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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工作确与枯骨有关——在某人变成枯骨前将其抢救回来,妥善安置,或是埋葬一堆枯骨,后者总是比前者常见。墓碑前的阿尔基克薰衣草是今天新摘下来的,茎叶上还带有水珠,生者却只拥有两个深陷的黢黑眼窝,暴露在风沙中也没什么反应,阴影在日光炙烤下迅速收缩黏连。在无止境的沉默中,人会以为自己是块贝拉哈迪亚时代的白辉石碑,一棵干瘪的仙人掌,或是不存在的云。
于是那个穿黑袍子的访客便格外引人注目,极少有人在教会的长椅上度过整个下午,“如果你坐下,悲伤会追上你”,这句话在难民中流传,穷人们前往被冠以富裕圣人之名的教会吊念故人,很显然他们缺少的不只是金钱。伊琉德神父仅靠捐赠与义工维持教会的日常运作,除去不了解这里气候的旅行者,黑袍只会在守墓人身上出现。
祈祷结束后,他向南方走去。在乌尔达哈,除去昼夜温差外,所有界限都不甚明确,小阿拉米格层层嵌套的洞穴形似墓地,其中居住着清醒的流亡者,盘踞在浪人坟的却是欺压百姓的骸旅团残党,为谋生计不择手段。坐落于红色岩石缝隙间的红迷宫是由火蜥蜴河冲刷出的狭长溪谷,尽头的纳尔神祠一如既往地冷清,但在城内的密尔瓦内斯礼拜堂因灵灾关闭后,偶尔也会有人来此巡礼,参拜神像以求生意兴隆。当然,仅限于参拜,恒辉队的业务范围不包括保管贡品。
牛魔里程、遗忘绿洲、撒沟厉沙漠,商队的终点是南端的静风角,他在沙丘处与他们分道扬镳。蜥蜴人族的活动范围并不局限于赞拉克地区,沙海对面便是巡逻的蜥蜴人战士,修行者围绕在篝火旁歇息。而他跟踪的那个人坐在悬崖边……专心钓鱼。若要为之后发生的一切总结缘由,他有许多合理借口:不要招惹一个正在钓鱼的人;让擅长潜行跟踪的桑克瑞德来完成这个任务也许能早点发现他的异常;或是与沙之家的同伴一起活动,等等。这些设想停留在观念阶段,从未发生,于是也不能改变故事既定的结局。
他将武器抵在那人脖子上,扭动手腕以确保刀刃能一视同仁划开粗糙的亚麻布与细腻的皮肤。斧头远不如双剑小巧,但在“切开猎物喉管”方面,两把凶器同样便捷,前者还额外提供碎骨或穿心功能(他暂时没打算那么做)。受害者并未反抗,这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清清嗓子,进行自我介绍。
此为南萨纳兰,马尔克斯阁下尚未想起他真正的名字,自然也就没有他和十四军团幕僚长,日后的超高能力新人的若干纠纷。失忆是一笔勾销的良药,仅次于死,至于良好睡眠则常被形容为死了一次。一个良好开头,一个崭新开始,一个美妙结局。生乃一条无尽危路,每个人都会有“想要重新开始”的念头,但失忆者发现自己所在的组织培养杀人犯可实在不算美妙,换个角度,在利姆萨·罗敏萨这叫黑涡团,外人还进不去鬼哭队保卫的房区呢,冒险者。
路边宝箱内散落的、充盈环绕冒险者以太的装备,血迹因时间久远褪为淡而浪漫的粉色,被不知情的客人买走是能赚一笔的。“使用已久的武器和防具会被注入人们的思念,”工匠说,“看你那双手我就能知道,你好像挺擅长手艺活的啊。”
他笑着摇头,“一窍不通。”
一双用武器抵着别人的手,一位被威胁的陌生访客,没话找话,“你在这做什么?”
“钓鱼,”对方尝试把头转回去未果,翻了个白眼,“如你所见。”
情报中的马尔克斯阁下一头白发,眼前这位冒牌货顶着斑驳的棕毛,像是大病初愈,或从灾难中幸存,他注意到对方面无血色,扬沙足够将人掀翻,如何在萨纳兰的高温中撑到现在?钓竿是温润的羚羊角,鱼线直垂到沙丘的另一端,双方都紧攥手柄,“现在也要钓吗?”
