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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九月份的杭州,清晨雾水潮润、空气清亮,茅家埠一处低调幽静、绿意盎然,石板铺就的径道没几个人,只有柔和的蝉鸣脆响。
汪顺穿着浅色T恤,步履很轻,仰头望去,孙杨在前面停驻,雾蒙蒙的晨光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丁家山与其说是山,更像一个土包,如果不停留脚步欣赏沿途的古迹和风景,十来分钟便可走透。位置却很好,在西湖国宾馆内,是颐养神性的好去处,站在高处,可以欣赏西湖最好的景。
孙杨昨天下午一个电话,说要询事剧组的最新动态。千忙万忙,汪顺也只能放下手边的文件赴约,陪太子读书,不外如是。
地址是西湖国宾馆,接驳车直接将二人送到1号楼。1号楼不必和8号楼一同办理入住,大厅十分安静,私密性高。
房间是怀湖房,陈列略显陈旧,风景却一流,自带一间户外花园。汪顺推开阳台门,脚下西湖水,远眺雷峰塔,山青水静、鸟鸣啾啾,是孙杨的作派。他是红色的后代,生在西湖畔,孩提时代的每个假期几乎都陪同长辈修养于此,对这片旖旎湖水有着不解之情,那是他家庭和出身的烙印。
二十啷当出头时,每从俯视城市霓虹的高层公寓转移到谧静幽僻的小院时,汪顺笑话孙杨老派。孙杨当时还带玉,质地润腻的一块玉牌,睡觉时肉贴肉地粘在汪顺脊背处,微微凉,像孙杨的语气。
他说,对呀,和我比起来,顺子还是小孩子,小孩子要听老人的话。
从丁家山晨爬归来,汪顺回房间淋浴,独立房间。
孙杨把房卡递给他时,他还有些诧异,他在来之前已经做好心无挂碍厮混一夜的打算,毕竟汪顺直面过孙杨刚迈入青年期时旺盛的欲求,求偶时柔肠入骨的沉沦爱欲,在床笫上报复时的恶意作弄,却没想到即将迈入三十五之际的孙杨扮起了绅士。
无论是孙杨终于对肉体欲望索然无味了还是虚伪挂上文明发达的面具,汪顺都对孙杨这份好意照单全收。
他知道徐嘉余在背后和闫子贝打赌他俩什么时候会滚上床,而汪顺想让徐嘉余的钱包伤筋动骨一场。
早餐桌上,孙杨的胃口好得惊人,他是能在一大清早摄入大量蛋白质的人,一顿早餐后便能精神奕奕地和世界搏斗一整天。
汪顺强打起精神听孙杨讲话。
西风多少恨的原剧本讲的是上世纪90年代爆发下岗潮后,一对偷渡到日本打工的同乡手足从互相扶持到相看两厌,最终重归于好的故事。单调的剧情主线下,更多描绘的是时代浪潮对于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异乡人的冲击和求生无路下的感情变化。
19年之前大批资金流入影视制作的佳境不复,把整个剧组搬到日本实景拍摄显然不现实,汪顺和闫子贝在讨论之后,决定把背景设定为90年代,诞生南下打工热潮且混混沌沌的深圳。
孙杨不关心剧本内容,他只关注几个节点,所谓的新兴演技派小生能否为这部电影空出档期和降薪,11月是否能在云南顺利试拍,剧组决定在农历新年几天后复工,制作周期结束后是否能接洽合适的档期。
刚好这段时间各地奔波,商讨敲定各项事宜,汪顺回答这些得心应手,才说到对接的宣传工作室,孙杨却指向了汪顺的手机。
汪顺在工作上从不犯没必要的小疏忽,他早就打开了免打扰,没有铃声没有震动,是孙杨注意到汪顺的手机屏幕在一明一暗。
“没事,我们继续说。”汪顺没仔细看来电,倒扣手机。
“还是接下吧,我看打了不止一通。”孙杨说。
大投资商发话了,也没什么好客气的。汪顺接通电话:“你好,我现在正在工作中,稍后——”
“顺哥……”
他还没说完套话,对面熟悉的哭腔就打断了他,汪顺立马听出这是孙佳俊的声音。
“怎么了?”
