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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非常不好。潮气重到口鼻皆有被蒙住的感觉,致命的是其中还隐藏了一股湿热。离开萩城后早已行过数不清的县城,惟有这座城池最为逼仄狭小。尤其是这条街,两匹马拉着车并排走过,鬓毛都要互相纠缠,沾染上对方的鼻气和雾汗。
大清早,天色晦暗。妇人掀开帘子钻出自家的房门,端着一盆水随手泼掉。「啪啦」!地上粘着的菜叶和泔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被冲了一下,继续脏兮兮地待在泥土成团的洼路上,等待着列队路过的军爷或是商户的车队从自己身上碾过去。
男人们三三两两地拖着铁锄,生锈的农具,抱怨唾骂着天气和女人,摸着冰凉干瘪的肚皮挤出巷子去几里外的田地找佃户不抱希望地结工钱。路过坐在路边水桶里的小孩时烦躁地踹上一脚,小孩连人带桶在地上滚了一圈,依旧面色平淡地抠着头发里的虱子玩儿,伸出皮包骨头的黑手爪,你推我、我揪你,诸如此类意义不明的动作。可能是常年吃不饱饭,饿到没什么营养支持正常思维所致。
这些孩子基本上是战争孤儿,看着他们晦暗又刺眼的大眼珠,即便是这条陋巷里的大人也不允许自己小孩和他们有过多纠缠。怕染病,也怕染上不详且不幸的晦气。
天人来袭后,幕府也曾反抗过。数不清的普通人被迫或主动走上战场,在面对奇形怪状、仿佛从另一个次元降临而来的大块头怪物们的时候,要么把手中「武士的荣耀」扔在地上两股战战、裤裆湿黄,头颅一下子飞出去,要么破罐破摔、像爆炸前一刻的炮仗一样大喊一声举着刀向它们冲过去,至于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愤怒与勇气实在难说。因着这份难说他们也一个个戛然而止地倒在了前面同伴的尸体上。就这么前仆后继地款待着来宾,天人舔一口他们的血,还要踩着他们的残躯说「这就是地球的武士么,也不过如此」之类的话。
起码早几年前,战争的前期是这样的。伟大的幕府得过且过地试一试,送着怀有懦弱原罪的平民们走向鬼风呼啸的平原,他们的最终归宿。妻儿,父母,就在他们化作狰狞丑陋的腐朽之时,落魄地滑向贫民窟,妓院,军营,或是一裹草席之中。战争孤儿就是这么来的,此生宿命亲手由时代烙印上诅咒,命格太轻承受不了者大多早夭,有独拔于世的命格、因而承受得了的则……
「——让一让,让一让!」
今天早上很是喧闹。尽管白驹过隙地一瞬间。据说是从某个蕃州乡下出来的军队,与那些装备精良但一退再退的政府军不同,好像也打过那么很多场胜仗。但说实话,赢不赢已经无人在意了。只要多抵抗一会儿就让人觉得倒也没有那么绝望,还能苦笑出来。
这些人来到这里说不准是为了歇脚还是为了躲避追兵的,因此没人打算给他们好脸色。路太窄了,再怎么叫闪开的也只能是人,杂物、破墙、烂车与笨骡都听不懂的,于是小兵们抬着伤员过去时被迫撞倒一堆东西,鸡飞狗跳。脾气很大但胳膊腿不利索的老头看着自己的农具被撞翻,暴跳如雷,扯住一个兵卒:「黄毛小子怎么敢的——」
按理说是没什么胆子招惹穿戈带甲之人的。可是孤零零一条老命并不值钱,何况没有编排过的、不知从哪里乡下由一群草包贼寇组建成的非政府军有什么好害怕的?无趣的仗也快打完了!老头子心里积攒的怨气在此刻就要爆发出来,「——抱歉。」可是一只手,很强健但过分英俊的手按住了他。老头子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天人降临。一头乌黑的长发拢束在胸前,容貌十足的俊美,身板玉树也似,出现在晦暗肮脏的这里简直让人觉得恐怖。这年轻将领亲自将东西扶起来摆好,示意身后的部下抬着伤兵继续往前走,嘱托他们不要破坏当地百姓的东西。声音也文雅至极,像一把名贵的古琴。
人们便伸长了脑袋看,那担架上,是什么东西……人?看了一眼,几乎胆寒,可全都挪不开眼睛。该如何形容这个人,或者鬼。白衣白袍,白发白肤。分明已罗刹一般浑身为刺目的鲜血所浸染,偏着头昏迷地任人抬着,可手里依旧很英武地握着一柄太刀,像握住了人心一样,除了力量、强大和战斗之外无法联想到任何其他的东西。这——必然就是「武士」了罢。只躺在那里,也如玉山颓然而崩,在晦暗的街道上发着光,令人的灵魂都为之震颤。
长发的玉面郎担忧地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担架上的人,对着身后不知何处,唤了一声:「高杉!」
街角的帘子被掀开,洞一样狭小又黑暗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很洒脱地赤着上半身,外披一件洋式戎装;通体纠缠了绷带,伤得也并不少的样子。这人身形纤小可是很结实,只瞅一眼就轻而易举地让人想到他是个打仗的、带兵的。一双年轻的绿眼睛锐利地转一圈,看着和他浑身气质截然不同的溃烂、萎缩和贫穷的一切,粗声粗气地回答叫他的人,说:「假发,这是当地唯一的医馆了,你信吗?但是他说他不治攘夷的。」
他冷笑了一声,说,都疯了吧?所以这种分不清好歹的人还有什么好保护的。叫「假发」的公子不赞同地让他小点声,并不知道自己因那一身贵气与风流而被街边窗后偷看的年轻姑娘或者寡妇们暗暗记住了名字。
她们看见那个气质凶冷的将领走到「假发」身边,两人一起跟着担架上抬着的那个人消失在街的尽头,如同瘟神被短暂且霍乱地驱逐走一般。
...银时受了重伤。
和辰马也走散了。夜晚的破庙静得出奇,因此月光里朦朦胧胧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声。桂点燃一盏草灯,借着昏暗的灯光在地图上圈圈画画,时不时唉声叹气。
「……现在情况就是如此,要么主动出去,和一直追着我们的野编军谈一场,若是能休战再好不过,虽然很有他们倒戈和事后清算的风险;要么就按兵不动,在此处整顿一阵子。等银时伤好了,联系上辰马,再里应外合,一起突围出去。」
他问高杉,你觉得呢?高杉披着衣服靠在墙上,专心地擦他的刀,说,你肯定最清楚哪个更好吧,都听你的。桂苦笑着看他,像看一个顽劣的孩子——「我知道,要是银时没出事,你绝对不会这样说。」
高杉顿了一下,很奇怪地反问他:「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现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还能怎么选?那家伙是个不要命的白痴,我又不是。」
「……好吧,不说这个了……高杉,你最近真的好奇怪。银时又得罪你了吗?为什么一提起他你就怪怪的。他都那样了,能怎么你啊……」