“是你莫名其妙地来打扰我吧?恒辉队的老爷?”冒牌货耸肩,“你穿得太多,不像本地人,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所以你不是本地人。”
“我在找一个叫马尔克斯的人,你见过他吗?”
沉默表否定。刺埋在沙海里,抽在身上的风是沉重的皮鞭,扎得他龇牙咧嘴,“只是为了钓鱼而已?”
“我刚才钓到条沙海鱼,平常在沙丘上滑翔,沙尘暴来的时候能飞得更远。专门用来形容你这种有勇无谋的人。”
“我从没听说沙漠里能钓起来鱼,”他说,“除了那些绿洲。”
现在对方眼里带着真切的怜悯了,“原来是个乡巴佬。”
沉默表赞同。
“如果你不想做冒险者了,倒是可以转行当个渔夫,我在这坐了三星时,你蹦出来捣乱。你想找我,那就两星时后再来。”冒牌货摇头,转身坐下不再看他了。
“渔夫先生,”他的刀刃仍架在对方脖子上,“你没有影子。”
浮漂突然晃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桑克瑞德还没有醒,莱韦耶勒尔家的小少爷顶着满脑门白毛汗离开房间,铠靴的声音由远及近,伊达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看见帕帕力莫了吗?我正找他来着。”见他摇头又换了个话题。
他尚不清楚贤人的评价标准,只知道在纹身方面个体有绝对自由,正式或简略,在某些人眼中,这样的日子无限逼近于重生。琐碎的信息在他目睹对方脖颈上的魔法失效后湮灭,此刻,年轻姑娘的半张脸上写满的好奇雀跃货真价实。
“感觉,”他说,“敏菲利亚也很难形容,你就当做是直觉吧。”
“直觉!”她十分赞同,“考虑到超越之力和光之加护的性质,那就是一种本能了……开玩笑的,下次你可以和我搭档聊聊,发生了什么?”
冒险当然且首先会遇见死,在看见隐秘栈桥的湛蓝晴空前,更多人从嚎叫池摔下去,血染豹子窝,在发现笔记本前被海盗掳走,还有蜂鸟、野狗、鱼人护卫与水神。就连失踪二十二年的传奇海盗王也被梅尔维布收编——不过他那狂热的收集爱好影响了很多人,雾须王的面罩如今在市场上也能买到。
人们因共同的灾难聚集,又因为浪潮冲刷而四散。譬如元灵,龙血,一众命运的具现,朋友,敌人,如果你是在人堆中讨生活的话,那敌人的出现太过顺理成章了。命运不在时,我们将对手视为敌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等到命运登场时将身上标签撕下,拔剑四顾,气喘吁吁,无处可去。
无影,字面意思上的,没有影子的天使,他们如此自称,煽动对立,制造混乱。至于真相,“他们的灵魂比橡果粒还要碎,彻底的分裂导致肉体脆弱,缺少影子,普通人也可以轻松击败他们。”敏菲利亚咳嗽两声,“要来杯香杏茶吗?”
这是芙·拉敏的习惯,在认识她本人之前,他先接触到的侧面,人靠从其他人身上学来的习惯拼凑起独一无二的个体。乌尔达哈的明星依靠他与敏菲利亚道别,小小冒险结束于供奉在沃伯顿墓前,名为阿希莉亚的采矿工挖出的第一块猫眼石。节点交汇,联想,比喻,镜像世界里光耀教会主神的象征,络尾聚落矿工的护身符,夜之民的辉石,二重身的可怕传说,没有影子的热带居民。
撒一把葡萄干在面团上,普通人的灵魂强度是一整串葡萄,单独一粒葡萄干毫无爆点,无影所能依靠的是这团面,靠面团的黏性——超越之力,暗之水晶,佐迪亚克的次元裂缝——将更多葡萄干黏在同一份面团上,搓一个大丸子噎死所有人,“次元崩坏”……正常点的联想是一份葡萄干面坯,做蛋糕(Muffin)必备,还有黄澄澄的玉米面包,沉溺海豚亭的招聘菜,新大陆风味十足。
最普通的无影孱弱,是因为他们不会那种灵魂合并的技巧,他们破碎的灵魂被肉体所拘束,肉体毁坏后,暗之使徒的灵魂碎片会黏合到其他身体里去,藉此他们将飞速获得远超普通人强度的灵魂与相对应的肉体力量……代价是死和死而复生。
“听起来最好的方案其实是别碰。”
“除非你能让艾拉里格墓地关门。即使是现在,相对和平的艾欧泽亚,每分每秒也都有人死去,”伤者脸色比发丝更白,强撑着坐起来搭话,“早晚的事。”
跨越语言界限,豁免蛮神精炼,读取他人记忆,比超越之力更进一步的光之加护,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橙黄亮点,随地平关甬道上漫长日光跃动,试图定位某种未知的边界,“如果对方不是呢?”
