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这片绿草地位于可以眺望整个沁礁镇的岩壁之上,每当微风拂过大地,艾利奥特总能听见来自大地生灵的窃窃私语,它们温柔地讲述,不夸大过去的辉煌,不粉饰现今的没落,它们见证、铭记、追忆,谱写歌谣,再与微风一同将时间和空间赐予这片土地的故事传达给每个善于倾听的灵魂。
废墟坐落于绿洲和岩壁之间,经过历史的指点,化作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符号为盘踞于此的雇佣兵提供庇护。当地人将部分街市下沉于地表之下,又利用自然地壳阻挡风沙与烈日,南边宽展的街道熙熙攘攘,整个沁礁形似狭长而瑰丽的宝石,任由吟游诗人带着歌谣走到哪里,它都在伊巴特的中央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岩壁之上的草地延伸在天的尽头,这些鲜活而微小的生灵环绕沁礁,常常使艾利奥特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劲风时而在身旁猎猎作响,艾利奥特怔怔地出神,直到他忘记怀中还有一摞书,最上头的一本还正巧砸到那个人的头上,艾利奥特才在吃痛的惊呼中想起此时此刻的他并非独自一人。
“艾利……唔……”
“对、对不起。很疼吧?”
年轻的黎博利慌忙丢下其他的书去查探,想关心又不知从何处着手,他的友人——同样年轻模样的黎博利青年抱着头来回滚了两下,浑身沾满草叶。艾利奥特瞄了一眼“凶手”,那本厚实的《电磁场的动力学理论》比他还想给对方道歉,可惜书脊垂直正中脑门,不仅一下子砸掉了闲适惬意还留下满满的惊吓和剧痛,艾利奥特心虚地再次小声问道:“还疼吗,迪尔莱特?”
“……呜……你试试……”
缩成一团的黎博利话都说不清楚了,艾利奥特没办法,强行掰开对方捂紧脑袋的手。眉心上方的确肿了一大块。待痛感减轻,迪尔莱特翻身坐起来,疼出眼泪的眼角有些发红,艾利奥特默默摘掉他身上的草叶,顺手把其余的书往身后收了收。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好不容易有时间享受午后的休闲时光,你居然带这么多书过来。”
“在这里看书有种回到索恩教授身边的熟悉感。”艾利奥特拨开友人额前的头发,原本红肿的皮肉已恢复正常。虽然再严重的伤都难不倒他,但痛楚乃最为真实的存在,伤痛来临,再坚韧不拔的心都得经受惊涛骇浪的洗礼,友人嘴上不说,艾利奥特却见过他痛到极点时抓破衣服、咬破嘴唇的模样。
岩壁下方的景致安静祥和,加上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多看几眼便挡不住袭来的困意。本来两个人打算晒晒太阳补补觉,书本不管当枕头还是当课堂上托着脸的垫子都再恰当不过了,也不知是谁忍不住打开枕头翻阅起来,一场由电学、磁学、光学组成的小小讲座应运而出。主讲人不是某一个人,两个人相互探讨学习,笔尖上的方程式渐渐构建出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微观世界,那是先贤智慧的结晶,通常但凡奠定某个学科的重大事件都有详细记载,可艾利奥特所深入的领域没有,他和导师还有许多前辈都是走在已铺好的道路上继续探索,他们眼中的微观世界复杂而玄妙,可他们不知道第一个目睹这片领域星空的人姓甚名谁。
就像泰拉的过去,被某些人以极为高明的手段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假如是你们斡旋者,总该有人见过麦克斯韦先生吧?”
迪尔莱特矢口否认,倒不是真的无缘一见,而是这位著书学者去世时这片大地——当时可以称为这个世界——还没有群星,迪尔莱特也并非生而即是斡旋者。
艾利奥特用先生称呼这位学者并非不尊敬,只是他本该沿着先贤指引的道路探索民用技术的未来,如今却不得不拼尽全力保全一个令自己都震惊不已的成果——一个可以让萨尔贡的雨林地区变为荒土的法术技术, 他觉得愧对于先贤的心血,如果迪尔莱特或其他斡旋者见过这位学者就好了,历史会留下他活过的痕迹,艾利奥特便可前往缅怀之地亲自谢罪。迪尔莱特认为他想多了,如果这位学者真的在这里聆听忏悔,估计作诗一首以示安慰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不会对艾利奥特的研究表达出任何情绪。
“这么肯定……你认识他?”