「……没。你别唠叨了。」
高杉皱起眉头,捂住耳朵走了出去,说去看看那个傻瓜醒了没有。桂叹了口气,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他想起银时的伤势,一把斩月大刀,斤数从举着它的天人体型上即可察觉,一下子结结实实地从正面招呼银时,他们当时甚至以为银时要在他们的眼里裂成两半。亦是银时在那一刻给了那天人头子致命的一击,高杉和他才有机会从两边冲上来夹击,将这场战争最大的祸数斩杀。否则他们三个现在都要去地狱乖乖坐好,等着百年之后老师下来一人给一个头槌。那么大、那么深一条伤口,几乎缝不上,向来活蹦乱跳、吊儿郎当地犯贱的人,头一次深深地发了高烧,时醒时睡。
……能挺过去么?桂靠在墙上,望着墙砖窟窿里漏进来的月华发愣。挺过去,是指目前,还是以后,未来?不能也得能啊。最后他努力雀跃起来,那样欺骗着自己。
高杉穿过遍地铺满伤员的陋室。他不忍心看那些身上伤口碗一样大、已经溃烂生蛆的部下,不想听他们用尽此生最后一点力气叫他「总督」,让他「救救我」。找银时吧,银时一定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可是当他习惯性地坐到银时身边,踢了那个人一脚,那人却一动不动的时候,高杉才反应过来,这人现在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高杉皱起眉头,为自己心里一直充斥的烦躁和慌乱感到疑惑。他蹲下身子,双手撑在银时的身侧,几乎要强硬且霸道地钻进这人怀里。银时滚烫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的时候,他才有种踏实的感觉。
往常白到发光的脸,如今蔓延上中毒了一般的红潮。高杉盯着那股潮水看了很久,心里越发不爽。白痴,他无声地骂着银时,为了跟我抢人头逞强的下场就是这样,活该。可是这么骂出来反而越发的烦躁。他颤抖着手捏上自己的心口,为那一处的疼痛而茫然。他中毒了么,生病了么?银时给他传染的么?明明又不是他发烧,他为什么要这样痛苦?
……其实最近都是这样。看着这个家伙倒下、生病后,心里一直酸涩,柔软,愤怒,委屈,甚至还有兴奋……一团乱麻。他是担心银时的吧,假发肯定也担心,可假发也会这样吗?说起来,假发早就察觉出来他最近情绪不稳了吧,只是没说而已。
「——喂,你压到我了。我都这样了,拜托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
一向浑厚的嗓子如今很沙哑。银时突然睁开眼睛,费力地盯着他。他在银时那双眼珠子里看见自己,一股惊喜和满意涌上心头。惊喜到让他觉得反胃,满意到让他觉得恐怖。他按捺住嘴角,从银时身上起来,坐到旁边。
他像在摆弄什么没见过的玩具一样摆弄银时。摸摸这,拍拍那,颇有种内敛而矜持的亲昵。于是银时打卷的白发,肩膀的绷带,滚烫的鼻梁,无力的大手……皆没有幸免于难。往常立于千军万马之前、如一匹雪狼般勇悍的人,现在只像一头毛茸茸的白犬,躺着任他的双手揉捏,发出烦躁又委屈的哼唧。高杉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有种隐秘的骄纵。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很烧?很弱?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吧,是不是喝一口水都会吐出来,只能把流食灌进鼻子里?」高杉认真且自认关切地说着讨打的话。
银时气得咳嗽,满脸通红地骂他,别太得意了小矮子,等我伤好了你就完了。高杉便很不近人情地兴奋起来,欣然答应。他瘫着一张冷脸不懂事地说,可以,等你好了我们再比一场,这次我肯定不会输的。
银时看着他,突然就闭上眼,笑了出来。轻柔、无奈,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大碍而忍痛的笑声,春风一般,这时他简直像个真正的师兄了。他没再和高杉说什么,可能是病得太重没力气吧,他只是侧过头注视着高杉,眼角因高烧而通红,可是目光依旧比照在他银发上的月光还要平和、轻盈、深沉,甚至因为虚弱而竟然有些柔和了。高杉在这样的目光里看见一个揽镜自照时决不会有的自己。
——做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般看着他?这眼神该是独属于银时的撒娇、示弱或是认输,然而高杉却觉得相反,这分明接近一种攻城掠地的攻击、侵略,让他从头到脚、甚至心跳、灵魂都动不了,只能任由银时用目光包裹自己,茫然地发烫,发抖。
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脸,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为何从前段时间开始,突然觉得根本看不够、不敢看,不想光明正大地注视,只想在他昏迷之时看着他从清醒到睡去。
「——不对劲。」
高杉浑身的血从滚烫骤然冷下来,又沸腾,又冰冷。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不对劲。他如石像一般,僵硬地看着银时,看他慢慢地阖上眼睛又昏睡过去。他伸出手,想要碰银时的头发,或者哪里都行,可是,不对劲。
……这不对劲。他缩回手,所有的躁动和热情都灭了下来。
逃也似地冲出门,站在破败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月光发愣,浑身时不时地起燥旱……明明就不对吧。现在的银时没有值得他惦记的,他不再强大,不再和自己争锋相对,不再是战场上那个凌厉的煞白之鬼。自己只用像假发一样,心平静气地养精蓄锐,只关心银时的伤势、身体和接下来的战局就够了吧。
为什么要生长出那么多繁杂的思绪,将银时看作一朵自己绝不可能感兴趣的颓靡之花、还生出无比陌生的怜惜之情?明明欺负弱者似的盯着跌落平阳的虎不放,不是他的性子。真的太不对劲了。
高杉回到房里,坐到银时身边。给银时又擦了一遍汗之后,他的手悬在半空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从墙角拿过了银时那把太刀,抱在怀里。他把脸贴在仿佛仍有余温的刀柄上,迟钝地酣然睡去。
……我不知道,我只是拿错了而已。
从小不会对任何人说谎的高杉,冷漠地对自己撒了一次谎。
