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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是那些经历中的我?是不想要这份工作的我?我已经不知道了……”——S204 阿尔芒在卢浮宫《牧羊人的朝拜与一位赞助者》前自述
“早上好,阿尔芒先生,我们是尼泊尔登山——”
“打错了,我不是阿尔芒!”
正要进入梦乡的丹尼尔被一通找他那个混账缔造者的电话吵醒,龇牙咧嘴恨不得化身成无线电波穿到电话的另一端,咬死那个眼瞎的客服。
他跟阿尔芒的电话号码足足有三个数字不同,分别是1、8和7(阿尔芒是7、3、1),不像路易和阿尔芒的电话号码只相差一个数字0。
挂了电话的丹尼尔翻了个身,抱手侧睡,将脸埋入柔软的织物中。
电话又一次响起。
“你他妈眼瞎又耳聋是吗?都说了我不是阿尔芒!”
在对方又一次说“早上好,阿尔芒先生”时,丹尼尔掀翻了棺材盖。
“抱、抱歉,阿尔芒先生,哦,不,先生,您、您不是叫丹尼尔·阿尔芒,电话号码是……”
听着对方念出组合着丹尼尔和阿尔芒两人名字的滑稽姓名时,丹尼尔的眼前闪过一副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丹尼尔·阿尔芒?这名字太怪了,我不要。不如你叫阿尔芒·莫罗伊?在庞贝古遗迹与阿尔芒交换血液后的丹尼尔,吐槽阿尔芒“赐予”他的新姓名。
现在是你属于我,不是我属于你,请你认清从属关系。阿尔芒掷地有声,不允许丹尼尔拒绝。还有,我全名叫阿尔芒·马瑞斯·德·罗马努斯,请不要随便给我改姓。
那我岂不变成丹尼尔·阿尔芒·马瑞斯·德·罗马努斯·莫罗伊?丹尼尔念完都觉得心累,好好的阿美利坚人,被阿尔芒的“赐名”搞成了名字冠老爹和老爹的老爹的的穆斯林。
这太长了,我还是用回丹尼尔·莫罗伊吧。丹尼尔瘪了瘪嘴,他可不想过上穿白袍和拜安拉的生活。
不愿归不愿,在阿尔芒的末日眼神下,丹尼尔认怂:行行行,就叫丹尼尔·阿尔芒·莫罗伊,写成Daniel A. Molloy,这可以了吧?我用丹尼尔·莫洛伊的名字出过书,突然全改是不行的。还有,你也要改名!
Armand D. Marius?阿尔芒很快想好,露出标准的八齿笑容,补充道:D for丹尼尔,多么浪漫的命运安排。
“噢,对,我叫丹尼尔·阿尔芒。”丹尼尔头疼地揉着睛明穴,万般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滑稽的称呼,“抱歉,刚睡醒,请问是不是有个叫阿尔芒的家伙在你们——”
“我们诚挚地祝您明天生日快乐,丹尼尔·阿尔芒先生!”
对方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在电话另一头郑重其事地念完那个滑稽的全名,又郑重其事地祝贺。他的祝贺打断了丹尼尔的话。
丹尼尔原本想问,是不是有个叫阿尔芒的家伙在你们那里发神经,乱填他的名字。
“这是阿尔芒的恶作剧吗?”丹尼尔纠正了前一刻“发神经”的判断。
对方出现片刻的沉默,然后咳了几声,好像竭力按捺住无语后绽开客套的服务性笑容,假装没听见丹尼尔的话:我们登山俱乐部特意致电告诉您,您的爱人阿尔芒·莫洛伊先生在数年前已为您准备好七十岁生日礼物,寄存在我们这儿。如果您健康允许,我们衷心期待您的莅临。
听见那个混蛋缔造者在留名的时候用了他的姓,丹尼尔的唇角不自觉勾起。
他口不对心地说:我没空。身体却诚实地在挂了电话后登上航空公司的网页,用一分钟的时间完成搜索和购票。接着,他走出棺材,罩上宽大的黑色遮阳大衣,上楼收拾行李。
其实,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丹尼尔抵达中转站德里的时候,恰好是德里日出时分。出于安全起见,丹尼尔选择中转,用机场做他临时的棺材。他躲在机场的咖啡店角落里,完美地避开了阳光。跟很多出差等待中转的职场人或专家相似,他从进入咖啡店开始,脸就一直躲在电脑屏幕后面。
直到店员过去,想咨询客人是否需要加咖啡时,才发现这位看似忙碌加班的老头正在瞌睡。幸好,店员没有伸手去碰丹尼尔——倒不是担心她吵醒吸血鬼,而是担心她摸到丹尼尔冰冷的肢体后误以为老人家加班猝死。
