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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Ⅱ / 自由彼岸
- 01 -
摩托车轰鸣着——按理说摩托轰鸣已是很复古的景致,或许我们的摩托手正偏爱于此——穿过bc区交界处的关卡,驶向c区边缘的小山坡,山坡不远处有一个老教堂,几个挨在一起的低矮房子,它们没得到海市建筑技术的垂怜,是电子寒潮甚至更久之前建造的钢筋砖土房子。
摩托停在小山坡旁,骑摩托的人在车边站了一会儿,旋即又跨上车冲进那片老房子之间,轰鸣声放肆张扬,早引了一群大的小的孩子们探头看,年长些的大孩子一瞧是他,涌上来跟在摩托后面疯跑,几个年纪小的也被拉着抱着,追在队伍尾巴上欢闹。
"嘉元哥哥,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和我们玩啊?"
"嘉元哥,你是不是去当超级英雄了,你会飞吗!"
摩托手摘下头盔,露出满是少年气的白皙脸庞,软软的黑色发丝不听话地翘起来,他压下激动的心情,仔细瞧了瞧挤在四周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些,但还是熟悉的脸庞。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他哥哥,问他各种奇怪问题,让他常常忘了自己也才刚刚十九岁,不是回家投喂小虫子的乌鸦妈妈。
一只小手好不容易拉住他的衣袖,清脆的嗓音跟着挤进一片吵闹中,"哥哥,你有没有带好东西给我们呀?"
说话的女孩子大概有七八岁的模样,但是一双大眼睛灰暗无神,没有焦点,看起来有些呆,被一个十二三的白瘦小男孩背在背上,张嘉元接过男孩背上的晶晶抱到自己腿上,给小女孩重新扎了下被挤歪的小辫子,左手一翻,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粉色的小蝴蝶头绳,贴在她手里蹭了蹭,逗得她笑,"我当然带好东西给你们啦,啥样的都有,那可都是到处淘来的稀奇玩意儿,包你们喜欢!"
他语气表情越夸张,越引得这群孩子眼巴巴的,"我这趟先回来看看你们,赶明天我再去把礼物带回来,全都是你们的!"
说完这些,张嘉元又在欢呼声中回过头去看刚才的男孩,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仔细打量一番:
"小羊,多吃点儿饭啊,看你瘦的。"
"啧,不过几年不见,倒是长高了好大一截哟。"
被叫做小羊的男孩点头应着,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
"对了嘉元哥,还有封信要给你!"
- 02 -
白日各自忙碌,夜晚相拥入眠,白楼的日落是回归信号。
刘彰忘了时间,从研究所回来已是傍晚,错过了今天的落日,客厅和阳台没有林墨的影子,只有尽头的小卧室紧闭着门,林墨有时会在那里静思。
刘彰敲门,久久没有回应,于是小心压下把手——
黑色的厚重窗帘吞掉了所有企图探进房间的光影,暖色灯光的触手在门开之际迫不及待伸入房中,抚摩着好像睡着的瘦小身躯。小卧室并不住人,但林墨在房间正中安置上了一张巨大的柔软床垫,此外都空荡荡的。床垫的主人正蜷着身子静息在那块唯一的白色中间,涂画着墨迹的许多纸稿铺盖在床垫与他的身上。
这是林墨蓄意设计的黑暗。
尽管眼前的"小说家葬礼"(用林墨自己的话来说)已经见过许多次,刘彰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蜷窝在白色床垫之上、湮没在白色纸稿之下的此刻近乎惨白的人,在每一个昏黑与灯光来回撕拉的针脚处,都有被扯成两半的可能,旁观者不敢猜测在下一刻究竟是黑暗同化他,还是光明感召他。
刘彰轻轻收集起床垫上的纸稿放在一边,然后捱着林墨身后躺下,将人揽进怀里,环抱住他。
"ak。"怀里的人用极小的声音说,像是在传递不可为人知的秘密,"十三楼通往自我实现的彼岸。"