接下来的几天派出去数不清的探子,甚至高杉和桂亲自乔装打扮出城探过几次,看到的惟有零落扎营的军队,包围在这座孤城之外。既不进攻,也不撤退,可恨得令人牙痒痒。真正需要他们的战场他们避之不及,却又得意着自己师出有名的虚假荣誉,想以上位者的姿态,用猫玩弄老鼠的方式高高在上地凝视他们。
「——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官府,这样的时代……赶紧毁灭了说不定更好。」
高杉坐在最高的房顶上,放下望远镜,恨恨地唾了一句。桂抱着双臂站在下面,阵阵的风吹扬起他的长发和脑后的发带。他摇摇头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多了没什么意义,反而容易招致某些因果,你以后还是多注意吧。高杉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翻身跳下来。他让他少唠叨几句,早点回去休息。他要去看看银时的情况,要是好得差不多了绝不让他再像个死狗一样躺在那里。
最近唯一的好消息是,医馆那个冥顽不化的神经老头的女儿回城了。她是个年轻的寡妇,也通点医术,能使唤一些伙计。有桂出马去请她帮忙,自然非常轻易地得到了她的支持,军队的伤员和银时都得到了医治,情况在低迷寂静地好转着。
正是残阳如血的时候,西风徐凉割过斑驳的城墙。被火烧云闪得红彤彤的偏房里,躺着依旧昏沉不醒、脸色滚红的银时。高杉站在门口注视着那仿佛被夕阳蒙上赤色灰尘的银发,拳头不由自主捏紧。走进去时又已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还没醒?治不好了吗?治不好趁早拉出去埋了算了。」
他摘了刀和护额在桌前坐下,随便地摆弄着那上面放的笔墨画纸。那行医的女子回答他,其实不久前银时还没太烧,醒来过一次,说了些胡话,问假发公子和「矮杉」在哪里,如果「矮杉」回来了别让他进房,他嫌吵。
啪嗒,一滴墨洇开在纸上。高杉顿住,难免有些羞赧,不服气地说,他什么时候吵过他?真正吵闹的人哪来的脸说他吵的。
医女捂住嘴巴笑了笑,青年紫色软发下遮掩着的耳根,十分秀丽地变成了红色。他自己是看不见这样的风景的,可惜的是也没别的什么人看见。她看着高杉按在纸上、狼毫炸开的笔尖,说:「在下也觉得奇怪。明明以在下来看,阁下应当是个很文静的人。」
高杉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问,我?他摇摇头,否认,他不觉得自己跟文静沾边。
「我和那家伙一样,都是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能力的后进生。总之我被他带坏,从小闯的祸也不少。」
——小时候。还在松下村塾,还在老师身边。好怀念啊。只要银时好了,和辰马汇合,仗打赢了,老师就能回来了,他们就都能回到那个时候了吧……纷飞的蝴蝶,层叠的樱花。站在光里的老师,奔跑的、欢笑的、打闹的他们。他翻来覆去梦到的场景。
「……这样啊。其实总督大人和坂田先生真的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医女的话叫他回过神。高杉敷衍应了一声,原本在胡乱画着什么的笔触停顿片刻。他迷茫地看着纸上由自己出神之时所作的画,平静无波的脸上蓦然慌乱,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黑着脸把笔一搁,两三下把那张纸揉了,扔在地上。
「……」
医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他。他一直是沉静冷肃、游刃有余到令人不舒服的锋芒毕露之人,此刻竟然显露一股被缴了刀俎、沦为鱼肉的溃败。
高杉扭过头,用一种几乎有些恐怖的冷静神色看着她回答,没什么,他只是最近有些莫名其妙的毛病而已。他又提起话茬,问为何说他和那家伙一模一样?
「……啊。不知会不会让阁下觉得冒犯。因为在下觉得,与桂先生完全不同,坂田先生和阁下,都是会发着发着呆,就自残一般,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而悲伤的人。」
……之后他们又随便聊了些话。没顾得上瞅一眼银时,高杉就说他先走了,去营里办点事,拜托她多多照顾银时。走得很匆忙,很慌乱。房里的床上,银时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孩童一般睡着。医女起身,靠在门口,看着高杉消失在街角的身影。
说那个人文静,是因为觉得他仿佛不该存在于此刻。倔强到死寂的灵魂,何来当下行进的喧闹,不过如秋叶一般随时不可控地要静静地碎裂罢了。是从过去而来的吗?对年少时念念不忘的……一个男人呢。
……无能为力于摆布自己,却挣扎着。为了谁,为了何物。为了谁的孤寂、不定与悲伤,孤寂、不定且悲伤的谁?
她想起什么,从地上的桌腿处捡起刚刚高杉揉掉的画纸。纸团在落寞的赤色夕阳下被打开,皱皱巴巴地描着行墨褴褛的一对眉眼。太特别、太好认了……云一样懒,海一样深,别有一番淡漠的深情,四两拨千斤地容纳着世间万物,不知不觉地引人沉醉、溺毙——医女惊异地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
自这幅画像里,不经意地流露出的渴慕、痴缠,已溢满到作画之人的心口。否则,决不会有这样的笔触……
——怪不得。
哪有什么病,什么毒,为了谁。无非是……
……果不其然,在这种事上非常迟钝呢。他恐怕都不懂这是为什么吧。医女出神地回忆着高杉的反应,注视手中的画纸。
「——什么东西,让我也看一眼。」
吓了她一跳的是,床上那个人突然坐了起来,仿佛没睡过一样。他揉了揉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说,热死了,感觉好想吐,不过已经好多了。
「……高杉来过?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你们聊天来着。」
银时捏着太阳穴,他耷拉着眉眼问,高杉估计又幸灾乐祸了,那纸上有他写的东西?是骂我的坏话吧。医女愣了一下,连忙把纸捏在掌心塞进兜里,说,不是什么东西,也不是总督写的。
「……骗人哦。他给你写情书了?」
银时警觉地眯起眼睛,好像脊背弓起来的猫——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不可能。那家伙没有假发的癖好,脑子里也缺根浪漫的筋。那是要干什么,趁我半死不活的时候想气死我吗?
