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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该从何处说起呢。
让维克玛不止一次地审视过所有他曾站立的地方,无数个自己在加姆洛克冷煎饼一般摊开的地图表面匆匆离去又离开,幻影似的出现又消失。这是因为他曾被盘旋在心头的纪念性意义所驱使,在某个家伙的身边或背后不止一次地给自己过去的岁月烙下了注脚,而有人调笑过他怎么看也不太像是个怀旧的人,他当时不过也是点头应着,言之凿凿,说执迷不悟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
执迷不悟这个词有种一阵见血的意味,偏偏日后他还不时地回忆起来,便每次都有种被敲定罪名后畏罪潜逃的心虚。那些现在已经无从开口叙说的过去,无一例外的有着堆积成山的字段,不论是用来埋葬还是用来回忆,起码它们的结局会因此而完整。
可失去控制的怪病不止出现在了醉酒后连呕吐都快遗忘掉的大脑里,还在他过分清醒的神智中一同像瘟疫般复发又扩散开去,将他曾整齐堆垒在人生游戏桌上的筹码变成了只是瞥去一眼就会倍感厌烦的垃圾。他的病症甚至不需要酒精这个诱发因,时过境迁的消极意义已经通过一次又一次地拨转旋钮而调到了最高音量,在无数次混乱、暴怒、抑郁、茫然失意的摧残中,他做出的早就不再止是自虐式的反唇相讥——他还把一切的曾经都推翻在了地上。
属于他的,正在刺痛他的。
辗转难眠的夜里他得出结论:反正又不是自己率先要将全部都给否定掉的。该去被追责的家伙可是大有人在,称不上是背信弃义的自保名单也从没说过不能加上他的名字,获得两耳根清净远比设想的要简单。他发出一声嗤笑。相信自己难道会比相信那个酒鬼要难吗?放弃会比坚守着要更痛苦吗?
这两个问句的答案永远呼之欲出却没有下文,那股锁紧着他灵魂的吊绳依旧咬着咽喉死死不松口,他最后放弃了追问,也已经懒得追究这到底是因为责任感、承诺、爱、恨、还是命里头骨子里的贱又或者是韧性。他只知道这又是自己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永远走在被辜负的路上;所以活该他还要反反复复地赤手捡起这些被摔碎在脚边的酒瓶碎片,并重新把自己拼出一副不那么摇摆到令人担心的模样,连叹气的时候都还要闭一闭眼睛。
他依旧执迷不悟,但从来没亲口说过,其实更愿意被推翻在地上的只有他自己。
彼时的让维克玛,他也被逼着觉得世界和自己只要有一个吞枪自尽就会收获一个好结局,但他很快就将这个提案否决掉了,并在这个过程里又折腾空了几个药瓶,等到最终裁决如期要下来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一纸简短的和解书:他不再会为了做出什么改变而努力了。
起先他懵懵懂懂地只是靠着这个念头睡了两个好觉,当作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用过了一次就被彻底嚼烂到不会让人提起一点兴致。再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比思想更先一步轻描淡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仅仅是接受也不够,几乎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仿佛人生的意义都一下子因此扭转。比起“如何做”,他脑子里更先一步冒出的念头变成了“我为什么要做”,答案不了了之,而他也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对方早已拒绝过他了,还不止一次的声称自己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因此以最后通牒的口吻对着咀嚼悲痛为生的哈里·杜博阿说过两次,在对方清醒的时候,在对方混沌的时候,前者的收获的是一阵沉默和一句让人绝望的“我就知道会这样”;后者比较精彩一点,飞过来的餐叉差一点就戳上了自己的眼睛,如裹尸布一般臭的味道来源于眼前这个人屁股下面压着的巡逻大衣,“这关我什么事?”对方红着眼睛,“你也要来嘲笑我然后狠心抛弃我而去?我早就说过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他看着自己的搭档对着空气滑出了一道左勾拳,让知道那本会打在自己的脸上,现在他连一点解释的心情也没有了。
这家伙醉得实在是可以,虽然自己曾见过更加可怖的残局,但很少有像这一次让他连咬紧牙关的力气也没有,他站在天台的时候嘴唇甚至衔不住烟,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去,他艰难地打亮了打火机,只烧到了眼前的一片空气。
在这张白色的网包裹住自己之前,他好歹也期待过会不会有人问他一句为什么,又或者是“可不可以别这样”,甚至像是下命令一般的“不要”,恶言恶语的警醒何尝不可,但结果是没有人这样做,只有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并且平生第一次这么对提出否决感到厌倦。
