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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见见避寒。
又是处他从未踏足过的圣地。他在简朴内室的一角找了个位置坐下,自己带回的净化(jinsen)正帮助重塑神庙的秩序,空气里令人舒心的能量如涨潮般逐渐积聚,却只让奎良心头的乱码愈加不安。刘康在不远处的生命泉前,运作着超出凡人理解的神力,专注于世界命脉的修复。他同眼前的神灵又一次维护了世界,可奎良胸口很空。
他麻木在意识的水流里不觉自己盯得太过久。刘康收了动作,柔和的光耀落在白井流身上。
“我能问问你在担心什么吗?”
奎良打了个颤,下意识坐直了身板。刺进来的第一个意识在懊恼自己出神,这念头紧接着被脑海里另一个男人讥讽。他说奎良在守护者面前太温和乖顺。
他不统治我们。
奎良眨眼。
“你派我去的那个世界,我遇见避寒了。”
他并不欣赏神明眼中为此多出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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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他的兄弟。
死亡的国度闷热而干燥,好像脚下土地都在渴求灵魂滋润。眼前黢黑的亡灵站在其中,身上发散着格格不入的寒意。那形体向前,缓慢如凌迟地削减了他们的距离。还未开口,奎良已经听见窸窣的刮擦声响,耳廓上划过信子的湿冷痕迹,
他说,
你听见我说的了,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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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寒他会…变成那样吗?
那两副轮廓无法全然契合,战士心下清楚。只是苍白晦暗的颜色像是撞坏了他深处恐惧的开关,奎良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他击败了对方,心头沉重竟与赢垒冰雪之间的如出一辙。他想要个答案。
他想知道自己本可以做些什么。
站在倒下的“避寒”前,蝎子尝到铺天盖地的陌生悔恨。
奎良单刀直入,几乎无理。
刘康没有对上白井流的视线,奎良已不像彼时惶惑,可依旧希望神明反应里再多些确切的底气。“我无法确定,奎良。未来在不断发生变化,”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了向时间本身索取一个未来的答案是否被允许——这个意识后知后觉袭击上奎良。男人觉着刺痛。他在妄想什么,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再恳求借助自身之外的神力扭曲现实?
刘康看起来比他轻松许多。神明挠挠下巴,好像让他再多了份属于人类的苦恼与无奈。他诚恳坦白,创世之初自己并不全然了解时间沙漏的能力与运作方式,而他所继任的上一任泰坦正是陷入了改变现世的病态执念里。“所以,”他抬手,聚起一股生命泉在掌心汇成晶莹的球体,另一只手则凝着光亮融进清澈的水间。水珠轻声爆裂开,化作片白雾萦在整座神庙间。奎良立时感到生命的悸动从脚尖一股脑上涌蔓延。
“这大概听起来像在为我自己开脱,”刘康试图轻笑,“但我并未真正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雕琢过这个世界。掌握这股力量时我年轻得很,只是上一场漫长斗争的侥幸胜利者。我像个孩子对着新纪元的雏形许了个模糊的愿,然后将它埋进时间里任其生长。”
他的手指在衣角布料上反复摩挲,直率地忘了对神明留些颜面。“所以你既无法预测它的发展,也没法掌控他的走势。”
“我很抱歉。”刘康并不在意。
奎良沉默下去,指腹下的触感传来不耐的啧声。男人低头,漆黑的影子颐指气使地挑剔着自己。“但这个,”他对刘康示意,“这个是你的手笔,对吧?”
刘康看向白井流的制服,半晌抬高了两条剑眉,不解其意。
“你说过我曾是绝对零度。”
“是的,”刘康答的很快,“在避寒死后。”
“过去发生在避寒身上的是场本可避免的误会与悲剧…”奎良还在被先前字眼蛰疼的睖睁里,刘康却没停下言说,“雷电做过他的努力,而这次我也做出了我的尝试…”他苦笑一下,气息在创世者的肺叶胸腔里隆隆作响,“我并非有意将你设置为蝎子…可最终我模糊的构想被时之砂塑成这样的结果…令人,意想不到。”
他看向奎良的眼神坚定,让白井流蓦然产生自己不过神灵手中一块火石的幻觉。他只需要轻轻敲击,奎良便会为这个世界一直燃烧。
“我不后悔,奎良。一路走来你做的很好。”
奎良无法不同意。他不会希望自己的名号建立在避寒的冤死上,什么都行。
接下来的问题已经无关对现实的担忧。
作为神,新纪元的蝎子出言,比自己想象中要有勇气。你是怎么应对这一切的?
这问题没头没尾,模糊还刁钻。刘康不禁蹙眉,白色的眼瞳也跟着默不作声地燃烧。他的沉默拉长了时间,半晌后才开口。
尽我所能,我感觉我所做的一切与飞升前没多大分别。我坚信自己是时间与法则的守护者而非塑造者,克罗尼卡至少让我记住了这个教训。
随即他反问,眼睛里闪烁着玩笑的光芒,“你会希望我现在运用造物主的力量,将众人的思维搬弄成我想要的样子,一切仇敌皆俯首称臣吗?”