丹尼尔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目养神,所以店员靠近时,他察觉到了,故意发出令身体起伏的呼吸声。他的耳朵正在接收机场内各个行人的心声,整理出一份今天全球和当地时事报。
今天是印度教的光明节,晚上街上会有庆典游行。
丹尼尔的生日并不在光明节,只不过当年他知道阿尔芒以前叫阿伦、阿伦是太阳的意思时,把自己的生日填写成了光明节。
阿尔芒也不在光明节生日。但为什么他父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丹尼尔也很好奇。
只见阿尔芒俯身向一位穿纱丽的妇女买了盏灯,声音虔诚地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妇女更加虔诚地回以笑意,沾了点灯芯的油,抚了抚他的额头。
“这里以前是港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在丹尼尔再度追问下,阿尔芒捧着灯说,灯芯在吸血鬼的目光下点燃,对丹尼尔来说简直是精妙绝伦的魔法。
“可以教我吗?”丹尼尔兴奋地问。话音刚落,他的手指头就被火焰灼烧,痛得他拿不稳手里的灯。
“你弄坏了我的灯。”丹尼尔耍赖取闹,挑了旁边小贩摊上最贵的一盏灯,“赔我。”
阿尔芒扔下一张百元美金,得到了小贩五体投地的磕头道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无心没听我回答。”阿尔芒的气势压过了丹尼尔,尽管看上去他云淡风轻而丹尼尔有些咄咄逼人。
“行吧,你说。”丹尼尔只能暂且搁置他想学吸血鬼点火魔法的念头。他有模学样地把灯安置在阿尔芒点亮的油灯旁,“这里以前是港口,然后呢?”
“我们一家在船上漂泊了很久,在光明节那天,我们抵达这里,我父母在这下了船,把我托付给船长。后面的,你从我的血液里看到过。”
“难道因为那天是光明节,他们就叫你阿伦?”丹尼尔觉得这个答案很吊诡,“你之前不是叫阿伦吗?”
“我忘了。”阿尔芒望向了远方,丹尼尔看出他在逃避,发出“Nah”的不满声音。
“我没骗你,丹尼尔。”阿尔芒说,望着夜空中烟花绽放的眼瞳微微颤动,“记忆就跟这个世界一样,早已没有属于我那个时代的东西留下了。”
如今走在庆典人群中的丹尼尔知道,并且很确定地知道,当年阿尔芒撒谎了。
阿尔芒的谎言,令丹尼尔花了三天三夜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自以为浪漫地给阿尔芒策划一趟重走奥德修斯的回忆之旅。他花掉不少积蓄,买了两张去尼泊尔的飞机票,又订购了两套登山服,准备了一大箱登山设备,并且购买了两个夏尔巴人的登山服务。
结果,凡人的身体弱不禁风,刚抵达喜马拉雅登山起点的丹尼尔竟然出现高反,除了躺床,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用管我,跟着他们去找你的故乡。”丹尼尔发着高热说,吃进去的早餐在一分钟之前被他呕个精光,头重得好像里面被塞了一个千斤重的铅球,胸腔挤满了扣喉的反胃感,一呼一吸都搅起恶心的难受。
“丹尼尔,这不是我的故乡。”阿尔芒说,冰凉的吸血鬼手掌敷在丹尼尔滚烫的额头上,“你这个蠢蛋,谁告诉你我是夏尔巴人?”
“行行行,是我蠢,你让我死掉好了!”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的丹尼尔赌气地歪过脖子,拒绝了阿尔芒的安抚。
“您好,丹尼尔·阿尔芒先生,很高兴见到您身体健康!”接待丹尼尔的是一名夏尔巴人男子,立体的五官雕刻在一张棕赫色的脸蛋上,有着和阿尔芒很像的眼睛。
应该是混血儿。丹尼尔暗暗地推测,坚硬的吸血鬼脸上挤出一丝客套的笑意:我接到你们的电话,说有一份给我的生日礼物。
“没错,不过就在昨天您说“没空”、挂了我们电话之后,您爱人的侄子来了,他告诉我们,您因为爱人走了,心脏不好,不能坐长途飞机过来,所以请他代领。”
“胡说八道。”丹尼尔隐约猜到是他,“我身体好得很,他是不是叫阿尔芒?”
