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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实验
太穷了,没钱,穷疯了,没钱的时候吃什么都罪恶,所以滨家选择喝酒,整夜整夜喝,喝完白天就不用吃饭,夜晚醒来接着喝,直到酒债累累,房东拒绝继续宽限房租,医院不给没钱的穷鬼看病——扛过了两场胃出血和一次痛风发作,滨家在凌晨三点的街头捡到传单,像是专门发给他这种人的一样。
所以山内听说滨家报名人体实验的时候以为他还没醒酒,但是现在,相方就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要去参加科研项目了。只有酒鬼知道自己最清醒。“试药,新研发的,得关一个月、不,只关一个月,”滨家顿了顿,身体和嗓音都压低,语气高昂了十倍,“……八十万到手!”滨家眉眼弯弯,摇头晃脑,天生的一脸贼相,山内在心里想。八十万噢——瘦瘦高高的一条人,拇指和食指打开,在他眼前晃啊晃:包吃包住一个月,净赚八十万。为了展示本次行动的天才性,或者只是为了让自己和相方安心,滨家继续补充。
山内的想法也很简单,他又能说什么呢?人体实验,靠不靠谱无所谓,反正他们没有工作,不上台又不写段子,酗酒everyday只会碍他眼,滨家要做什么都不干他的事;只有一点,这是他相方,他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还得靠他上台,上电视,至少这人不能死了。所以他要确保他能活着回来。
但是当滨家瞪起一双大眼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的时候,山内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兄弟有钱要一起赚。滨家又问他段子怎么办,他抢在相方话音未落时就拍拍屁股,又拍拍前面,滨家不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山内当时只是向他把传单要过来看,但是显然规则研究得比他透:果然,收走了所有行李,却也没到搜身的地步。滨家只是希望未来山内不要告诉他哪一番段子出自裤裆里的纸。
直到安顿好后两人终于顾上偷笑:绝非什么不靠谱的实验,大医院,双人间,气派的实验室。只是一点心理药物的副作用测试,参与人员目测少说也有三十余人——不是一个小数字。山内更加放心下来。人生嘛,倒霉二十年,总会走一次狗屎运的,相信这小小八十万的馅饼老天不会向他们计较更多利息。
第一周,一切顺利,除了滨家的酒精戒断反应。白大褂每天把他们的脑袋放进厚重机器里面一次,五人围坐一桌,服药后开始检测大脑活动,巨大的宛如铁钳的东西把每个人的左右耳侧包裹,即便肩并肩坐着也无法感受到邻座的存在。桌子很小,五个人坐在一起几乎就是膝盖对着膝盖,滨家说我不要和你坐在一起,离你太近会影响我的脑电波。在这前一秒说话这人正在因为酒瘾发作而围着相方做机械性的公转运动。
太无助了,太空洞了,睫毛和下睫毛和眼睑黏连成一条线,裹起一只僵硬的眼珠,岩石般冷硬,可以凿破一个鸡蛋。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尴尬的时候嘴角向下撇着,画一只扁平的弧,褶皱堆积,应该有一种滑稽的存在方式,只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寄存,或是一只匣子,一个潘多拉魔盒之类的东西,只不过放入之物干涩无味,死不足惜。
药物强迫患者直面最痛苦的事,滨家做的就是这样的梦;主语是山内健司。这是可以抹去任意修饰语的,他有且仅有一个的相方:他梦到在NSC里坐冷板凳的山内健司,梦到他们在短剧之王一轮游,在少之又少的地上波给大前辈难堪,在小剧场陈列一小时无人发笑的汇报表演,在赌场输光了所有的钱。他再也看不到山内滑稽的表情,只剩尴尬余音绕梁三日而不止。相方的无能原是他当下最坏不过的噩梦,胜过失恋,胜过贫穷。
醒来滨家看山内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厌倦,他擦擦汗,发现前胸后背竟然都被浸湿,短短十五分钟,仿佛已经在梦里过完了惊惧、逃无可逃的一生。这种药是要测试的,劲太大。滨家扶着山内的脑袋晃晃悠悠站起来。
一天过到结束他才想起来问山内,你做了怎样的梦?小馒头眨眨眼睛,说,梦见被大卡车碾死了。就这样?就这样。
第二周,山内的段子已经积攒了一小卷纸,他把它藏在自己和滨家的床垫下面,有闲时做贼一样拽出来,和滨家一句一句过。这次的药物帮人实现幻想,五个人坐在闭塞的实验室,小圆桌,各自把脑袋放进铁钳机器里面白日做梦,滨家想到这个画面会有点想笑,但是当他沉入逼真梦境中时——有的是让他做梦笑醒的画面。美好到醒来就会哭的地步。
是的,不是夸张,醒来真的痛哭,不过那个人是山内。他几乎要拽着研究人员的领子叫人还他头等奖彩票,还他跑车和别墅,还他冠军和奖杯,下辈子也花不完的钞票。滨家却在结束后长久无语,他被迫回味着自己和山内在梦境中拥有了类似公主与王子在童话结尾的那种幸福结局。
第三周,滨家对山内说,我会舍不得这个地方的。山内说舍不得什么?每天操控你激素和大脑的精神病药吗?山内幼稚鬼、守财奴、怎么还在对得而复失的暴发户梦境耿耿于怀。滨家对于相方的不屑拒绝回应,他不相信山内不会舍不得——一日体面的三餐,被研究人员当作人来对待,被感谢,被拜托,舒适的房间,舒适的体感温度,宽裕的时间用来写段子、练习,滨家说我会舍不得,心里话是我要死在这儿。
