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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什么?彼时坐在闫子贝的办公室里,潘展乐茫然地看着对方反问。比他们都要年长的人更加忧虑地皱紧了眉,看起来就快要扑过来摇晃自己的肩膀:“比如说,你们快要有一个自己的小孩了,未来是还要继续做那些危险的工作吗?你希望这个女孩或者男孩要在哪里长大,你们身边还是孙佳的父母身边?以后念布斯巴顿还是霍格沃茨?这些事,别告诉我你都没想过。”
当然没想过,但潘展乐没说出来。
他第一次得知孙佳俊准备生一个小孩时,他还在整天思考自己身体里多出来的黑巫师碎片。那时候顶着女巫的皮囊,孙佳俊的宣言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遥不可及。甚至于潘展乐依然认为,与其说当时他是想要一个后代、一个家庭,不如说是在那种强烈的恐惧下,孙佳俊急于得到一部分他。比起繁衍,这个选择更近似于大自然里那些贪婪的雌性,试图吞食自己的配偶来让自己能够在极端情况中活下去。
而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董志豪像个笨蛋一样毫无修辞地对他们掏出一张体检报告单的那个刹那,潘展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缺损了那一部分灵魂的缘故,他脑子里接二连三冒出的念头和闫子贝说的所有东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想的是——那个孩子应该是天秤座,九月底十月初,差不多吧。而无论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性别,应该都会喜欢飞行,毕竟她或他的父母都当了许多年找球手。当然,无需开口,潘展乐也清楚,不同于那些切实的襁褓、会温暖地将那个孩子包裹起来,他迄今为止的念头都只是像一张糖纸一样,令那个已经存在于孙佳俊身体里的孩子都只像一颗晶莹的糖果,缺乏某种旁观者们似乎都期待的、责任的重量。
潘展乐把围巾一头交到还很矮的孙佳俊手里,让他拽着走路,免于自己再习惯性走得太快、令才十一岁的男孩跟不上他。此刻没有心理负担的学生脚步已经轻快起来,在一个他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范围内快乐地蹦蹦跳跳着。潘展乐装作没有察觉地看向另一侧,墙面上倒映出男孩的剪影随着他的动作,短暂地一次次从他的影子旁掠过,几乎让这一刻更像一个稍纵即逝的梦境。
但潘展乐脖子上的围巾被一下下轻微勒紧的感觉又如此真实。他略微低下头,却正对上孙佳俊仰起脸、悄悄看着自己的目光。年轻的布斯巴顿似乎吓了一跳,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很轻声地说:“您看起来不是很像老师。”
“是吗?”潘展乐笑了一下,去掉板着脸的严肃伪装,他确实没有太多为人师表的气质。但孙佳俊看起来那么老实,理应很好糊弄,所以他真心实意地好奇:“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比较像一个会违反校规的学生。”孙佳俊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潘展乐此刻已经停在球队休息室前前,很明显用非正当手段打开了上锁的门——意思是一长串去除加护的咒语,那串眼花缭乱的魔咒效果,这令他的声音都紧张了起来:“比如说,过了晚上八点,没有校长批准,我们不能……”
“我说能飞,你飞吗?”潘展乐把一副最小号的防风镜扣在孙佳俊的脸上,打断了他说了一半的话。他用拇指和食指向下滑去,捏着男孩的脸,令他嘟着嘴,没法再说话:“飞的话就点头。”
孙佳俊在镜片后眨了好几下眼睛:他小的时候脸颊上也没太多肉,眼睛看起来完全藏不住警惕、畏惧和一丝跃跃欲试的亮。他仰着头看潘展乐,像看什么危险的、但又无比吸引人的东西,一如他会在很多年后这样看着自己。
他点点头。
供学生们训练所用的扫帚大多不是什么特别先进型号,潘展乐伸手拔掉一根多余的木枝,鼓励般抚了抚那把轻微颤抖的老式彗星,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第一次代表格兰芬多比赛前。他个子窜得迟,二年级的时候也还比扫帚矮一截,令每个走过他的队员都忍不住薅一把他的头发,信誓旦旦地说那是祝福他早点抓到飞贼。
他那天确实抓到了。
想到这,潘展乐走过去,开玩笑一样地揉了一把小佳软绵绵的头发。显然不想被当成小孩的孙佳俊飞快地甩了下脑袋,但在他毫无威慑力的瞪视里,潘展乐很泰然地略过了自己的动作不提,只对他说:太晚了,看不清飞贼,他可以试试能不能抓到——
他卡了下壳。
十一岁的孙佳俊有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和似乎从未见过痛苦的眼睛,在他面前提起一只停歇后离去的蝴蝶,会令人感到一种隐约的残忍。于是潘展乐没做声,只是挥动魔杖,对着夜空,一只纸飞机从顶端涌出,歪斜地飞向了夜空:它飞行时拖出一道长长的流光痕迹,在低空嗡鸣着盘旋了一会儿,才恰到好处地借着风跃向高处。不同于飞贼那样敏捷,那只纸飞机似乎总有种凝滞的笨拙,令人担心它会因为失去平衡而掉落下来。孙佳俊仰着脸,有点嫌弃地看着它皱皱眉:“它飞得好慢。”