如果,我说如果,是我认错了呢?一件无人知晓的错事——坚持下去,错的就会变成对的吗?比做错更重要的是去做了,是这样的吗?
坏问题是把刀主动往别人手里塞。“我相信冒险者的判断”足够把他架在灯塔上,这辈子都下不来。至于原谅,一万两千年前自有完人先做回答,没有什么比原谅更残酷了。
“我们还有其他方法验证。”当然,桑克瑞德按着自己脖子上的刺青,深吸一口气,“比如这次这个混蛋,我的名声啊……差点没脸去见恩师了。”
死者的生命力和灵魂会回归海德林,地脉和风……但本来就有例外,不是吗?战斗和灾害导致无法回归正常循环,残留在物质界的以太结晶,我们每天都在使用的施术介质,“水晶”本身即是一种异常的显形。夺人心智,操控行动,无影可以分出一小片灵魂附着在他人身上,考虑到双方的灵魂浓度差距,这是只有死了很多次的无影才能做到的事。光之加护可以避免这种行为,包括类似的蛮神精炼,但消灭暂时无从谈起,暂时。
“乐观的估计是死上七到八次,无影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后我们便跟踪不到这样的个体了,他们会消失在人海中,必要时才会出现。”穆恩布瑞达扔过去一个云海洋葱,正中目标,“于里昂热!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老老实实把兜帽摘下来!”
蠢念头会传染,阿尔菲诺思考这个问题时,与他探讨过的故人下落不明。索姆阿尔灵峰的野营地上,四个绝无相似之处的旅伴,从龙堡参天高地攀到翻云雾海,给会飞的白猪跑腿,还把现任幻术皇请了过来。精灵族少年往火堆里有一搭没一搭丢着柴火,冰女先睡了,龙骑士出去做最后的巡逻。
小少爷的情绪始终不高,他伸手想拿走对方耳畔沾上的枯叶,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妹妹,她会有答案吗?水快开了。只要一句话,一个问题,话头,词汇,串联地图上红黑相间的点。所有人都在等待的契机有时来得太快,他问,“我是一个能让别人骄傲的人吗?”
好啦,现在他把你当做前辈来依靠了,你要如何跟他分享你的无助时刻?
蝎子埋在沙中,态度拆解神情,话语,行动,种种琐碎中他咂摸出那一点不对,发酵与腐烂的由头是同一份酸的后味。热浪之后是旱雨,傍晚会刮冷风,远处扬沙遮天蔽日,缓慢向此推进。谁会在这种天气里跑来沙漠钓鱼?
“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担心。”
“既然我都要死了,那还不如先把我最想要做的事完成。”
钓一种潜藏在沙海深处的未确认生物,他还不认识瓦瓦拉哥,忙着参加陆行鸟竞赛的捕鱼人行长,不知道白银集市的苍茫鲱能卖出什么价,萨维奈岛的捕鱼人如何与浅海的矛齿鲸搏斗——他还年轻,连金蝶游乐场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呢!他从篷车上醒来,高高兴兴来到艾欧泽亚,看什么都好,好奇,新鲜,什么活都接,在盛夏农庄与海盗搬运拉诺西亚香橙,烤填鸭肉与柠檬出乎意料的味道,葡萄汁同样值得痛饮……除了某种事,除了某件事。
“阿尔菲诺,”他放轻声音,“其实没人要求你那么做的。”
那只是一个威胁,一个麻烦,我们没指望你真的去做,还有别的处理方式。这并非年轻人设想过的答案——理想已然破灭,他只是想要点什么回应。我碰见第一个无影是在南萨纳兰,离沙之家也不算远……这样的故事里,死无足轻重又理所应当,谁又能把看到莫古力的精灵女孩和蛮神希瓦联系到一块?有些你相信的事是真理,而有些,比如我碰见的那个,是他自己选择跳下去。