医女愣愣地看着他在床榻上坐立不安,忙劝他小心牵动背后的伤口。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银时突然顿住,脸色一变,又露出了混不吝的笑容:「那个,大姐姐。矮杉到底给你写了什么啊。让我看看呗,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性癖是什么——噗。」
医女面无表情地把毛巾拍在他的脸上。「坂田先生,你自己擦擦身子吧。一会儿我会把第三道药端过来。」
她残忍地提醒:「今天没有蜜饯可以吃了,因为桂先生不在。别指望我会给你买。」
她也不知为了谁而感到怨怼,把门碰上了。
银时在屋里有气无力地哭嚎,说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为什么都不想让他好过。
……
辰马那边已经有点线索了,但有待确认。如果循着那点线索找人,时间倒不是问题,只是若落了空,就得不偿失。而银时这次的伤实在太严重,本来按照他平常那恐怖的恢复力,十天半个月早就好全了,这次却只得卧床,连医者也不确定要到猴年马月。
假发尝试碰运气,率先写信送到城外的军队那里请求协谈,没想到信使居然收到了款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过对方的将领却态度轻佻,说他是高杉的熟人,曾经与高杉的父亲有过一点交情。他对高杉很感兴趣,比起桂,他更想知道鬼兵队总督是什么态度。
消息回来,桂反而比高杉更生气。局势每况愈下,那些人放着外面的天人不打,反而文绉绉地与他们整什么鸿门宴。他们是正儿八经地攘夷军,不是如他们一般为了混军饷成天游手好闲的废物。高杉却觉得无所谓,他让桂给他一点人手,如果谈不拢,砍了便是。反正商谈定在一个月后,那个时候万一银时也好了,辰马也联系上,四军整队,打起来突围,有什么可怕的。
大概便是这么定下的。他们并不打算给银时说,如果银时觉得不保险,说不准闹着要从床上爬起来,骗他们说自己已经完全好了。
「——不过,高杉,你最近黑眼圈有点太重了吧。」
桂担心地拍上他的肩,问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高杉表情怪异地摇头,否认。桂自然是不信的,却也没再说。高杉便说,你的脸色也不遑多让啊,看起来像是被谁折磨过。
「……还不是因为银时!」桂突然暴躁起来,「我这段时间跟他睡一个屋子都快疯了。虽然我的睡眠一向很好,按理说不会轻易被吵醒,可是银时太能折腾了。他一看见我进房就开始闹,晚上也睡不安稳……我怀疑是他白天睡太多了没瞌睡。求你了,高杉,今晚开始轮到你守他了。」
高杉静了一两秒,「不要。」他起身,一副不打算多商量的样子,「假发,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你最近晚上偶尔会梦游。所以你们俩还是互相消磨吧,别迫害我这种正常人。」
桂眨眨眼,豪放且得意地哈哈大笑出声。「这样啊,那我心里就平衡了……」
一个担架破窗而入砸在桂的脑袋上:「——你平衡个头啊!我有一次差点被你压死在床上混蛋!你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桂在地上抱着脑袋惨叫,高杉回过头,看见银时杵着拐杖站在窗外。他们透过破了一个窟窿的窗户对视,高杉看着他在外面石灯前毛绒绒地发着光的脑袋,气呼呼的脸,突然挪开了眼睛,像是被扎了一下。银时也像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叫他:「喂,矮杉,我有事要问……不对,质问你……」
「质问个鬼。滚回你床上继续休息去吧。」
高杉扔下一句冷漠的话,斩钉截铁地起身往自己的房里走。银时只觉得自己被无视得很彻底,于是摸不着头脑,委屈地在他身后嚷嚷。然而高杉顾不上,因为此时砒霜入肺一般的疼痛正遍布他的心口,缘何如此,因为跳得太快太剧烈……缘何如此?
……只要看着那个人,愉悦、兴奋到痛苦,乃至软弱、悲伤的心情蔓延他的全身。到底是什么问题,喝药能治好吗?之前银时一直病着的时候是这个症状也就罢了,现在他醒了,自己的病却还没好,反而中毒更深了。
真是个孽障!果然天克他的。离远点吧。或者等他伤好了,多跟他打几架说不定就治好了。
……然而可怕的是,一直没好。高杉像个困兽一般,随着银时的伤一天一天好起来,他的病反而越来越重。深秋来临,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他在这座残破、孤僻的小城里将自己的灵魂纠缠了一圈又一圈。部下和同党们发现总督身上那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气逐渐消磨殆尽,当然其实,桂先生也一样。
——因为,节节败退。
整个武士之国,正在溃败、变形。
七彩斑斓的飞船从天空压下来,压碎了古堡木梁;神兽一样巨大的母舰从海里张着血盆大口钻出来,吞掉了只有一座炮的军舰。幕府不打算再抵抗,已经预备签订协议。高杉脸色麻木地被一只鳄鱼形状的强壮天人压在身下,在身旁女人惊恐的尖叫里将刀捅进了那天人的脖子,绿色的血喷满了半个房屋。他踹开身上的天人,将刺进肚子里的、比象牙还粗的锯齿拔出来,扔在地上。
幕府从未光顾这座充斥了妇孺、庸人、老病的破城,可是今天,天人进来观光了。像逛街一样,像来觅食一样。高杉踉跄着弯下腰,从房子里走出去。雨幕如丝,整条街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人出来,因为听见了之前女孩屋子里的呼救声。除了横尸路口的一个孩子。
——「战争孤儿」。高杉走到那个孩子旁边,看见从他细瘦的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血顺着微弱的雨水,凄厉地蜿蜒到下水口。像他短暂且低贱的生命,无人在意地回归到低贱泥土里。
「——总督!」
部下们从四处跑了过来,声音还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周围都搜查过了,没有更多的天人,很可能是桂先生和白夜叉他们处理过了……您受伤了!?」
高杉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他蹲下身看着这个干巴巴的小尸体,沉思。看着看着,孩子的模样就变了,变成一个银白色卷发的男孩。被成年野兽咬破了喉咙的小兽一般,冰冷地躺在这里。秋风干瘪地揪动着他的枯燥的银发,乌鸦贪婪地叼琢他的骨肉……
「……」高杉一下子站起来,后退几步。他剧烈地呼吸着,脸色惨白。
部下们都被吓了一跳,他们从来没有看见冷硬而英勇的高杉露出过如此恐怖的表情,狠厉,恐惧,扭曲,以及……绝望。
哪怕在最严峻的局势里,面对最凶残的敌人,这个男人也只是骄傲地,以年轻人少有的镇定与坚强和他的另外两个战友一起战斗……他是想到了什么,被戳到了心底最脆弱绵软之处?