“算是吧。那位学者拥有与生俱来的求知欲,他不仅和你一样看得见微观世界,还将探索的目光放到天空之外更深邃遥远的地方。”
“你……”艾利奥特眨眨眼,因为无法正确估算友人的实际年龄而被迫终止烧脑的活动,“你真是个神奇的家伙,不仅能与一国的政治家周旋还熟谙精深领域的知识,这就是所谓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吧。”
“怎么忽然这么感慨?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回头看看这片大地,这句话的适用范围每次不都局限于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吗?凡是与‘伟大’沾边的名字或尊称,甚至是口口相传的‘神话’‘神迹’,到最后哪个不是当事者的遐思?有些人要用前人留下的东西佐证自身行为的正当性,才会用类似的话修饰前人的光辉之处,说到底,这片大地不该属于少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人啊,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城邦,构成历史的除了留下名字的个别伟人之外全都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呀。”
艾利奥特不确定迪尔莱特是出于自身还是斡旋者的角度说出这番话的,但是,没错,普通人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却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任凭哪位大人物振臂高呼,没有响应他的普通人都是空谈。可是,在艾利奥特内心深处还有一股没有泯灭的热血和冲劲儿,不管迪尔莱特的托辞是什么,今天他也要问个清楚。
“有没有人说你不像黎博利?”
迪尔莱特一边翻书一边说:“有哦。我被误认为是没有光环和光翼的萨科塔或耳朵畸形的斐迪亚很多次了,还有人觉得我是没有角和尾巴的瓦伊凡。你最开始不也觉得我很奇怪吗?”
没错,迪尔莱特有一头淡金色的卷发,和其他黎博利相比发色单一,要不是艾利奥特一眼发现藏在头发下的少数白色耳羽,也会误把他认成其他种族。有些人很在乎血统和种族之别,有些人抨击种族间的隔阂差异,有些人,比如迪尔莱特就不以为然:“像这种蔷薇,植物学者认定它是最接近古代种的白蔷薇①因此名声大噪,由它培育出的蔷薇的花叶形态优雅还具备独特的清爽香气,听说还有极好的抵抗病虫害的能力呢。不过,再优秀的基因都逃不过盛极必衰,现在它只在古老图册和植物学者的手札上还有零星记载。”
艾利奥特不记得借阅过花卉相关的图册,迪尔莱特却的的确确捧着一本,展开的书页上有一株重瓣的白蔷薇,美得恬淡、高雅、幽静,却无法阻止灭绝的命运。艾利奥特只一眼便认出白蔷薇正是荆棘蔷薇的原型,是索兰特家族的纹章,也是那夜飞散在整个伊巴特夜空的纯白精灵。
“那些‘闪光的花瓣’是你专门为以后的我培植的?”
“是,也不是。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花匠,所培植的花朵可以生长到哪个阶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完,迪尔莱特便掀开新的一页,将已灭绝的蔷薇留在过去。
含糊的答复过不了艾利奥特这一关:“‘闪光的花瓣’如此罕见,你却用它……用湮灭阻止了天灾。这是你用一枚古老的萨尔贡金币对未来的我做出的承诺。告诉我,迪尔莱特,如果未来的我没有回来,你究竟能不能充当他的影子?”
“……沙卒的沁礁之影?当然可以。我当过许多人的影子,你也是其中之一。”
迪尔莱特故作轻松地拿过另一本书,刚要翻开就被友人一把按住了手。他没敢抬头,生怕四目相对会出卖内心,而片刻的沉默时间是友人最后的耐心,在这场迪尔莱特的独角戏中纠结迷茫的只有主演,观众瞧得一清二楚。
“我可以冒充‘沙卒’,却始终无法成为艾利奥特·格罗夫。第二个被未来的你粉碎的赋能源石落在我手里将暂时封存,直到未来再由后人挖掘出来——你看,这就是我的决定,‘循环’替代‘终结’,就像这片大地上的万物生灵,出生和死亡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但这样的‘循环’是对的吗?
