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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苦月,炎之日。高芙瑞醒来,闻到一阵浓烈的咖啡香溢满房间,米拉吉一定又起早做饭,还煮了咖啡。她不太会煮咖啡,但发现高芙瑞喜欢喝之后买了全套设备,每天早上定时定点开始琢磨。她起床,整理好被子,无意间扯动蚊帐,几十张纸不知从何处来,劈头盖脸地落了满地。高芙瑞如今已不再是女王,但她仍旧有敏锐的直觉,能精准识别出政治传单的气息。和《祝坎娜布利万劫不复》一样,那些纸张劣质,字印得歪歪扭扭。米拉吉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不用仔细想也明白。高芙瑞粗略地把它们归成一摞,拿着它走进厨房,看见华夫饼机放在灶上,米拉吉坐在桌边喝咖啡,一边喝一边咬着吸管的边缘,看见高芙瑞,她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早上好!她说,我今天——
高芙瑞把那沓传单拍在她们之间。米拉吉的脸又暗下去了。
这是什么?高芙瑞说。
米拉吉耸耸肩,高芙瑞对她已经很熟悉,知道这是她故作轻松的预兆之一。她张开嘴,吸管从她的牙齿之间落回杯子里。现在就要讨论政治吗?她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什么时候讨论政治都是合适的。高芙瑞说。她拎起一张传单,像捏着蟑螂一样皱起脸看着它。安——安——娜——其。她缓缓拼出这个词。它印在传单的第一行,高芙瑞饱读诗书,却没读过这样的词,只有在希腊语课上她学过一个发音相近的单词,意思是没有统治者。
这是什么意思?高芙瑞问。米拉吉的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节拍,肩膀无意识地耸起来。她在紧张。
意思是我支持无政府主义。米拉吉说。
什么?高芙瑞说。
无政府主义。米拉吉说,是一种很高尚的意识形态,它拒斥了国家万能、干涉和管制,提出个人的道德法则的重要性,我认为首先就该由人们自行没收全社会的财富来废止私人财产......
别偏题。高芙瑞说。米拉吉撇了撇嘴,对高芙瑞不欣赏她的观点陈述表示失望。
好吧,她说,在这种情况下,意思就是我反……嗯,不支持,不支持君主制。
高芙瑞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米拉吉看着她,双手捧着杯子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很不好意思地瞥她一眼。她没有笑。
你是认真的。高芙瑞说,以蒙蒂维女王的典雅表达自己的惊讶,她擅于此道:控制住自己的五官,让它们不论何时都几乎保持原位,嘴唇不轻易分开,眼角不扩大或紧缩,她的脸是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绝佳的谈判工具,现在,她用同样的技巧保持面无表情,直直看着米拉吉的每一个动作。在她的视线下,米拉吉往左扭了一下,低头,抬头,放下杯子,避开了放在桌子中央的传单。我很抱歉,她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你确实该。高芙瑞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无政府主义者甘愿给君主制打工呢。
呃,米拉吉说,我们恰好有共同的目标,不关闭世界之伤又怎么能重建社会?再说,给你帮忙也不算一件非常坏的事嘛。她用吸管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把拉花搅成一团棕色和白色的漩涡,冒着泡泡转了下去,它转着,转着,米拉吉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不好,她说,你的华夫饼!
我不在乎。高芙瑞说,你现在要坐下,然后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它马上就糊了,可能已经糊了。米拉吉说,她急急地抓住高芙瑞的手,高芙瑞一把把她摁回去。米拉吉自诩体力不差,但高芙瑞毕竟是圣武士,她们掰手腕时米拉吉从没赢过,今天也是一样。她只能坐着,看着高芙瑞在她旁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脸色仍旧平静。说吧。高芙瑞宣布:你可以开始长篇大论了。
你真的不想吃早饭吗?米拉吉说。
不想。高芙瑞说。
不想就不想,米拉吉说,我只是觉得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我今天在五点起床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给你做完美的华夫饼。
谢谢你。高芙瑞说。她没有动。
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讨厌你。米拉吉说,她狠狠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才开了口。一般辩论都要先定义关键词,我想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关键词是——
安娜其。高芙瑞说。
君主制。米拉吉说。她们看着彼此,米拉吉抿了一口咖啡,高芙瑞坐得板正,一时半会没人有退缩的架势。
你知道最近的民心所向是谁吗?米拉吉突然说。
不。高芙瑞说,但她的眼睛流露出她的怀疑。对啦,就是你的表弟岱兰·阿伦岱。米拉吉说,而高芙瑞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声呼吸略重一点。
这就是君主制的坏处。米拉吉点点头,眉眼变得很温和,高芙瑞在阈城时曾经见过,每当米拉吉的敌人倒下,她就会摆出这样温和的表情,用一个动作结束他们的生命,她杀掉很多恶魔,把阿瑞露推进世界之伤,回过头来看她,脸上就带着这样的余韵。于是高芙瑞再一次意识到,米拉吉根本不是当时她以为的人。米拉吉打仗卖力,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每天审阅公文还要写笔记,直到凌晨。那时高芙瑞看着她桌上摇曳的油灯,以为她是又一个永远忠诚的部下,是蒙蒂维求之不得的帮手......