街头寂静着,头顶的云层漆黑得令人心慌,阴雨绵绵,所有人看着阴沉地立于这样的天色之下的高杉,身上的戎装被鲜血沾染,完全是个凄艳的血人。他们想起大约几个钟头前的事。
——去赴约了。不出桂先生所料,是鸿门宴。所幸他们料到了,外面还有人接应。对方说着各种荒唐言,类似与天人合作,一起吞并城池,为王一方与幕府为敌,在乱世里分一杯羹。手里有兵权的各蕃,哪个不是这样想的?这些话硬生生地激怒了总督。总督掀桌而起,就要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又提起总督的家族,说以总督和桂先生的出身,没必要和一身铜臭味的桂滨之龙搅和在一起,那种商人说不好会随时卷钱跑路。「——你们的老师是吉田松阳吧,那可是个在高层很有名的妖患。听说白夜叉是他最亲近的大弟子,那么果不其然也是低贱而不详的恶鬼,接近他有什么好处?徒留一身晦气和不幸罢了……」
他剩下的话断在了嗓子里。头飞了出去,砸在中央的地毯上。四面八方的剑弩向总督射去,如果他反应再慢一点,一定会万箭穿身。……整个军营大乱,狼烟喷涌,杀成一团,无可避免地舍掉了一些同伴,惟有精锐撤了回来。不过,这又有什么。早就习惯了。
在这个时代里活下来的,哪个不是生噬了同伴与敌人的血肉,五脏六腑被杀生佛的香灰填满的、罪孽满身的灵魂?没有这样的觉悟,怎么坦然走向死亡。他们看着冲在前方的总督的身影,丑角一般滑稽的泪水伴着雨水糊了满脸。
——雷鸣滚滚,雨却不尽兴。时代的洪流,终于淹在了他们这群负隅顽抗的蠢人足下。
高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雨,拖着长长的刀向住所走。恰好医女正打着伞,站在屋檐下。高杉的心吊起来一瞬,医女看见他原本潭水一般死沉、幽深的绿色眼眸里氤氲上一层生机勃勃的担忧,简直如同枯木逢春一般,生动起来了。夸张点说,甚至可以道一句可爱。
原本以为,起码如高杉晋助这样的人,即便爱慕着谁,也并不太像是会依赖或是追随那人的类型。不过世间之事本就并不单一,势均力敌又何尝不能并蒂同生,相互支持?总之,她为「那个人」对从他身上吸取力量的其他人散发出的影响力感到震撼。
「——怎么了?银时、伤又重了么?假发没出事吧?还是天人的军队来了?」
青年快步走到自己面前。医女摇摇头,让他别担心:「没什么大碍。刚刚确实有几个天人溜进来了,不过都被坂田先生和桂先生处理干净……久病之人偶尔活动一下筋骨没什么,否则伤口愈合之时的痒很折磨人的。他只不过有点用力过猛了而已。」
高杉眨了眨眼,冷静下来,说,哦。他也不进去,和她一起站在屋檐下,靠着身后的墙,听着眼前的雨幕和屋里银时、桂的谈话。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端不住冷淡,侧过头向里面望去。
银时上半身赤裸着,假发在他身后,给他缠绕着崭新的绷带。伤口确实没有再流血了,那家伙像一张闲置的弓,慵懒地盘腿坐在那里,方才的杀伐之气并没有从浑身褪去。高杉就一直看着他,隔着窗户,静静地,长久地。医女则看着他,目光复杂。
「——不知道高杉他们怎么样了。」
是假发,语气低沉。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疲惫、颓唐,磨损的琴弦一般。他一定收到了幕府要撤军、整肃,和天人谈和的消息了。
「肯定没事吧。他能有什么事,小强一样打都打不死,招人烦。」银色卷发白痴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太稳了,依旧是吊儿郎当、拖长了的,无所谓的。仿佛政局如何,老师生死未卜与否,都不会让他最先崩溃慌乱。
……对。所以他就是那种人,要当殿后的那个,把所有人都推开,自己摔进深渊里。那人每次都是这么想的,他发现了,只有他发现了吧。
在医女的目光里,高杉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刀刃捏在了手里,手心里的伤口渗出冰冷而滚烫的血,一滴一滴地随着雨珠一起打在地上。「喂……」医女想提醒他,他却转过头,皱着眉「嘘」了一声,让她不要说话。她听见假发问银时,为什么对高杉那么自信?平时不是总是针对他,打压他,欺负他,不服他。
「——我还不了解他?世界上没谁比我更懂他了,」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他们听见银时的话音,比秋雨更淡凉、比秋风更洒脱,却如春雷一般炸响在他们的耳边,「对那家伙的一切都熟悉到厌烦啦。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我全都知道……因为我心里怎么想,他肯定就怎么想……这种事我小时候就发现了。」
——嘀嗒,嘀嗒。血如溪流一般从高杉的手里落下,他握着刀刃的手在颤抖,刀锋几乎割进了他半个手掌。没有半分听见思慕之人剖白内心时的害羞、激动,医女看见高杉茫然地睁着眼睛,盯着屋里的银时,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恐惧、软弱来形容。
医女感到讶异。他在害怕吗……为自己心里因为白夜叉的话语而疯长的情意!本不该与「脆弱」一词沾边的一个男人,可能流干了全身的血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地沦为败者,情难自已地……