十三日,耶稣受难前与弟子们共进晚餐,排坐十三的犹大将他出卖,耶稣于是被钉上十三号十字架。人们对于寓意着苦难与不幸的十三往往避之不及,即便追求文明末日中荒诞艺术的白楼也只建到十二层,不知道有没有回避的意味。
但林墨舒展了身体,笑着对刘彰说,十三楼通往自由彼岸。
——正如通往圣约翰城堡的天桥。
刘彰从地上拾起随便一张手稿,借房门外透进来的灯光细细读着。
「黄其淋感觉自己从万物的身体中抽芽生长,而后从他们的眼睛、口舌、鼻息、耳朵中喷薄而出……」
林墨于是坐起来,在他设计的黑暗与刘彰带来的灯光之间、在黑白明暗的重叠处,满怀激情地挥舞着手臂,如颂诗一般开口,扮演起黄其淋的角色——
「我住进一栋白色的楼房,于是我成为楼房身体中奔走的一滴血液,或者渗透分解的水,或者一颗癌细胞。
我大声喊叫、我尽情地笑、我不断改变着白楼因我思维而筑成的模样,我让白楼看见马赛旧港的幻影、沐浴圣母教堂的日光,我用我的声音与我的"气"填满白色建筑物的十一楼,于是癌细胞在白楼的头骨中分裂扩散,我始才知道自己跳跃在他脑中……」
刘彰看着明暗之间的林墨。他像是徘徊在昼夜分界的自由白鸽,或者挣扎在蛛网缠绕的无畏蝴蝶。
"我知道,林墨老师,你存在于万物的身体之中,"刘彰托起脑袋说,"我看见的万物也正是你。"
林墨好不自豪地点点头,然后重新靠在他胸膛,听那埋伏在骨与肉之下的心脏勃勃跳动。
"我就知道。" 你最明白, 我的感知与世界。明白所有的我。
- 03 -
刘彰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得不正视林墨的解离症状,大概,在搬来前的那一声枪响。
林墨说这是最后一刊《图册》了,好舍不得啊。
"ak,你说马赛现在是什么样子。"依旧是照片上寒潮前的模样吗,还是迎来了避难的人们,被时代后知后觉地记起,建成新的城市,或者干脆被遗忘到底,蒙上风沙尘土。
刘彰的回答被一声突兀的枪响按下。枪声吗,听起来很像,虽然联合会早已淘汰了这类武器。
几乎同时,高频警报骤然响起,刺眼的高饱和度红光一瞬间穿透进方格公寓的窗中,刘彰几乎立刻抬手挡住了林墨的眼睛,自己则睁开一条细小缝隙去看——远处a区的空中城市,此刻遍布红色警告射线,以a区为中心,穿透力极强的红色向四周弥散,笼罩着b区、c区,堪堪覆盖到城郊。他又去敲击墙面的控制面板,发现已经无法唤醒,统一规划的方格建筑群处于自动锁定状态,估计外面的一切交通联络也被紧急封停。
人们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电子寒潮再度降临,海市一时陷入未知的红色恐慌之中。
刘彰拉上窗帘,"别看了,对眼睛不好。"
"这是怎么了?"林墨闭眼隔绝红光,荧光的颜色后像印在脑海里,让他心跳个不停。
刘彰没有说话,毕业后进入科研中心的预备课程里讲过,联合会使用的植入式生物芯片能够监测到人体在非常态下失去生命体征,如果载体是联合会长,则会自动触发海市的最高级警报,应该就是今日景象。
很快,联合会统一传送的信息窗口显示在每个人面前,a区外围的所有公共媒体大屏也在红光中点亮,播送的是一些安抚人们情绪的话,比如电子寒潮没有来,但也有另一些难以安抚的情绪,比如红色警示的意思是,联合会周会长体内的生物芯片检测到他异常死亡了。
人们的精神崩盘并不需要经过哪些固定流程,而会在不被预料的某一刻突然爆发,当枪声响起在b区的那一刻,子弹嵌入联合会长的头颅,我们就知道海市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太阳已经落了,红色却久久不退去,城市被吵闹声一点点吞食,林墨手里还攥着那本印有马赛日光的《图册》,他背对红色夜晚,对刘彰说,"ak,我们搬去白楼吧。"
- 04 -
刘彰曾是联合会最优秀的学生。
位于a区的联合会在每个季度都设有严格的统一考试,面向整个海市的孩子,不管什么出身,只要在初次参与考试的三年内通过筛选,都可以取得联合会学院的入学资格,进而在毕业后有机会参与联合会工作,留在a区生活。