他喋喋不休:那个人其实有点像以前的你,根本没有请别人帮忙的概念,居高临下,以为自己宽厚温和,其实非常傲慢……这样也好,不先做选择,下次就是我来杀你了。
你太年轻了,年轻人都不愿听到这句话,人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他还不知道是学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是咒杖或魔导书,不知道魔晶石的存在——特殊的结晶化技术能够将血汗凝为实体,不再破坏装备,那么经过的时间呢,魔法是如何将思念转化为实体的——下次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的时候想清楚,你到底是来杀人还是吓唬我的,威胁押送可是另一种方式。埃斯蒂尼安把枪卸下,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比我强。
悬崖外仍是一望无垠的沙海,那个人坐在边上,他听桑克瑞德说过,鱼线也是能勒死一个人的,狂风逼近的速度称得上仁慈。“好吧,”他满不在乎地承认了,“我想看你钓一条什么样的鱼上来,反正在鱼钓上来之前你也不会走。”
“你又猜错了,”一个炸雷闪过,风里有拉诺西亚的海腥味,对方的鱼杆绷紧成弓弦,干旱沙漠中他听见胸鳍拍击水面的哗啦声,鱼尾同空气缠斗,沙浪轰鸣,猎物想要把渔夫拽下去,那个人的声音却变柔和了,带一点神秘的骄傲。“鱼钓上来以后,我也不会走。太麻烦了。”
“我来做饭。”
“随便你。”
“借个火。”
夜空中传来冷笑,“我还记得有人模仿我打响指的后果是摔了一跤。”
“吹口哨你总比不过我咯。”
“沉溺于口腹之欲的残次品。”
“有鱼吃吗?”
“是你下蛇水湖还是我下去找东西的,大英雄?”
“小气,”他点评,“那我只能烧石头了。”
东方讲药食同源,动物肾脏,葱白粳米等一锅煮出的石子汤主治忧劳喘乏,很适合给对方灌上两碗治治黑眼圈。艾欧泽亚的石子汤只是用烧热的石头把汤煮熟,盐、胡萝卜、土豆,夜之民的日子同样紧巴,琳珍重地将那个有裂纹的壶放回原处。鲁纳尔独家火锅菜里加了许多奶油菇,河鲜锅佐以墨角兰调配的蘸料,明天还有玛托雅秘制荠菜汤。他三更半夜爬起来点火,只能怪那颗熊熊燃烧的烹饪专家之魂了。
“你听过那个故事没有?”闲着也是闲着,“饥饿的士兵讨饭无果,向村民宣布,要煮一锅石头汤。他们讨要来了柴火和锅,用几块石头和无穷尽的好奇心换来胡椒与卷心菜,后来真有人把舍不得吃的兽肉扔了进去……你说,他们当时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相信救世主和奇迹会降临?”
“你不就是救世主和奇迹本身吗?”
“加雷马有这种汤吗?”他拂去笔记本上的灰尘,“小扁豆煮山栗……我记得威风凛凛剧团的人说过,你很爱喝达尔马斯卡的葡萄酒?”
“你想说什么大可直白开口,别在这兜圈子,英雄阁下,我听一天胡话也是很累的。”
“来一碗吗?”他诚实邀请,“做太多了一个人喝不完,现在也不方便把汤冻起来。”忽略对方“没什么意义,但既然这就是你的请求”的话,他转着碗勺吹气,“我记得最开始在哪见过你。”
沉默,他尝了口汤,盐放少了,“你在南萨纳兰,沙漠里钓鱼。钓一条从来没人见过的鱼王。当然那也有可能是拉哈布雷亚或者艾里迪布斯,但应该不是那布里亚勒斯……总不能是以格约姆吧?”
“你说的这个人,包括你问的关于索鲁斯的信息,”他将嘴唇从铁皮上挪开,“都是我扮演的角色。你大可继续在意他们已完结的一生,但我不会对此发表任何评价。我以为你还清楚我们是两种人。”
“按照你们无影的观念,”他将石头从锅里捞出来洗净,“你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谁吗?”