接下电影制作人的活之后,汪顺就把孙佳俊的经纪关系转接到了公司的另一个大经纪手上,据孙佳俊说,新经济很负责很温柔,如果不是要事,孙佳俊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段联系汪顺。
孙佳俊在电话那头讲不清楚,颠三倒四,还夹带哭腔,汪顺听了小一会儿才理清楚。
年轻人脑子发热,在香港私下约会被拍,由于是路人偶遇,公司根本没有出钱买照片的机会,孙佳俊和潘展乐耳鬓厮磨的亲密照片直接被传到了网上,现在挂在热搜榜前三。
无话可说,自作自受。
汪顺有些后悔在孙杨面前接通了这通电话,他本以为简单应付后续详谈就好,现在倒是不方便走开了。
“郑姐那边怎么说?”汪顺压低声音,问孙佳俊现在的经纪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没回应,徐哥说好几个商务都发消息来问了。”
汪顺了然,如今不同往日,钱难赚,经历过多次意外事件后,部分品牌在签约代言人的时候会特地将意外事件纳入条款。
“冷处理是不可能的,现在网络舆情不好控制,你自己也知道。”总归是多年好友的亲弟弟,汪顺还是以孙佳俊的利益为优先,“没拍到人脸就否认,告几个名誉权,拍到人脸了就当机立断分手,安抚品牌商和粉丝更重要。”
孙佳俊在电话那头响亮地抽噎了一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如果他明天就决定带你去领证,那你认了就认了,素人男友情感稳定也不是坏事。事情曝光后,他联系过你没?他家庭能接受男明星吗?你自己拎拎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某种意义上,汪顺是真正的过来人,他不想看见孙佳俊为了点情爱误入迷途。
解决完这边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孙杨招手让服务员换一杯热的拿铁上来,汪顺说了声谢谢,看见孙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好意思。”汪顺尴尬,当着前男友面教艺人怎么甩掉对象总是奇怪,虽然汪顺觉得当年的孙杨才是最混蛋的。
“还好我们当初没经历这个事情。”孙杨听得明白,觉得好笑。
谁敢拍你。
当年狗仔猖獗,但上道儿的狗仔对几个新生代演员的神秘男友都讳莫如深,汪顺当时也不是什么有名的演员,和孙杨纠葛十余年,知道的也只是一些圈内人士罢了。
汪顺脸上依然是轻轻和蔼的笑,想把话题拉回西风多少恨上。
但孙杨不许:“要是我俩当年被拍,估计现在孩子都8岁了。”
有什么意思呢,你究竟想干什么。
汪顺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孙杨再次见面和合作对他来说是偶然,旷别四年,汪顺已经积累了一小笔财富,供他舒舒服服地走向人生下一个阶段。他本以为和孙杨重逢时,双方身旁都有陌生而亲密的新伴侣,抑或是怀里多了一个肉乎乎散发暖意的新生命,但孙杨却像台风一样单枪匹马登陆汪顺平静已久的新生活,把汪顺的房屋和树木吹得一片狼藉。
三十岁的汪顺早已认识到时间的流逝,不管是身体状态还是心态,都在慢慢的衰老,一刻不歇地向深渊滑落,汪顺已经意兴阑珊了,他认为孙杨只是季风气候的短暂过客,台风来了总会走,屋子塌了总会重建,而孙杨用行动证明他还是那个忽视任何人自私自我的巨婴。
依然生机勃发,依然斗志昂扬、随心所欲,就像太阳吸引一切,行星围绕它旋转,无法挣脱恒星的引力,直到被吞噬自我。
年轻时,汪顺也是围绕太阳旋转的一颗行星,在固定的轨道下拥护、追随和迷恋无上的太阳。孙杨想要的他总会得到,孙杨只需要走他的路,渴求之物便会刚好坐落在他的前方,无论是财富、权利还是汪顺。现在汪顺却无法忍受这些纯粹的少年意气,以牺牲他人的理想和光辉为代价的权威。
“我没什么意思。”孙杨说,平淡的。
汪顺低头划拉盘子里的吐司:“下次换个正式点的地方谈生意吧。”
“你可以拒绝的。”孙杨挑眉,“你还是来了。”
执念也好,报复也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汪顺脑海里突然回想起他对孙佳俊说的一句话:你和他之间,选择权从来不在你。
就这样吧。
汪顺忽地问孙杨:“你再婚了吗?”
10.
扎进深山拍了小半年戏,汪顺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发焦。拎着行李箱返杭时,汪顺还在盘算着这套出租屋什么时候到期。
午夜十二点才到家,汪顺轻轻跺脚,唤醒楼道内的声控灯,对着有些陌生的锁孔找钥匙。
打开门,屋内黑漆漆,静悄悄一片。汪顺感到有些不对,壮着胆子拉开客厅的窗帘,一个熟悉的人影无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
是孙杨。
汪顺倒抽一口气,右手摸到了手机上的紧急呼叫按键。
孙杨起身,把手头没点燃的烟扔进客厅的垃圾桶,走到厨房接了杯水。
房间很小,站着两个一米九的男人很挤,低沉凝重的气压让房间更狭窄了。
孙杨自顾自喝着那杯水,杯子还是他和汪顺前两年在陶艺店DIY的情侣对杯。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汪顺。
黑了,瘦了,眼睛下有淡淡的灰影,外翻的嘴唇干涸的,寂寂没有香气的花。
