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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唔啊——总算是晴天了。”荧懒洋洋地伏趴在桌前,一边伸一个懒腰舒展身体一边眯着眼睛打哈欠,“衣裳都快要晾不干了……梅月真是个多雨的月份。”
“魈?魈!帮我把窗台上那盆风车菊搬出来!”她利落地挽起袖子,声音轻快,浅金色的碎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正忙着把那些花盆挨个搬出去见见太阳。才发芽的花要少少地浇些水,不能淹了根;已经抽枝的则要松松土、开的太盛的要剪去杂叶。
魈虽无奈,但仍旧依言照做,拍掉手上沾着的泥土后又弯下腰替她浇了几盆花,小心翼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闲散到如此地步。
可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法子。荧早嫁,又是嫁神主,如今染了阴气被困囿在这小院子里守着那么两张牌位,实在是不像话。她也不过是才及笄的姑娘,本就应当是喜欢胭脂口脂、漂亮销金裙的明媚时候。
虽说是姻缘天赐,但他不想逆了荧的心意,迫使她委身于不良之人。人品暂且不论,至少也得让荧亲自物色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才行。他记得……寒食节后会有夜肆开放,花灯鹊桥,正适宜月下定情……再择吉日完婚,他即日就能回帝君座下复命了。况且近来雨水充足,荧再总这么足不出户,魈都担心她身上要长蘑菇了。
“夜肆啊……”荧托着下巴,兀自回忆了一会儿。她唇上擦了浅橘色的口脂,亮闪闪的,说话时唇瓣开开合合,很漂亮:“以前倒是和哥哥一起去看过海灯节夜肆的鱼灯。”
“若你闲来无事,偶尔出门去逛逛也未尝不可。”魈说,“听闻今年有不少杂嚼摊子,能买到新制的果子糖之类的吃食。只是夜肆人多,比肩接踵,我不便与你同行。”
“嗯,我明白,我明白。”她拍拍魈的肩膀,很是同情:“你是空游饿鬼嘛,生人太多会冲撞到你。”
魈:“……对,对。”
夜肆自戌时日暮后起市至深夜三更天,华灯初上,烟火气绵延十里不绝。荧临行前他假意替她扶正脑后的发簪,又低头嘱咐她早归,实则是借势附了一缕气在荧的身上,如此一来子时之前寻常邪祟便近不得她身侧。
“嗳呀,你放心……”荧不免有点儿好笑,“夜肆有千岩军轮值,出不了岔子的。”
亲自将人送出了院门,魈仍觉不妥,又循着荧出门的时辰信手打了一卦。下离上巽,风自火出,是风火家人卦。风火卦主吉,利好前途,预示荧这一行或许会遇见能与她组成和睦家庭的贵人。千算万算,他总算放心许多,却独独没算到荧竟把这位“贵人”给直接请回家了。
“魈!我回来啦!”她手里拎着个用毛竹丝编成的圆形小竹笼,神神秘秘地掀开顶盖的缝隙给魈看:“锵锵!来,认识一下咱们家的新成员,派蒙!”
——原来“贵人”是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银狐仓鼠。皮毛柔顺油亮,两边颊囊鼓鼓,勉强称得上憨态可掬,但莫名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呆傻气。
“派蒙很亲人的。”荧用食指轻轻抚摸小仓鼠的背部,神情恬静温柔,“小宠摊子旁邻的是个卖香糖果子的铺子,它在笼子里一直探头探脑,我见它可爱,悄悄喂了半颗金丝话梅,结果就黏着我的手不放了。”
这……魈犹不死心,忍不住追问她此行可否还有在意的新见闻。荧沉思片刻后猛然恍悟,一拍手说对,我记得你冥诞快到了,特意给你买了新制的甜杏仁酥酪和清心花饼回来,你要不要尝尝?
“除此以外再无新事?”
小心思被看穿,荧咽一咽口水,眼神躲闪半晌,似有几分心虚。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她看中了一枚桃木簪子,“……但桃木辟邪化煞,我没敢买……怕把你也给化了。”
“……”他无比头痛,却也只能暗暗叹一口气。和离休妻,遥遥无期。
08.