他说过太多这种话了:不要再喝了,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不要一崩溃就把所有人踹开,不要对无辜的人拳打脚踢,不要沉溺到过去里了,不要再说了哈里,妈的,不要再说了,我快疯了。也许这酒鬼时而愤懑自己是如何的*自以为是*也确实没有说错,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想让对方因为真的听见他每次睡前真情实意、又恶心又矫情的“希望一切能变好”的心愿而缓慢走上正轨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在反反复复濒临崩溃之前能收获的关心就该是一句,“我就知道会这样”,他已经该死的无药可救了,总有东西能在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不仁的时候再对着伤口处来上一下。
仅仅一夜之间,似乎曾经被涂抹的浓墨重彩的生活就被一张崭新的白纸覆盖,整洁如新,那些还恍如隔日在拉扯着自己的愿景不过只是需要被白色颜料疯狂掩盖掉的缺口。
你无需为了改变而做出努力——这仿佛是一剂比什么都有效的定心剂,他以一种几乎冷漠的旁观来替代掉自己之前无时无刻不瞻前顾后又担惊受怕的心境,收获颇丰。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把除了工作以外的一切事情都抛到脑后,把自己扔到工位上并整日被熬到让人咳血的文书工作塞满,陷在泥潭里的人照旧陷在泥潭,而他确信自己做什么都不过于事无补,于是心安理得的连药都忘记了吃,除了少说两句脏话或者废话会让自己的嘴偶尔有些痒痒。
然后不到半个月,这座破釜沉舟的安全屋便也倒塌了。
原因大概会令你感到的失望:因为他只是突然在一个瞬间意识到了这块白色幕布不过是回光返照前的短暂麻痹;因为让维克玛还是让维克玛,没有突然辞职或者突然一天不小心吞下过剂量安眠药,没有被工作压死而后每日只剩下双目放空,也没有从此之后真的放任一个叫做哈里·杜博阿的家伙在贫民窟的巷子因为喝晕而差点爬不回自己的家。
那条看似平坦的大路其实甚至连粉饰太平的本领都烂得可以,如果有人当真沉迷其中,无外乎是把止痛药发效后的舒缓误判成病痛真的已经完好如初的劣质笑话。
让维克玛还没有决定自己要以这样的姿态走上疯癫的绝路,他确信自己即便是真的要死了最可能的也会是和世界一起吞枪自杀,而不是被虚幻与现实绑着沉浸大海里,或者在34岁的时候就被过去和未来一齐除名,因为行尸走肉而在某一天早上一头撞死在了床头柜上。
这些死法听着既懦夫又愚蠢,与其给谁一个自欺欺人的安慰,他宁愿自己成为一道血淋淋的归属于真实的裂口,起码亲手绞死自己还能显得稍微体面些。
这段短暂的治愈就被本人如此不精彩地戳破了一个大洞,春雪般的在坠到地上之前就无影无踪,却又因为尝过甜头和果实之后,松懈的神经还擅自替它们留了扇蛊惑的后门,或者名为难以清除的诟病才更为贴切——在劳累每每又悄声漫上脊骨时,一个新的选项就会出现在句子的最下方,以最温和又最安详的姿态呈现为了一场白色的骗局,乔装成随时可以给予你拥抱的母亲。
维克玛时常在恍惚间又一次望见它们,偶尔也曾想起来自己也算是受其恩惠地而享有过一段十分安生但毫无意义的日子——如何整日的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装作视而不见、又是如何将所有努力与改变的意义都像叛逆少年一样视之空屁一场。原本他都快彻底将它们忘光了,最近他着实忙得连一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一连好几天又被报复性的工作填满,偏偏这场突如其来的暂时型失忆把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纯白色的大门心知肚明自己撞上了个或许是此生最有机会得手的好时候,于是想尽办法又施展浑身解数的通过他的下意识反应抛出橄榄枝。
只要选择了那条道路,就是默认自己死后连尸体都会一起掉进白色的颜料桶里,没有人能把他捞起来。
而让维克玛在清醒的过去与未来里都深知自己会相安无事,他的骨子里有一阵无法平息的阵疼,他因此只能这么活着,也只愿意这样活着。
哈里和金两个人并排站着,对着眼前的人报有一种并不相同却同样凝重的审视的目光。
他们连珠炮似的把需要确认的信息确认了个遍,金显然早有预料,他在问了一些病理上相关的问题后便十分平淡的接受了,也没有如身边的人那样把忧心忡忡全挂在脸上,他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只是还是对先前引发争执的“逃避”尚有些耿耿于怀,但是这种涉及“责任”又关乎“态度”的话题在此刻剑走偏锋还尤为严重,他同样不介意日后再聊——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可哈里似乎恨不得自己能从脑袋里掏出一本记事本来以确保自己把想要问的问题全都说了出来,让在答道一半时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是要我把你家的门牌号倒着报出来还是要把你喝晕并且砸烂过的酒吧名全说出来?而且为什么一直都在问自己相关的话题,害怕我像*你*这个混账那样把自己的搭档忘了个干净?”