“是叫阿尔芒……”客服翻出一本记录,“不过,他叫阿尔芒·德·庞杜拉克,咦,您全家家都共用一个名字?”
“你全家才都用一个名字,操你爹的蛋!”
听上去在骂对方全家都叫“操你爹的蛋”,实际丹尼尔的这句话是骂阿尔芒。
被骂的客服竭力地忍住怒气,就像昨天接听这位丹尼尔·阿尔芒老人家电话时那样,时刻铭记着身为服务性行业人员的职业操守。他绽开一个客套的不能再客套的笑容,说:您爱人的侄子留下一条口信,他说假如您真的来了,就去那棵菩提树找他。”
“去他妹!”丹尼尔依然骂骂咧咧,但骂完之后,他表现得有点口嫌心直:就这一条口信吗?
对、对。客服点了点头,顺手推了一张旅游册子:您准备去蓝毗尼吗?
不,无忧村。丹尼尔脱口而出。
无忧村在哪,我怎么没听说过?
丹尼尔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凡人交代自己的行踪,他没有应答了,戴上墨镜,融入了夜幕之中。
客服都来不及建议他:天色已黑,下山危险,请留宿一晚再走吧。他只能祈求佛祖保佑这位有心脏病、脾气暴躁的鳏寡老头一路平安。
无忧村在哪?丹尼尔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它的具体位置,除非我们能钻进他的脑袋。事实证明,在他知晓秘密的数十年里,没有第二个人关心过阿尔芒的家。
高山下村落的天空格外干净明亮,繁星胜过万圣节墓地上萦绕的萤火虫。丹尼尔好像一个拥有魔法的占星师地抬头瞧了一眼,从这些明亮清晰的繁星轨迹可以看出,今天和明天的白天一定会阳光灿烂。
那天也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丹尼尔背着阿尔芒装满词典的背包,飞速扑向一棵绿意葱葱的大树,准备释放他足足憋了一个小时的三急。刚解开裤头,他就被阿尔芒喝住:等等。
丹尼尔狐疑地回头,掏出的动作悬在空中。见阿尔芒解开缠在腰上的背包带,他以为对方也要跟他一起做“放浪形骸”的美国青年时,主动让出一个身位。
我们到了,就在你面前。阿尔芒的话吓得丹尼尔哆嗦地抖了抖,连忙收回那玩意,绑紧裤头。
这——就是你的家?丹尼尔指着他差点要去解决三急的树,问。
对面。阿尔芒说,转向一座简陋的庙宇。丹尼尔第一次见这么简陋狭小的神庙,四四方方的外表像一个盒子,比最古老的长方形巴西利克教堂更加小,白色的外墙因日晒雨淋而斑驳发黄,木门上的漆也掉得都认不出原来的色彩,布满了木头特有的皲裂。
丹尼尔跟着阿尔芒走近,看到墙边钉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天城体。
“这上面写了什么?”丹尼尔好奇地指着。
阿尔芒的目光忽然变得复杂,眉尾垂下,后牙关微微咬紧又松开。他似乎不想说,撇过头,久久伫立在门外,望着里面。
“为什么不进去?”丹尼尔觉得阿尔芒的表现很奇怪,他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老人家,问对方上面写着什么。
老人家听不懂英文,用肢体语言比划了很久以后,不耐烦地推开了丹尼尔。
“沙尔奇和他家人避难处遗址。”在丹尼尔对着老人家的背影开骂时,阿尔芒开口解答丹尼尔的疑惑,“木牌上写的字。”
“沙尔奇是谁?”
“一个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失败者,在异教徒的庇护下苟且偷生。”阿尔芒恢复了吸血鬼的超然冷漠,仿佛之前丹尼尔看到的复杂神情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可你说这是你家,你家跟沙尔奇家族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阿尔芒否认得很决绝,“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这里不会再有我那个时代的东西留下,包括这棵树。”
“你说话跟那些经院哲学家很像。”丹尼尔笑着说,他不喜欢神学家那套把简单的事情说得弯弯绕绕的话术,所以他从来不一个人去教堂里做礼拜、做告解,听神父念念叨叨。“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他们要在这里挂这个牌子呢?”
