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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跟随乐团完成世界巡演时的每个晚上一样，Brett需要在和弦乐部的同事挥挥手后回到宾馆房间——他们通常按乐器划分楼层，以防把其他人吵得睡不着觉。
弦乐手总是会对彼此锯出的噪音更宽容一点，Brett这样想。
如果天色已晚，或者白天奔波劳累过久，Brett会立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城市的夜生活彻底隔绝在窗外。他会在隔壁房间里传来的乐声中把自己扔到单人床上，陷进被子里时发出满足的喟叹，再闭上眼睛等待意识缓缓沉没。如果那位同事练的曲子恰好柔美婉转，那么这个过程则会更快一点。
他的琴一定会被提前放在左手边，正充电的手机旁，以便他能够在下一次天亮时按掉闹钟后，进行一些前一晚未做的热身练习。
在天亮之后，会有定好的闹钟，或者是哪位精力充沛的同事来敲敲他的房门，或者，是他那比自己还清楚Brett的日程的发小朋友，他需要换好衣服准备前往某一座金碧辉煌的音乐厅，等待观众入场和指挥棒的微微上扬。
晚风从Brett没遮严实的锁骨处不厌其烦地向里钻，他打了个哆嗦，梦里那群正装背后总带着两片蟑螂翅膀的乐手和台下拥挤的看台倏地模糊不清。他自然地翻了个身，勉强锁进睡袋里的小臂撞到长椅靠背上哪块木板的下沿，钝钝的痛感让他忍不住猛得倒抽一口凉气。
“……Brett?”
“没关系，睡觉吧。”
Brett嘟囔着，语速极快地回应那句自自己脚尖所指的方向上传来的疑问。他把眼睛各睁开了半只——还是那条白天里被他们两人的琴声溢满的街道，此时只有不远的昏黄路灯和一旁地下的琴盒与他梦中真切的期待遥遥呼应。
只不过没有舞台上乐池里那么晃眼，琴盒上也难免落下一层薄薄的尘土。
他的话几乎粗暴地堵住了另一人的话口，他那乐手的耳朵能够听到自己的busking同伴，Eddy，沉默了小许，在睡袋里来来回回地翻身，还伴随着小声叹气。这让他心生一丝愧疚。
只是他太累了，眼皮忍不住地打架，在半睡半醒间还险些以为自己还睡在宾馆里，但下一秒就要连着睡袋一起滚到地上去。连轴转的直播拉琴让他的身体和精神双双难以负荷，甚至他们通常还要在脑子里储备足够多的与不辞辛苦跑来与他们见面的粉丝互动的内容，有时候是小游戏，有时是几段自如的对话，夹杂关心和感谢。
“Brett，”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
“还有多久才天亮?”
他没有问为什么要问别人，只摸索着把身侧的手机按亮，把手机举到眼前时被屏幕的光刺得下意识眯起眼睛。
他没来由地想到中学时戴着金属制牙套、没日没夜练琴的自己。刚整牙那几天他倔劲上来不肯张嘴，Eddy笑他咬字不清，他便报复似的把每句话咬得清晰又有力。尤其是Eddy的名字，被他特意关照着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的几次听起来像虔诚信徒的呼唤。
每次这样叫完两个毛茸茸的脑袋都会凑到一起，笑到天花板都掀翻，一直到妈妈——或者妈妈们，努力让敲门声盖过笑声，催促他们练琴，或者下楼吃饭。其实在Eddy面前他可以把嘴咧得很大，这没什么可担心的，任凭牙套反射出亮盈盈的光。
“大概两个小时，”
他听着对面睡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蟑螂顺着墙根或者布料爬动的声音，细微的嗡嗡声可能是它在扇翅膀，只不过如果果真如猜测一般，Eddy绝不可能这么安静。
他迷迷糊糊地想，睡意再次缓缓覆了上来。
“你又失眠了。”
“抱歉，Brett，打扰到你睡觉。”
“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他竭力睁大双眼向天上看，想要数数澳大利亚头顶的星星有几颗——虽然失败了，因为今晚的星星太少，或者离得太远。又把睡袋稍稍拉下一截，下定决心地吸入满满一口冷风。
“想做点什么？趁我还没睡着，”Brett把一只手挤出睡袋晃了晃，也不管Eddy是否看得到。
“比如我也可以给你拉一首摇篮曲babe。”
“兄弟这太肉麻了！”
“或者我们可以打开直播和观众聊聊天，这样时间过得快点。”
“那多喊喊save us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他抬抬下巴，让自己在呼吸间能触碰到夜晚的凉风，随口应付着Eddy抛来的话头。他知道这种无效聊天会在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在某个时刻之前开始。而他不介意让整个过程流动得更迅速一点，所有抛出的接到的话头，失眠、直播，甚至是放弃——他们心有灵犀地知道此时提这些不过是Brett所有应对话术中摆放在小小一隅的妙招，都算不得数。
再往前几年这种作用的谈话次数会更多一点，因为那时Eddy正被困在“长大当医生”的亚裔诅咒里苦苦挣扎，而他只不过恰巧是站在其对立阵营里、能简单施以窄窄肩膀的朋友一般的存在罢了。
他对扮演这种角色驾轻熟路。
“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样？”
Eddy似乎没有打算让谈话持续太久，他在Brett还没有想好如何接话时就再次开口。
“我们的什么?我们的频道、筹款、巡演……”
Brett闭上眼睛呢喃。他们这趟旅途走得比想象中远，也比想象中艰难。第一天拉琴筹款的晚上他差点丢下Eddy逃走，第二天的晚上他已经试着忍下不安逼自己尽快入睡。现在是第四天，他的挣扎已经初见成效，但这也可能源于身体过于疲劳导致的机能下降。只是在他因为临阵脱逃而向Eddy道歉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过放弃。
总而言之，在此时此刻，Eddy的下一句话几乎产生了被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浇下来的效果，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我是说，我们，我们的未来。”
他还没带上眼镜，看不清头顶深黑的夜空里亮着的星星，所以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此时坐起来应当也看不清同伴的表情。
