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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转着轮椅晃悠在医院的太阳下，年轻的小护士大呼小叫着向他冲过来，他仿佛能看到一向干练的女生脸上露出严厉和焦急的微表情。女孩子前几天刚在他床边大哭一场，刚毕业没多久的心肠还是软的，抽噎着告诉他肿瘤是恶性的，还长在糟糕的地方任由血管缠绕无法动手术，他靠在床帮上微笑着听她讲，只在枯槁的手背掉上一滴水珠时僵了僵嘴角，结果还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摸着女孩子的头发安慰了好一阵，最后笑眯眯地指挥她把自己的小提琴递过来，让他再拉几句温暖的柴可夫斯基。
其实他虽然经常腿疼，倒还能走路，只是没有什么需要像以前一样急匆匆互相催促着追赶的事，所以也不介意半躺在轮椅里享受太阳。青年时候的油管频道结束后他疯子一样地练了几个月琴，凭着自己脖颈上伤疤一样的琴吻进了一个欧洲职业乐团拉一提，仿佛时光倒流一般的迟到和因为饮食不习惯而趴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呕吐，大汗淋漓到近乎昏厥。后来借着早几年积累下的人脉拉了个小项目，在演出季的间隙当当小孩子的音乐启蒙老师，用一股散不去的喜剧味讲课风格收获了不少小朋友叽叽喳喳小鸟般的诉说喜欢。他本来妄想着学当年满头白发的小提琴大师一样一直到迟暮之年都能冒头出来给不同的作曲家拉拉贺岁曲，他甚至还留着作曲家朋友改编的生日快乐歌的乐谱呢，结果一场大病把他打进了医院，在之后阴雨连绵的一天又惊觉自己的视野已经一片浑浊，看不清音符也看不清琴弦上弓毛的抖动。但他接受得坦然，用已经不太敏感的绝对音感在指板上摸索着校音时也只觉得多了一点点麻烦。
然后他就遇到了死神先生，在某天的黄昏里站在他面前，个子好像不高，衣着大概是他看过的哪部动画里最爱设定的一身黑袍，也没有拿着什么吓人的死神镰刀，在吧吓坏的他扶稳时露出的手指反倒有些刺眼的白。风把树叶的阴影吹得零落，他看不清对方藏在兜帽阴影里的凹陷的眼睛，却莫名地愣了好久，最后吐出一句结结巴巴的 你热吗。
后来死神一直跟在他身旁，他偶尔能和对方说上几句话，于是发现对面没有多么难以沟通，声音是有些低沉的青年声线，说起话来懒洋洋的，语速不比他这个老人快乐多少，问起来意也毫不避讳地说我是来等你死掉顺便把你带去该去的地方。有时他觉得对方几乎不像是死神，因为他甚至会应邀给死神先生拉拉对方口中"人间的音乐"，护士小姐有时忙，对方还会一点不留情地把他拍醒督促他喝药。喉咙艰难地吞咽苦涩的药剂，他含含糊糊地问对方一般死神不是应该期待病人早点去世嘛怎么他反倒像个操心的妈妈，却没得到回答。有时候他还会问对方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人间死人之前会有死神陪伴，对方回答那是因为只有人死前才会看到死神，他有些好奇，问那为什么你来的这么早，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忘记了死神待在他身边有多久，只是一直到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手上抖得再也拿不稳小提琴，眼皮沉得只能看见一点点灯光时，察觉到死神依旧坐在他床边。
他意识有点不清醒，糊里糊涂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有时还会把自己逗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出沙哑的干呕般的笑声。直到他似乎感到手背上落下来一滴水珠时，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断断续续地问死神是不是哭了，对方说没有，他明明也知道自己没听见任何抽鼻子抹眼泪的声响，这时候却突然固执起来，他说我分明看到你在哭，你的眼睛都红肿成了兔子眼，下眼睑是浓重的黑眼圈，前额好久没剪的刘海都一缕缕地贴在皮肤上，压在金边的眼镜框下……对方突然打断了他说话，他说你产生幻觉了，明明是你自己在哭，声音还是他最初遇见对方时的不起波澜。他觉得自己和死神面对面沉默了好久，躺着的人和坐着的神仿佛陷入了同种思维怪圈。最后他颤抖着声音说是啊是我自己在哭。
是自己在哭，在看到自己的好友躺在床上心脏停跳的一瞬间哭得尤狠。
他的朋友来时像闪电去时也飞快，他们依偎着熬过冬天的病痛却挡不住人祸，他在收到警察拿着对方的手机打过电话来沉痛的告诉他车祸细节时空前的冷静，只是在登上两人共同的社交账号发布消息时不自觉地抖了手。频道在最火热的假期里彻底没了未来，等到存货彻底清空的时候他坐在新加坡公寓的拍摄房间里录下告别和感谢粉丝的视频，再在关上摄像机后对着惨白的墙面发了一下午呆。
他沉浸在许多年都不曾倒灌的情感里，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感觉到死神把自己的手贴在他的脸颊皮肤上，沉默了几秒后告诉他是时候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只能点点头，在闭上眼的前一秒却又挣扎着喘气，他问对方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能再遇到以前死去的人们吗，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应该不会得到回答，于是终于闭上了双眼，有意识的最后一秒听到了小护士的哭喊声。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抽身而起，被什么人拉着走，不停地走，他还在发愣，却隐隐觉得自己冷掉的心脏又微微地跳动起来，声响逐渐变大，最后是激烈的鼓点敲得他胸口都在微微发疼。他觉得自己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抬手抹了把眼睛，他看到身前人微微侧头，兜帽下是一对墨黑的眼和眼白上棕黑的痣，以及嘴角他熟悉的，已经多年不见的笑容，正对他说，嗨，好久不见。
他便觉得灵魂都轻飘起来，任凭对方把他拉进没有尽头的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