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内斯。”
内斯听到凯撒在房间里喊他。他正在整理明日去日本的行李,手上抱着一叠刚刚理好的衣服,但听到凯撒的喊声,他马上将衣服朝旁边一丢,向声音的来源跑去。
“怎么了,凯撒?”内斯朝门内探头,凯撒正站在镜子前,皱着眉捏起自己的一截发尾。“帮我染发,内斯。”凯撒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发号施令,“明天就得去日本了,我得给那些‘蓝色监狱’的家伙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完美的蓝色。”
内斯弯起眼,浮夸地鞠了个躬:“当然,乐意效劳。”
蓝色的染发剂总是由内斯保管,毕竟他才是亲手将其涂抹的那一个。尽管他们现在的薪金早就足够他们去专业手艺人那里做造型,他们还是保持着让内斯为凯撒染发的习惯,就像第一次那样。内斯很享受给凯撒补色的时光,看着褪色的发尾经他之手一点一点重新染蓝,就好像他在对不死鸟般的发尾施与重生的魔法。凯撒不会让其他人碰自己的头发,内斯将此视为一种偏爱。
“头发也要修一修吗,凯撒?”
“嗯……”凯撒朝镜子左右偏了偏头,说,“修一下。剪到什么程度就你自己决定了,内斯。我想你不会让我丢脸。”
“我的荣幸。”
“喂,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刮胡刀……啊?”格斯纳敲了敲门,推门而入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明天就要去日本了,你们今天在研究怎么把自己打扮漂亮点?”
“国王的尊严不容亵渎。”凯撒轻飘飘地投来一瞥,“外表也是尊严的一环,如果你长得就不像个贵族,谁也不会看重你。”
格斯纳翻了个白眼:“又来了。”
“你当然搞不清楚,你怎么打理都是那样。”
“你是在说我长得寒碜吗?!”
“这里有镜子,格斯纳。”内斯说,“你可以照照。”
格斯纳忍住把镜子砸碎的冲动,撑住门框。
“我再问一次,看到我的刮胡刀了吗?”
“没有。”内斯说,“你问过格林了吗?”
“……那家伙……”格斯纳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磨了磨牙,“我问了之后他就开始说什么‘习惯的东西最容易被忽略,总是失去才懂得重要’、什么‘这就是人的劣根性’……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个歌剧白痴!”
内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但凯撒并未对此抱怨什么,因为他也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他们完全能想象格林说这话的样子——说不定还像他总干的那样,抱着手臂假装自己是舞台的男主角,然后喊一声完全没必要的“哈姆雷特!”
“总之,没办法,只能赶紧去买一个了。”格斯纳啧了一声,“偏偏是这个时候,真是麻烦……”
“你可以平时放一个备用。”内斯说,“方便应急。我就有一个。”
“那你还真是周到……”格斯纳说,“等等,那你那个借我用段时间行吗?超市太远了,我不确定过去的时候关门没有。”
“不行。”内斯耸耸肩,“那是我给凯撒备着的,借给你了,万一凯撒的丢了怎么办?”
格斯纳没忍住叫出来:“你给凯撒备着的?!”
凯撒扬扬眉毛:“我就喜欢你这种体贴。谢了,内斯。”
“我应该做的,凯撒。”
格斯纳深吸一口气,简直无力吐槽:“你们就从来不觉得这种相处有什么问题吗?”
内斯问:“有什么问题?”
格斯纳说:“我觉得应该让凯撒来问。”
“哦,是吗,”凯撒大概心情很好,所以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有什么问题?”
“好吧,你俩的恶趣味。”格斯纳再度翻了个白眼,举手投降,“愿打愿挨。我早该习惯了。你俩就当我没说,拜拜,我去买刮胡刀了。”
格斯纳敲敲门框,又从凯撒的房门口撤离。内斯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凯撒保养得当的金发上,认真而仔细地涂抹好最后一点染膏。凯撒从镜子里观察着他的神情,在内斯看不见时冷下目光。
“说起来,内斯,”凯撒说,“我小的时候,曾经在圣诞节买过一个足球,我是不是跟你说过?”
“嗯,是的,凯撒。”内斯说,“你说那就是你踢足球的开始。”
“嗯……然后我发现那颗球,不管怎么骂它,不管怎么踢打它,它都只会沉默以对。”说到这里,凯撒似乎被逗乐了,笑了几声,“我没见过比它更顺从的东西,哪怕是街上的野狗,被踢一脚也要咬回去。但是它根本不会。不管怎么踢它、蹂躏它、敲打它,它都不会反抗,最后还是乖乖被我捡回去,回到我身边。简直比狗还听话。”
“嗯,那很好啊。”内斯微笑着说,“那那颗球现在在哪里?”
“丢了。”凯撒说,“被当袭警道具没收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噢——是这样。真是可惜。”
“是啊,内斯。”凯撒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和谁很像?”
