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佐川第一次见到真岛吾朗的时候他跪伏在地面,双手绑在身后。闭一只眼,左眼糊满鲜血,血液晶莹透亮,比两只眼睛的更漂亮。佐川走过来端详他几眼,转过身去跟嶋野说笑:喂,兄弟,你这样不厚道吧?把人眼睛挖一只,然后送到我这里来,这不是要把我的客人都吓走吗?嶋野笑笑,朝真岛吾朗扬扬下巴:真岛,我兄弟这么说呢。你觉得呢?
真岛吾朗眉目半垂:我保证能完美完成老爹交给我的任务。他那会声色不张,却时刻显露一种惊风骇浪的气场。佐川只是听见,没有看他,亦没有回答。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天生一具反骨。心有野犬,佐川想,只是现在这犬屈居人下,枉成一条败犬。嶋野领他从穴仓出去,随手带上门,把真岛与回震一并留在黑暗之中。出门后佐川挑起一边眉毛:喂,兄弟,我可不会看在兄弟你的面子上就对他放水的哦。嶋野听完了笑笑:兄弟,我就是需要你这点啊。
从此真岛就在格兰帝工作,先是从boy-san当起。佐川并不甚去视察,但他常从那会的经理嘴里听起他名字。真岛吾朗。那天佐川进格兰帝,大厅闪烁着斑点状的光影,香槟塔像烟花一样堆堆叠叠,眼花缭乱,迷离惝恍。他坐在客人席,翘一副二郎腿,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从小姐间隙里望真岛吾朗。真岛吾朗并不看他,眼神绕着场子跑。经理说他原先本对风俗业一无所知,却生而知之般地将条条规规熟诵于心。拇指和食指垂直呈L型是客人用的玻璃杯,圆圆的c型则是小姐的;双手摊开是菜单,虎口相合则是烟灰缸。无论柳橙或是柠檬汁、气泡水或喀尔比斯,真岛吾朗总是毫厘不差地找到满足客人心意的那样。打烊以后佐川司走过来站在他面前:这还只是基础而已。真岛吾朗瞥他一眼,不置可否,就这样摘掉领带绕过他走掉了。
有天经理给佐川打电话,说是真岛在店里打人,客人吓跑一大半。那会真岛在办公室跪下,说是那人强行要摸美纪,他只是教育他一下。经理张口仍要反驳,佐川司却挥手示意他缄默。他走到真岛面前,左手捏他下颌:嘛嘛、别这么着急,真岛老弟。真岛沉默地盯着他,只鼻翼缩一下,却被佐川看出他是要露獠牙。佐川平静俯视着他,将他脸抬得更高,过了二十秒,经理悄悄推门出去,真岛没有行动,佐川松开左手,两臂舒摊开来:这就对了,真岛老弟,不用紧张。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呀。
但是顾客就是上帝,佐川司走近两步,伸手轻轻拍打真岛右颊。他直直望进真岛眼睛,真岛也直视着他,眼神鹜厉。佐川想他才刚二十出头,丢掉一只眼睛,比这里大多数客人都要更加年轻,却要早早学会直视生活的真谛。他有点惋惜,第一次有了某种预感。但只要是在这个世界里,就没谁施舍谁同情。佐川司说:你最好学着点,真岛老弟。这儿有这儿的规矩。
佐川司早知道真岛吾朗禀赋异于常人,他适应得很快,领悟得很快,话术服务长进都极快,却时常为义理置天资于不顾。他之所以沦落到现在地步也是因为如此。有些鸟类为保持洁净连自身羽毛都拔掉,真岛则像是没有意识到那般对于天赋毫不介怀,仿佛随时都可以将之抛却。佐川深谙世人大多对此艳羡嫉恨,但他却并不讨厌他这点:至少这远比那些毫无实资而空有野心之人来得更真性情。
一年时间,真岛就具备了成为经理人的能力。他随机万变,善于周旋,如鱼得水地在场馆里自如来回。当上经理后真岛更是什么都肯做,改革、挖角,大刀阔斧、贪如饕餮。是条好狗,佐川司想。但他也不是不懂为什么嶋野会把他栓在自己这里:文明地说,他精专调教;直白点说,他擅长训狗。他小时候便无师自通地习得了这样的要领。他记得将豆太郎吃掉的那只猫:装在书包里,躺在公园树林的泥土中,他拿着榔头,第一下是凄然尖叫,第二下就寂静无声。榔头敲在头骨上时,他犹如听到了碎裂的声音。组织四处喷溅,血肉黏连一体。当他伸手去摸时,他感觉到尊严犹如张力在它的躯体中消失。婴儿、褶皱、失禁。那时他便有如从神谕中得到启示:当他人尊严的大厦倾颓时,自我权力的大厦得以建立。
