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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逛祭典的途中,我总是会被那些关在笼子里或是游在水中的活物所吸引。那些游曳在水中的,或是在笼子中蜷缩成一团的,轻巧地跳来跳去的生物,都让我感到好奇,它们是究竟怎样能在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找到乐趣的呢?
于是我每次都驻足在笼子前方,凝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看着金鱼拍动着尾鳍在水中划开一道透明的波,看着那些尚处幼年的猫和狗在笼子里四处嗅闻。
或许是那时的眼神太过灼热,又或许是的确觉得幼时的我需要一个陪伴,总之在很久之前的某次祭典中,我成功地抬回一个鸟笼来,笼里的鸟儿啾啾地叫着,在笼中那根横亘着的树枝上活泼地上下跳跃,时不时用喙啄食一下瓷碗中盛着的澄黄色米粒,那是真正地独属于我的一件事物,不同于家人以外的事物。
后续的记忆已经尽数模糊了,只记得那时拿到它之时是内心是何等狂喜,又是怎样悉心照料着它的,它起初并不近人,望见陌生的手指探过来就炸起毛来,用那小小的蓝色双眼注视片刻便用喙迅猛地啄过去——那定然会见血的,我捂着手指,时常升起一股委屈的悲哀来,得到的回应却是多养几日,等得那鸟褪去野性来,便能顺利上手抚摸了。
于是我便日日前去给它喂食,只盼某日它能够在笼子内为我飞落过来,或是打开笼门时,像那些训练有素的鸟儿一样停在我指尖上,但它似乎比寻常的鸟儿更有耐心,也更有野心,只是乜斜着那双湛蓝色的小眼睛,注视着我探过来的手指,然后再适时补上一口——不过那人的确说的是对的,在手指上的伤口结了痂,变成坚硬的角质层之后,它终于试探性地贴过来,蹭了蹭我的指尖。
这一进步使我欣喜若狂,在此后它愈发地与我亲近起来,羽毛也渐渐丰满成型,像是一只蓬松的黑色棉花团,它停驻在我的手上,新生的绒羽擦过我累积着伤痕的指尖,但这次它的喙不再是一种利器,而算是一种友好的表达了,它的胸膛内,小小的心脏隔着一层绒羽和皮肉,贴着我的指尖有力地跳动着,我顿感心脏逐渐地柔软起来,这样一种小小的生命被承载在我的掌上,于是我轻声地说出那句话来:“你要活得久一点哦,要变成小鸟妖怪,永远活下去。”
这样一句像是戏言的话被我轻声吐露而出,有风骤然而起,轻轻吹拂过我的脸颊,但这句话很快便被我遗忘到脑后,和作业、不开心的事情一并被掩盖在脑海里,直到我从病床上醒来,被一群大人拉走,为首的那人和我说父母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我不清楚,是超出日本以外,只在地球仪上能望到的区域吗?如果有朝一日我去找寻他们的时候,小鸟的翅膀,是飞不到那样远的地方的。我垂下头来,望着仍然在笼中啾啾鸣叫的小鸟,它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晓明天我将要远行,或许以后也再也回不到这里,要去教科书上印着的远方,我凑近它的笼子,轻声道:“不用为了我鸣叫啦,现在就出发,回到你的天空中去吧。”
它似乎听懂了什么,在鸟笼中不安分地跳着,我把它的笼子轻轻打开,朝向病房中敞开的窗户,它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朝向我的方向啾啾鸣叫,蹦跳到阳台上去了,我把窗户敞得更开些,窗外一片明澈天光洒进来,它似乎也被那没有笼门分割的景色所蛊惑,向着碧色的天空舒展开翅翼,向着远方飞去了。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身影,我远远离开了这里,又再一次回归此处,现今我已早已明晓那远方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土坡,甚至都没有超出日本的范围之内,但那只小鸟,它此刻一定是飞到了我那无法企及的远方去了吧?我如是想着,摁开音乐,踏下那趟刚刚到站的地铁。
一时间万籁俱寂,众生都悄悄沉寂下去,我看见一双湛蓝的眼睛,在无光的地铁站中闪闪发光,就像我曾经飞走的那只小鸟,他轻轻弯起双眼,向着我走来,眼下一点泪痣落得恰到好处。他轻声开口说他叫望月绫时,一直在等待我回到这里,弯起一双眼微笑时,那眼蓝得波光粼粼,像是穷尽世上所有的海洋汇集其中。
我有认识这样一个人吗?我不清楚,但他却自然而然地走在我身侧,自顾自地唱起歌来,那歌我听不清歌词,却觉得分外熟悉,仿佛曾经听过无数遍,从心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般,那首歌是指向我的吗?我不知晓,只觉得想要落泪,那一段万籁俱寂的路在微弱的星光下一路延向远方去,他持续不断地唱着,仿佛坚信在这歌声中,沉寂的事物都能复苏一般,他一边唱,一边牵起我的手来,月光清亮亮地洒了他一脸,那双眼蓝得几乎要与世间分离开来。
最后一个长音碎落在风中的时刻,我看见一具僵硬着倒卧在地上的小小鸟尸,只消一眼我便认出了那是我曾放飞的小鸟,他站立在那具小小鸟尸的身侧,向我轻轻地笑着。
此刻他竟显得分外苍白起来,但眼神却格外明亮,他望着我轻轻地说:“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因为我只行到这里,这是我承诺给你的。”
什么承诺?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起来,却遍寻无果,他垂下眸来,忽地倾身过来,轻轻落下一个吻,正落在我那早已结了一层薄茧的指侧。风忽地流转起来,有某种轻盈的事物碎裂在风中,我抬眼一望,周遭人声鼎沸,只有一只闪着薄薄荧光的蝴蝶向着夜空飞去。
绫时就是我的小鸟吗——那么,为什么我的小鸟会给我留下一首歌来呢?
绫时没有解释,我已经飞走的小鸟也不会解释,我却忽地想起来那一天,我说出那句话的一天,那时风忽然而至,我怕那话语说得太轻,我的小鸟会随之而去,于是补上了一句话来——
“……到时候你如果变成了小鸟妖怪,重新见到我的话,一定要唱首歌给我,这样我就会认出你来,就唱你现在歌唱的曲调就好。”
“啾啾?”
“对的……就是这样的曲调,我一定会认出你来的!”
——就是这样的曲调吗,理?
有句带着笑意的疑问穿过耳机,轻轻落在耳畔,我环顾一周,却只望见一根油亮乌黑的羽毛从空中落下来,坠在我的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