在屋里面的桂先生也并没有说话,恐怕也在为了白夜叉的发言而感到出乎意料。
「……只不过我比他精明就是了。他只是个不识好歹的傻瓜,要是没有你我看着,不知道会做多少让自己、别人都头破血流的事。」
银时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温柔、无奈,有种最为坦率之人也要为之瑟缩的怜惜,亦有着亲密到令人感到无望的熟稔。正如兄对弟,日对月,恶人对友军,神对异教徒,杨柳分两岸……
高杉扭头就走,逃跑一般。他都忘了将刀放下,来时如何,去时亦是,就那样钻进雨里。
「——之前,我看见了。」
医女慌张地脱口而出。她也不知为什么,要叫住高杉。高杉失魂落魄地回过头,看着她。她在他一双被雨水模糊的眼里发现一股浓厚的恨意。——不对、分明不是恨意,只是太深的爱慕和酸涩罢了。因为笨拙的他一时不察,累积了太多,浓郁到令他无法承受、手足无措。那爱意险些变了模样,让人误解成恨了。
「上次你画的……他的画像,我看见了,」她走到他的身边,「你还说,你中了毒、生了病……」
——咔哒。锋利的刀刃就那样折断在高杉的手里。鲜血凄惨残忍地爬满他的整只手,他颤抖着,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他问她。他还是不明白,懵懂、可怜得像个幼子,「究竟我生了什么病,中了什么毒?我为什么会这般怪异,这般痛苦?」
医女静静地看着他,像文人之间念诗那样,又像母亲哄孩子一样,叹道:若阁下一定要认为那是毒,是病,是灾……那么这附在阁下心神上的病疽,也只能叫做「情毒」了罢。
「情毒……?情……」尘埃落定一般,高杉颓然垂下头。这下再自欺欺人地迟钝,便没有意义了,「……为什么会这样。」
看着自己被割伤、正流血的手心,高杉的心重重一跳。他茫然吸一口气,这一刻,满脑子都是银时。他一直以为那其中只有老师的影子,不曾想到在一切的开始就已经有另一颗种子藏在那里,悄悄地生根发芽。银时,银时的名字,银时的脸,银时的背影。那个精怪一样的男孩,又烦又坏的死对头少年,作为战场上精神支柱的青年……一直是他。高杉只觉思绪混乱至极,在自己的眼里,这人究竟是谁,在什么样的位置?
为何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就有那些冲动,靠近,挑战,打败,被打败,触碰,拥抱,灵魂合二为一、无措到觉得不如杀死的冲动……?只要一追究这些问题,便彻底丧失思考的能力,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世界上,没谁比我更懂他了」
是讨厌么?是想杀死么?如同死寂的春日里忽而吹来一阵凌厉的风雪,树影崩摧,天地骤变。万片雪花随风旋乱飞,热烈的灾祸如山将坍,心中画「情」字的笔触喧嚣至极、胜过秋雨。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警告,为今之计,不要再细想;只差随意地临门一脚,便是彻底的沦陷……他可笑地问医女,这种情况能治好吗?
医女摇头,温和地给高杉判下死刑。
「君患此疾,药石无医。」
因为……根本不是病啊。
这场寒凉、动荡而不安的秋雨走向尾声,他们即将在此地度过最后一晚。而高杉落荒而逃,那一晚没人知道鬼兵队总督躲进了这座城的哪个角落里,想了些什么。假发、银时尤其不知道,只当他又和以前一样,自顾自地装酷、耍帅,或者憋闷脾气去罢了。
……高杉离开前,医女对他说,这样很危险的。
「那个人」,一定会成为你命里的劫难。
……雨停了。即便夜晚来临,云反而销,天反而晴。医女看着高杉消失在挂了蛛网的鸟居之下,消失在青砖破路的尽头。她站在清洗一新的院里,天上时不时压顶飞过外星航船,是巨大而不怀好意的高阶文明。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她扭过头,银时正扭动着肩膀走出来。他站在她的身边,目光悠长地与她一起看赤橘的天色。桂后一步走出房间,在屋檐下站定。医女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桂愣了一下,便也报以一个淡淡的笑。
「你还是要好好修养一阵,不能再大动干戈了。在伤彻底结痂脱落前,再多注意一点,就不会留什么后遗症。」
「知道啦,医生都好啰嗦啊。……那个,承蒙这两个月的照顾了。我们已经联系上外面的同伴,明早就要列队出发。何况现在局势不定,我们……必然是要被肃清的那些,牵连了你们就不好了。」
医女想了想,只谢一句英雄,再无多言。沉默像是悲观的序幕一般,蔓延在雨后、血洗过的短暂静谧的旧城里。过了一会儿,银时突然挠了挠头,仿佛憋了很久一般,别扭地发问:
「——所以你和高杉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俩真的在两个月间发展出了一段忘年恋吗唔——喂……!我错了嘛,能不能对我的脸好一点!」
医女微笑着收回打在他脸上的伞,呼出一口气,「这是秘密!」她只这么说,感慨着,「鬼兵队总督,竟是个痴情之人……只看外表,谁能看得出来?」
「……哈?什么啊?」银时没听懂,皱起眉头,捂着鼻子很不爽地发出一声怪叫。医女看着他,咯咯地笑了。他便并未继续追究,只是缓和下神色,望向头顶的天幕。医女长久地注视着他于绚烂的夜风中浮动的银发,翻飞的白色衣袍,眉目间山川一般辽远、广阔的悲壮意志,如此这些构成了一束独立一格的银白之魂。