第四周,我要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随着实验结束的那一天的逼近越来越强烈了。滨家想到几天后会离开这里的一切,走入卫生间有一头撞死在洗手池的冲动,把在窗户前向下看,看到自己的灵魂以一种很难看的姿势在地面溅起血浆。他觉得这不像自己,他回到床上看到奋笔疾书的山内,他觉得自己更像山内。
最后一次测试还是来了,最后一周的最后一次,在熟悉不过的小圆桌,五人围坐,滨家轻轻动一下就能顶到山内的膝盖,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亲切了,他轻车熟路地,主动而自觉地把机器笼到头上,过分地生出几分爱抚的渴望。最后一个月的药用于加强投射,一种很原始的心理防御机制,只是现在太多人在原始阶段就被揠苗助长了,所以错过的得用药物补回来。滨家是这样猜的。这次的药效微不可查,脑袋罩上机器之后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都还没进入梦境,以前没发现,机器的电流声如此显著,细微的咝咝声,以高频却深刻地嗡鸣,钻进滨家的脑子里面。铁钳机器的存在感这样明显了,滨家常在想的,如果要通过某些手段看看他的大脑里在想什么,他也是愿意看看的,这种形式就很神奇——简直就是一种奇迹般的,电流或是能量波之类的东西,没有实体的东西,没有实体地穿透他的大脑。这样也是可以实现的,只是这东西在他的大脑里进出时一定也带来了某些,带走某些,也可能会把内里黏糊糊的一坨搅动得乱七八糟。身处全静音的环境,封闭空间总会把安全感与焦虑同时砸进人身上,滨家心想,人类也是了不起的生物,以正名制造出这样嚇人的机器,另一群人则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大脑献上,把最脆弱的头颅伸进狮子的血盆大口,钻进微波炉里面给自己烫头发。了不起。滨家莫名其妙地抽动一下,接着在浑身上下全部感官最敏锐的时刻感受到山内的,紧挨着他的膝盖也抽动了一下。哈哈!你也没有睡着,滨家不再焦虑是自己服下了错误的药或是存在什么神秘人体未解之谜,他放松地坠入无梦的梦境。
醒来时觉得房间空旷了许多。滨家从铁钳里面钻出来,伸个懒腰,这才发现房间里少了一个他相方。
实验匆匆忙忙结束了,虽然按理说也已经走到末尾,滨家在心里总膈着一丝异样。滨家得到的说法是山内去配合深入研究了,刚回归外界环境,太阳洒到眼皮上,把整个人都照得有点蒙,像妖怪见了照妖镜,伸伸手脚不像自己的。所以他只是点点头。
山内的行李也是他帮忙带回去的,滨家拿着钥匙开了对方的房门,看到门缝里飘出一张单薄的纸,大标题是他俩入院之前参与的小比赛,进入决赛的通知,日期在这个月底。滨家看了看还是个位数的日期,还行,可以等。毕竟山内在研究所做了那样多的段子。
酒鬼出狱,第一件事必然是把自己灌个烂醉,滨家拿着科研所发给他的巨款,抱着大醉七天七夜的必要,喝过第一口竟感到厌倦。
清醒地过了七天,滨家产生另一种怀疑:过去一个月的实验药当真治好了自己的酗酒病。至少他不再感到自己需要酒精了,情绪平稳,精力充沛,手脚可控,可劳作。神药啊!滨家开始劳作。他打工,也接大大小小的演出,他规律地一日三餐,健康地社交,自给自足。他几乎可以过上没有相方的生活。
但是没有酒精并不总意味着清醒地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真相并非如此,酒鬼比谁都清楚。酒鬼将被子撑起一个洞穴的形状,在漆黑房间里,他想起白天他第三次接到短剧之王的通知,你们进决赛了,你们是否确认参加决赛,滨家简直想把信封和这段视频一起摔在邮递员的脸上:参加?你自己看看?怎么参加,我拿什么参加?我和谁参加?……什么视频?
发布的日期是一个月前,那时他们刚从研究所出来,他,带着山内的行李,就是他们。然后这段视频就像疯了一样在网上传。一段监控录像。他没有理由看不到。那是一个很熟悉的房间,很熟悉的小圆桌,大家膝盖顶着膝盖坐,脑袋上有大机器,阴森森反着白光。一切静谧,0.3秒之后,“轰——”
山内健司的脑袋爆炸了。字面意义上的,爆炸了。炸得满地满屏满画面都是黑白像素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其余四个人安然稳坐,既没有被伤害,也没有被惊扰。画面中唯一改变的只是多了一具无头男尸,和被他溅了满脸脑浆的相方。
黑白屏幕扎得人眼睛疼,以为幻视,但滨家早把视频看得倒背如流。他甚至可以向别人讲解,你看,接下来会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进来,三个,一个把山内拖走,一个擦地,一个擦我;房间很小只能装下三个人,所以三个离开后会进来三个新的,像是英勇的白细胞,带走病毒,带来希望。
爆炸的不止山内一个,有人上诉,有人维权,即便是幸存者也想添一把火但是滨家做了什么?滨家瞪着手里的手机,桌子上的电脑,黑白荧幕里面微不可查的兵荒马乱。滨家只是带着相方的遗物,住进相方的家里,沉醉地假装,清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