刘彰在第一场考试就顺利通过,是当年唯一一个首考通过六岁入学的孩子。知觉、推理、记忆、联想、创造力、机械操作,甚至音乐能力与美术鉴赏等各类评分,每一项都让联合会看到了一个聪明、逻辑思维发展超前、决策理性,有野心的潜力无穷的孩子。
所以后来他提前三年完成全部课程,作为全优毕业生进入联合会科研中心参与重要项目,也毫不出乎人们意料,毕竟有那样优秀的父母,在人们眼中他本来就该是天之骄子。
刚进入联合会工作时,刘彰只有十八岁,电子寒潮刚刚宣告结束,海市进入全面重建,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一同工作的前辈们欣赏器重他,但年纪相仿的朋友却实在找不出几个。于是每天傍晚他总爱去广场旁的空中咖啡厅自己坐坐,尤其周末时,飘浮的中心广场下沉到地面,广场半空会展演一些用虚拟仿真技术做出的影视戏剧,这里的视角很好。
就是在这间咖啡厅,他偶然认识了联合会电子信息技术总工程师钟祺,另一个孤独的咖啡厅常客。
"我知道你,刘彰,这一届刚毕业对吧,年纪这么小进联合会,适应得好吗?"如果不是他介绍自己,刘彰很难想象到这个打扮个性举止懒散的人就是信息手册上一本正经的总工程师。
"还好,最近在学预备课程,工作只是刚刚上手。"刘彰抓住机会提问,课程里讲到会长异常死亡会即时触发城市最高警报,这样设置的意义在哪里?
钟祺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大人,解释说,"警报发起的一瞬间,所有联合会核心成员的实时信息会立即被同步到监测中心,这种警报是一个监督机制,防止内部党争,警示核心成员端正行为。"
"但如果他们想……借别人之手就不会被发现了,这个机制未免太过鸡肋。"刘彰正是觉得这种监督方式过于草率,才质疑其作用。
"通过这项决议的正是联合会的核心成员,"钟祺望着广场上空流泪恸哭的朱丽叶,虚拟实境与光影效果的设计让人仿若置身其境,"这么鸡肋的监督机制能被全票通过,你觉得是为什么?"
刘彰一时语塞,或许这根本不是一项保护会长安全的机制,而是一项证明其他人"清白"的机制。
- 05 -
会长遇害后,Daniel被紧急召回海市,星夜而至,Dylan等在电子墙内迎接他回家。
"今晚什么都不要想了,路上这么远,回去好好休息。"久别初见,又是因为父亲去世这种大事,Dylan说话很小心,试探着弟弟的情绪,
"我知道了,哥。"Daniel专心看着车窗外变换的景物,海市好像变了很多,离家这么久,有些陌生。
Dylan看着身边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想起小时候他虽然也爱安静,但私下里常笑,有时候黏人,尤其是自己。
"继任仪式在明天中午,所有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车驶入a区边缘,Dylan带他换乘悬浮电梯通往新的居所,"大哥这几日要全心处理……父亲的事,明天可能不来。"
"你和大哥都辛苦了。"Daniel在回来以后终于第一次接下了哥哥的目光,"这么久以来。"
Dylan看着弟弟的眼睛,他好像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Daniel作为周家的小儿子,注定了他被当成棋子培养的命运,会长去世的那一天,就将是棋子被摆上棋盘的那一天。现在Daniel长大了,或许真的可以在棋局中杀出一条生路。
—— Checkmate……?
"Daniel,好久不见。"
次日正午,一个面容严肃端正的男人等在礼堂副厅,直到Daniel换好衣服进来,他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老师。"Daniel赶上前来与他拥抱,分别时 科林斯还是联合会学院的副校长,如今已经是联合会决策层的核心成员之一,或许是工作劳累,或许实在分别太久,许多陌生皱纹叠上老师的脸庞,"您给我安排的课程我一直在认真学习。"
"这些年辛苦你了,孩子,"科林斯拍拍他的肩膀,"联合会一致决定将你父亲的位置交给你,可要努力!"