——坂田银时,真是一个不知从世界的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精怪啊!是风,或者云一类抓不住的东西幻化而成的吧。她想起高杉捏断刀锋那一刻在手里留下的、飞蛾扑火一般的伤口,只余一声叹息。
蝴蝶虽说只能随风而起,但风停下它也许都不会停息。同时,风却亦很难为了蝴蝶而停留……总督的命里,注定不该有这一抹月华、游云一般的银白。
……
「出发!」
大风起兮,层云落顶。来时黑白如死、静默如水的孤僻小城,在三个年轻人的军队离开时依旧如此。脆弱、古朴的城门在三军兵马身后缓缓合上,桂勒住缰绳,回首而望,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不舍。
「——怎么啦,舍不得会行医的寡妇姐姐啊。」
银时躺在伤兵呆的马拉车车板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悠闲地晃动着。高杉没有骑马,支着一条腿坐在他的身旁,闻言几不可察地望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并无语气那般轻松。四周行军的队伍也十分安静,只有窃窃的低语,并无澎湃的士气。
大概谁都清楚,他们的前路生死迷惘,结局祸福不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谁的身或心都绝无善终的可能。「英雄」,说是英雄,前方等着他们的可并没有什么功勋与嘉奖。
「管好你自己吧,坂田君!」假发也不气急,神色难得平淡地扯过马头,双腿一夹向前走去,再未回头,「一会儿我和高杉就先走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你还是不要到阵前来,免得又出差错。听见没有?」
银时不耐烦地捅着鼻子,「知道了知道了,你要说几遍啊假发妈妈……哎,我刚刚从老头子那里顺来的蜜饯呢……」他吊儿郎当地在自己衣兜里摸来摸去,「隔着几百里都能听见辰马那个白痴在对面傻笑,都有回音了。我才没急着找他,干嘛让耳朵受罪啊。」话音刚落,他奇怪地「咦」一声,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来。
谁塞给他的?什么东西……好像有点熟悉,但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桂和高杉没注意到他,在一旁谈起别的事。他皱着眉头,随手打开了那个纸团。
——失神又专注的行墨下,熟悉到有些陌生的眉目——属于他自己、坂田银时、白夜叉的……跃然纸上。画得还挺好,银时愣住,这是谁画的?
……一些本不该记住的画面、只言片语在脑子里串起来,打了个晦暗不定的火花。银时睁大了眼睛,骤然地捏紧了那一团纸,僵硬着。医女意味深长、令他看不懂的表情和话语浮现在脑海中,譬如「高杉是个痴情种」之类的荒唐言……
恰好高杉转过头来,问他一些事,他只能目光惊疑地看着高杉,不说话。高杉疑惑地瞪他:「又怎么了?你什么毛病?傻了一样。」
银时无法动弹。他们面面相觑地对视三秒钟之后,高杉突然脸一黑,凶狠且别扭地将头扭了回去。银时看见他的耳根与碎发下的脖颈处蔓延上一层薄红,颇具灵性地、坦率地替它不够坦率的主人传达某种声音。
「……啊,」银时听见自己努力平静如常的声音,「矮杉,你……你刚才说啥了,能不能再重新说一遍?」
「我、我说,你肯定心里还是在打算一会儿上战场吧!都两个月没有怎么动手,一定觉得落下我一大截,才不会放过今天的机会,」高杉说着说着又振奋起来,为自己轻易猜透了银时的心思而得意着,「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如果不想让我担心的话。」
——救命。
这人是怎么做到的啊。为什么能这么白痴,用一副游刃有余的傲娇相脱口而出这种话——「如果不想让我担心的话」……怎么想的?根本不会藏自己的心思嘛!银时已经彻底失语,他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高杉,看着这人神采飞扬又自以为是地和桂争辩什么的姿态。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翻书似地飞过自己的发小兼死对头从小到大的各种音容情貌、嘻笑怒骂——可爱却臭脾气的葡萄、执着又暴力的少年、眼前俊秀锐利的青年……一种陌生、酸涩,且令人窒息的激荡席卷上他的心口,他攥紧了那个纸团,迷茫地盯着高杉的侧脸发愣,像第一天认识这人。
……真想捶胸顿足一番!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两个月以来高杉那些当时难以察觉、如今看来全是不对劲的迹象,逃避的眼神,暴躁的敷衍,疲惫的慌乱,失神的注视……看来真正迟钝的另有其人,正是他本尊啊。
银时就那样狼吞虎咽地回忆着,发觉自己心里满是慌乱和烦闷,该有的厌恶或是兴奋半点也无。一阵又一阵冷风往他湿热的背后招呼,汗凉了。他耷拉下眼睛,把手臂吊在了车板外。
——扔掉这玩意儿吧。扔了吧。对谁都好。
可是这么想着,手却迟迟松不开,仿佛很不舍一样。真差劲……银时。这不像你啊。
连他们的老师都还没有夺回来的你,有什么资格?你有未来么,他……他们,有未来可言么?你确定你已经履行好与松阳的诺言,守护好他、他们了么?