“诶,嫁活人有什么好的?我现在和你一起过得很舒心。”
罢了,所谓发妻不争气,夫君多劳碌。荧虽算不得是封心锁爱(至少她对派蒙确实是爱护有加),可对另择夫婿这一事也实在是兴致缺缺、无欲无求,更是对着岩神仙指天起誓绝不另嫁。
魈只当她是年纪太小拎不清,自觉是处处为她考量。既然她扭扭捏捏不肯坦言,便索性闲时悬立在天衡山之上极目远眺,俯瞰璃月港城中的千户人家,总能寻到某位入得了眼的君子,哄她回心转意。
从高处望去,他愈发喜欢当今的璃月。如今处处河晏海清,岩王帝君治理下的璃月城四海升平,自有千里快哉风,凡人既与仙同行,亦与精怪、妖鬼,魂灵同行。只是近来的变化过于迅速了些,他有些不适应——但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不适应”,魈想,岩神才要他入尘世以凡身行走百年。
飞云商会的小少爷很好,能文会武,有侠义满腔,待人更是谦和有礼;驱邪世家的那位纯阳小方士亦可,体质阳烈,能补她八字不足与命格阴弱;至于那南十字号上的浪人武士……也不错,随性潇洒,自由如风,倒是合她的性子。可若要细细想来……又总觉得都欠缺些什么。
魈并非要追求十全十美,他自有千年阅历,若说这天上人间真能有人称得起完美无瑕,也不过只有帝君一人而已。
只是他并非凡人,故而不通凡人情感与真心,一时间反倒揣摩不清这缺少的一点到底为何。可即便如此,心底却又能明白地觉察出正是这欠缺的一点至关重要——就和荧她自己的心意一样重要。不过就连他也难免有些微妙的好奇心理,以荧的性子,她会更中意哪一位的身份?
风雨轻轻,直催得绿杨结烟垂袅风,日头升得一日比一日高,天气也愈发转暖了。天色湛蓝,也轻飘飘,四处都风和日丽的,连那么几片薄薄的白云都好似要被太阳给晒化了一样。荧在小院儿廊前的窗户根儿底下摆了一张冬暖夏凉的竹制小榻,闲时就枕在上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话本,手旁搁着半碟金橘团与一盏姜蜜水,半条小腿从塌侧垂下来,空悬着一晃一晃。派蒙则趴在她的锁骨上呼呼大睡,鼻尖轻轻耸动着,团成圆圆茸茸的一球,一人一鼠好不惬意。
她已经全然习惯了魈这幅尽心尽意给她挑夫婿的样子,听闻了魈的奇问之后更是头也不抬:“我选降魔大圣。”
降魔大圣:“……谁?”
荧看书看得入迷,半晌没再答话。魈干脆低头去看她手中话本的书脊,标题如他所料,冗长拗口,打眼一看就知道又是从稻妻泊来的什么“轻小说”。通篇搬弄是非,净是些胡乱编排的不成句的闲话。
“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信不得。”魈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话本的封面,淡淡开口:“所谓降魔大圣并非福星瑞兽,反而是只与苦难和灾厄同行的夜叉。若凡人当真能得以相见,那必然是因为身陷险境之中。”
“哦……”荧浑不在意,随口应下,捧着派蒙翻了个身侧躺过来背对着魈。她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开始端着腔调念话本里的描写:“……璃月上古传说有言,那降魔大圣虽常常佩戴一副怖人的恶鬼傩面,可青面獠牙之下实则容貌俊秀,清丽可人。眉间一点娇俏紫菱,眼尾飞红两撇更是楚楚可怜,眼神却又锐利如刃——实乃千年难遇的绝世美少年是也!”
……清丽可人?娇俏?楚楚可怜的美少年?魈忍无可忍,实在是半句也听不下去,弯下腰把她手中书本一把抽了出来,险些把派蒙也给掀翻下去。荧扑身去抢,头顶“哐”一下撞到窗檐,可怜气儿十足的护着自己头顶,有些恼怒:“我早就都知道了!你别蒙我了!”
魈闻言略一挑眉,好整以暇地抱臂看荧:“知道什么了?”
“我见你除魔驱邪,所念口诀中多次提到‘金鹏’二字,这分明就是降魔大圣的名号、金鹏大将!”她眼神闪亮,理直气壮:“那位背后护佑你的仙人,其实就是降魔大圣对不对!”
“……嗯。或许是吧。”魈别过头去,险些要疑心自己在她的灵台之中取走悟性的时候有点儿用力过猛了,害得她变得不太聪明,“那你可是更中意那位同样能驱邪的方士?他有纯阳之气,能护你不受邪祟近身。”
荧托着下巴,慢悠悠从枕下另摸出一本话本摊开了看,故意拉长了声音:“哼,小猫豆沙亦有言,驱邪方士量小力微,不值一提。”
“什么?”