"不过不用怕,我会帮你的。"
周柯宇觉得老师和以前不太一样,肩负更多责任的科林斯看起来更加严肃坚毅,不常表露以往仁慈,但其实十年时间过去,自己也早已不太一样,更不能苛求别人。
老师以前说,为联合会培养人才是他毕生的使命。如今植树之人亲自撑起郁郁穹顶,Daniel的心里除了感慨时间太快,说不清楚什么味道。
"准备好了吗,Daniel,仪式马上开始了。"
- 06 -
照着信纸给生活区管理员报出0006结尾的编号以后,张嘉元等在b区居民登记处外,看着四面八方清一色的双层方格公寓,有点儿头晕。借住许可很快认证通过,标号b67的公寓并不难找,从西边数外围第二排,地方虽然偏僻些,但贵在安静,人流不多,公寓看着也仿佛宽敞了一些。
公寓的墙壁材质能够吸附过滤灰尘,所以室内依旧整洁干净,张嘉元干脆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起来,房子的内部装饰很用心,但不规整,什么风格都有,毫无章法地碰撞在一起,也算另一种好看。
只是这松软舒适的沙发……扶手怎么感觉有点儿硌?他摸索半天,发现看似一体的布艺材质竟然可以翻开,扶手下是一方暗格,堆放了一沓书,最上面一本是《虚構の春》。
张嘉元费了点儿劲才把所有书掏出来,《虚構の春》和其中几本有着硬质精美书封,余下的也都书页整洁,还有些看着像私人印制的。以前他管这些都叫做老古董,但其实有些年头的纸质书在海市的确是古董般的存在,想要淘到须得去bc区交界处巷子口的老书店,老板安爷爷偶尔能搞到些五花八门的老书。
不过也没什么人看。
张嘉元从窗口打量了一下外面,还是那些长得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的方格公寓,远点儿的话,城市中心是飘浮在空中的a区,北面隐约窥见c区小山坡的尖儿,再远点儿,可以望见城郊高地白楼的身影。
白楼。
张嘉元打开墙壁控制面板上的室内清洁程序,然后翻出个黑色背包,装着那沓书出了门。
"那栋白楼好漂亮啊,张嘉元,等我长大了就要去那里住!"
"他们不是说白楼很老了,还有些奇怪的人,这样你还喜欢吗。"
"可是教堂也很老了,也有很多奇怪的人,我也喜欢教堂啊。"
"行,那等以后我就去那里找你玩儿。"
- 07 -
今日刘彰本没打算出门,这一阶段的实验差不多完成,数据分析可以在家里做,但中午他收到所长 Chris 的消息,又紧急赶去研究所。
刘彰刚被领进二楼的医疗间,就看见doggie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药水要往沙一汀嘴里灌,蹭了一身血的沙一汀一边哭丧着脸喊疼,一边说这些药不行还没出试验期呢别给我毒死了,彤彤在一边手忙脚乱给他止血,他又是一番吱哇乱叫。
"ak来了!大家都出去吧。"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守在门边的南姐及时领来了刘彰,然后守在最后关了门。
刘彰料想到研究所一定是有人受伤, Chris 才想到联系专业对口的自己,他来的路上已经大概构想了几种脑损伤的常用应对方案,但是没想到沙一汀伤的是胳膊,出外勤赶上外面两个派别因为新禁令闹矛盾,倒霉被误伤了,子弹正好穿过左侧小臂的骨头,情况不太好。
刘彰一边做消毒工作,一边给电子助手下指令准备手术器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助手的清洁程序还没完成,他的手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好嘴上僵硬地开了个玩笑用来缓和自己和沙一汀的情绪,"好在你伤的不是右手,不影响你以后配那些精细药剂。"
"我说哥你快点吧, Chris 说你特会处理这个的,我就是只剩个脑子你都能再造一个我出来。"
刘彰说你还是先闭嘴吧兄弟,说完又想,完了,现在声音也开始抖了,好想吐。
为什么。
刘彰的确十分熟悉神经再造与人体生物材料嫁接这类项目, Chris当初 联系他进入彗星的时候就知道这些,但也知道自从进入彗星以后,他就转变方向专攻脑认知神经方面的研究,不再接触任何之前的项目。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不行。
为什么,明明对自己的技术有足够的信心。
为什么,手不听使唤……
刘彰只觉得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冰水下来,黏腻的传导液体顺着头发、脸颊、脖颈蜿蜒向下,看不清手术刀,看不见沙一汀,只有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血与骨与肉、流动的莹莹蓝色、警告窗口、密密麻麻的认知检测报告、成百上千张僵硬如机器的模糊面孔、手环上的红色警示信号……