哈里被熟悉的骂话砸了一下脑子,仍心有不甘地要继续发问,而让已经要转身走了,结果听到一半又皱着眉头忍不住要怼回来,一来一去僵持不下了好久。
“最后一个、真的最后一个问题。”哈里用手攀上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深思远虑的表情。“问完我就走。”
“行。”让转过了身,他又恢复了平日里哈里能在半步远处能感受到温度的样子,那双眼睛像被打磨透亮的灰色玛瑙石,淡淡地吟着一场大雾天。
“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第二天没事呢?”哈里认真地打量着他,像是要把对方接下来一点退缩和搅混水、避重就轻的样子抓出个现行。“万一你在明天一大早,又消失地无影无踪,而且脑袋比今天还空白一片怎么办?你没有考虑过失忆会是……短暂并且频繁复发的情况?”
“嗯哼。”他只是摊了摊手,“看样子你还以为我和你一样,是时隔不久就要观察邮箱情况以此判断尸体有没有发烂发臭在公寓里的家伙?或许你可以用脑袋在努力想想,说不定我在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突发情况,而你——你只是真的忘掉了而已,哈里。”
他嘴角轻轻地扬起了一个幅度,在胡须下十分隐秘,但又因为话里话外嘲讽的语气,让他接下来说的话都显得意义不明。
“看上去你皱起来的脸像是要说:为什么?明明我最近的表现都很不错啊?可哪怕你在努力把很多东西想起来,但*有些东西*,和那袋可怜的曲奇饼似的,你即便费劲三倍的精力也是不会浮现在你那萎缩到可怜的海马体里的,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把它们放在心上。而我,我需要把这一切都记住,好让所有东西都能正常地运行下去直到终点,不是在某天莫名其妙的都突然散架,变成大家路过踩一脚的狗屎或者残渣,明白了吗,臭小子。我们都有各自在背负着的东西,明白了就停止问你的那些蠢问题,然后快点回去工作。”
明星警探被说的哑口无言,金对着眼前的人点了点头:“我们走了,让。”
他转过了身,没有带起任何一阵风,在随着夜色一同漫起的寒意之中,仿佛那点被抖落在手背上烫得人一缩的烟灰一样随时就会转瞬即逝,但他却是比白色方块还要反讽的存在主义图腾,他永远会在在新旧时代衔接的桥上不断摇摆,因为追逐着谁又背负着谁而举步维艰,明白绝望却并未停止向前。
让·维克玛,他的背影与那把时而笼罩住他半个身子的长柄伞乌黑同色,此时正一如往昔地在日暮降临时缓慢地沿着路灯,走上白昼也曾眷顾过的、属于他的寂寞回家路。
但这一次,属于他的铅色阴影却突然在半路生长出了一道新的裂痕,对着在路灯下依旧久久凝望着他的两个人、如灯塔一般在远处屹立的旧丝绒厂、还有那因为惴惴不安而妄想在某日吞噬掉一切的白色画布,轻轻地挥了挥手。
意思或许是——“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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