“别瞧不起人家,你先试试能不能抓到它。”潘展乐跨坐到扫帚上,“飞行的时候,你的视野和速度都会和站在地面上时不一样。”他蹬向地面、令扫帚带着他升空。
不远处,孙佳俊窄小的背影正握着扫帚、在他身前晃动着飞向夜空:十一岁的他显然还未像许多年后那样,能驾轻就熟地保持平稳的高速飞行,如空中翩跹的蝶一样泰然。此刻他的背影显得那么稚嫩,会因为加速而不稳固地歪向一侧,伸出手够向纸飞机时也是摇摇晃晃的,令潘展乐胆战心惊地从侧翼轻轻靠过去,确保随时能掌握男孩的动向,以免在他突然掉落时措手不及。
“专注,兴奋,然后是直觉。”潘展乐在他靠近时说,风把他的声音吹得轻微,他不得不直起嗓子对着男孩被风吹红的脸大喊大叫,“记住这六个字,这是找球手的必备素养。”
说教总是讨人嫌,因此潘展乐也不指望孙佳俊听进去了多少。在确认孙佳俊扫帚的轨迹渐渐稳定后,他拉低了巡空的高度,只是让自己如散步般缓慢地绕着球场飞行,遥远地眺望着仍在追逐纸飞机的男孩,那种天真的专注,几乎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那像是一只小狗在追赶自己的尾巴。
专业训练欠缺,技巧毫无概念,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损上天赐予他野兽般的直觉和判断力:在男孩突然伏低、绷紧了肩背线条的那一瞬,潘展乐又有一刹那以为自己看见在魁地奇球场上追逐飞贼的孙佳俊——他捕猎时的姿态原来习自天性,仿佛那种天然要触碰尽头的冲动在血管里涌流。
在这一点上,他们总是相似的。
潘展乐握紧了扫帚,以便在减速后平稳地站定到草地上,看着攥紧了纸飞机的男孩兴高采烈地从扫帚上跳下来、横冲直撞地朝自己跑来。草坪上凝结的露水将男孩的裤腿浸湿,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冬夜的凉意,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令潘展乐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准备去迎接他小小的、庆祝的拥抱。
我准备好了,他想。
休息室里没有壁炉,在暮冬的夜晚就丝丝缕缕地渗着寒意。孙佳俊飞的时候不觉得,此时把训练服脱下来就有些发抖。他的牙齿很响地碰在一起,令正清除所有扫帚使用痕迹的潘展乐走了过来。
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给永远记不住保暖咒的孙佳俊施咒,令他笑嘻嘻地说谢谢你乐乐,想必是麻瓜小孩那种从小以来所形成的、抵御寒冷的逻辑,的确很难被魔杖这根小木棍改变。潘展乐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甚至他觉得这太可爱了
但他犹豫了一下,却转身把那件小小的毛衣拿起来。不同于已经长大的人,他无师自通地觉得面前的男孩似乎更应该被呵护一点幼嫩的自尊,保留来自父母给予他的认知。
“给你最爱的小朋友穿上它”,童装店又没规定到底是哪个小朋友,这也没错。
在无声的咒语里,它此刻被放大一点,足够塞下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潘展乐拿着它转过身,示意孙佳俊穿上。
缺乏戒心的男孩此刻懵懂地看看毛衣,又看看面前的男人。他似乎很难拒绝一个刚陪着自己飞行、担心自己被人欺负的好人,所以当他的脑袋从毛衣领口钻出来的时候,对着潘展乐低着头的眼睛,他还很信任地露出一个微笑。
“这。”潘展乐替他拉起一只袖子,方便孙佳俊把手伸出来。看起来他用目光估测的大小相当合适,男孩厚了一圈,暖洋洋又急匆匆地去找自己的书包——塔楼里的钟声开始均匀地敲响,再过十分钟,布斯巴顿就到了宵禁时间。
十点了。
潘展乐没有听过灰姑娘的故事,不知道有些魔法会在钟声响起时失效。他应了声孙佳俊匆匆的道别,却就着小男孩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背影坐下来,将额头贴上一旁孙佳俊还没来得及关上的衣橱门。一股木头发霉的味道在经年使用里残存下来,很不好闻,但对一个曾在魁地奇球队呆了六年的人来说又足够亲切和安全,令他觉得自己被所有往事温暖地抱拢。
忽然,他的余光注意到了什么。潘展乐短暂地愣了一下,抬起目光看向衣柜门内侧:那片裸露的原木上,有他无比熟悉、却更稚嫩的笔迹写着三个词语。
像他不久前说的那样,专注,兴奋,然后是直觉。
一个终于成为找球手的小男孩,曾在这里悄悄地写下这行来自于某次飞行的经验,然后握住扫帚,穿过地理空间的距离,穿过漫长的时间,穿过挫折和失望,最后来到他面前。
他的心跳得很快,血流似乎在此刻涌上来,近似于一阵轰鸣的浪声。直至一阵轻微的痒从他手臂上掠过,像有人轻抚过那处皮肤。潘展乐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见已属于他的孙佳俊在他手臂上留下的文字。
我要睡了。可能是天赋异禀,他总觉得这几个字看起来几乎在嗔怪,仿佛抱怨为什么今晚他对自己不闻不问。潘展乐跳起来,在口袋里找到那支羽毛笔,将笔尖轻轻贴在小男孩曾经留下的文字处。
写点什么呢?他手臂上的文字催得急,这下真的是抱怨了:干什么呢,怎么不理我?潘展乐灵光乍现,也不觉得这是破坏布斯巴顿公物了,他写——
“我当然准备好了。”办公室里,潘展乐终于对着面前的教授说,“我确实没想过别的,但我准备好继续爱他、爱他的小孩,这难道不就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