“是和谁呢?”内斯问。
“有没有觉得和你很像?”凯撒笑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笑出眼泪,“你简直就是那颗球,内斯。”
内斯脸上的微笑毫无动摇。对这显然带有讥讽的话语,他甚至看起来笑得更开心了一点,柔声回应:
“那是我的荣幸,凯撒。”
米切尔·凯撒的足球生涯,从圣诞节的一颗球开始。到了被经纪人选中、带到拜塔·慕尼黑后,在自己的档案文件上,他才知道原来圣诞节也是自己的生日。他的父亲自然不会给他过生日,他的出生对这个家庭而言并不是喜事,也许父亲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想起被抛弃的耻辱。而至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从没来看过他。
凯撒曾经在街头的海报上见过他的母亲,金发的女人朝着男主演微笑,脸贴得很近,是一个亲吻前对视的距离,雨打湿画面的一角,使一部分面容模糊在洇色之中。那部电影谈论美酒、诗歌与爱情。而他那时正准备去超市里偷一点面包。没有人会把这个瘦弱又寒酸的孩子与海报上靓丽的女星联系起来,哪怕实际上他们流淌着同样的血。凯撒也并不想念她。他在海报前驻足,只是下意识地对这个赋予自己生命的女性感到好奇。他把目光从女人的名字上移开,看向下面的宣传语:
Liebe heißt Abschied nehmen lernen.(爱是学会道别。)
幼年的凯撒对此并不理解,也不感兴趣,而且他得尽早偷完东西回家,不然就会被父亲打骂。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这有什么错误,唯有身上的疼痛时而让他失眠,时而让他沉沉睡去。他和巷子里的垃圾没什么两样。再长大一点,他开始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这样。在每一年都会在街道亮起的圣诞彩灯中,他逐渐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一个节日叫圣诞节,生活在爱里的孩子会收到来自圣诞老人的礼物,和满怀爱意的祝福。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送他圣诞礼物。没有人会给予他祝福。
12岁那年他给自己买了一颗足球。这就是米切尔·凯撒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里,于十五个圣诞节与生日中得到的全部。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那颗球跟他朝夕不离,而他的父亲忙于酗酒,整整三年都没注意过他入睡时怀里多了一样东西。球是一个好玩伴。作为一个陪伴品,它过于合格。它不像橱窗里闪亮的玻璃摆件,轻轻一摔就会粉碎;不像精细的模型玩具,稍过用力就会断裂。它不会发出火车的鸣笛声,不会按一下就唱起圣诞歌,它永远沉默。它生来的使命就是沾满灰土。它甚至很适合一个拥抱,在夜晚静静待在少年怀里,就像填补一块空洞。
然后,凯撒失去了这份给自己的礼物。
相比起他后来所得到的而言,他所失去的这点东西实在太过微不足道,现在他的年薪足够把一整个城市的足球都买下来,然后在街上堆一个大大的“MERRY CHRISTMAS”。现在,如果有哪个异想天开的记者,在抢到米切尔·凯撒的采访权时问出这样一个跟足球毫不沾边、也大概率因为浪费提问机会而要遭到上司责罚的问题:世界是围绕着什么转的?那么他就会听到被采访者果断到理所当然的回答,附带一声“这也要问吗”的嘲笑:
“我。”
19岁的米切尔·凯撒会这么说,因为一个国王理当这样说。
或许是因为他在比赛中张扬的表现,或许是因为他仿若贵族的眉眼,当然,还有他那些卓越吸睛的战绩,不知何时起,人们喜欢用“拜塔的皇帝”这个称呼来指代他。而他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欣然接受。足球世界的竞争很是残酷,但规则凯撒很喜欢:只要你赢,你就能得到奖励。只要你不断地赢,无论地位、名誉与金钱,那些成人世界的通行证都能聚集到你身边,不管你如何出身曾经什么样。那可比就算听了话也会被无故打骂的经历要强得多。事实上,出身贫寒甚至会成为一桩美谈,比如诺埃尔·诺亚,比如他。相比起名门世家的贵族,人们似乎更偏好穷小子奋斗翻身的剧情,就好像讲述这些故事的人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平步青云、名利双收,将曾经欺负自己的家伙们都踩在脚底。
凯撒不知道他的父亲后来怎么样了,也许死了,也许还如他记忆里那样蛆虫般活着,不过他不在意;他仍旧在新闻和资讯里见到他的母亲,只是频率越来越低,在海报的位置上越来越边缘。
那颗球理所当然不知所踪。但是,那也不算什么。
人们的欲求总会随着得到的东西而改变。8岁的米切尔·凯撒想知道生育自己的女人的名字,12岁的米切尔·凯撒想要一个圣诞礼物,15岁的米切尔·凯撒想对他的人生彻底反抗,而19岁的米切尔·凯撒,他想要成为“世界第一”。他拥有才华,也足够努力,唯一的问题就是:拜塔已经拥有一个世界第一。所以当他听闻“蓝色监狱”的邀请时,他觉得这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个完美机会。他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内斯听,而内斯当然支持他的决定。他跟诺亚说“我要去新英雄大战”,其实心里想的是“我要去个更好的地方然后打爆你,臭东西”,因而未免有些耀武扬威。而诺亚只是摆着那张永恒的扑克脸,对他说:
“你也是时候受点挫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
这世上大概只有诺亚那样的人敢说他“不知天高地厚”。那时候凯撒还意识不到这是一句谶言。他只是冷笑一声,当即将邀请应允。内斯则跟随他毫不犹豫地签上名字。于是没过多久,他就重新染好头发、登上飞往日本的班机。被他讥讽也不会生气、被他发泄恶意也不会哭泣的仆从坐在他旁边,从不知道哪里变出一个眼罩,问他需不需要。
“好好睡一觉吧,凯撒。”内斯说,“等到了那边,我们把那个洁——”
“洁世一。”
“嗯,就是那个‘蓝色监狱的明星’对吧,在世界面前把他击败。对凯撒来说,那肯定很简单。”
他哼了一声:“这是当然。”
倒不是他太过自负或浮夸,虽然作为拜塔受人青睐的年轻天才、外界猜测中公认的诺埃尔·诺亚的继承人,他值得这份傲气。但他对待即将到来的战役一向认真,以保证能将任何对手都完全摧毁。他研究过了那些录像,确信“蓝色监狱”只是一座易碎的碉堡。他甚至能想象那些人在他面前支离破碎的声音,就像被用力砸到地上的空酒瓶。
对这一场他所描绘的剧本,他感到无比满意。
在那个时候,凯撒并未想到,在球场上率先支离破碎、跌倒在地的会是他自己。他摧毁过无数人,夺走过无数人眼底的光芒,现在这份感受如报应般来到他自己身上。他并未想到自己的王冠原来如此摇摇欲坠、重若千斤。
他拥有过很多东西,几乎可以说是踢球者会想要的全部:要论地位,他是拜塔U-20的体系核心;要论名誉,他是人们公认的“新世代十一杰”之一;要论金钱,他拿着比其他队友、甚至几乎所有与他同岁的球员高出一大截的年薪。他是聚光灯与新闻标题的常客,华丽与合理的代名词。四年。他得到这些东西花费了整整四年。就算最厌恶米切尔·凯撒性格的道德先锋,也不得不承认:在足球上,凯撒的表现无可指摘,完全值得他如今的荣耀。
——然后,他需要将那些东西全部丢弃。
奇怪的是,在他有王冠坠地的隐约预感时,他不甘、发怒、疯狂,对一个本该是小丑的角色付出太多执念,然而顿悟到来的一刻,却又如此水到渠成,好像被他丢失四年的球一直藏在他的王座之后,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就像对着被画上丑陋涂鸦的墙面一样,就像在满是泥水的荒地之上一样,对着那颗与训练时一般无二位置的球,凯撒用力踢出右腿。球旋转出恐怖的弧度,冲入球网。在众多电子屏幕的转播之中,在无数无法被传达到现场的欢呼之中,凯撒高举起没有皇冠的右手,宣告新生的来临。
他放弃了那些骄傲,放弃了他拼搏四年才挣得的荣光,如今他又重回15岁的米切尔·凯撒,仅仅为了挣脱束缚而竭尽全力。那些地位、名誉与金钱,此刻如雕像表面的金箔般层层剥落,他回到原点、一无所有——
“……凯撒!”