“‘循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
“如果不对、如果不能,那我岂不是和那些人一样是扭曲友人命运的帮凶?”
艾利奥特睁大眼睛高声质问道:“你、你回收赋能源石是做好以后再起纷争的打算了?!为什么,这东西带来多少不幸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毁掉——”
“——毁掉固然一劳永逸,可毁掉的代价是你的生命啊艾利奥特!你因第一个赋能源石感染矿石病等同被命运判了死刑。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能让你再度身陷险境,活下去……这是你以自身为筹码争来的全新的命运,你大可置身‘循环’的惨剧之外!”
可他最后还是回到礁石环绕之地,赌上性命毁掉了第二个赋能源石。迪尔莱特招架不住友人亲手斩断命运枷锁的决心,所以,存续在“特利尔宝石”的能量重新回到本该存在的地方,不为回应历史长河的召唤,而是单纯又决绝地为友人开辟出名为“生”的道路。
“活下去,艾利奥特,活下去才能见证无限的可能性。这是你的选择,而我知道你从不后悔,就算以后你的生命像我一样停滞在某刻永不再改变,你也经得起考验。”
年轻的黎博利若有所思。翻开花卉图集再也找不到重瓣的白蔷薇。暖光照亮书页上的文字,这些铭记于星空之下、大地之上的过往不足以诠释一个四处奔劳的灵魂,直到这一天,奔劳的灵魂终于再次停下,在年轻的黎博利身边享受午后偷闲的愉快时光。
“我说,迪尔莱特,你的‘闪光的花瓣’为谁而盛开?”
“这么执着于真相?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你还记得那个拥抱吗?湮灭暂时遏制未来的我的矿石病时也干扰了他……我的神智。你曾因这个力量无法为应许之人盛开而后悔消沉过漫长的岁月,是什么理由让你重新振作起来的?”
一个认真的疑惑换来一声真挚的笑语,迪尔莱特没有让友人难堪,也没有直接诉说秘密:“去问问未来的你吧,你一定知道答案。”
怀表粗浅记录下时间。现在距离天灾结束已经过了大约40个小时,在迈入过去整整48小时前的这个下午,艾利奥特顶着烈日穿梭在黑市的街道上,依旧头戴防风围巾、身着萨尔贡风格的衣装,这样使他看上去没那么可疑,毕竟天灾后的城镇街道可以趋于平静,经历过劫难的人们的内心仍然心有余悸。
自古以来就有天灾摧毁移动城市的先例,在萨尔贡,许多当地人一生都没离开过脚下的土地,除了天灾,当地人畏惧的还有很多,林林总总算下来天灾反倒不会排在首位,古老的智慧传承至今,当地人有许多应对沙漠地带天灾的方法,就算没有那些发光的精灵,人们也不认为天灾会就此把沁礁完全从萨尔贡的版图上抹除。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艾利奥特心想。当地人饱受地动和天灾双重灾害带来的困扰,活是活下来了,不少人自发聚集在帕夏的墓穴外进行一些不知真假的古老仪式,真正投入并心怀重生喜悦的人非常少,还有些感染者像传说中的亡灵一样走出临时避难所,烈日仿佛能灼伤皮肤,他们躲在阴影下久久不敢走入人群中。这不能怪他们,连艾利奥特都没法将自己视作正常人,要知道天灾来临时空气中的源石粉尘浓度可以轻松杀死任何一个感染者。
然而,发光的精灵如同沙阿·路加萨尔古斯派来解救苦难的使者,沁礁竟没有一个感染者死于这场天灾。
本时代的测量仪器无法解读不属于本时代的现象,先前苦于无法突破狂风沙域而在外围驻扎的天灾信使不眠不休,大气和地表还有源石技艺的残迹,他们想通过这点解释天灾突然消失的原因,可是尝试种种办法之后陷入了连理论都没法突破的瓶颈,学术界本该激起的惊涛骇浪也因此销声匿迹,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大多数人更认同这是一场天灾世界中的“意外”,除了载有常识范围外数据的记录再无人问津。
傍晚时分,艾利奥特来到罗德岛突击小队的驻地,慑砂接待了他。和天灾信使一样,突击小队的技术员也在埋头工作,只是他们更在意没有感染者死亡甚至没有人出现感染症状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和罗德岛的理念不无关联,救治罹患矿石病的人固然重要,倘若能抓住不被感染的关键,那将是泰拉历史上最为瞩目的贡献。可是技术员被仪表的数据搞得晕头转向,艾利奥特衷心希望他们赶快走出困局,除开极少数知情者外普通人总不能把一生都花在解释不通的问题上,那家伙给困于天灾中的所有人打开了新生之路,要好好走下去才行。
