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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总是幻想我家附近有一只乌鸦,是独属于我,为我而来的。
这幻想并非空穴来风,那时的家宅附近经常盘旋着许多只怪叫的乌鸦,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恐惧它们,反而觉得有一点莫名的熟悉,在我仍然要带着黄色帽子上下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它们飞在离我远远的空中,把那碧色划出一道夜幕的痕迹来,我便抬起头来望着,它们从不停留,只有在掠食的一刻才短暂地降在地面上,迅疾地啄走食物,我便垂下眼来望着它们的双眼,可惜它们从未向我这边蹒跚走来,尽管我每日都把背包里的配餐面包分给他们一部分。
那一日我正例行喂食面包的时候,望见一个年纪与我相似的男孩,他仰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面包屑扔进鸦群之中,黑发如同乌鸦的绒羽,那双美丽的蓝色双眼迎着日光,就如同最珍贵的蓝宝石那般,他向我遥遥一望,忽地弯起双眼,轻轻巧巧地一笑。
于是我便走上前去,想问一问他的姓名,或是他是否愿意与我成为朋友,但我走近之时,他却如同一个梦一般飘散无踪了。
后来我离开了家宅,这其中的记忆近乎是一片空白,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离开那日有许多只乌鸦低低盘旋,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可惜我读不懂,也不明确命运即将将我推向何方,我伸出手来,遥遥遮住那对我而言太过强烈的日光,听得围观着的众人说着话,他们的眼神里是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怜悯和悲切。
过了许久才有几个大人带着我离开了家宅,永远地离开了我的小学、童年和乌鸦们,我坐在车上目睹景物被风遥遥扯向身后,只觉得有点失落,那只属于我的乌鸦还没有来,它或许正在飞来的过程之中,或许它要飞过太平洋、飞越富士山,才能风尘仆仆地到达我的身边,所以我闭上眼睛,索性在梦里想象它到来时的景象,它一定拥有着一双足以媲美黑夜的翅翼,像是那日遇见的男孩的发丝一般漆黑漂亮,一对像着无云的晴朗夜空的湛蓝双眼,就像那日我望见的男孩的双眼,它一定会飞落到我的身边,然后对我低叫几声,而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认出它来。
但我没有盼来乌鸦,也没有盼来家长来接我,每次询问之时都只是告诉我他们已然去了远方——那是多远的远方呢,是连我的乌鸦此刻正飞过来的地方——地球的另一端吗?于是我低下头来许愿,许愿我的乌鸦飞临此地之时带来他们的讯息,既然它是属于我的乌鸦,那么一定能做到这点——我如此坚信不移,并如是期盼着。
但过了一年,乌鸦还是没有到达这里,我终于到了足以知晓的年纪,那些曾经带走我的人们驱车将我带到一处僻静的郊外,那里林立着雪白色的石碑们,而后他们指出其中一座,叫我过去参拜,说这是我的父母去的远方。
原来远方这样近么,近得都未能超出日本,近得都只用驱车便能前行,我俯下身来抚摸着那小小一方的石碑,不觉视线已然模糊起来——尘封已久的真相被掀开一角来,使得我得以为我的童年落下一个句号来。
既然远方即是伪造之物,那么会不会世上真的没有属于我的那一只乌鸦呢?
我不再去想乌鸦,也不再去想远方的事情,既然一切俱是虚假的话,那么思考它们也毫无意义,失去了远方和乌鸦的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只剩下音乐在耳膜里缓缓流淌。
这时候我发现生与死一下子变成最稀松平常的选择,像是手掌的正反面,我不再期盼任何事物,把自己置于音乐之中,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在耳膜中缓缓流动开来,失却了嘈杂的言语之后,它看上去是那样死寂,无论是街道、学校亦或是地铁站,一切恍若都和我无关起来,我被夹杂在躯体的丛林之中,徒然地向前走,不知道这样的重复有何意义。
直到我又回到这里,直到我又回到我那被扯去后方的故乡,我踏下地铁,播放起音乐,一片诡谲的月光洒落下来,我望见半空中有鸦羽轻轻坠落下来,那羽毛如同黑夜一般油亮发光。
我抬起头恍然望去,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只乌鸦,我那翻越千山万水,从地球的另一端风尘仆仆地赶来的,被我尘封在童年时光中的乌鸦,它展开那如夜幕一般的翅翼,在我的头顶盘旋开来,我望见它的眼睛正是如同无云的月夜那般,呈现出清澈的碧色。它垂落下长长的喙来,叩了叩我即将要前行的屋门。
于是屋门轰然洞开,一片黄绿色的月光之中,我望见一位双眼湛蓝、眼角下垂落着小小泪痣的男孩,他的发丝如同鸦羽那般漆黑,他的双眼如同无云的晴朗夜空,他举起手中的纸页,向我轻轻巧巧地一笑。
“你终于来了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