他听到内斯的声音向他接近。然后凯撒反应过来:啊,内斯。
你还有我,凯撒。我死而无憾了。在那些之中,唯一无法剥去的是亚历克西斯·内斯永远虔诚专注的目光。
在这一瞬间,米切尔·凯撒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去。
内斯果然带着那种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目光,朝他扬起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只有他的身影在瞳仁正中,伴随内斯的眸光闪闪发亮。
无论何时,他总能如此轻易地调动内斯的情绪,就像这样。
无论他多少次口出恶言,像对待一条狗一般折辱对方,那家伙永远会在他的精彩进球之后来到离他最近的地方,用近乎兴奋的神情前来祝贺。就像他在对方身上套了一条狗绳,只要勾勾手,那个家伙就会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这是他精心筹划的结果。
凯撒没有上过学,但那不意味着他没有学习天赋。相反,他天资很高,学什么东西都足够快,就像他自己对着墙练习就能用球干翻七个警察、被拜塔的经纪人看中,在他花了几个夜晚阅读完那些心理学的书籍后,他也轻而易举地学会了如何摆弄人心。亚历克西斯·内斯是他的第一个试验品,在朝那个红发少年伸手的一刻,属于他的主仆游戏也正式开幕。
首先,他给予孤立无援的少年以期盼的奇迹,于是少年看向他、并追随他。他与内斯同期进入拜塔,理所应当地成为最亲近的人,然而他巧妙地平衡了“亲密”与“温柔”,刻意将任性的坏脾气丢到对方身上,并将这一切都用“亲近”的距离所掩饰。起初是绝不喝的牛奶,然后是推给对方的迟到借口,然后是看似率直的恶言与踢打。然而,在这些之间,他又会在接到对方的传球时、听到对方的烦恼时、一同打发休息时光时,朝内斯露出仿佛真心实意的笑容。一位优秀的主人懂得在何时管教、何时发泄、何时温柔、何时奖励。再袒露一点点脆弱,说一点点过去,假装自己也付出了亲近的真心。从一开始见面的一刻就算计得当,那时他以俯视的角度朝内斯伸出手,于是他们的关系也从开始就被定义为上位与下位。凯撒就这样将他们的关系一步步拉向扭曲的深渊。他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连凯撒自己都惊讶,那些心理学的理论会如此有效,在内斯身上的策略是如此成功,令内斯以连他都意外的忠诚追随他,无论场上或场下。为了能让他踢出好球,为了能让他令世界瞩目,亚历克西斯·内斯仿佛什么都能做。绕开阻碍、逼抢、截球,哪怕那会令自己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内斯也会执着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颗球,直到它来到他的脚边、并被射入球网。
他是“实现不可能”之人。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从未对内斯食言。
他永远能踢进内斯所送来的球。几年前,当他以近乎华丽又精准的技巧踢入比赛的最后一球时,象征结束的哨声恰好吹响。他停下来,转头看向全力为他送上助攻的、因此跌倒在场地一角的内斯。
内斯一定是太过专注于看他和他的射门,所以比赛业已终了也尚未起身,仍维持着失去平衡后单膝跪地的姿势,仰头望着他。这姿势令他想起书中等待册封的骑士,向国王宣誓效忠的仆从,内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胸口仍因方才的剧烈运动而快速起伏,脸上带着些热意而起的红晕,脖颈越发扬起,眼神晶亮。
仿佛此刻让内斯以这个姿势引颈受戮,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凯撒知道这一球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赛的胜利,这是向所有人证明他的才华的瞬间,是让世界彻底为蓝玫瑰所疯狂的一刻,是他的加冕礼。从此之后,米切尔·凯撒的名字将与那些已被看到的天才并肩,将成为令观众倾慕、令对手恐慌的又一名词,他将被送上王座。而内斯为他送上了那一球。在万众欢呼中,凯撒伸出手,令他手背的皇冠没入面前发顶柔软的金灰色中。他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内斯有些濡湿的头顶,又近乎抚慰地揉了揉。
“Guter Junge. (好孩子。)”完全受着内心驱使,那一刻,凯撒轻声说。
内斯微微睁大了眼,脸上的红晕愈发鲜明。他扬起笑容时近乎颤抖,眸光闪动,仿佛灵魂都在因这句轻飘飘的赞扬而战栗。凯撒在那双玫瑰色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就好像他与背后蓝色的天空占据了这双眼睛的全部视野。在那一刻,凯撒意识到:
亚历克西斯·内斯已是他最忠诚的仆人。他拥有面前这个人的全部。
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彻底扭曲。曾经在他故意戳刺对方时还会收到的、带着少年气性的反驳,现在已经彻底沉寂。无论凯撒说什么、做什么,内斯都只会自然地全盘接收,好像“反抗米切尔·凯撒”这一选项已完全被从他的字典里除去。内斯的生活彻底以他为轴心旋转,那个人的一切举动都以他为准则。有时,在感受到那种炽热的仰慕视线时,凯撒会想:
这究竟能持续多久呢?
然后,这成为一个新的游戏:他变本加厉地测试,随心所欲地使唤内斯、稍有不满就恶言相向。有时连他的队友都看不下去、前来劝阻,但对那些近乎侮辱人格的举动,内斯也只是平静温和地接纳。哪怕内斯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一丝怨怼的情绪,凯撒都会收回试探的手,然后冷冰冰地下结论:你也不过如此。可从来没有。内斯从不对他生气,却会因他而对他人亮出爪牙。他编织了亚历克西斯·内斯此人的一切对错。内斯终于彻底如他所愿,成为了他驯养的一条狗。
他应该对此满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这种关系感到满意。
为什么不呢?他想要一条狗,于是他得到了一条狗;他想要地位、名誉与金钱,于是那些东西如礼花般纷纷扬扬落到身边;他想要王座,于是人们为他加冕。他心想事成,想摧毁的都粉碎,想得到的都占有。就算他的父亲,那些构陷过他的朋友,曾经与他堪称亲近的种种败类,如今站在他面前,也不敢将这位绿茵场的皇帝与那个曾抱着球流泪的瘦弱孩子联系起来。他脱胎换骨,彻底浴火重生。然而,他离开那段肮脏又疼痛的生活太久,以至于他忘记了,起初他抱着足球、朝天边可望不可即的月亮伸手时,他只是想:
我想尝尝被爱的滋味。
多么可悲。在这迷雾散去的一刻,在真相的帷幕拉开的瞬间,他才发现他的心愿原来早已实现。而在他看清这件事的一刻,他也同时意识到:他需要放弃的就是他曾经渴望过、在黑夜之中为此伸手的,他人献上的爱。
没有人将他们之间的事物称为爱,包括他们两个自己。从悲惨童年中挣扎而出的米切尔·凯撒从未尝过爱的滋味,以至于当它来到眼前时,他没能立即认出它。而当王冠落地、过往种种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回想起那一日内斯全心全意仰望着他的目光,他才终于窥见这些年来,那掩藏在忠诚、顺从、狂热背后的全貌。他拥有着亚历克西斯·内斯的爱,即使这份爱因他而变得扭曲,变成两个人都无法辨认的样子。那双玫瑰色的眼睛因他而染上爱意。他因为这份爱而得到自由,拥有随心所欲的权利,登上如今的王座。如果这是一场属于凯撒的战役,内斯理所当然是他身边最大的功臣,然而他更清楚亚历克西斯·内斯不需要什么回报,这位仆从的全部所求就是留在他身边。
然而此刻,哪怕是如此卑微的愿求,他都无法再将其实现。这份爱,这份自由,这份忠诚,他全部都不再需要。
很可惜,米切尔·凯撒是一个“不配得到爱的人”。爱所赋予的自由,此刻于他而言如同毒药。他必须无数次奔赴它的反面。亚历克西斯·内斯的爱足够纯粹、炽热、奋不顾身,然而这份爱的指向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这是否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内斯呢?凯撒想。第一次,只是看着亚历克西斯·内斯,无关其他。内斯仍在诉说着自己的憧憬与仰慕,惊喜地对他说这一定是上天的眷顾,那双眼睛如过去无数次一样在提到他时亮起越来越兴奋的神采。曾经他也对此很是受用、洋洋得意。可此时凯撒望着那双眼睛,头一次,因进球而欢欣鼓舞的心跳冷却下去。在他们二人之间,他率先看清一切真相的同时,也洞悉了即将到来的结局,而一无所觉的内斯看起来如此幸福又明亮,哪怕为助攻的那一球来自于其他人,哪怕别人的目光、赞美与欢呼都属于凯撒,而与这个被凯撒略过传球的中场无关。亚历克西斯·内斯的爱仿佛一眼泉水,永不枯竭。
如果他不再需要一条狗,不再需要思考心理学的理论,不再需要利用对方的爱。此刻,只是米切尔·凯撒和亚历克西斯·内斯,只是前锋与中场,只是多年的队友与搭档。他们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同为毫无修饰的“人”而存在。所有剧目都结束终章,所有角色都撤退离场,他无需再有任何表演,无需再咀嚼任何一句话的含义。
那么,他应该说什么?