火堆旁没有第二个人,凉掉的,没加够盐的汤,按照皇帝的金贵舌头可能像刷锅水,难为他了。
后来,通俗点说,亲切问候“你会遭报应”的那个时刻确实存在,原来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报应。他知晓能工巧匠与大地使者的区别,见过真正无情无义,无血无泪的怪物,在诺弗兰特想起来这句,觉得和喊着创世之道啊天使秘术啊黑暗之力拯救全族就冲上来的妖术师相比,无影说了句相当正确的废话。
纳兹带头追浓毛兽,从无垢之证杀到风化裂痕,貂熊经他身边匆忙逃窜,他象征性地把钓竿荧光灭了,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隐行仍在生效,他可不想被被野怪一巴掌拍回水晶都,钓食人鳄最要紧……对,大型的白化鳄,钓场之王,赛栎贡献的名字,狂热兵团人人都疯得可以,从白油瀑布跳下去叉鱼和从阿内德尔观星台跳下去赶路一样常见。
“我很喜欢钓鱼,”阿尔博特说,“你知道的,有些鱼只会在下雨天浮上水面活动。一开始我全副武装坐在湖边等鱼来,鱼总是不上钩。然后我决定淋雨,鱼也许能看到我在岸边的影子,如果我撑着一把伞,或者穿着厚厚的雨披,让水突兀地流进河里……鱼怎么会靠近呢?我得了解下雨对鱼来说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像了解生一样了解死。“你会潜水吧?以前我也下水叉过鱼,孚布特王国的那个水池里埋了很多东西,有空可以去看看。”
雷电与水面都太过遥远,水底是乱的,相信感觉,鱼在下面,还有沙子和石头,太阳逐渐沉没,身后有个人把刀刃抵在你脖子上,声称要杀了你,或者把你打晕了带回去,你能放下手头活计乖乖跟他走是最好的,尽管他是个傻子,至少也是个有武器的傻子……你要怎么把这条鱼捞上来?
太年轻了,你,我,所有人,第七灵灾算是完蛋了,路易索瓦把灵灾效果削弱了八成左右,如此,破旧的灵魂碎片也能在灵灾后幸存了。碎成八十八瓣还是九十九片的灵魂中的一个,土生土长的艾欧泽亚人,没钱把家人埋到教会墓地里。陆行鸟?魔女咖啡馆的清炖盗龙肉够你馋三天了。于是你也捡了死尸的装备去钓鱼。你的夙愿——那点儿小得可怜的力量,一事无成的幻想,饱含陨石末日的噩梦,每每让你心脏抽痛,连背祷词的力气都没有,你要怎么做?
无影共同特征是没有影子,不明显,谁如果在黑衣森林凄风苦雨夜里跟车送过货就知道,这该是一种最无关紧要的特征。他有过索然无味的时刻,像寓言故事中那个只能说真话的牧羊人,好在彻底厌倦前他在诺弗兰特终结了这档事。没有影子的敌人,有时放在台面上不是想杀就能杀,芝诺斯很晚才懂这道理,或根本不在意。
他学会计算对方大概的灵魂强度,十几次后他见到人灵魂变浓厚些,从掺了水的乳饮料变浓缩奶油,多了些本领,他总能看见,图比尔盖姆知道了会很高兴,他太久没回梅尔凡海关,穿红色衣服的猫魅族男性都神出鬼没,比如西·如恩·提亚,和水晶公。
不信命与不承认同样是命运的构成部分。桑克瑞德把散瞳药小心收起来,现在我觉得,比起已无法使用的魔法,选择见不得光,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学习掌握的工作还是挺好的,即使体质发生改变,我也没有失去保护重要之物的能力。
“你还记得吗,当时在乌尔达哈见到你,你说你是调查以太流动的博物学家,”他把水袋递过去,内里是琥珀丁香调味的马萨拉奶茶,“那是雅·修特拉的职业吧?”