咚。
沙一汀被突然晕倒的刘彰吓了一跳,一时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扯着嗓子喊外面的人帮忙,经过一番查看照料,刘彰醒是醒了,却肯定不能再参与手术,最后还是照看着一整个恒温室的微生物培养皿的彤彤硬着头皮上阵取掉子弹接了断骨,她一边不好意思地笑说自己没怎么在这个领域实践过,一边听刘彰指挥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台有些原始的外科手术。
doggie说,ak你原来究竟做什么的啊,怎么天天面对那么多血次呼啦的样本还能晕血。
南姐敲了他一个脑瓜崩说,彗星不准问这个,你又想被扣科研经费了。
刘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过断骨本来也不能直接做再造手术,还需要专门设计方案,等他恢复一阵儿再说吧。
沙一汀说,还是彤彤靠谱。和,疼死我了。
Chris 知道情况后说,先回去休息吧ak,什么都别想,这事儿是我心急了,没考虑周到。
刘彰拒绝了doggie送他回家的提议,大家也没坚持,毕竟一旦走出彗星,研究所的朋友们不过是海市中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他们甚至连彼此的真实名字都不知晓。
车开得很慢,刘彰心情有些低落,无论是帮不上眼前的朋友,还是被割舍的神经再造研究。
他抬头发现不远处就是a区外围的通行关卡,在这里可以望见飘浮在半空的中心广场,散落在周围的饮食娱乐设施轻轻起伏,再向上是封闭的联合会学院、成片的工作区,更高更远处一些是一个巨大的球体——联合会,直属于它的科研中心像是行星光环将它包绕在中间,更上面已经窥不见了,刘彰知道是群集或散落的休息舱,它们可以相对自由地调整位置,像是融入夜幕的闪烁星子。
怎么不知不觉把车开到这儿了。
刘彰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又向上探到小臂,也就是今日沙一汀受伤的地方。手指触到一点异物,在自己的衣袖之下,有一个稍硬材质的细长半环贴附在皮肤表面。
他止住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了,现在去给墨墨买点儿上次没吃够的糯米丸子,然后回家。
- 08 -
即使没到日落时分,林墨也爱待在窗边,写作、发呆,或者小睡一会儿,有时候安静地望着外面,可以刚好瞧见刘彰的车正驶过割开城郊的河流,从城区向白楼奔赴而来。
今日还没等来刘彰的车,先看见了一辆疾驰轰鸣的摩托往这边冲来,林墨眨眨眼睛,突然踩上鞋子往楼下跑。
白楼迎来了的它的第二位客人。
"张嘉元!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久都不联系我们,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呢!"林墨跑到楼下时张嘉元正从四周杂乱的屋舍小路里冲出来,白楼的地势更高些,他索性将车随便撂下就往这边跑。
"这可不兴乱说啊墨墨。"张嘉元被林墨吓了一激灵,背包差点没拿稳,"我还寻思这片总得有点人,没想到这么空。"
"所以你到底去做什么了?没有受伤吧?你是真的张嘉元吗?不会是机器人冒充的吧?"林墨叽叽喳喳围着他转,玩笑和问题像连珠炮,连头发丝也揪起来拽拽。
"给你带了小巷子里萃堂的双皮奶。"张嘉元晃晃手里拎的袋子,"没要红豆。"
"哇!你真的是张嘉元!"
"这不废话吗。"
上楼的时候张嘉元到处瞧了瞧,说,这每层都差不多,而且也没人住,为啥搬到十一楼,那么高。
林墨说当然是视角好,可以看到海市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楼不是有十二层吗,那怎么不去十二层?"
林墨就说喜欢十一咯,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觉得十一楼刚刚好。
张嘉元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墨墨,你不是不想注册居民身份吗?"
"但是b区会直接送我一套方格公寓诶,挺划算的。"
"那怎么又搬来白楼,城郊这么空,你不是怕黑吗?"
"没事儿,有ak陪我。"
"ak?"