他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凯撒大可以缄口不言,如同决定放弃对方一般决定沉默,就像人们丢弃垃圾时并不会对垃圾袋解释诉说。他完全可以单方面抛下内斯,任由不再被他当做跟宠的家伙在场上茫然无措、拼命寻找被无视的理由。既然他已松开狗绳,他就无需顾念野狗的死活。米切尔·凯撒从不为不需要的东西回头。
那为何此刻他喉头如此滞涩,仿佛那里生长着一朵花,非要将其吐出才能继续呼吸呢?为何他如此、如此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呢?
格林曾朝他们悲叹过,诗歌也好,小说也好,那些故事总让人们在分别时才袒露真心。那时他嗤之以鼻。其中的道理,凯撒终于觉得自己有点懂了。
认可对方至今为止的付出。结束这段不健康的关系。无论哪件事,内斯都一定会流下眼泪吧。
真是奇怪。事到如今,他居然会因为这种想象而感到酸涩。
啊,原来这并非一场丢弃……
在开口的前一刻,凯撒想。
原来他也不擅长道别。
一个合格的职业球员永远懂得如何快速收拾心情。
内斯当然够合格,有些时候甚至称得上情绪稳定,但事关凯撒,他总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他还未能理解为何凯撒忽然要切断这段关系,凯撒就已经离开他的身前,然后,比赛继续。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我还要做什么?
如今场上曾在凯撒体系内的只有凯撒和他。凯撒只剩下他了,然而对他来说也一样:他只剩下凯撒了。在格林也被换下场后,他的球彻底为凯撒而踢。如果是我和凯撒的话,一定还能创造“不可能”,即使在这样糟糕的境地,他也还曾怀有这样的信心。但是,凯撒略过了他的传球,然后告诉他:
我不需要你给的“自由”了。
忘了我吧。凯撒说。这句话低得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浮夸的台词,让内斯几乎想问这又是他们要扮演的哪一场戏码。关于凯撒心血来潮的表演欲,内斯总会配合,哪怕被公然管教也不介意,然而凯撒是认真的,内斯清楚地辨认出这一点,因而为此浑身颤抖。上一秒他还在为凯撒的认可而欣喜,下一秒那些狂喜的泪水就化为惊惧。他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哪怕凯撒已经把理由阐述得无比明确。可凯撒也像猜到他想要问下去一样,在他开口前就离开,不给他发问或争辩的余地。
内斯感到茫然,但忠诚大概不会有错。也许凯撒只是生气他没能踢出好的助攻。于是内斯再度逼抢,虽然这也只得到了凯撒冷淡的回应。那么他就再接再厉。他总要向凯撒证明自己。他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给凯撒传球,然后凯撒射门,就这么简单,就这样就能构成他的人生意义。球再度被P·X·G的家伙截断,于是内斯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跑去。
你还有我……他急切地想,几乎要喊出声。你还有我,哪怕你想要抛弃我。
他实在太想抢到那颗球了。他实在太想帮到凯撒了,哪怕一点,哪怕凯撒的态度已如此明确,只要还能证明他对凯撒有一点点的用处就好。他可以不在乎凯撒的冷漠,甚至可以在被说那种话之后也依然忠心耿耿。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忽略了这个行为有多么冒险,忘记了思考一步之外的所有事,以至于当他撞上他人失去平衡、意识到那颗自己拼全力踢出的球飞向偏差的方位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腿上传来的疼痛。
比赛在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就暂停了。他旁边记不住名字的日本人问他还好吗,有人朝他伸手要扶他去场边,他才低下头,看到自己膝盖和小腿上被草皮蹭破的大块伤口,鲜明的红色正从裸露皮肉之间渗出来,有些触目惊心。
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在身旁人的抽气声中,他几乎立即做出了判断。只要消毒包扎就不会留下什么致命影响,但是……很痛。
疼痛会影响人的灵敏度,会影响肌肉爆发的力度,对球员来说受伤不算什么稀奇事,因此内斯知道,疼痛会成为一个抓住脚踝的幽灵。在高等级的比赛中,一点偏差或许就能决定比赛的走向。但他能忍受,只要能踢完这一场,只要他还能给凯撒送出一颗球、完成一场奇迹、结束这个比赛,那么这点疼痛完全不会是他的阻碍——
“内斯,”诺亚说,“你下来。”
内斯花了几秒才理解诺亚的意思。他的双眼因此难以置信地睁大,几乎要第二次流下眼泪。
“等等!”他差不多是把声音从肺里挤出来,“我、我还能踢……”
“下场。”诺亚的声音毫无余地,“五十岚栗梦,你来。”
“我、我?!”和尚头的日本人惊呼起来,“啊、是!”
等等,又是个日本人?!内斯猛地转头看向场上。如果连他也走了的话,那岂不是——
那凯撒岂不是孤身一人?!