临时帐篷的四个支角在夜风中颤抖,帐篷里灯光明灭不定,艾利奥特和Sharp的立场一如不稳定的电压一样,杵在门口的慑砂有一点点担心,如果艾利奥特不肯表示诚意,Sharp执意驳回Touch的提请,那他就没法回罗德岛,本次对话也会毫无意义。
令慑砂意外的是,最先让步的是Sharp。
“正如波茨南联合商会的顾问说的那样,PRTS自动修正了任务目标,这意味没有干员叛离罗德岛,突击小队最新任务改为协助当地医疗机构救助感染者。”
亲历者有权思考进而提出质疑或得出结论,可Sharp单纯是忠于上峰的安排,让步亦或松口都是代为转达。艾利奥特淡淡地应承着并未展露任何轻松的神色,他在等待中揣度,在揣度中试探,在试探中窥见到冰山一角,除了感到可笑之外,他不觉得指责上峰的判断可以使自己底气更足地返回罗德岛,只是作为回报Sharp的让步,艾利奥特将一切推给ECSS,一个发生故障的装置外加一个记错术式结构的疯狂施术者足以编造出无懈可击的真相。
“人造天灾意外终止?”
“正是如此。”
“异客干员,我谨代表本部作战指挥室希望你出具一份报告详述ECSS装置的故障和施术者的情况,如果其中包含技术方面的涉密内容,你可以向PRTS申请权限保护。”
不直呼名姓也不是沙卒,Sharp所代表的罗德岛上峰的态度显而易见,不过经过这次风波,艾利奥特不得不重新评估那份劳务合同的价值了。
整个PLAN D阶段的尾声正和那位女士设想的一模一样。Sharp无奈地长叹口气,将终端递出去说:“本次外勤任务报告不会记录无关人士不需要知道的内容,只要你同意签署这份身份避难协议,除了工程部干员的身份外你还能获得特别许可协议干员的身份及相应的权益。”
说来说去,罗德岛的上峰终于意识到艾利奥特本身的危险性了——作为黑市之主他知道的太多了。身份避难协议一经生效,艾利奥特便会获得罗德岛的庇护,一个拥有独立武装、尖端科技和陆行舰的制药公司足可让寻仇的人望而却步,也能震慑住心思歹毒的始作俑者。与罗德岛签署身份避难协议的干员不少,大都比一个黑市之主尊贵重要得多,但是,要论搅动风云局势的心计和手段,沁礁的沙卒远比他们更危险。
“被迫以身份避难协议平息风波的做法表面上看似明智,其实真相与后果的压力全部转移给罗德岛呢。Sharp先生的上峰心知肚明。”
“没错。但她说过身份避难是对外的口径,‘能否夺回命运的主导权还得看他的本事。’她让我和Touch根据情况自行判断是否启动PLAN D计划。当然了,结果如你所见。”Sharp微微耸肩,如今的结果再好不过了。
天平的两端最终定格在艾利奥特的期望区间当中,正如那家伙保证的那样,他得以以干员异客的身份重返罗德岛。
“天灾消失后,波茨南联合商会的顾问再没出现过,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除了保持生意往来的体面,我无权过问他个人的行程。另外,诸位收集到的数据和通过走访得出的结论是天灾没有造成大规模的矿石病感染,但也可能有的人直接消失在天灾之中了,Sharp先生长时间查不到他的下落不妨从这个角度考虑一下,我相信,上峰会接受的。”
在罗德岛,干员异客给他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永远是博学、礼貌、一丝不苟的好印象,在沁礁亦然,只是这番不着边际的揶揄水平太过低劣,由他亲自说出来十分的诡异。也不怪Sharp理解有误,异客擅长掩饰情绪和意图,但有时也会被涌上心头的强烈情绪操控,比如这番话出自目睹人去楼空的临时住所之后,他的愠怒在平静的心中被曲折成沮丧,种种负面情绪混杂成一个怪物,到最后,他在昏暗的临时住所中任由怪物安静地膨胀、破碎,在无法纾解的空虚中失望地叹息,他想知道是什么缘由让他不辞而别。
意识恢复后他曾第一时间回到临时居所,对他作出承诺的人却再未出现。终端和设备拆得七零八落,生活的痕迹被粗暴地抹去,走得这么匆忙就像主动避开艾利奥特一样。明明付出那么多才得到一个好的结局,明明他不愿说艾利奥特也绝对不会逼问,这之前那家伙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这么惧怕面对友人的真心牵挂?