男人爆发一阵大笑,“我还借用过于里昂热的身份呢,包括他的打扮。”
冒险伊始的地下墓园,在森林之都格里达尼亚建国之后依旧延续了安葬死者的作用。邪教徒送人去死,召唤妖异亵渎遗体。恶魔与主宰者如此凶残,后来也成为日记起始页的一两行无聊注脚。最后之民不干人事,卫月不会拯救一切,怀揣拯救别人,或被别人拯救的念头,就救不了任何人。从来都是救人的被救了,被救的救了人。
于里昂热制造话题,翻书告诉他,无影的词根就是“热带地区的居民”,并在莫伦那得到验证,他们每年两次在天顶看到太阳,影子有时在北,有时在南,然后他们不再有影子。在真正的极寒之地——加雷马而非伊修加德,那是后来的,自然灾害导致的寒冷地带——也有“周围投射阴影的人”,那里的夏日白昼,太阳总在地平线上方,影子会在一天中绕着人旋转。
小扁豆煮山栗在加雷马被冠以皇帝浓汤的头衔,同样的山栗,和艾欧泽亚菜的区别在于红酒、小扁豆、薄荷、胡椒的品种,前者加入料酒和橄榄油,后者则是紫苏。碎璃营地里伊尔萨巴德救援队分发羊奶麦粥,额外加入了葡萄干。尤卢斯向他们介绍过索鲁斯广场,只有一块石头作为公园标志,索鲁斯阁下不喜欢雕像,真切苦恼过的帝都少年摇了摇头,也许吧。空旷的荒地适合摆放九十九具面目各异的尸体,有着可憎的共同点,曾经活在这个世上,幸福与否则全然不可知。
帝都是加雷马人的骄傲,这片土地的冬天漫长又格外寒冷,但夏天一定会再来到这里,届时,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会变成青葱的草原。还有不可能再举办的,庆祝建国纪念日的盛大典礼。那风景更是美得令人起敬,阳光与微风从比高楼更远的天空之中洒下,真是沁人心脾。
伊修加德则太过饱满,恢弘,僵硬,故步自封,塞不进外来者的新故事。路过云雾街时他吃过几次亏,蓄意谋害,报复,仇恨,弗雷比他更着急,从云雾街到库尔札斯中央高地再到彷徨阶梯亭,他差点要做另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这怎么行。
想象,估计,推算,战场上的平民,无法继续生活的异端者,罪犯,强盗,饮下龙血的绝望士兵,他见过许多没有影子的人像见过许多人没有良心,绝大部分都对自己的使命一无所知或拒不配合,他负责送他们去死,以小块的白圣石挨个拘束其灵魂并破坏——想法很美好,但以太消耗仍旧恐怖,捕捉时间又极短暂,且容易混进杂物,往往想不起使用。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库尔札斯高地曾是一片气候温和的山区,到黄金港,他逐渐有余裕继续思考人生。莉瑟,你要去哪里?黑衣森林的元灵缄口不言,二十年前是它拒绝赫克斯特的血脉入境,后来也是它挑选二人组扮演森林救星。贤人纹身是无法伪装的,影子同理,模仿至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模仿普通人的一生,模仿至真正死亡降临。
多玛有被称为金继的技艺。将军对异国珍宝爱不释手,奈何碗底有冲,便派使臣奔赴远东,百年后窑炉起了又灭,瓷器换了风格,不可能再得到相同的东西,没有第二次新生,只得修缮,修缮后的青瓷茶碗锔钉似蚂蟥,尊为多玛至宝,概不外泄。
三个流派对应三个无影,拉哈是爆裂的无衣,新色与釉对比强烈;艾里是侘寂的百川,漆粉裹挟饰金石代替缺少的碎片;蚊足用最少量的漆修饰缺口,金饰脉络链接器物阡陌,裂痕最似蝗虫,衔来片片灵魂,连成人形,美得古怪,好在没多少人能看见。白袍的灵魂分量太少,烧尽后只够将他送回古代一阵,达成愿望,制造新的遗憾。
朵塔儿部落月神的虔诚信徒,灵魂生生世世在草原流转,他护送暮晖之民去圣地楔石洞祈祷,在心底盘算,这应该不是那个无影。橙色头发的少女有坚硬的角,他看见姣好皮肤想起他,看见浅色头发想起他,看见古怪执拗的青年想起他,用许多人的神态拼出他的剪影,猫魅学者拒绝承认自己可能和猫有祖先上的关系,他踩着对方脚下拉长到几近消失的影子,想,人要是学会了猫的姿态可就不好改了,换条命来也一样。
少女拿信支开他,奥罗尼部杀害她的父母,留下好友马剌勒为她祈祷。没有见过的永生和永眠无异。妮美雅和沙利亚克合力倾倒天空中的智慧之河,学者和伟大发明家于此安眠,而自杀本身即是对命运的愚弄,按萨雷安学说,自杀者的灵魂会随天上洒落的水在黑暗深渊中沉淀腐化,堕此水狱受苦。
艾欧泽亚的宗教其实不怎么强调对自杀者的惩罚,古代创造生命太简单,所以对剥夺本身也无动于衷,完成使命,臻至圆满的人会毫不犹豫回归以太。富人们在阿达内斯圣柜堂大把交钱,过眼云烟般来了又去,不过是要求通过奢华葬礼保佑来生再享富贵。贵如涌泉之王拉拉维弗,也无法从来生神之泪中保下希拉狄哈居民,生前死后长久背负乌尔达哈恶鬼的骂名。
但人既然已经死去也就无所谓了,问题留给活着的人。除非这人能死而复生。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也确实尽兴,便不费心计算那灵魂到底是碎成了几十片,他杀死对方到底是九十九次还是一百次,后来有没有多留下一次机会用来缅怀,确认希斯拉德保管的水晶术式用来追忆,像那个人当年。
——大鱼有三张裂开的,狰狞的嘴,其中一张死死咬住做饵食的飞沙鱼,棕黑色的表皮泛着油光,尖锐的牙齿参差不齐,它的眼睛退化了,被深灰色膜覆盖着,腮是两条裂缝,十分凶残,但不会有太多价值,除了交给博物学家,或是猎奇。
“你真的钓上来了?!”