“不行!”他少有地大声反驳诺亚,“我得在场上——”
“亚历克西斯·内斯。”诺亚说,“拜塔·慕尼黑不需要‘不合理’的队员。”
内斯被这句话刺中,一时没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他近乎惶恐地看着诺亚,又急切地扫视场上的所有人,感觉胸口都要被某种未知的情绪撑破。“不、不对。”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因为洁世一,你——他们——”
“别把错推到别人身上了。”洁世一的声音从他的近处响起,他才发现自己惶急到连别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是因为你让自己受了不必要的伤,这是一个职业球员不该犯的错误。”
内斯抬起头,看见洁世一冰冷的眼神。身着拜塔球服的洁世一俯视着他,阴影将他全然笼罩。
“只为别人而踢球的人,在球场上是留不到最后的,内斯。戏剧该落幕了。”洁世一说。
“……闭嘴。”内斯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忍不住抬高声音,“闭嘴、闭嘴闭嘴!别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说教了,你以为你真的赢过了凯撒吗,你就是个小丑、小丑世一——”
洁世一看着他,面无表情。内斯几乎从里头品出一丝同情的味道,然后,他意识到凯撒没有出声阻止他。凯撒甚至没来到他的身边。好像他不论再做什么,都真的跟那个米切尔·凯撒无关。
内斯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那些膨胀不已的情绪,此刻忽然散去,令他感到疲惫,膝盖擦伤的疼痛漫上来,将他淹没。骤然涌上的泪水把他的视线模糊得厉害,他甚至无法辨认凯撒是否有朝他的方向偏过头。那抹永远在他眼中无比清晰、无比鲜明的金与蓝,此刻在他的视野中混成一团,藏在许多人影的后方。
太远了,他什么也看不清。原来他们离得这么远。
内斯低下头,手指揪住草皮又松开,最后终于抬起,搭住了伸来的手。前来的队医扶住他,朝场边的休息区走去。
“不算很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队医包好他的伤口,嘱咐道,“不过,这最后一场比赛,你是没法再上场了。”
“可是、我得——”
我得上场支援凯撒。在下意识的这句话说完之前,凯撒的声音于他脑海中回放。
我不再需要你给的“自由”了。
凯撒的话如同一根绳索,勒断了他的嗓音。
“……嗯,我知道了。”内斯低声说。
“别太沮丧。”队医看出他的情绪,拍拍他的肩膀,“调整好心情,等回慕尼黑之后,还有很多比赛等着你踢呢。”
“……嗯。”
内斯轻声回应着,没让自己的想法流露出来。他又抬起头,看向场地上那个金蓝发色的身影。
——但是,跟凯撒一同踢球的比赛,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来日本前他就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他知道凯撒一直寻求更好的出路,一直想要脱离诺亚的阴影,一直想捧起属于自己的皇冠,而与蓝色监狱的这场合作会成为凯撒的跳板。他从来不怀疑凯撒会得到其他顶级俱乐部的青睐,然后如愿以偿地离开拜塔。毕竟那可是凯撒。新世代十一杰之一,球商与技术都无可挑剔的天才球员,永远能实现“不可能”的蓝玫瑰。曾经有人也想对他挖角,夸赞他能踢出“不管什么前锋都能踢出的球”,但他知道不是的。因为是凯撒——因为凯撒总能踢出他所传去的球。
凯撒跟他从来不属于一个阶级。青睐凯撒的俱乐部不会选择他。他是追随天才的凡人,巫师身侧的麻瓜。他是凯撒的跟班、仆人、狗。总有一天,凯撒要抛下他到更好的地方去。凯撒不会带上他。他清楚这点,并对此心甘情愿。
——他明明对此心甘情愿。因为那是凯撒的梦想。
为了这份梦想,亚历克西斯·内斯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凯撒身边的那个位置,哪怕是他自己。他本来想用蓝色监狱的比赛,为他和凯撒的故事画下一个圆满的休止符。然后他会满怀祝福地与凯撒道别,为自己支援凯撒到最后一刻而感到骄傲,并在余生无数次回味这段他帮助凯撒踏上更高台阶的时光。
然而一切却结束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可以在拜塔继续踢很多次比赛,可以再无数次奔跑在绿茵场上,但他再也没有机会画完这个休止符的另一半了。
亚历克西斯·内斯为分别做好了准备。可分别以他未曾设想的方式到来。他甚至如此失态,只能这样被赶下场、坐在场边,静静看着比赛落幕。
太可笑了,他竟然曾是这支球队的心脏。
这样的话,他要如何对凯撒说出准备好的、祝福的话语呢?他要如何以“米切尔·凯撒最忠实的追随者”,这样的身份目送对方离去呢?
他沉默地望着绿茵场。离开了他,未完的比赛重新被组织,而他在这场新英雄大战中头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场内。只剩一分,比赛就该吹响终哨。凯撒会怎么做呢?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凯撒会予以怎样不可能的奇迹呢?曾经能以压倒性的存在感掌控球场的皇帝,丢弃王冠后却忽然好像变得不再起眼、甚至仿佛乞怜般在不属于他的势力之间游走——然而,唯有一直看着凯撒的内斯,即使在场下也不曾收回目光的内斯,读懂了对方现在每一步的计算。
“我小的时候干过偷盗的活计。”很早之前,凯撒就像闲谈一样对他随口说,“所以,其实我最擅长出其不意那种事了。本来自信满满,却忽然发现珍贵的事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偷走——那种表情,不是很有趣吗?”
“这家伙……!”场上,冰织羊喊道,“什么时候……?!”
“糟糕,”黑名说,“洁的球、洁的球——”
“拦住他。”糸师凛说。
“哎呀,看来你也是个坏孩子嘛,凯撒。”夏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此游刃有余。如此得心应手。哪怕场上根本没有属于他的棋子,米切尔·凯撒也能利用一切视线所及之物。内斯又想起参加拜塔青训营选拔赛的那一次,他与凯撒初次碰面的地点——是啊,内斯微微弓起身子,视线一刻也不离地追随着场上的那个10号身影。
一个人就什么都做不到的从来不是凯撒,而是他啊。
比赛最后以3:2结束,无需转述,内斯也能想象所有屏幕前的欢呼。那是一个精彩无比的进球,也昭告着米切尔·凯撒的完全蜕变。毫无疑问,关注比赛的所有人此刻都会为这颗进球、这位昔日皇帝的崭新面目而狂热。而凯撒自始至终没有看向他。内斯合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队医注意到他的动向,指指场上的一片喧嚣,问他:
“你不去庆祝吗?”
“我得去趟影音室。”内斯带着某种无懈可击的微笑说,“我有点想要确认的东西。”
他背向绿茵场,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膝盖上传来被拉扯的痛感。他尽力不让自己猜测凯撒是否会投来目光,事到如今,他的这些执念,已经全都不再重要。他去往影音室,找出所有他所关心的录像,除了晚饭完全泡在这一方空间里,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专注地观察着录像的人影,暂停、倒退、重播,就像要将里面的一切细细揣摩。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到口渴,于是决定去接杯水。
内斯暂停录像,小心地扶着桌子站起来。他一转头,却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早已站在门口的阴影中。
“……凯撒?”内斯下意识地睁大眼,又强迫自己换回自然的表情,“你来这里多久了?怎么不叫我……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片刻,内斯想到什么,撤开一步:“啊,是要用这个影音室?没问题,我马上……”
“没。”凯撒打断他,“……只是发现你没回房间。”
说着,凯撒又扬起下巴朝屏幕点了点:“这是什么?”