……所以,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情——你这种生而缺憾之人没有能力去处理、只能任其一团乱麻的事情,也许……并不需要,也最好没有任何意义。
算了吧。他终于下定决心,就那么轻飘飘地松开手,就那样悄悄地把纸团扔掉了。他任它随着马车的颠簸被风吹着,滚着,在萧瑟的秋风里在宽阔凄凉的野原上,惘然地没了影子,离他们远去。
仿佛它和它所被寄托的少年心意从没跟随他出来过,而是和在这里发生的往事一起,永远地扎根在了那座寂寞的旧城里。……
——辰马的军队……只要推翻敌人,只要踩过同伴的尸体,就在最前方。黑压压的战场上,有天人,有幕府,也有混杂在其中的、死亡预言一般若隐若现的乌鸦……高杉和桂抹掉脸上的血与汗,对视一眼。无论如何,打完这最后一场仗吧……!即便马上就要一败涂地……
……即便同伴们无谓地死去,部下们成了阶梯。
他们看见自己的罪孽,在不断地重叠,堆积,拔地而起的山一般,刻上名为「信念」和「功绩」的诅咒……
血模糊了高杉的眼睛。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是挥刀撕裂着靠近的肉体。悲愤积郁在他并不擅长处理情绪的体内,他想要仰天长啸出声,难道与老师……只能在虚假的故乡、真正的天堂重逢了吗……
「——别停下!」
一抹刺眼的、冷酷的银白,鬼魂一般,武神一般,撕裂了眼前的晦暗,从高杉的身边冲过,奔向前方。是白夜叉!无论是敌人,友军,皆惊艳出声。白夜叉,自这么久之后,又回来了。以极盛,极其桀骜,极其美丽的战斗姿态,在无望的战场上用刀与血发泄着名为「理想」的失败。
哪有什么天堂,什么神明。这一抹银白,才是真正应呼唤离开英灵殿而来,神兵天降之人。
「——不要停,假发,高杉!继续战斗啊混蛋!」
……啊。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煞血满身,依旧洁白出尘。鬼魂一般的背影。
高杉喘着气,努力地透过眼前模糊的血看清银时的身影。心无可奈何地剧烈跳动,每一下都噪若雷鼓,如同战争的破阵曲,宏伟而凶悍,宣告着他彻底的沉沦。心脏架上了一座名为「坂田银时」的桥,上有病灶与浓毒渗入骨髓,长进灵魂里。待两种东西相遇时,才发现此处,心上,三魂七魄中,早就站着坂田银时的影子。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是昏天黑地的一场刀伤,是战场上的并肩作战,还是幼时春日里的相遇,亦或是更早的时候……在丑恶人性的摆弄下,由时代的苦难与众生的宿命所注定的创世之初?
……都无所谓了。劫难就劫难吧,病就病,中毒就中毒。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如同爱自己的骄傲一样。
只不过,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不会告诉任何人。世界已经如此模样,他已经如此无能为力——那么他爱他这种事,并不需要也最好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危险什么的。
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人若只懂得趋利避害,便不是人类了。
……于是不遮掩灵魂的锋芒,将同僚与战友们埋葬在荒凉剑冢之中也要前进的罪孽,带来了代价。逆愚蠢的时代洪流而上者,皆被无力地被拍打在岸边。最终自然还是战败了。败了。青春热血、羡煞耄耋的壮年肝胆,隐秘涩淡、芽苞未绽的少年心事,全部揉进一抔抔黄土,一纸纸通缉令里,别想得到任何人的在意和分拣。
高杉和桂、银时匆匆分开,在心如死灰地失去几年浴血所烙印在眼中的一切之后,谁都顾不上送给谁一个有所眷恋的回头。……反正都如此面目全非,看见了只会想起共同的灰心事而已。老师也别奢求了,暂且先一别两宽吧。
……反正,老师没在,没有共同的信念,没有那些人……我们……可能也没有要永远待在一起的理由。
尽管还是有所奢求的。不求一切如初,只是希望下次见面前时,谁都能比现在更体面、平静、振奋哪怕一点点……
——高杉和桂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尘土溅了两位年轻的「将领」——或者说——已经是光杆司令的「叛党」全身。他们低入尘埃里,惶恐而焦虑地接受着天照院奈落众高高在上、无喜无悲的注视。日思夜想的老师,就跪坐在前方的悬崖之上。高杉瞪大的眼睛里,走上来一个被乌鸦围住的,本该桀骜,如今受缚的痛苦身影。
为了他们,他的同门,他的对手,他的战友,他的师兄,他喜欢的人——走到自己最重要的老师身后,举起了手里的刀。
……可是,他偏偏最清楚,他敬爱的老师对他喜欢的那个人来说代表了什么。
……喂。不要那么做,求你了。
不要杀我最爱的老师,求你了。
不要杀你最爱的老师,求你了。
……在这个时候,高杉终于真正懂得「危险」究竟为何意。银时——他的痛苦,他的落魄,他的颤抖,他的无奈——在那个桥梁之上,亦全部都在冲向高杉自己。
——你不要让我那么痛苦……你不能让你自己那么痛苦啊,求你了!
银时手起刀落、老师头颅飞出的那一瞬间,高杉看着自己的灵魂跟随着银时的灵魂,共同跳入痛苦的深渊。
他像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失了往日的所有冷静、骄傲、神智、自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声音,一个人——
「——银时!!!」
银时,银时,银时……!
他泣血般嘶吼着,那一刻,他以为「病」要好了。以为那些因坂田银时而患上的,所有牵动心尖、情思的毒和病,在这一刻全部治好,全部祛魅了。
——可是下一刻,映入眼帘的,这人的一张悲戚的、慈悯的哭脸,这人的灵魂所受的苦难、所经的史诗,与一把直直飞来的禅杖一起刺入他的左眼。
眼珠碎裂、血肉迸溅,灵魂与肉体的疼痛于一瞬之间疯长,盘踞上他的心脏神志,流进了他的七情六欲。更恐怖的是,分不清是爱还是恨的东西立刻贪婪地吞噬了那些的所有,隐秘的毒蛇一般钻进了皮肉之下不见天日。如同附骨之疽最恶毒的宣告,宣告高杉的从此——生前、身后,青丝、白发,人间、地狱,转世为人、灰飞烟灭,都只会挥它而去之不得。
高杉愣愣地躺在地上,硬生生地感受着自己的左眼正在陷入永恒的黑暗。然而他分明还能看见「那个画面」,就在眼里,一直没有消失。甩不开、扔不掉……他绝望地发觉,瞎眼的剧痛,竟没有心尖上的疼痛一半难捱。
他终于明白了医女的话。终于明白,那一抹银白早就病态而自然地长在了自己的宿命里。
……并没有治好。也不可能痊愈。
因为根本不是病。不过是苦涩的欢喜,和其面目骤变后,变作的狰狞血腥的「不可提」。不过是一场,负尽亦师亦父、亦爱亦友之人深恩的「劫难」。不过是如同当初对待那幅画像一样,随意地让这一段「缘分」泯灭在无力的时代里。
银时,银时,银时……啊。
——我恨你。我恨被时代与乌鸦吞噬的你,如同恨让你被时代与乌鸦吞噬的、无能的我自己。
此生一场秋雨,因君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