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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晴的那天我比小胜更先醒来,惊奇地发现室内的光线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再看向窗外,接连不断的大雪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雪地上铺满蓝色的阴影。我欣喜若狂地起床,尽量小心地没有吵醒睡在一旁的小胜。穿好衣服以后我拿上工具,出门铲雪。空气无与伦比的洁净,令我想起了自己在书上读到过的句子。古代的哲人说得真对,拥有天空、阳光、空气,便是人类最大的幸福。
透过窗户,我看见小胜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后发现身边没人,睡眼惺忪地四处望望,然后发现了站在外面的我。我向他笑着说了早安,尽管这个距离我们听不清彼此的句子,他还是下意识地做了回复,却在下一秒就消失在窗后,从大门冲了出来。他拽着我的衣领,怒吼:就这么在晴天待在外面,你是想变成瞎子吗!?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但也意识到他连外衣都没穿,就这么单薄地站在雪地里,也同样做得不对。我们急匆匆地跑回室内,烧上柴火,煮好热茶。他从柜子里找出带有酥油的饼干,我们大快朵颐,庆祝终于到来的晴天。我问他今天要做些什么,是不是要去一趟山脚的部族那里,还是直接开始在雪地里寻找他的发小的尸体。他缓慢地笑了,仿佛听见我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他正坐在窗前,背对着早晨刺目的太阳,金发熠熠生辉,宛如要熔化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中。他以一种讲睡前故事的口吻说起话来:在这座山上,人们把雪停的第一个白昼叫作春天,阳光洒满洁白的大地,天空重新变得辽阔而高远。在这一天,人们什么也不做,打开紧封了一整个冬天的窗户,让太阳晒到与生活相关的每一个角落。而孩子,孩子们会结伴外出,在房屋背后堆起一排雪人,以此作为对漫长冬日的告别。
讲到这里,他停下来,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情有种紧绷了许久以后终于放松的惬意。他侧头笑着对我说:对这个习俗感到熟悉吗,出久?
我在他讲到一半的时候便愣住了,好像被人扔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当下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真名,绣在我被捡到时穿着的衣服的领口处的名字,那未卜先知般由绣线排列而成的名字,我没有告诉他。一开始是因为多余的防备,后来则是因为错失了机会,总之,我没有告诉他,但是他准确地说了出来。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我开始无法分辨事物的形状,滚烫的液体滴到我的手上,又顺着手背的弧度蜿蜒而下,在地板上坠为一处小小的水花。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眼泪。小胜已经敛起了笑容,有些静郁地抿着嘴,但透过窗户的阳光实在过于强烈,因此并不让人觉得忧伤。我说,有些熟悉。不,是非常熟悉。我记起了关于雪人的事情,我记得和你一起堆过雪人,我记得你总是坚持比我多堆一个。我很希望我能告诉他我还记得别的事情,告诉他我还记得与他进行过的争吵,告诉他我那天跑出去的原因根本与他无关,我很想再记起些什么,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把小胜一个人留在记忆的深处是如此的不公。我又哭了起来。
他走上前来,一只手搂住了我,听着我的心跳,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通过这些感知到整个我的存在。他的怀抱非常温暖,也具有耐心,过了很久我不再哭了,闻到他身上被阳光晒过的味道。不知道迟到了多少年,我轻声地说,我回来了,小胜。他也轻声地说,欢迎回来,出久。
吃过早饭以后,我们穿好衣服,背上冬季的战利品,一起向山脚走去。很快就有成片的连排房屋从雪原背后渐渐显现出来,有人看见了我们,又回去喊来其他人。小胜背上的熊皮立马引起了人群的聚集和惊叹,他的父母赶了过来,他的妈妈大笑着拍打他的后背,把他惹得怒气冲冲,但很容易明白他们关系很好。然后,在人群里,我看见了一位面容与我极其相似的女性,相似到不用多说什么就可以洞悉我们的关系。她看到我的瞬间就哭了出来,而我则冲上去抱住了她,同样发现有泪水从眼眶里流下。小胜一直站在我们身后,他没说话,我却能感觉到他心里在笑。那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甜蜜的、无所挂碍的笑,在黑暗中牵绊得太久的人,即使终于被释放出来,也不会再像那样笑。因此他不会真的摆在脸上,但我就是能够明白他在笑,我就是能够明白。
我们一起在部族待了一段时间,帮忙进行开春的劳作。我住在亲生母亲的家里,我们立马变得熟稔,讲起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好像错失的年月不过几天,并未在我们之间堑下深刻的鸿沟。一天,她见我总是望向河川在地平面上消失的尽头,便问我是不是想重新开始被大雪中断的游历。我被说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离开。她却说我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她并不介意现在和我告别,知道我还如此健康地活着已经让她感到幸福。她的这些句子再次令人想哭,但我们谁都没有让眼泪泄露到现实里。太阳比以往更加强烈,几乎无法完全睁开双眼,视野变得十分狭窄,却仍然能将万事万物清楚地笼入眼底。她笑着说,雪停了以后,这里的天气便一直很好。她的身形变成了一个柔和的轮廓,在强烈的阳光里静静地伫立,伫立。
小胜和我一起走。他打点好了行李,要证明即使变了环境,他也还是会比我更强。他的生存经验足够我们向更远的地方进发。我们在夏天快要开始的时候出发了。路上,我和小胜终于又有了独处的时间,却都默默地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我才问他,是在什么时候察觉到我的身份的。他说:从你叫我小胜的时候。我惊呼:那岂不就是一开始!他说,他一开始也只是怀疑,后来也无法确定,甚至一度以为我是鬼。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他身上也会有迷信的一面,但他却沉着脸,说如果一个人在山上住久了,便不会觉得遇见鬼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止住了笑,想起他是怎样度过了那些漫长的冬日,然而在我说出道歉的句子以前,又被他轻巧地转换了话题。
我望向来时的山脉,惊讶地发现山脚处的雪正在融化,露出了山麓原来的颜色。河川的冰面不断消融,浮冰被浪花缓缓地推到岸上,在堆积到一定的高度以后势不可挡地坍塌。我转头,惊奇地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小胜,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温度升高以后,雪当然会融化。我讷讷地说,可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书上说北国雪乡的气候极端寒冷,积雪经年不化。他立马爆发出一阵大笑,摇着头骂我白痴,说如果书里写的是真的,那么这里早就被冰雪彻底埋葬,也不会有任何生物生存。他说我书读太多,读成了臭书呆子,把脑子也给读坏了。我心生忿忿,说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肯定我的尸体不会腐坏,你还能在积雪中找到我?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再次注意到自己对话上的不谨慎。他抬头望向山脉,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跑到最高的地方去,而那里的雪,的确是经年不化的。
我们就这么说笑着向前走去了。我知道,这些问题都无关紧要。我想,小胜一定和我一样,对许多其他的问题充满了困惑。为什么我会在雪天跑出去以后,在树荫宽阔的大树下被捡到。为什么我会回到这里,被命运抵押给死神,再在赎回以后重新与他相遇。为什么我们成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但还是在相见以后就感到亲近。但我们都没有讲起这些事情。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有时奇迹与真相不过是被印在同一枚硬币上的正反两面。我们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再回头看,来时的山脉已经消失在了远方的云雾之中,但从山脉发源而下的河流却始终伴随在我们不远的地方,生生不息地向前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