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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向哈利特阿迦辞行的路上,一个全身笼罩在影子中的人趁着与他擦肩而过时发出嘶嘶的低吼: 你不属于这里 。他在村口枯死的野梨树前停下脚步,回头朝自己来时的方向看去,黑夜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别无他物。他继续站了一会,直到耳廓刺骨的寒意变得难以忍受,月亮仍然躲藏在阴霾之中。幸好哈利特的马童在出门解手时将他顺路捡进了屋。「帕夏,」他的耳朵在温暖的室内中燃烧起来,「希望您的埃尔祖鲁姆之行一切顺利。」
事实上他扑了个空。巴耶济德皇子的送葬队伍在他抵达埃尔祖鲁姆北方的这座村落之前便离开了城市。他在数十日后姗姗来迟,就连塔赫玛斯普的使节彼时也早就没了耐心,而亚美尼亚人欲言又止的视线令他一刻也不想多留。但此刻他仍然对哈利特阿迦的询问不置可否:「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他真正要感谢的是他恰到好处的沉默,谨慎的波斯尼亚人从未问起他不愿留宿于埃尔祖鲁姆为苏丹使者特设住处的原因。「我今夜过后便走。至于将你调回鲁米利亚的事,我会在返程途中向安纳托利亚的法官寻求建议。」
「那可真是麻烦您挂心了。」他应邀在桌边坐下,门又打开了一次,冷风吹散了屋内氤氲的雾气,他这才看见哈利特正在咧着嘴笑。「阿塔拉埃芬迪!」然后他以即将升迁的喜悦招呼,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混了土耳其语里关于提议和承诺的词。不过这点浅薄的忧虑在那个戴黑缠头的青年人面前又很快显得无关紧要了:他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撞见他替两个牧民写诉状,后者放在劣质纸上暴殄天物的书法造诣就和他交谈时怎么也扔不干净的波斯语借词一样大声叫嚣着自己的异乡身份。但彼时他什么都没说,像是对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避之不及。可他们到底还是对上目光了。「埃芬迪,这位就是我之前和您提到的Eyüp帕夏。帕夏,这是自巴格达行省来的阿塔拉·马达伊尼埃芬迪,他比您早到一天,自称有重要的消息带去首都,又没有在安纳托利亚旅行的经验,我这才劝他留下来等您同行。」
「阿塔拉·马达伊尼。」他囫囵地模仿着男人的口吻,陌生的音节不知怎么有些讽刺。「这是你的真名吗?」
「我有很长的名字,这只是其中之一。」阿塔拉说,言简意赅的优点却并没能延续到之后的话上。「那么您呢,Eyüp帕夏?人们为您选择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相信您正蒙受真主的考验吗?」
他说话时微微抬起下颌,叫他注意到他的胡须,它们和山里的夜色一样黑得惊人,半片雪花也落不进去。他无疑遇上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年轻人,年轻得不懂得点到为止的道理,面对一切问题都要刨根问底寻个答案。他不由得回忆自己曾经是否也是这样,然后发现他几乎已经忘光了他所说过的话,只记得那些没能说出口和不会发生的故事。奇怪的是,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听见过去的声音,因为当下不言语,而未来总是沉默。但现在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盯着柴堆迸溅的火星,无意识地寻找那些失落的声音;直到仆人端来一锅扁豆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片寂静是在等待一个回答。
「人们通常只会由此想到先知的同伴,阿布·艾尤卜·安萨里 (Abu Ayyub al-Ansari) 。」
他最后说,尝试模拟出一种被冒犯的口吻,结果不尽人意。但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说法表示异议。「这很好!」哈利特阿迦呼出一口气,豪爽地在汤里洒上一大把番红花。「是的。」名叫阿塔拉的青年则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像是为自己的妄加揣测感到愧疚般垂下眼,在空气重新热络起来之前说:「愿主福安之。」