录像暂停得刚好,屏幕画面正定格在糸师冴朝队友传球的特写。内斯抬头看了看屏幕,又转头回答道:“啊,是RE·AL近段时间的比赛录像……”
“看那个东西干什么?”
“嗯,虽然之前队里一起看过……不过,那时候毕竟是从整个队伍的维度去看的。”内斯说,“这次我想再单独看看,他们队里的那个中场的表现……”
凯撒又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
内斯将整个身体都转向凯撒,微笑起来。
“在我心里,凯撒,你毫无疑问是世界第一前锋。”内斯专注地望着凯撒,眼中闪烁着柔和又易碎的光芒,“RE·AL也给出了比之前更高的报价对吧,因为你值得他们这样做。所以……所以我想仔细看看,之后会和凯撒配合的中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凯撒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他仍望着内斯,眼睛里是内斯无法读懂的情绪。
啊……内斯想。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弄不清楚凯撒会想什么了。
从这个影音室开始,从凯撒的注意力转移向与那个洁世一竞争开始,他不断地说错、不断地误解凯撒的想法、不断地令自己难堪,明明凯撒早已调转步伐,他却还在原地拉响无人在意的礼炮。膝盖的痛感密密麻麻爬上来,像在提醒他白日的失态。在所有人当中,他才是最像小丑的那一个。
凯撒是觉得自己嫉妒那个未来将与他配合的中场吗?因为凯撒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名为“嫉妒”的恶魔,唯有驯服它的人才能成为职业球员。然而内斯曾嫉妒过夺走凯撒注意的洁世一,胸口酸涩到连嘴唇都咬破,到了此刻,对那个屏幕内将取代他的凯撒未来的搭档,他却无法泛起一丝一毫同样的心情。与P·X·G比赛最终的那一球还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哪怕仅仅是场外凝望,他也能为其动容、几欲流泪。抛弃了他,凯撒的魔法依然不会褪色,甚至更加强劲。不属于他的米切尔·凯撒,如此耀眼。
如同要印证他的猜测,凯撒问他:“那你什么感觉?”
于是内斯回答道:“糸师冴……不愧是和凯撒同样列为新世代十一杰的球员,他的水平是天才级别的,这样的技巧和意识,能够配得上凯撒的射门。他能踢出近乎‘不可能’的传球,对凯撒来说,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中场。他肯定能帮凯撒实现更多的梦想。我……很高兴。”
停了一下,他又很轻地微笑起来:“恭喜你,凯撒。拿到了RE·AL的报价,这真的太好了。”
凯撒仍然是那副难以辨认的表情,站在一半阴影里看他。
“你真的这么想?”凯撒问。
“我真的这么想。”内斯说,“你为了这一刻付出了无数努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你……你值得这一切。”
“这是祝福吗,内斯?”
“我……是的,我要祝福你,凯撒。”内斯说,“虽然、虽然我本来准备留到你公开转会的那一天,或者去机场送行的时候的,但是,现在也不算太早吧。祝福你在RE·AL的职业生涯一切顺利,早日战胜诺亚成为所有人都认定的世界第一……呃,啊,我本来还准备了礼物来着,等回德国之后,我交给你……你会先回一趟慕尼黑理东西的,对吧?”
凯撒没有说话。在内斯的印象里,凯撒少有这样不带攻击性又安静的时刻,那个他瞻仰至今的青年永远张扬得如同一朵蓝玫瑰,用荆棘的尖刺划伤每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然而此刻凯撒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像一段滑落的月光。内斯莫名有些不安,于是拖着受伤的腿朝对方走了一步,轻声问询:
“……凯撒?”
“你准备了什么?”凯撒问。
内斯花了一秒才明白凯撒问的是礼物。“染发的东西。蓝色的护发素。我跑了很多家店,找到了蓝玫瑰气味的,我保证,它绝对不是你讨厌的那种劣质香味。”内斯说,他本来想将谜底留到与凯撒彻底告别的一刻,但他从不能拒绝凯撒的问题,“它比染发剂要方便一点,也更不容易留在皮肤上,只不过效果没有那么持久。但是,这样的话,凯撒一个人打理头发会方便一点。嗯……刚过去大概需要磨合,RE·AL那边也都是心高气傲的家伙,不一定会有人帮你补色……啊但是,他们最后一定会为你的魅力折服的……”
“用不上。”凯撒冷淡地打断他,“街上到处都是理发店。”
内斯卡壳了一瞬。
“啊,是哦。”内斯说,“那我回去就把它扔掉,换一个新的礼物……”
“内斯。”凯撒说。
“嗯?”
内斯停下来,等待着凯撒发话,或者命令。他向来在顺从这点上做得很好。然而,又只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凯撒终于转过身,不再看他。
“早点睡觉吧。”凯撒说。
凯撒离开了。直到对方发尾最后的蓝也消失在视线中,内斯终于收回目光,去拿他早该握住的水杯。他接完水,重新按下播放键,于是被停顿在糸师冴脚边的那颗球划出优美精巧的弧线,穿过近乎不可能的极窄缝隙来到前锋面前。那宛如魔法。
内斯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也许他也该去配副蓝光眼镜了。
“我还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签完转会合同,然后把它拍在我脸上。”
诺亚说。他仔细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凯撒看起来情绪不算高,一头金蓝发有些凌乱地搭在肩膀上,还有几根发丝很不合时宜地翘着,显然是在主人的睡眠中被压出形状。这难得让这位向来气场锐利的青年显得有些柔和,诺亚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不要因为炸毛鹦鹉的联想而扬起嘴角。听闻他的问题,凯撒撇撇嘴,移开目光。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你现在看起来倒是礼貌许多。”
“有吗,臭老不死的?”
诺亚顿了顿,扑克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么,是什么让你犹豫?”
“难道我就非要马上决定吗?”凯撒说,“给了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吧。”
“没有问题。”诺亚又停了一下,“去RE·AL,对现在的你来说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稀奇。”凯撒扬起一边眉毛,“这是在赶我走?你怕了?”
“你的脾气很糟糕。但你在‘合理’这件事上从没出过错。更何况我能猜到你来这里的目的。”诺亚说,“我只是好奇,看来跟P·X·G的那场比赛,你改变了不少东西啊。”
凯撒啧了一声:“啰嗦。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起床气很严重?”