餐桌上有一个纸包,里面是半袋雪莉威士忌的咖啡豆。艾利奥特摩挲着一颗小豆子,最后无奈莞尔。
这就是斡旋者的选择吧。
沁礁黑市迅速恢复往日的繁荣,当地人认为黑市三巨头功不可没,“沙卒”返回沁礁的流言渐渐平息,和突然消失的天灾一样是古代诸王的保佑。知情者沉默着继续忧愁明日的烦心事,当事人不以为然,倒不如说这样就很好,他不介意把功劳拱手送给死人,毕竟死人又不会说话,岂不比活人更有用处?
天灾消失的第三日,异客在罗德岛驻地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暮落正在整理来自双河城的救援物资,本以为天灾后沁礁会出现大量感染者,结果物资抵达之后大多堆放于驻地,仅有受地动所害的民众前来求助。暮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黑市三巨头点头了物资会有正确的去处,作为交换,他只负责清点,不必刨根究底。
见到身着本地风格服饰的干员异客,暮落着实愣了好久:“简直是土生土长的萨尔贡人啊。”他小声嘀咕。
“很遗憾,我只有过久居此地的经历,并非萨尔贡人。”
再次相见没有尴尬的气氛或生硬的问候,异客友好地伸出手,暮落也自然地回以握手礼,即使那晚两人的针锋相对才过去不足一个月。
“听说过几天您会随我们一同启程前往龙门的疗养所。”
“嗯,有赖于Touch女士的格外关照。”
“这是因为您毁掉手环前留存的异常体征数据很让Touch女士担心。”当时异客已在矿石病随时发作的危险期,至于历经天灾仍安然无恙的原因,暮落不会探究也不想知道,“这次任务的报告书还有许多地方要更正,比如石材加工厂里的灰烬,比如您毁掉手环的理由,比如那些‘闪光的花瓣’……这些不适合出现在报告书里的内容,所有参与任务的干员和知情者都得更正才行。请放心,这是已经争得两位精英干员的许可的决定。”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请容我臆测,一针抑制剂不足以改变所有人的想法,报告书可以伪造,人的记忆最为真实。”加入罗德岛到现在,异客与执行这次任务的干员大都没有交集,他们当中也有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异客是沁礁黑市的沙卒,排除包庇再排除送人情这两种可能性,异客期待暮落亲口承认那唯一的理由。
“……过度的好奇心往往会招致灾难。这片大地发生过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最终展现出来的也是人们能够接受的结果。您看,人们没法解释仪表上的数字就将亲眼见到的归为奇迹,也是单纯作为一个可供他人接受的结果而已。有资格解释或探究的人都遮遮掩掩,我和更多局外人倒不如把宝贵的时间精力用在眼前的事上比较好。”暮落沉吟片刻,释然般地说道,“我不该擅自定义人或事是否走在对应的轨道上,我又忽视了浅显的道理啊。”
一个可供他人接受的结果而已。若是那家伙也这么想,那现在的结果足以抚慰人心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得感谢您为我注射抑制剂,滥用源石技艺的下场真可怕呢。也感谢您的同伴及时赶到。”矿石病发作时有陌生人不畏危险施以援手,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陌生人是谁、目的是什么、受什么人所托等等都不是差点死过一回的人应该考虑的,这就是暮落可以接受的结果。
自从意识被纯白的空间吞噬过一回,艾利奥特就再没回去过,他没有必须回去的理由,所以视野突然变亮时他不适地眯起眼睛,暖风带来大地生灵的些许问候,他听得懂却无法回答,任凭摇曳的花枝抚弄面颊,再起风时他不得不与绸绢般的花瓣轻轻吻别。
“你睡醒啦。”
年轻的黎博利手中还捧着盖在艾利奥特脸上的《电磁场的动力学理论》,厚厚一本翻到中间正是最深奥的地方,艾利奥特一觉睡到现在,太阳都绕到蔷薇树丛的身后了,年轻的黎博利不得不让他的好梦停在此时此刻,他合上书放到一旁便迫不及待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的结果是否在你的预料之中?”
