不是很神奇?”
“挚……挚友?”夏油杰半信半疑地发出质疑声。
“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啦!”
“……喔。”夏油杰还是不信任他,“可是、可是你说我很可恶,你还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啊~那是因为,未来的杰君和我吵架了哦。我们闹得很僵,那并不代表我们就不再是彼此的挚友了,只是吵架了而已。”
“只是吵架了而已……”夏油杰重复了一遍男人说的话,仰起头盯着他看。“那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被我打伤了吗?”
“不是哟,因为我眼睛有毛病,平时遮起来会舒服一点~”
“噢、抱歉……”夏油杰听了有点可怜他,因为和未来的自己吵架所以特地回到过去找自己诉苦,应该吵得很凶吧。说不定偷偷躲起来哭得眼睛都肿了无法见人,逼不得已只好用谎言掩饰真相。“对不起和你吵架让你伤心了,我想……未来的我肯定有什么苦衷吧,冷静下来以后就会来找你和解啦。”
男人又笑了,点点头模仿他说:“一定会的啦!”
但夏油杰觉得他的笑容好苦,完全没有打算和好的诚意。“到时候你要笑得高兴一点,好不好?”
“好像很难。”男人带着淡淡的笑意直起身,摸了摸他的头顶,许下承诺:“我会尽力做到的。”
“你办得到的。”夏油杰背挺得笔直,双手握拳帮他打气,“你一定办得到,因为我们是挚友啊。”
男人挑眉,微勾的嘴角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没错,因为我们是——”
入学高专遇到五条悟之前,夏油杰曾经无数次回想那个古里古怪自称是他未来挚友的男人,并衷心期盼他的出现。
五条悟出现以后,他自以为找到了答案,转眼又迷失在人生意义的漩涡中。
避而不见的十年间,他经常一失眠便是一整夜,反复回味着幼年那一场相遇,待到天蒙蒙亮时如梦方醒。
梦境清晰如同他一笔一划描绘的现实,唯有最后一句呓语永远模糊不清。五条悟应该是怨恨他的,夏油杰想,他罪有应得。悟应当怨恨他的,换句话说,他希望悟恨他、恨到诅咒他独自凄惨落魄地死去、恨到巴不得自己亲自下手祓除他的地步。
但悟仍旧住在他的梦里朝儿时的他微笑。
夏油杰越来越抗拒做梦、害怕梦见依然把他当挚友的五条悟、畏惧五条悟的笑容拥有使他回心转意的威力。
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望着月亮熬到宣战那天。
他又见到了五条悟。
他不失眠了。
五条悟小时候见过一个奇怪的大人。
那是个极具魅力的男人,行事相当低调,以门客的身份在五条家住了快两年,五条悟才在偶然间一窥真容。
男人身着袈裟,长发扎成半丸子头团在脑后,除特意挑出的一撮刘海外其余都披散下来,敞开腿斜躺在佛堂蒲团上,坐姿比起难看只能说是不雅观,毕竟他本人看起来丝毫不以此为耻。
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六眼神子第一次把视线长久停留在一个会喘气的生物身上,被某种魔力定住了神识,意乱情迷。
佛堂里的男人对他的莅临视若无睹,神色如常地布道、弘扬教义,趁机收集在座前来听讲的五条家内部教徒身上堆积的诅咒,拢进僧袍宽大的袖管内。不祓除诅咒而是将其纳为已用,这个男人有着不可小觑的术式啊,五条悟隐约地感到心动。
纵使他胆大包天、竟敢不在三秒内连滚带爬出来迎接神子,看在他多半是个特级的实力,勉强放过他一次吧。
五条悟正打算登堂入室大闹一场,不料被苦苦寻了他半天的家仆缠住,好不容易打发掉烦人的家伙回头去找,那间佛堂早已空荡荡不见人影、只余线香萦绕。
打听不到男人的来头,姓甚名谁、出身哪个咒术师家族、生平事迹一概不知,他借故发了次很大的火,突然就不觉得呆在本家无聊了,成天上蹿下跳掘地三尺满心只想把那神秘的僧人挖出来打上一架。
但他什么也没能找到。
哪怕一寸衣襟、一缕残香、一丝散发、一句简单的问候,什么都没有。
五条悟遍寻不获男人存在过的痕迹,仿佛那日午后的惊鸿一瞥是一阵风扫过落叶吹醒的白日梦。
然而,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他撞进了男人的怀抱。那是极适合梦游的一夜晴空,皎洁月色自迂回幽深的长廊侧边钻入,恰好照亮男人系着红绳的足袋,五条悟几乎是马上认出来者是谁,反应飞快紧紧地攥住男人垂下的衣角。
“你叫什么名字?”他张口就问。
男人静默两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指腹温热若春日暖风吹拂过脸颊。
“悟少爷,该是入寝的时间了。”身后传来下人毕恭毕敬的指示。五条悟眨一眨眼的功夫,面前那么大一个人便凭空消失了。
五条悟怀疑自己见了鬼,但这世上没有鬼只有咒灵,而咒灵一旦对上六眼是绝对无所遁形的——至今没有理论能解释他遇见的奇幻现象。
五条悟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男人再一次出现、在他耐心耗尽以前。
还是在佛堂,教徒散去后烟雾弥漫,男人高挑身形扭曲成淫逸线条,发动术式中途泄漏的残香比上次只多不少。
许是喜好暴露得太过明显,那段日子接连有好几位谄媚之人自以为投其所好献上与佛堂熏香相似的仿造品,被他一手一个动用无下限抛飞出去。
天气越来越热,酷暑闷得人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男人罕见地将长发扎高捆成一颗沉甸甸的丸子,露出遍布细汗的后脖颈。另有一缕不听话的散发蜿蜒粘附于其上,像一条灵活游走的小黑蛇张口咬人,那毒液滋味不仅甜蜜得摄人心魄、还极易上瘾。
五条悟凑近去看,男人手心里握着已经融化成块状的冰球,透明的水液流了满手,从指尖滴下,在地面凹槽凝集一片小小水洼。
他伸出手勾住男人的手指,夏日里浑身猛然一颤。
男人选在秋天拜别五条家,枫叶旋落以前,两手空空一件行李也不带便说要走。“——还没满三年呢!”五条悟又气又急地挽留,“你甚至没胆告诉老子你到底叫什么!”
男人轻笑道:“那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区区咒术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子的名号,老子却不知道你的姓名,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悟,”男人只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印象中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五条悟潜意识里觉得他们其实说过很多很多话,无奈举不出实际例子。
他拒绝承认那三年追根究底是他做的一场梦。
后来,他遇见了夏油杰。再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五条悟二十八岁生日刚过不久,他十年未见的挚友就冲上高专宣战来了。自从见到穿着款式一模一样的袈裟、蓄着亮丽长发改头换面的极恶咒诅师第一眼开始,记忆里模糊的片段逐渐清晰。
风雪飘摇的冬季,一颗心短暂恢复了温度。
啊,是他啊。
原来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