高芙瑞深吸一口气。她应该意识到的,从米拉吉以奇怪的仁慈赦免了来自高特的刺客开始,她就应该明白,米拉吉舍弃了天堂的光辉,选择成为凡人,米拉吉在听到高芙瑞不再想做女王时又哭又笑,抱住她说太好了。原来这三个字不只是表达她们可以一起生活的喜悦,还有高芙瑞不再是君主的释然,这样她发出的传单就不会一字一句地针对她的爱人。米拉吉还在继续,先说中央集权压抑个人自由,又举例说岱兰是合法的王位继承者,理应统治蒙蒂维,不论高芙瑞如何不满,也没办法通过非正常手段阻止他继位。米拉吉的长相没有变,她的头发仍旧干枯,脸上一如既往,唯一的区别是她早就没有做第五次圣战骑士指挥官时的迷茫,高芙瑞想,现在她也许还是不知所措,但她好像有思路,知道该如何规划她今后的人生。还有,米拉吉补充道,支持君主制的血统论会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只要看看沃尔吉夫的梦就知道了。
梦?高芙瑞问。
噢。米拉吉咬着嘴唇。我忘记了你当时不在。有一次我和朋友们能看到对方的梦,沃尔吉夫的梦是他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权威跪在他面前给他道歉。
高芙瑞挑起一边眉毛。
也包括你。米拉吉说,尤其是你,你就跪在沃尔吉夫的脚下。君主制的缺点如此……等等,你还在听吗?
当然。高芙瑞说。
你不在听。米拉吉说,她用指甲敲着杯子的边缘,脸色略显暗沉。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不,请继续。高芙瑞说。这次轮到米拉吉皱眉了。你又有那种“我是蒙蒂维的女王有职责义务在身所以绝不多说一句话”的表情了,她说,你还想继续吗?还是说先吃早饭?
有那么一个瞬间,早饭听起来不像是那么坏的主意,高芙瑞会坐在桌前,让那一沓传单消失,让米拉吉不再讲话,她也不用回答,专心在厨房里创造出小小的奇迹,看着杯子里的咖啡缓缓蒸腾起水汽,华夫饼上流下糖蜜,她们最近刚刚挑好一篮草莓,如果能看到它也摆在盘子里,那会是多么完美的画面。然而高芙瑞明白,形象和动作比语言更容易,完美比不完美要更好接受,也更容易导向悲伤。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她问。米拉吉在她身旁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说,起码也得旁敲侧击一个月,做心理建设一个月,然后等真的做出一点成效之后再告诉你吧,有好多问题我也没有想明白。
高芙瑞也点点头。那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选择安娜——安娜其?
听见她犹豫着吐出这个词,米拉吉笑了,不带任何嘲笑意味地对高芙瑞抿了抿嘴。你真可爱……她说,谢谢你愿意坐在这里听我乱说。至于你的问题,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政体是完全合理的吗?至少现在人的个人权利得不到保障,人和人之间是不平等的。
在神明面前人人平等。高芙瑞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米拉吉说,不同血统、种族的人们在活着时受到的待遇不一样,看看所有贵族吧。
世界一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高芙瑞说。米拉吉翻了个白眼。对,因为人们在打仗,腾不出时间来思考现有的政体到底有多么不堪一击。她说。
那么你的主张呢?高芙瑞说,别忘了高特的前车之鉴,那里的人民推翻了他们的统治者,从此一直生活在混乱之中。
可是蒙蒂维和高特处于不同的地缘关系里,不能机械类比呀。米拉吉说,就像我们今天说的所有事情都是思想实验。你说呢?她探过身去,今天第一次握住高芙瑞的手,把自己的手指慢慢织进高芙瑞的指缝中。你的手好凉。她说,把另一只手也叠上来,意在把高芙瑞的手捂热,也慢慢看着她的眉头展开。今天的谈心理应在这里结束,接下来她们应当休战,吃饭或接吻,但可惜高芙瑞总是太聪明,眼睛太尖。等等。高芙瑞说。她这才看见那一摞传单中夹着一小张便签,她把它抽出来,本来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开始越皱越紧:为什么这上面写着“暗苦月炎之日准时发出”?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去见你的朋友们吗?
米拉吉明显僵了一下。高芙瑞盯着她,于是她也只能盯回去。呃,米拉吉说,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