她洋洋得意地举起手里的新话本,把斗大的标题展示给魈看,天青色的软绸袖子滑下去露出一小截洁白的胳膊,:“——《降魔护法:小猫豆沙除恶记》!”
派蒙适时地伸展着胖胖短短的爪子吱了一声响。
魈无言,看着自己手中那本标题堪称大逆不道的轻小说,什么……《夜叉爱妻家!~关于堂堂降魔大圣竟是千年妻管严这件事~》,一瞬间竟然觉得当务之急是勒令荧少轻信这些辞鄙意拙又祸枣灾梨的东西。
假意沉浸在“小猫豆沙”里的年轻少女用书掩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冲着他眨了两下:“那荧荧斗胆,敢问夫君觉得哪位面首更适合奴家呢?”
哦?她竟想开了。见她似是回心转意,魈下意识便要掐指断吉凶。姻缘命局需要刚柔并济,他拆字取了时辰后指尖点挪几下,恍然反应过来:“胡闹!”
什么夫君、什么面首!胡言乱语!……油盐不进!魈重重咂舌,偏偏荧还一个劲儿地夫君夫君的唤个不停,虽是刻意的玩笑话却还是听得他心猿意马。这分明就又是在和他一味躲懒呢,魈只得把手里的薄书本卷成个小圆筒,“啪”一声轻轻敲在荧的脑袋上,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罢了,随你去吧。”
总不能要他说你现在顶多也就算得上是个活寡妇吧?
荧乐得自在,在竹榻上翻个身,拈一瓣沾着糖粒子的金橘团塞进派蒙嘴里。投喂完这只小的又扭头去问一旁的千岁鬼:“对了,小厨房里给你留了酒酿圆子,你吃吗?我浇了桂花蜜上去,应当还是冰着的。”
说来她也觉得奇怪,魈虽然是灵体,但是居然能尝出来味道。他当然没办法做到真的把吃食吞进肚里,也不会产生饥饿或饱腹之感。不过是捏着筷勺虚虚地嚼了吞了,再评价几句味道,被他“吃”过的饭食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荧就权当是在给他上供贡品了。一人份两人吃,总归是能吃是福嘛!
竹榻吱吱呀呀地又响了几响,见魈没答话,荧挪腾着身子避开日头的直晒,把话本盖在了脸上遮住自己的神情:“反正你不是有我的生辰八字么。”
“有又如何?”
她声音平平,没什么情绪起伏,又腔圆字正的有些刻意:“那你算算我嫁给谁最合适,我就去嫁谁不就行了。”
魈闻言忽然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尚未入夏,前些阵子你又血气亏损,少吃些冰镇的。”他不愿再和她谈这个话题。一甩云袖,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
……与她的八字最相配、命格最相称,最适宜婚嫁的人?辰月,朔风十七筱,正是他自己。真是天大的玩笑话,魈冷笑,仙行两千年,他就没见过能和他这么契合的命盘。
今日的降魔大圣也没能如愿把自己的夫人嫁出去。
但酒酿圆子的味道确实不错。桂花蜜色泽金黄,清香扑鼻,沁着凉丝丝的甜味儿。魈搁下白瓷勺,叮叮当当之间蓦然听见荧正在廊外捏着腔调、兴致盎然又怪声怪气地说胡话:“嘿嘿嘿小派蒙!你这么可爱~生来就是要被我一口吃掉的!”
真是……任重而道远。他有些无奈,揉了揉自己眉心,却似乎想明白那欠缺的至关重要的一点到底是什么了。
——无非就是荧与新择的夫婿之间,能否有这样喜笑嗔骂都自由随心意的祥和日子罢了。
09.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点确实没错,至少魈是实打实地感受到了——他的夫人是真忙。只是她的门前事有些……与众不同。
“驱邪祓恶、命卦相看……”荧扳着手指细细数来,她今天穿了细褶百迭裙,裙外覆披一件浅色的对襟衫,衣袂飘飘,身形纤长清丽。如果不是派蒙正蹲在她的肩头上啃她的头发,看上去倒还真有几分仙家气度。“哦,还有阴阳沟通、断气寻物、凶吉测算、奇门风水。”她摊开手心,歪着头嫣然一笑,很是诚恳:“这些我都不会。我不是什么仙姑,那日的事不过是我恰巧燃了香火,有仙人路过相助而已。”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荧都快被外面给谣传成能呼风唤雨出魂入冥请神上身的真君转世了。她手上暗暗施力,试着掩门谢客,“您请回吧,我无法为您排忧解难。”
可门外那位也跟着她一同较劲,顺着半敞的门缝就往里塞摩拉,跟倒豆子一样哗啦啦撒下去一大把。干什么,拿她当什么了?打赏她呢这是?荧有些愠怒,碍于情面却又不好发作,正思忖着要回呛些什么的时候背后忽然就卷起一阵无名风来,替她哐一下合上了门,连门阀都落了下去。紧接着散落在地上的摩拉也随之腾空而起,越过墙头,劈头盖脸地猛砸下去,结结实实的砸得外面那人一阵痛叫。动静太大,连荧都吓一跳。回身一看果真是自家那位,施施然舀一勺杏仁豆腐,又冷哼一句扰人清净。
——大陆上流通的一切银钱皆是以岩王帝君的血肉所铸,居然就这样随意扔来抛去的沾滚尘土,不敬帝君。
也不知道怄什么气呢这是,荧失笑,回到桌边重新坐下,两手捧着下巴,忽然开口道:“魈之前不是说……要教我打卦吗?”