“现在的……嗯,你问的是谁的结果?”
“真狡猾。”
年轻的黎博利又嘟囔了什么不再吭声,此时他还是沁礁黑市的一名学徒工,那些沙卒和异客展现的将来亦真亦幻,他需要时间思索。
“一个可供他人接受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现在是否是个好结果?是否可以不被任何人曲解、原原本本保留在沁礁的历史当中?是否经得起时间考验、由吟游诗人将‘闪光的花瓣’传唱遍至泰拉?”
艾利奥特忽然意识到年轻人提问并不是为了非难,而是真心实意想要一个答案。这不就是二十四年前的艾利奥特最在乎的事吗?一个小小的复仇之种刚刚扎根,被扭曲了命运的灵魂在追逐真相的前路上渐渐认清现实,苦难塑造的心灵将年轻的黎博利变成沙卒,即使现在的艾利奥特不在乎真相,也不代表他忘记了曾经在乎真相的自己。
“我从没见过绿意盎然的沁礁。它竟也可以如此美丽。”
尽管绿草地的尽头是陡峭岩壁,远处的沁礁也葱茏茵茵,一大一小的黎博利眺望古老的城镇,这份美丽在梦中也不曾一见。那家伙说,活下去才能见证无限的可能性,倘若如此景致也算其一,那艾利奥特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不可思议等着他。
“天灾也好,‘闪光的花瓣’也好,传唱于后世的不见得是真相,就像历史也不一定是胜利者书写。但是传唱者与书写者都是活下来的人,就像我们。”
“太敷衍了。”年轻的黎博利眉心的不解却悄悄舒展开来,“现在的结果应该在你预料之外,你并不为此苦恼,因为前方出现新的道路了,你想亲自走一走。至于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我期待未来的一天你能亲口告诉我。”
“还是在这里吗?”
“我随意,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
年轻的黎博利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叶,把书递给艾利奥特便沿着唯一下山的路离开了。彼时吹拂大地的劲风传来节律规整的歌谣,艾利奥特抬头望去,渐行渐远的背影坚定地朝沁礁前行,他做好亲自书写让王冠落地的准备了。
落地的王冠,叮当作响,沙卒赋予复仇以“终结”的形式在他人眼中是全新“循环”的开始。艾利奥特重新打开书,阳光透过花叶的间隙照亮了一枚古老的萨尔贡金币,艾利奥特伸手沿着书页上的图案轻轻勾画,荆棘蔷薇的轮廓那么鲜明,与两人即将面对的命运完全不同。多么的讽刺啊,迪尔莱特,这枚金币经由命运之手的反复摆弄却从未离开,到头来,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撰著一个相同的故事,是一体两面的存在,而这个发生在沁礁的故事失去谁都无法延续下去。
至于沁礁,艾利奥特心中了然,他在沁礁漫长的历史中只是异乡异客,但沁礁在他的生命中是永恒的主角。
【TN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