"对呀。"林墨笑眯眯的,推开十一楼的门,入眼便知道主人生活得用心惬意,虽然依旧杂糅了不同风格的装饰,但丰富有趣,"他还没回来,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好。"那就好,林墨看好的人总是错不了的。
- 09 -
刘彰总觉得这人有种熟悉的感觉,却想不出来哪里见过,可能林墨给自己讲了太多他们小时候的故事,让自己早就不自觉地构想出了这个人的形象,所以刚才看到楼下停着一辆摩托时,他就猜出大概是林墨口中的张嘉元来了。
他进门时张嘉元正提到这两天联合会突然颁布的禁令,估计是前些日子新上任的会长正热乎着,人还没露过面,倒是已经迫不及待想出个法子搞起信息载体改革了。
"我正要说这事呢,据说联合会内部计划用三个月,在整个海市普及最新的信息载体。"刘彰自然地接下了他们的谈话。
"ak!你回来了,快看,这就是张嘉元!"林墨没太在意什么禁令不禁令的,一心急着让两人赶紧认识一下。
张嘉元见林墨这么兴奋,心想可要仔细看看墨墨说的这个ak到底够不够好,但他刚一转身看见ak的脸,就怔了一下,林墨问他怎么了,他才回过神说没想到ak看起来这么正经,还以为林墨会找个行为艺术家呢。
彼此介绍了几句,他们很快就着联合会禁令一事继续聊起来,林墨接过刘彰递来的糯米丸子,蘸着剩下半碗双皮奶一起吃。
"升级信息载体提高安全指数确实是好的,"刘彰坐到墨墨身边,"但这个禁令荒谬的地方在于,它升级海市信息系统的同时不仅垄断了网络传播渠道,也要切断所有旧的载体,包括固体载体。"
"就是说现在除了a区的公共媒体全部被封停了,连纸质信息也不准流通,"张嘉元想起今日去登记借住身份,还因为拿着信纸被莫名其妙地警告了,"不知道升级完成后会不会恢复。"
"哇!好厉害,现在连书本也能寄生电子病毒了吗?"林墨专注在眼前的丸子上,研究怎样让它裹上更多双皮奶还不显得难看。
刘彰苦笑了一下,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林墨每次说这种话时究竟是幽默更多还是讽刺更多。
"我来的路上瞅见有人在处理bc区学校清出来的图书,出版中心门口也堆着好些机器不知道会怎么处理。"张嘉元捏了一个糯米丸子扔进嘴里。
"下午 Chris 给我发消息的时候通信还正常,现在也已经唤醒不了了。"刘彰用手在面前比划了半天,电子通信窗口果然没有出现。
张嘉元和刘彰一句接一句,就是不敢往重点上说——林墨是写小说的,信息载体封停,意味着他顶多自己在家写写东西,但凡想要传播恐怕都不行,就算过了这三个月,联合会对信息载体如何处理还未可知。
刘彰尤其心焦,林墨前阵子才刚应了Kevin的约稿,这就遇上个莫名其妙的禁令,但林墨本人好像并不在意,或许眼下《EYETH》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远远轮不到他一个供稿的着急。
"哦对,我来这儿还有个事儿,"张嘉元从背包里拿出那一沓书,"恰好在b67发现了些书,想着应该是你落下的,还不知道联合会具体有什么封禁措施,先给你送来比较好。"
林墨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他倒是不担心书,不担心《EYETH》,不担心小说家,只是觉得十一楼好高,马赛也这么吵吗,今天忘记看日落了,困。
搬来白楼时有些匆忙,留在b67的其实远不止这些书,但如果联合会非要一刀切断根本谈不上安全隐患的固体信息载体,那他也乐意洗把脸看看这个喜剧时代的幽默故事。
"b67应该还有不少书,你可以随意拿去看,或者找个地儿堆起来就是,反正也不知道它们还能留到什么时候,"林墨说,"还是谢谢你咯,张嘉元。"
然后他将书放进沙发后的置物架,《虚構の春》静静地填补了原来的空缺。
"不过,安爷爷书店怎么办。"以前在bc区学校上学的时候,林墨就爱拉着他去那里淘些没听说过的老书旧书,张嘉元离开的这几年再也没去过,如今联合会颁布禁令,书店岂不是也要被关停。
"哦,书店已经关了,"林墨将碗底刮干净,又仔细舔了舔勺子,"就在几个月之前,我后来见过安爷爷一次,他还住在里面,不过说是开店累,想过过清闲日子,这下也不用担心什么禁不禁的。"
大家都没有继续说话,只剩下林墨有一下没一下敲小勺子的声音。
林墨难过吗,在这个信息载体新技术层出的时代,海市唯一的老书店也和他告别了,好在它不是被湮灭在人类制造的荒唐借口中,而是相对体面地鞠躬谢幕了。
林墨会难过吗,好像谁都不知道。