“当然是真的了,”对方早已站起来,竭力把鱼往岸上拉,猎物仍在挣扎,毫不避讳脖子上划出长长血痕,“这是我活着的证明啊。”
钓上来一条怪鱼也能当做证明吗?微小的,拼尽全力的,闪闪发光的成果,要付出何种代价?“喂,”他转回来,几乎是往刀刃上送,“我只喜欢钓鱼,打不过你这样的冒险者,不如让你欠我个人情吧。”
“什么?”
“我祝福你,”他漫不经心,“祝福你以后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们来,如你所言,没有影子的人。在动手前记住他们在做什么,如此反复一百次,你就能彻底杀掉一个无影了,也就相当于杀掉一百个活生生的人。到那时再告诉我鱼的滋味吧。”
他把那条活蹦乱跳的怪鱼解下来抛给他,自己向身后空荡荡的悬崖倒下去。
佣兵、骑士、农场主、厨师、船员、修道士、渔夫、商人、教皇、士兵、猎手、作家、帝国治下的反抗军、丧灵钟的多玛难民、田园郡的孤儿。重建业已结束,工匠的双腿踏上了他最熟悉的土地,平心而论,宝杖大街的石板路不适合任何人跪着作业,潮湿的大理石,温热的砂岩,光滑的木板,不带走一袖风雪,深夜除去炉火啃噬,便只有基础层的弹珠滚落。
铜山,魔兽,监狱,庄园女主人,营地,呼哧呼哧喘息的哥布林与魔兽痕迹,圣堂与迷宫本身。一个都没有忘记,一个都不会逃掉,他蘸最漆黑的墨写下罪行,死灌溉灵灾中的万千生灵,一张草纸边缘先是被摩挲得纸屑飞散,又被长久攥在手中,干涸墨水与纤维化为灰烬随热气上升,钻进他的头脑,编织新的字句。后来没有来时,他战不痛快,越思考越沉溺其中。九十九次还是一百次?要不要再见一面?他拥有的,与死毫无关联,他夺走的,本不必牺牲,他要一个承诺,一条兜底的合约条款,其他方法,或不验证,变化的归变化,牺牲的归牺牲,不再追究任何意义等大道理,只是记录,将异类揪出来并赐死,平等,一视同仁。
“英雄阁下还真是过分,”布鲁图斯的声音穿过风雪,摩擦出牙酸的咯吱声,“这么好的事情不叫我享受,被那些原生种无影给抢占先机了,多让人伤心。”
“你现在用的不就是死人脸吗?”他将角落里的积雪踩实,退回墙边,无影的脚边空空荡荡,影子在斗篷上游走。
“哎呀,真是抱歉,我应该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具尸体对吧?”那种虚无缥缈的笑意愈发浓郁了,皇帝玫瑰滴落的口水,谁起的破名……“但~是~呢,为了大家,为了所有人全部都能去死的伟大心愿,我只好先在这付出小小的牺牲了。”
“也可能我杀掉过你而你不记得了。”
“难怪您会被芝诺斯殿下视为挚友呢,”他夸张地感叹,“有时您真是比他还残忍无情。”
对敌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不过现在是讲大道理的时候吗?他应付着转生种的提问,确认,睡眠,死生。异国的土地上,忽然他真正理解了被称为甜蜜的过去与家乡,雀跃的,燃烧自我的念头与鼓动呼吸的心境同样耐人寻味,就连无影喋喋不休的话题也多少顺耳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死,自己的,他人的,最开始的相遇,宇宙和音的歌声顺风灌进水晶都广场,雨前的天空,美丽遥不可及的春之梦,期盼着第一百次重逢。
来吧,来杀死我吧,他说,最后一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