奎良想也没想,轻声的回答闷在面具之下,几乎无法辨认,“那太可怕了。”
“我做不到、也没有如此意图。”听起来像是在安抚奎良,“很高兴我们都这么想。”
但他依旧想见见避寒。
异世所见之人将死亡的气息沾满了奎良的意识——生者击败了他,却没有彻底摆脱它。亡灵的利爪绕上咽喉,可奎良不觉着锋利。他由怒影缓慢扼住了呼吸,知道对方并不会完全将其截断。
奎良兀地弹起身,试图平复自己宛如溺水的剧烈换气。他的任务早已完成。“谢谢你,刘康大人。”
“也谢谢你,奎良。你帮了我很多。”
他站起来向外走。身后复又传来刘康的声音。
“记得小心些。”
奎良回首。
“你真的没有摆弄我的想法?”
龙神的笑容爽利。“若能如此,依照我的意志,你回去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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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靴筒陷进雪里,发出已然融进骨血里的吱呀钝响。层叠的冰沫子包裹着皮革胶底,咯吱咯吱一个劲叫唤。自小他就喜欢听这动静,或许是这一望无际的霜盖多少能提供给小人儿的一点新意。
刘康没决定他的意志,至少奎良认为如此。
他一边念着避寒一边在自己反应过来前摸到了林鬼的驻地。他没认路,他的脚知道怎么走。自己与托马斯逃得匆忙,自龙军之墓的变故后就再也没有回这片长大的地方。他以为自己做了对的选择,将自己从这里撕扯出去,把另外血淋淋的半截只当送给了避寒。直到现在重返了这里才似梦初觉伤口痛痒。雪里埋着的松针叶把奎良的思绪扯到再远一点的时候,那时的伤口又小又浅,伤得快好得也快。臭小子在歇假的时候跑来后山追浑圆的肥松鸡,胸口的毛就跟山林一个颜色,绿的发黑,放在雪里就像在闪光。那畜牲生的滚圆却跑得飞快,爪子尖利,生死关头固然性格也刚烈,差点抓瞎了奎良的眼。
他哥拽着那鸡的一脚,吼他。吼的什么也早忘了。
奎良停下脚步,心下清楚已经进了林鬼的后山。他一反常态的全无计划,只靠朦朦胧胧想瞧他哥的想法闯了进来。春美和托马斯要是知道了,八成要摔了吃茶的碗。
接下来怎么办。就这么一路摸进去,过了林鬼的山庙潜进驻地里?远远地看那个差点削掉自己小半张脸的血亲一眼,就为了确定他尚还没变成团黢黑恐怖生死不明的东西。要命。他甚至不知道避寒这时是否在这儿。
他望着眼前山上无际的雪,正准备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进,究竟让身后故意踩得发沉的脚步声叫停了。
我当你是来悔过求饶的。
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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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良不知如何开口,一路上他想了雪、想了松鸡、想了怒影,就是没想真见到避寒自己该如何反应:这世界差点又叫别人毁了,刘康差我去另一个世界寻法子,于是我看见另一个“你”成了个黢黑的死人,对我的衣着与行事都忿忿不平。现在我回来了,怎么都安不下心,想见见你。
想到此处奎良突然无比平静,他心中的那颗石头已在见到这人的那刻落了地。
见叛徒不答,避寒索性开了口,他早习惯兄弟这副愣子模样,今天还等他了片刻已经难得。
“你一个人来的。”
他跟了他有一会。
要是附近再冒出其他林鬼,哪怕单就塞克特或者赛拉斯一个,奎良今天约莫是没法全身而退。
奎良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我想见你。
栗色眸子被这不着头脑的答案撼得缩小了刹那,随后立即燃起尖锐的怒火。
要是你指望这样就能认错回来…
你一点没变,而我也没想回来。奎良截断他的话,语气不比林鬼温和多少。他觉得头痛,那种与避寒打交道时才有的酸胀一股脑地涌回来,就好像从没离开过。他似乎蹙了眉头,带着失望与同样悻悻的愠怒。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在问谁。
避寒像被剐了一下,白井流那高高在上的无奈霎时击碎了他最后的克制。
我以为你会懂我,他在紧磨的齿间碾出这些话。那么多人,我真的信过你能懂我。林鬼难得看起来愤怒而无助,像只牢中的困兽,竟连攻击都忘了要发起。
我错了。
你是错了。蝎子咬着后槽牙。
错在信了你。他喷着毒液,同时腐蚀在场的两个人。
奎良先松口,在彼此之间那么多次的对决里,他又一次率先收了牙。“我不是来…”他叹气。“我只是想看看你。”
避寒决定不再被他的招式晃第二次,男人阴着脸审视着奎良的寡言,最后却又让这静默恼了一遍。“真不敢相信,”奎良的茫然没融化他的怨恨。“在你背叛我后,有脸回到这里。竟然还来试图向我寻求慰藉。”
小他两年的骨肉只是看着他。眼神和多年前犯了错一般类似。
“我…”
只是他并非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他不是来认错的,也不是来求和的。他在避寒的抨击面前总是生理反射一样的犯憷。他是那个噙着眼泪挂着鼻涕的小胖子,让他哥训得一头雾水,陷在身下绵和的雪里指望对方把他拉起来。
“滚,在我改变主意前。”话音未落他先转身离了场,消失在皑皑白雪里。
奎良转身吁出一口气,略高的体温叫唇上起了片可观的白雾。
蒙在心头的影子散了。
天依旧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