次日他们在晨礼前启程。他原本没打算摸黑前行,但阿塔拉很早就在那棵野梨树下等他,像是生怕他扔下自己溜之大吉似的。他们都没费心去带水或干粮,只背上了马的草料,就追着乌云的影子走进群山之间。他假装没注意到年轻人的阿拉伯马就和埃芬迪的头衔一样较之他的年纪而言好得过分,前者却明显不如后者适应安纳托利亚的气候,不久便被一个寒露浓厚的长夜抹去了踪迹。那天傍晚,阿塔拉在扎营的时候问他未来会不会下雪。那是他们在扁豆汤之夜后的初次交谈,而彼时他只能叫他祈祷不要:「这里的雪一旦下起来就不会停。」
阿塔拉的祈祷没有奏效,他们的运气几乎一样糟。多亏埃尔津詹的帕夏消息灵通,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将他们接进了城:「你们的补给太少,如今已然无法按原计划前往黑海坐船,最好还是先回埃尔祖鲁姆另作打算。」但他向来不走回头路,索性在驿站换了马匹,决心继续向西直至抵达锡瓦斯。阿塔拉却在这里流露出几分犹豫的神情,像是仍想着回去能找到自己不告而别的良驹。所以后来他在一座荒废的修道院外停下来和他解释,离开又回来的永远不再是同一个东西。
在距离锡瓦斯只有数日之遥时,他的马也死了——或许不该用《也》。阿塔拉的马只是生死未卜,他的马则是确实倒在了半熄的篝火前。彼时他怀疑它是吃了有毒的果子,裹着毛皮依旧发抖的阿塔拉却坚持要将凶手归于严寒。他没有争辩,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确不懂马,他也不是马倌。彼时他只知道阿塔拉因为悬而不定的结局忧心忡忡,而他因一个确切的答案感到心安。不过晚些时候他发现年轻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多愁善感:他们生起火,搭起营帐,他应和着风中树枝抖动的节奏一根根地往火堆里扔柴,阿塔拉则继续在随身的铜碗里研磨某种果实。就在他以为这一夜也与往日无异时,阿塔拉突然决定打破他所习惯的沉寂:「他们要将巴耶济德皇子葬在锡瓦斯。」他听见了这句话,但不觉得这是条需要回应的消息。于是阿塔拉继续说,这次抛给他一个问句:「这也是苏丹的命令吗?」
「我有些时日没见过他了。」Eyüp回答,往火中扔进一根杏树枝,「这是你要带给苏丹的消息吗?」
「不,这只是我想要确认的事。」
「那你应该去埃迪尔内见Osman帕夏,或是卡迪柯伊的法官。首都的人们只懂得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会关心问题真正的答案。」
「哪怕他们得出的方法是令兄弟相残、骨肉相弑?」
干柴扔光了,剩余仍沾着未化开的雪的细树枝很快便升起一阵烟雾在两人间盘旋。他站起身,换了个离阿塔拉更近些的位置,同时也借机换了个话题:
「你还记得鲁斯塔姆和苏赫拉布的故事吗?苏赫拉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过了自己的父亲,致使鲁斯塔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诚然,这并不妨碍鲁斯塔姆成为伊朗最传奇的英雄;只是我有些时候会想,如果在那场父子对决中,最后取胜的仍然是苏赫拉布——杀死父亲的他还会被众人视作英雄吗?」
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小的声响,缓慢、轻柔,只要闭着眼,很容易想象那是雪花飘落或是太阳升起的声音。但他知道那是什么,他在启程后的第一个清晨便被它吵醒,又在之后每一个夜幕破碎的时刻里听见它。他知道阿塔拉每天在他苏醒之前祈祷,晚上则抓住他去拾柴火的间隙,白日里始终跟随他的脚步赶路,对一刻不停的跋涉没有半句怨言。相比之下,他所做过最虔敬的事大约是去镇外的亚美尼亚教堂问路。阿塔拉从不问他任何事,几乎就像是他知道所有的事。因此他每天都刻意等到阿塔拉躺回地上再活动冻僵的身体,等到他搭起帐篷后再离开藏身的树丛。然后他们目光相交,点头示意,谈论起后日的安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当他们到达锡瓦斯的时候,雪势已经小了很多。