我们的未来。他在脑子里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单词此时又像火红的烙铁扎在他心里了，让心脏滚烫、失控地跳动，在举着烙铁的人手下苦苦挣扎。平心而论，在那些次反复滚动的无效谈话后，他们从未真正意义上的探讨过什么。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惊人重合的生活轨迹早已让两个人逐渐失去了在彼此心里那个像心理咨询师一样的岗位。
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试探，委婉地丢出问题的一条花边。倘若针眼能顺着它扎进去，那再好不过，多一个人在身边，事情总会迎刃而解。
而倘若针孔太小，他们也并不会再进一步，搞些知心朋友通常会做的事，而是肩靠着肩、脚踢着脚地冲去市区里的奶茶店，一人抱着一杯珍珠奶茶，吸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然后在奶茶喝完之前跑到海边的沙滩，胡闹一气，在一方叹气之前拍拍肩膀，你的好兄弟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巡演能顺利进行，那我们当然算是成功。”
他终于吞下了最后一口奶茶，并且没能顺利提早一步到达海边。
“是啊，我们期待已久的第一次世界巡演。在这之后我们会不会拥有更多的粉丝，会不会收到更多催我们更新的消息？也许那时候我们需要更高效一点地剪辑，要是哪天……”
“Eddy，”他打断了Eddy的喋喋不休。
“哪有那么顺利的好事。”
是他预想之中的沉默。Eddy就是这样，Brett无端地带着些抱怨这样想。他比Brett内敛、收束，但更热烈，更像活生生的，在他身边绞尽脑汁拔高的人。每当Brett憋着一股劲撞南墙的时候，他在背后看着，点头微笑，然后跟着Brett跑起来，紧紧跟着，直到在背后猛推，像永远不会质疑他，或者他们的决定。
“我是说，好吧，别太着急。”他最终放松了话头，示弱一般。
“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地进行。”
“这可不像那个Brett说出来的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Eddy很迅速地接下了这句话，带着轻快的笑意，连带着说出口的内容一起让他摸不着头脑。
“哪个Brett？只有你认识的这个Brett。”
每次拍板下决定结果差点逃跑的Brett。
他顿了顿，最终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他知道Eddy从没怪过他，他自己也并没有产生多余的负担，这是他们两个彼此知根知底熟稔已久的标志，他们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下在一起很多年，或许日后也将一直如此，他不会轻易改变。
或许只有心脏小小的一块总在颤抖，为他们的梦，为Eddy刚说出口的他们的未来。
“就是那个Brett啦！”
他听到这句话后意外地发现自己内心升起的一丝恼怒，便很快地把它压在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最深处。
“没关系的，”
于是他开口。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他想。
“事情很简单的，不是吗？”他继续说着，故作轻松地开口，实际上冷风还在不停的钻进睡袋里，惹得他不断打着激灵。
“我们拉琴，直播，筹款，把巡演办出来，找不到更靠谱的人就都由我们自己做，就这样。当然，能有多少人想看就是未知数了。”
很简单。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琢磨这个词，从平常那个Brett的角度讲确实不难，只是坚持做下来而已，他们都做得到，所以他不懂Eddy为什么对未来抱有那么遥远的幻想，或者说紧张。
都怪Eddy，他也开始说“那个Brett”了。
“好吧，打个比方，我们的演出真的烂到家了，一塌糊涂，完完全全地失败，”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具有话痨的潜质，“拉琴走调了或者更干脆点，根本没有人在乎我们拉得是不是走调了，也都没关系，不是吗？”
“你看，按照平常看我们直播的人数来想，观众注定不会是个很大的数量，就算有些朋友和同事顺便来捧个场也是一样的，这样我们甚至更不用担心了……”
他正长篇大论着，却听到从另一个睡袋那里传来的清晰的笑声，分不清是否开心。
好吧，我搞砸了。他盯着深色的天空，没什么波动地这样想着。
“没有没有，不是，我想说的是，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那平日里总爱悄悄和他说好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搭档此时却像会读心术一样，读透了他的内心，顺畅地接话。
放心了。
他也不知道放心什么，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掉了下来。真是不恰当的比喻，或者应该是，心里四下乱撞的蝴蝶忽然飞进了开阔的原野，从此只用笔直地向前飞。
此时他不想接话，却有一种更奇怪的想法从心里冒着泡泡钻出来，那就是把自己从睡袋里拔出来，顺带把同伴也拔出来，抱着琴——太剧烈的晚风毕竟会对琴有所损伤，然后在布里斯班没人的大街上乱跑一气，跑掉一整条街，一整个布里斯班。
他这样想着，心脏跳得厉害。
“关于未来的话题，我们还是下次再聊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他听到Eddy语气轻快地开口，“在下一个天亮之前。”
他又看了看手机，果然，快要天亮了。
于是他反倒闭上了眼，重新以最舒服的姿势躺进睡袋里，等待太阳先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
至于那个跑到大汗淋漓的夜晚，也在下一个天亮之前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