佐川司在办公室里向真岛索求一亿,眼见他脸涨红,牙紧闭。训狗的快乐其一就在于看狗敢怒而不敢咬人,而相较其他囚徒,真岛显然又是对自由更加野心勃勃的那个。那天真岛发烧,在经理间单膝跪地为他点烟,流着汗,第一次竟没能将烟点燃。佐川静静笑了,从真岛背后俯身贴他耳边:干什么呀真岛老弟?你这个经理要是发烧了,格兰帝的收入可是要下降的呀。他的双手搭在真岛肩膀之上,感到他轻轻颤抖了。真岛没接茬,只是说抱歉。佐川回到座位上,握着真岛的手摁下打火键。火焰五光十色,烟气浑浊漂亮。佐川吐出一口气:嘛,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他拍了拍他肩膀,字字掷地,说,毕竟你还想回到黑道的嘛。真岛怔怔听完,末了抬头问一句:一亿,一亿你就肯放我走?佐川略一点头:只要你能挣到。
然而这价格渐渐上涨,先是再来五亿,后来又是再杀一人。佐川说:这就是你向往的黑道的做法呀。佐川问:你为什么不乖乖回去做老百姓?佐川说:你的未来可是由我决定。训狗的乐趣其二:看狗叵测居心却依旧运筹帷幄。佐川讨厌猫:狡诈、谄媚、不定行踪,相比之下狗就显得诚实可靠。这并非是说狗的忠心耿耿,而是说它们连阳奉阴违都百出破绽。真岛就是一例,他的掩饰拙劣到近乎可笑,能放跑牧村实纯属出乎他意料。
在仓库里他钳住他的咽喉,野狗嘶哑着挣扎,战栗明晰,脉搏可查。训狗条规第三条:温和已不管用时,暴力手段是必要的教育。滚烫气息轻颤着喷在他的手背,佐川抬头看向真岛,他的脸被勒得通红,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依旧咬紧牙关冷视着他。他被那目光迫使着松了手,停下来要抽根烟。他的手受了伤,因而无法夹烟,只是从身边若众那里要来火机。他将香烟塞进真岛两片嘴唇中间,伸出手去帮他点燃。佐川哼笑一声,说:托你的福,我现在抽不了烟了。空气一霎时沉静下来,只能听见烟草碎叶焚毁卷曲的声音。焦黄的火芯沿着烟纸蜿蜒而上,一点点侵噬剩余距离,潮水般要渐渐涨至最高。
火光将要烧到烟蒂的时候佐川给了真岛一拳,结结实实正中左脸,烟头随血滴溅在地面。他接着走到真岛面前,索住胸前领带,就那样将真岛的脸硬拽起来。他的身子往下沉,鼻子嘴角都淌着血,濡湿一些生理性泪水的眼睛在灯光下跟黑珍珠一样,像极了初见时那般漂亮。佐川说,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的。
真岛低头盯着那只抓领带的手,没有说话。他只是又抬眼看了看佐川司,接着转脸往旁边啐上一口。含混着血丝的唾液散发着淡淡铁腥,佐川盯着被自己套牢握在手心的锁链,预感却愈发清晰成型。
牧村实被枪击是在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日五点。神室町的十二月正下着霏霏小雪,圣诞将至,本就繁荣的街道更添一丝节日趣味。佐川在街上找到真岛,那会他正一人游荡,幽灵一般。那会佐川还不知牧村实枪击一事,仍往前逼问女人出去,不知就踏入真岛雷区。真岛略一抬头,直直逼视着他,竟把他逼得后退。真岛说:我不会再听命于人。他的眼曾时常因疲惫而泛着红,但那会却闪一点亮光,像一团疯狂、黑色的火焰燃烧。不需要言语,只凭那种眼光就足以让佐川明白:野犬就要踏出牢笼。
他果真凭一人就扫遍堂岛组,解决掉老鬼。在街上道别的时候真岛已换上蛇皮衣,剃techno-cut。佐川看得发笑:哟,我还以为你是个朴素的人。他抽出一根香烟,示意真岛来接。两百圆一包的柔和卡宾。距离只十五公分,站直身真岛已高过佐川不少,但他仍僵直地发着愣,似乎还未适应。佐川伸手为真岛点了烟,接着又给自己点。火光清澈耀眼,硝烟浑浊美丽。佐川抬头看了眼天:作为同行,今后我也会默默为你打气。
真岛从小巷里出去,站在阳光底下,一只白鸟忽而从他们的头顶略过。他转过身来说:谢谢你,佐川哥。佐川突然意识到他那会的预感已然成真:现在真岛的心已不在笼里,自由不在笼里,命运不在笼里——
野犬是关不住的。
但你就是喜欢他这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