“色害尤深,令人狂醉。”阿尔芒又说一句掉书袋子的话。丹尼尔虽然没学过佛偈,但他听懂“狂醉”,这个词经常在阿尔芒拒绝给他黑暗赠礼时出现。
“进去吧。”丹尼尔装作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他又能怎样?这件事他求了无数回,阿尔芒始终不愿意。
见阿尔芒依然站在门外,丹尼尔以为他闹别扭,“行啦行啦,是我狂醉,是我强迫你给我你不愿给我的,但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知道吗?”
“丹尼尔,我就是个遭天谴的,我进不去……”
“神爱众生,众生平等!”丹尼尔翻了个白眼,他看够了戏精发作,拉着阿尔芒跨过那道门槛,“瞧,不什么事都没有吗?一个不能悦纳众生的神,爱他有屁用!”
阿尔芒的反应却一点都不像演戏,犹如醍醐灌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丹尼尔。烛火般的眼瞳微微摇曳,在惊骇中感动得落泪。“丹尼尔,我、我能进来了?!”
“现在,带我逛逛你的家吧。”丹尼尔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纸币,买了香坛上的蜡烛,点燃,供放在佛龛前:“看,它收下了我们的门票钱。”
夜风清凉,丹尼尔很快抵达当年的菩提树前。
阿尔芒并不在这里,丹尼尔完全没有感觉到同类的气息,心头上也没有被拉扯的疼痛。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阿尔芒“抛弃”了,阿尔芒什么宗教都信,包括讲究因果报应和轮回的佛家。也许在阿尔芒看来,这种抛弃是对丹尼尔从前一次次抛下他离家出走的报应,是一种美学上应验式的伟大剧作,信仰层面中惊心动魄的宗教崇拜。
不过,这棵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棵树,树对面简陋的佛寺也没了。一切都像阿尔芒当年说的一样,不再有属于他的东西留下。
不对,这里还有属于阿尔芒的东西,丹尼尔走近那棵树,树干被黑色喷墨留下了一个词:Rest。
Rest!丹尼尔的视线中出现阿尔芒的眼睛,但今晚这个词唤醒的不是七三年的回忆,而是一段属于阿尔芒的经历——
风和日丽的早晨,小孩在乡间小路上裸脚急促奔跑,未褪去的寒意迎面刮来,留下一丝丝冰冷的刺痛。小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紧紧锁住远处花团锦簇的木兰树,加快了脚步。
“师傅!师傅!”比丹尼尔熟悉的声音稚嫩尖细许多,可以说更像个小女孩的声线,在喘息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着。
“师傅……”晃动颠簸的镜头终于停下了,小孩扶着膝盖喘气,瘦小的身体没有穿衣,肩膀颤动起伏。
“你怎么跑回来了?”被小孩称作师傅的是一位头发发白的老人,他也没有穿衣,只在腰间缠了一块遮羞布。他身后盘坐着两三个肤色不同的小孩,他们是平日和小孩一起跟师傅学习的同伴,同样只在腰间缠了块白布。
“我不去王宫了。”小孩说,扬起的深色眼睛里映照着煦日繁花,“坏人要把我们关起来。师傅,带我去您说的无忧世界吧。”
“阿伦,你有一颗干净的灵魂,人世的宫殿囚禁不了你。”老人家折了一支木兰,交给他:“就像它,没有从无忧世界陨落、受伤、死亡,怎么会有别处重生,盛开无忧世界的繁花?”
“师傅,您让我去王宫?”
“你会在那寻得解脱,阿伦。”老人家说,抬头,几个穿甲士兵不知从哪冒出,抓住了小孩。“忘了我,忘了这里经历,无忧无虑方见真知,百苦尽尝终得解脱。”老人不再去看他。
丹尼尔轻轻地笑了,关上了匣子。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声笑是嗔或是叹。只见他在阿尔芒留下的Rest旁边,用吸血鬼的指甲刻画了一个图案:七三年盛水木盘底部的莲花。
也许,那是一朵十三瓣的木莲花,也是师傅折下的那朵木兰。
上章:明天,你会陪我看日出吗?(丹尼尔的转化过程,阿尔芒的小心机); 下章预告:水城少年(丹尼尔的威尼斯寻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