于是他没有阻止阿塔拉在他处理文书时独自外出,对自己该去哪里找他心知肚明。晡礼后阿塔拉果然在阿卜杜勒瓦普加齐 (Abdulvahap Gazi) 清真寺门口等他,那个为他们热心讲解先知旗手的英雄事迹的伊玛目大概不会想到有人是为巴耶济德皇子而来。在波斯人的地界上死于父亲之手的苏赫拉布与他早夭的幼子们被简朴地安放在外庭的角落里,遮遮掩掩的待遇显然比布尔萨的兄长寒酸许多。是夜,阿塔拉终于磨好了碗里的咖啡。在等待水沸的间隙里,他用一种想要将昨晚的谈话继续下去的语气说,鲁斯塔姆 (Rüstem) 帕夏死了。「就像易卜拉欣。」
他浅尝了一口与酒同名的液体,焦糊的气息仿佛叫他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满口咖啡渣好像灌了一嘴沙。这苦水或许只有在被麦加禁止的时候好喝一些,阿塔拉却像叙利亚人一样杯不释手,但沉思的脸庞上并没有那般快活的神情。「我看见易卜拉欣的死,就像看见贾法尔与拉希德。」他在最后一个音节上抬起眼,浓墨黑的瞳孔里迸发着太阳的光芒。「我又看见立誓要抵达君士坦丁堡的福斯塔特,最后是以俘虏的身份完成了誓言。」
「我们存在于流动的时间里。」他拿起那盏在阿塔拉眼中倒映出金光的烛台,火焰的影子跃动在他身上。「此世、彼世和幸福,都不属于自我怀疑者——就像印度人说的那样。」
阿塔拉对他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他站起身,将咖啡余下的豆渣尽数倒进他的杯子里,安纳托利亚的冬季已经不再令他发抖。「多喝一些吧。」然后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劝酒人那样说,「夜还很长,你会需要它。」
「我建议你留下来过夜。」埃尔祖鲁姆说。「奇兹尔巴什的行头并不难找,所以在这里停下听我几句劝告也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巴耶济德注定要死,但这不能怪罪于苏莱曼的偏执多疑,也并非是因为他与塞利姆手足相弑。他不过是和塔赫玛斯普不羁的兄弟一样,无论跨过那条河是出于走投无路亦或是自己的选择,一旦投身于长久以来所相抗争的敌人,曾经拥有的过往在沦为背叛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亡。」
「你原本能够阻止他。」
「Eyüp帕夏,」他说,「我从来没有机会阻止他。」
不知是钟声还是宣礼声汹涌地吞没了他之后的记忆。他只记得床边那盏几何镂空的油灯将光斑闪烁在他袖口的花纹上,如同生出了眼睛,颤抖摇曳地与他对望。他发觉铺满伊兹尼克瓷砖的房间十分容易令人疲惫,举目所见尽是大片大片的郁金香。品味独到的屋主此时仍在说话,似乎对他的怠倦毫无察觉,甚至在他起身道别时吃了一惊:「如果你现在就要见他,恐怕必须推迟去往大不里士的计划。」他不假思索便点头称好,出于一种未知的原因,他忽然对埃尔祖鲁姆找来的伪装感到担忧。
一个影子尾随他离开城市,安静、迅速,行动中却并没有恶意。他在村口硕果累累的野梨树前放缓了脚步,而他的影子依旧寸步不离地黏着他。「你想要什么?」于是他问,摘下离最近一根树枝上的果子向后扔去,却没有听见命中或是落地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回头,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物。「这真是太糟糕了。」一句抱怨叫他重新看向前方,那个全身笼罩在影子中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的注视下,阴影和乌云一同消散,月光照亮了一张阔别已久的脸——「这真是太糟糕了!」黑海边的少年对他怒目相向,「你怎么趁着天黑偷摘别人家的梨?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他就这样与过去的自己面面相觑,盯着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琥珀眼珠半晌,终于哑然失笑:「我还以为我已经丢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