“看出来了,你连头发都没理好。”
“闭嘴吧。”凯撒挥了挥手,自顾自往回走,“我自己会考虑好,不需要你操心。”
现在的他很是有些烦躁,忍不住想抓抓头发,但是想起诺亚的话,又略一顿脚步,转而向盥洗室走去。
早上最拥挤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盥洗室空空荡荡,唯有他的脚步激起一点回音。凯撒走到镜子前,扯了扯脸侧不听话的头发。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水,试图把那些翘起的发丝压下去。
……也不知道内斯之前是怎么给他整理的。他是不是最好回房间拿梳子和吹风机?凯撒又加了一点水,无果,哪怕那一撮头发已经湿透了,它也仍旧顽固地翘出弧度。他凑近镜子,用力搓捻两下。
噢,内斯。
凯撒后知后觉捕捉到刚才思绪里一闪而过的名字,无意识地停下手上动作。盥洗室的灯光惨白,将他的脸色照得有些发冷,他无端想起在影音室相似的灯光下,在屏幕投影的反光中,内斯望着他,对他说:我祝福你,凯撒。
我还准备了礼物。
这一切本该是一场圆满落幕,接下去就该放起大团圆的片尾曲、闪出滚动的演职员表,主演:米切尔·凯撒,配角:蓝色监狱,特别鸣谢:亚历克西斯·内斯。他想要逃离拜塔,于是他收到了RE·AL的转会报价;他想要击败洁世一,而最后他也没有带着败绩而归。虽然剧本中途出了点偏差,但总归回到一开始定好的结局。社交网络上满是对他的溢美之词,哪怕他自己决心从零开始,人们也依然将此看作他荣耀的一环,更高的地位、更响的名声与更多的金钱挤在他的账号私信里。RE·AL已经准备派出专人跟他接洽。他曾经最忠实的仆人依然怀着他太迟才认出的爱,对他说,我会给你祝福和礼物。
真是奇怪。他挣来的东西其实没有离开他,还拥有礼物和祝福,12岁时他得不到的所有东西此刻如此轻易地被捧到他面前,像他站在圣诞节的寒风中向橱窗里仰望的全部。他唯一要失去的不过是站在他身边的亚历克西斯·内斯。可足球界的转会是家常便饭,他也从不觉得会和谁搭档到最后,毫无疑问内斯也有此觉悟。一切都如此“合理”。他们还会在很多比赛中相遇,世界杯时也还能穿上一样的球服,这根本不算什么生离死别——可他看到内斯说出祝福时那张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就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
是因为那双眼睛吗?那双曾为他沾染笑意、又在最后为他流泪的眼睛?在看到那些泪水之后,他就不得不转开双眼,直至比赛结束,他都无法再转头去看内斯的眼瞳,他已一无所有,却还是感到害怕,害怕那双眼睛里的玫瑰色会让他无可抑制地怀念他决心丢弃的一切。然而,终场哨声响起,世界为他欢呼,他还是没忍住回过头,正好看见对方转身离开的背影。
一切是守恒的。他失去一颗足球,得到拜塔·慕尼黑的入场券;他失去亚历克西斯·内斯,然后踏上更高的台阶。其实分开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更好,内斯对他太过执着,因而限制了自身的想象。他想起与内斯的初次相遇,那个少年执着地在场上寻找出路,而他在那些犹豫不决的动作中看出了其间的全部灵感。这家伙会很好用,他想。于是他侵蚀了那颗心,整整四年。
他已经改变了,而内斯没有。内斯足够优秀,在追求“合理”的拜塔·慕尼黑也能成为心脏,哪怕最近表现低迷,内斯也依然是拜塔中的佼佼者。但这样的内斯跟不上他。就算留在队里,他们也不可能再打好配合,更何况他的确没有不去RE·AL的理由。诺亚的话是对的,去RE·AL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内斯也知道。所以内斯才那样祝福他。
打湿的发丝已渐渐干掉。凯撒又盯了它好一会儿,认命地叹口气,准备回房间拿梳子和吹风机。
“需要梳子吗?”
如同家养小精灵的魔法,内斯的声音在盥洗室门口响起。他回过头,看到内斯无懈可击的微笑。
内斯将最后一撮头发吹干理顺,然后相当熟稔地拨了拨凯撒脸侧的头发,使其蓬开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些不听话的发丝此刻柔顺地垂着,泛出漂亮的金色。
“怎么样,凯撒?”他照例问。
“嗯……”凯撒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很完美。跟以前一样。”
内斯又笑了起来,拔掉吹风机的插头。他理好梳子跟吹风机,视线垂下去。凯撒的目光也跟着向下滑,落到对方膝盖上的伤口时,不由得顿了顿。内斯注意到凯撒的眼神,回以一个柔和的微笑。
“没关系,不是很痛。”内斯说。
凯撒很低地应了一声。内斯不确定是什么原因,但他意识到凯撒这几天来持续的反常沉默,好像他们之间连交流的默契也被丢弃,而每当意识到这点时,他就忍不住想起凯撒抛下他转身的背影。
“……那么,凯撒,你喜欢什么?”他必须找一些话题,不然他鼻尖的酸意就会传到眼眶上,拖住他的脚步,“其实日本的特产也不错,回了德国单纯当做纪念也可以。‘蓝色监狱’倒是有出周边……不过我在它的官网上看了看,设计都配不上你。”
凯撒陪在他身边朝宿舍楼的方向走,像他们来时一样。内斯回到宿舍放好东西,而凯撒就站在他的房门口,看他熟练地将梳子与吹风机放回蓝色的染剂旁边。内斯继续说:“其实之前还想了很多,不过凯撒你好像基本也不缺什么了,我找了很多东西,本来那个护发素是我觉得最实用也最适合的,不过你说得也对,理发店就能搞定……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想弄个惊喜,但是如果凯撒不喜欢就难办了,所以……”
凯撒打断他:“你在说些什么?”
内斯停顿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了那么多。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喉头发涩,于是把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情尽数压缩成一句话:
“我在想……到底该送什么作为礼物。”
凯撒的神情似乎陷入了短暂空白。但他很快又恢复过来,回答道:“不需要。”
“不,是需要的……”内斯有些焦躁,他按捺下咬手指的冲动,在凯撒还要开口前急切地说下去,“至少,至少让我给你留点东西吧,凯撒。”
凯撒停顿了几秒,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凯撒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什么?”
“礼物。”
“……回礼?”这完全超乎内斯的预料,于是他迟了太多才做出反应,“我……我可以吗?”
“当然。”他面前的身影朝他走近一步,此刻的凯撒甚至给他以耐心的错觉,“你想要什么,内斯?”
我——我想要你继续当我的国王。我想要你把我留在身边。我想要你抚摸我的头发。我想要你再次夸奖我。我想要你看着我、记得我、梦到我。我想要所有现在的你不会给予我的事物。但是没关系,这些肮脏的期许会在我的心底永远腐烂。我的梦想就是你的梦想。无论何时,我都将为你献上最真诚的祝愿。内斯望着凯撒眼中摄人心魄的蓝,深深地呼吸,开口道:
“我希望凯撒能成为世界第一前锋。”
凯撒仍然望着他,眸光沉沉。
“还有呢?”