他以为自己看到汪顺的第一刻会想掐死他,或者至少问问汪顺为什么会背叛他,就像等了小男孩千百年的瓶中海妖一样,从满足拾瓶者的三个心愿到杀死这个不幸的幸运儿。
但是他没有,他甚至给汪顺倒了杯水。
汪顺拿起水杯的手柄,手臂紧张地颤抖。
在这一刻,孙杨很享受汪顺的恐惧。你看,他就像一个打翻糖罐的坏孩子,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等待命运的惩罚。
而孙杨没想让汪顺那么好过,骗子没有机会享受一枪毙命的痛快,烂命一条不如钝刀子磨肉,片片凌迟。
当晚两人同床共枕,坐了一晚上红眼航班的汪顺睡意全无,睁眼看到了天明。
第二天,汪顺连人和全部家当被打包到孙杨的公寓,武林壹号灯火通明的高层,汪顺不知道什么时候孙杨已经成为了他那套小出租屋的现房东了。
孙杨甚至注资了汪顺签合约的影视公司,他可以插手汪顺的一切工作安排,而汪顺接下来一年的工作安排都是做高空豪宅里的玻璃美人。
汪顺在等,等孙杨发怒大哭质问他,等孙杨的拳头挥上他,等孙杨的大封杀大冷藏断绝他的演艺生涯,他从激动得骨头寒战等到呼呼大睡,从恐惧得心惊胆颤等到面若平湖,等到他都快忘记那份心情了,剩下的只有尴尬的无力。
孙杨忙,比以前更忙,汪顺一周会见他几面,有时候凌晨两点,身侧的床铺陷落,汪顺知道是孙杨回来了,还穿着应酬时的西装,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但是孙杨的精力很足,疲惫外表下是蓄势待发的活火山,他们一碰面就会做爱——不做爱难道谈心吗?孙杨掐着汪顺的腰把他拖回床头继续顶弄,他早就不带玉了,修长的手指会在汪顺攀上巅峰时把奶头掐得红烂。
汪顺在脑袋撞击床头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个容器,容纳精液,容纳欲望,容纳孙杨应酬后的躁闷,容纳孙杨无处释放的戾气,但是容器是有限的——总有一天会装满,如果换个容器倒也不错,但孙杨看起来更喜欢玉石俱毁。
“无聊的话,你可以回家几天。”孙杨对汪顺说。
对汪顺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你看,没谈婚论嫁就登堂入室就这点不好,孙杨对汪顺的家底了如指掌。他咂摸孙杨没展露真面孔之前的温存,深感自己惹上了一头怪物,原来直视太阳会灼伤眼睛,只是汪顺过去都在墨镜下品鉴阳光的温暖。
这样下去不行。汪顺有食草动物天然的危机感,但对孙杨的依赖有时候会混淆他的感知。
他在孙杨面前摆脸,他故意提及那个项目,他试探孙杨的底线。
你不生气吗?你不恨吗?你亲密无间的男朋友背刺你欺骗你伤害你,你不心如刀绞恨入骨髓牙咬切齿吗?
说实话,孙杨不在意失败的那个项目了,他确实将公司视为他的亲生儿子,对于从小到大有求必应的天潢贵胄来说,公司是他证明自己能力、想法和天赋的证物。对解决完白人难缠的起诉后,上市失败对他来说不过皮外伤,他又重新投入了下一轮募资。
但是汪顺不行,孙杨可以往前走,孙杨认为汪顺却必须停留在过去的节点,接受应有的惩罚。
孙杨最讨厌有人骗他,偏偏汪顺是个骗子。
这样无力的生活,汪顺再也过不下去了,他可以忍受库库挨一顿猛肏,他可以接受在孙杨的权贵朋友前被当个玩意儿般虚与委蛇,他可以忍受打扫公寓的保洁对他恃宠而骄的恶意揣度,但他受不了孙杨的云淡风轻假模假样了。
所以汪顺爆发了,他要率先戳破窗户纸。
聪明人不怕做错事,最怕做蠢事
孙杨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镇定,还有空在汪顺尖酸刻薄讽刺他是个一事无成的败家子时推迟半小时后的视频会议。
“你就像小孩玩玩具,你不爱任何人。所以你失败的时候,所有人都痛快。”汪顺歇斯底里。
孙杨知道很多人讨厌他,他不在乎,即使汪顺讨厌他也没关系。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汪顺觉得自己不爱他。孙杨觉得我给你你就该要,汪顺觉得孙杨给的爱就是烈阳天里怕你着凉披上的棉被,苦寒风中怕你太热拆开的冰棍儿。
吵完架后,孙杨通知汪顺,他要去美国一个月,公司又要上市了,这段时间你可以找点事情做。
别太过分。
他警告汪顺。
孙杨我操你妈。
凭什么老子在杭州铜雀春深当泄欲工具,你春风得意鲜衣怒马商业新贵啊?
纳斯达克敲钟那天,孙杨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装,衬衫笔挺领带光泽,高挑的身形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他对着镜头歪嘴笑,全世界又成了巨婴的新玩具。
汪顺隐蔽在人群中,把孙杨全家上下九族三代都骂了个遍。
就这样在大豪宅里随时等待金主的传候,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等待金主厌倦一拍两散。汪顺居然有闲情和徐嘉余联网打游戏。
当时孙杨在卧室的更衣间里打领带,走出来跟汪顺说了一句:“我明天要去仁川,一个星期左右吧。”
汪顺打开麦克风狂骂徐嘉余菜得令人发指,随口问了一句:“又出差啊?”
自从上市后,孙杨出差的频率越来越高,床头柜的套子消耗速度历史级降低。
孙杨愣了一秒,敷衍地点点头。
后来,汪顺才从徐嘉余口中得知,当年韩式婚礼流行,孙杨是去和宁泽涛定制造型服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