- 10 -
"禁令是谁通过的,第一次会议上不是只商定了信息载体升级吗,为什么突然颁布这项禁令?" Daniel身为联合会长,竟然是决策层中最后一个知道禁令的人,他根本没听人提起过这些建议,如今却已经开始实施了,还是以新任会长的名义颁布的。
"周会长,您刚刚回海市不太了解,有关城市管理的事宜并不需要全部上报给会长,这次的禁令就是分管给文媒部后由他们拟定的,只要联合会13个核心成员中有9人以上同意就可以通过决策,这项禁令是上周刚通过的,还没来得及汇报给您。"
上周通过,是父亲去世和自己赶回海市中间的空当儿里。
"好吧。不过我想知道,联合会的决策机制是一直这样吗,还是从我接任会长开始?"Daniel虽然心中低落,发问语气还是没什么波澜。父亲性格刚毅,想必不会同意这种决策制度,更多的可能是联合会故意给自己下马威。
"这……"
"会长好像对最近颁布的禁令颇有疑惑?内容才是核心,信息载体只是形式,不是吗?"科林斯温和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我们现在有更优秀更安全的新载体,预计只需要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能完全推动新技术取代旧载体。"
"老师……可是升级信息系统只需要暂停相关电子载体的运行,为什么还要封停其他类型的载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全面监管信息流动已是必然趋势,我们有这个责任来切断旧的东西,推动新的东西。"
"那么按照禁令,三天内联合会彻底切断所有其他形式的讯息传播渠道,用公媒体覆盖海市,所有市民只能接受联合会的统一消息,这期间人们的话语和思想,也会被联合会取代是吗?还有社会工作、甚至学校教学都会被严重影响……"Daniel说完后发觉有些冲撞科林斯,又低头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下午有事想去请教您,在门外听到了你们的安排。"
"Daniel,你从电子寒潮初就被送离这里,可能不清楚它到底带来了怎样的后果,它直接造成了海市的人口断代,现在仍有许多人饱受遗留病症的折磨,我们需要更安全的技术保护海市。切断旧载体是为了配合系统的全面更新,同时借此机会还能试验对信息统一监管的效果,三个月而已,与海市的惨痛经历和美好未来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听到老师不再称呼自己为会长,两人的身份又落回最简单的师生关系,Daniel的语气只好软下来,"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极端了,我们用什么标准来评定信息监管的效果呢,如果三个月后联合会认为统一监管的效果好,海市还会恢复其他信息载体吗……"
"孩子,你要明白,这些都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科林斯的手抚在他肩膀,将人按到座椅上,"如今你是联合会的会长,要有大家没有的决心,为了海市,你的手可应该攥紧一些。"
是这样吗,身为会长为城市图谋安全,固然不能说是错的。
那么为了避免未知风险把人们圈进安全牢笼里驯化思想,也对吗。
还是说,颁布禁令只是因为多一种载体形式就对联合会的管理多一种威胁。
Daniel不愿这样揣测联合会和其他陪同父亲工作多年的核心成员。
《白楼》 节选
/黄其淋在白楼天台捡到一只青蛙,小小的,一动不动,背着红格子小包袱。黄其淋捏着青蛙的脚将它拎起来,转一转手腕,竟然像书签一样扁扁平平,他说,我捡到一只青蛙诶,一个青蛙干尸!
/手里的青蛙突然蹬了蹬腿,身体也慢慢变鼓,然后睁开眼睛挣出手指,它说,我不是尸体,被派来给你送礼物的。
/就是你吗?我的礼物。这简直太好了!
/当然不是,礼物在我的包袱中,不过我们得先认识一下。
/青蛙调整了一下并不存在的领结,说,我的名字叫黄其淋。
/你好,黄其淋。我的名字也叫黄其淋。
/青蛙说,不对,世上不会有两个黄其淋。
/黄其淋说,好吧,看来这不是名字的问题,是我和你的问题。
/现在,你可以打开你的礼物了。青蛙卸下小小包袱。
/一把枪,坚硬,黑色。
- next -
Ⅲ / 围困飘浮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