“你想学?”魈略一抬眼,正想讲拆字起卦,却不自觉皱了皱眉:“你发上总是簪着的那支镶白玉髓的金钿呢?”
派蒙半滚半爬地顺着荧的衣袖滑了下来,扑到他的勺子边上,探头探脑要去吃盘里的精致点心。荧一怔,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掌心落下去搭在后颈上摩挲两下:“啊?晨起着急,许是忘在哪里了也未可知……”
寻物打卦倒是最简单的,断方位即可。魈将信将疑,但实在敌不过她目光灼灼的期待神情,“先排时辰的干支……就拿‘冷’字举例。”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桌上装着冷制点心的浅盘,声音平静:“左右拆开,得兑二巽五,风泽中孚。合干支、取余,看动爻得变卦……”
魈看她一脸茫然,全然一副听不懂的神情,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这卦的意思是你那支金钿并未留在家中,虽可以失而复得,却需要等待一阵时日。”
她眨了眨眼睛,“是、是这样么……”
“你是不是拿去当铺当掉了?”
眼见瞒不过,荧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去戳了戳派蒙软噗噗的脸颊:“你知道的,我是被收养后嫁了进来,为了顶替他们家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婆家……你家相当富贵,但嫁妆与彩礼一分都没落进我手里,这二院中又只有你我住着。”
“……所以暂时拿些成亲时的簪饰当了银钱好贴补一下家用罢了。”她别过头去,似乎有些赌气:“我平日里也会去集肆上卖些手制的糕点和绣品一类,很快就能赎回来。我一向习惯一个人生活,没要故意瞒着你。”
“而且魈教会我打卦之后我也能多一种谋生!”荧抱臂,声音逐渐大起来,底气十足,振振有词:“……万一碰见哪家事主的小公子合我心意就嫁了也说不定!”
哪有那么容易学?她这话真假参半,刻意拣了他想听的话去说,魈难得想笑,猜她大概是想要学会了好借此来寻找自己兄长的下落——倒也无妨,回到血亲的身边、或者寻得贴心夫婿,无论哪一种结局魈都笑纳。况且她命格阴虚,又有夜叉恶鬼随身,学一二仙家道法护身也不错。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便遂了她的心愿。
魈掌心一翻,掌中凭空浮现出一根翠色金边羽毛。他把羽毛递到荧的嘴边,让她将其衔在口中。“闭眼。”魈两指并拢点在荧的额间,略一施力,缓缓划至她的眉心,低声念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请仙不辞。”
“好了。我已将仙家灵慧分与你。”见她口中的翠金羽毛化作一瞬流光消散,魈轻轻点了点荧的额头,示意她可以睁眼了:“可有不适?”
荧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伸到魈的脸前左右摇晃几下:“别出声,我在凝神。”
闻言魈不禁一挑眉,倒想看她又要折腾些什么。她念念有词,片刻后猛一睁眼喊了一声,是白虎抬头煞!荧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匆匆拢了拢对襟衫就往外跑,随口解释着:“前几天在集肆碰见侯府的管家,说他们家小世子爷最近总害病,想让我看看是不是新修的厢房风水不好。”
“侯府气派,可才竣工的厢房给盖成西高东低了,虎压龙,可不是要招灾的!”荧又急急地旋回身来,把派蒙从桌上一把捞起来拢进手袖里,继续碎碎地念着:“派蒙怕你,我一并带它去看看,杂谈两句就回。”
呵,他的夫人倒是心思热忱,这么快就挂念上别家的小世子爷了。至于派蒙……怕他?魈看着盘中被啃掉了一个角的杏仁豆腐,全然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