“……我希望凯撒能实现所有的‘不可能’。”
“还有呢?”
内斯停顿片刻。
“没有了。”
凯撒又看了他几秒,忽然伸出手,用力扣住了他的后脑。
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但那毫无疑问是一个吻。它来势汹汹,毫无令人拒绝的余地,插在他发间的手指抓得他头皮发痛。而内斯当然也从未想过拒绝凯撒,无论吻或其他,只要是凯撒所给予的,他都会将其忠诚地吞下。他也一定曾虔诚地渴求过一个吻、在醒来就忘了的梦里追寻过它,因而当它真正降临时感到身体发飘、心脏失去控制。原来他如此爱着亲吻他的这个人。然而,这是为什么呢,内斯在逐渐漫上的缺氧感中晕晕乎乎地想。无数诗歌与小说用瑰丽的修辞描绘亲吻,赞颂它所带来的潮水般的甜蜜,然而此刻他吮吸着凯撒的唇舌,却只能尝到盐与苦涩的味道。
“哭什么,蠢货。”他听见凯撒说。
那只纹着皇冠的手仍搭在他的后脑,属于凯撒的体温透过相贴皮肤源源不断传过来。他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被哽咽切断:
“我——代价是什么?”
凯撒看起来没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让人心想事成的魔法,总是代价高昂。”内斯断断续续地说,几乎无法掌控自己的语言,“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是临别的慷慨馈赠吗?这是舍弃心爱之物才能实现的魔法吗?我要彻底失去你吗?
凯撒读懂了这个无声的问询。他的手从对方的后脑滑到脸颊,任由那些滚落的泪水打湿他的手指。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利用你。”
“嗯,我知道。”
“那些都是心理学的把戏。”
“我知道。”
“即使这样也要祝福我?”
“我不在意,凯撒。与你相处的一切我都心甘情愿。”内斯说,“我当然会祝福你,不管、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祝福你。”
凯撒略略顿了顿,拇指在内斯的皮肤上很轻地划过。他凝视着内斯的眼睛,眼神专注,仿佛要用目光一点一点剖开面前这个人的心。
“亚历克西斯·内斯。”他很慢地说,“这可不是祝福别人该有的表情。”
他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内斯柔软的脸颊因此变形。
“如果你没有任何不甘,如果你真心祝福我,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到的全部。那就微笑。”
内斯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了足够合格的微笑。但即便那样,被眼泪打湿的表情也一定很难看,因为凯撒在片刻沉默后松开了手,随后离开。他并不明白那时凯撒最后的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凯撒只是对无法停止流泪的他感到失望或厌倦,然而那段沉默的注视却一直压在他的胸口,直到夜晚也未曾散去。当他想起那种沉默的蓝,腿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就传来隐痛。
那么,这就是最后的道别吗。内斯想。
若非要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他与凯撒一开始来日本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也不过是按计划的分道扬镳,要说有什么超出了他的预期,也就是凯撒比他预想地更早抛下他、也更彻底。然而,在流过眼泪后,在完全作为局外人欣赏完凯撒的进球之后,就连最后的这一丝执念,他觉得自己也放下了。失去凯撒这个事实令他感到痛苦,但那又怎么样呢?凯撒需不需要他,从来不是他说了算。如果抛下他能让凯撒去往更好、更适合的未来,那他当然唯有祝福。
那为何他又如此心烦意乱、连最喜欢的电视剧都看不下去呢?因为那个吻?因为凯撒难得的坦白?这几年来他不是没收到过忠告,告诉他凯撒的行为只是在将他伤害扭曲,但他全然无视,因为他毫不在乎。凯撒愿意利用他,这是他的荣幸;凯撒因此接近他,这是他的运气。在他十几年的人生中,唯有凯撒向他展示、并认可了他所追求的“魔法”。哪怕也许凯撒听他讲关于魔法的故事只是为了让他着迷的手段,那些夸奖与亲近也只是充满算计的谎言,也许他从没在对方身上得到过真正的认可,但凯撒踢出的射门是真的,观众席上的欢呼是真的,那令他头晕目眩的球技也是真的。米切尔·凯撒此人就是魔法,他的存在就是亚历克西斯·内斯永恒追逐之物。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更何况,就算那些美好时光都只是凯撒玩弄人心所设计的假象,他也依然过得比在那间充满科学气息的房子里,比跟那些拥有相同姓氏之人相处时,要快乐得多。
亚历克西斯·内斯并不喜欢自己的家庭。或者说,他甚至有些怨恨。但客观上来说,他依然被好好地养大,从没有缺过新衣服和餐点,也能在节日收到喜欢的玩具,就跟很多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尽管他的父母对他喜欢魔法这件事相当不齿,但还是给他买了他想要的巫师帽与巫师袍,还有所有孩子看完《哈利·波特》都会想要的条纹围巾;哪怕他们觉得他追求魔法的态度幼稚至极、也不可能在足球上坚持太久,他们还是付了钱,供他去参加专业的训练。这或许是父母的爱,或许是他们相信的某种责任。他们甚至会记得在节日问候内斯。他们唯一不愿意给予内斯的就是认可。一直以来,内斯就像等待运送信函的猫头鹰、等待回应召唤的怪兽一样,在那些冰冷的魔法道具间,等待有人承认他的梦想。而凯撒在挑中他的一瞬,也并没有想到,亚历克西斯·内斯等待有人朝他伸手已经等了十几年。
因此,内斯会握住那只手;因此,不管那只手的主人究竟对他如何,他都会献上全部的忠诚与感激。连凯撒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是心理学书本的一个篇章,不过是他利用人心的一个手段,对内斯而言究竟有着多大的重量。从那时起,亚历克西斯·内斯不需要霍格沃茨的入学信,不需要裹挟烟尘而来的岩石巨像,他只需要离米切尔·凯撒最近的位置。只要能帮上对方就感到喜悦,只要看见对方的进球就心跳不止,只要望见对方的侧脸就会相信“不可能”,他深信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魔法。仆从也好盾牌也好狗也好,为了凯撒他什么都愿意成为。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从不觉得自己被伤害。只要站在凯撒身边,他就能感受到他在那个家里永远得不到的快乐。
也许凯撒已经忘了,也许凯撒不在乎,但他记得。他记得在街上回头跟凯撒说话,结果一不留神撞上路灯,于是凯撒哈哈大笑,又凑过来问他:“没事吧?”他记得他们一同在半夜溜出宿舍,穿过无人的街道,只因为他们忽然想要去买新的染发剂,凯撒走在他的前面,忽然回头朝他狡黠一笑,猛地向前奔跑。他想也不想地追上去。费洛蒙、肾上腺素、多巴胺,在凯撒的身边,他的心情不会被这些冰冷的名词所解释,没有错了就会失败的公式,他只需要全身心沉浸在“无法言说”的魔法之中,为米切尔·凯撒这个名字的指向而倾倒。
而那一日,凯撒按上他的发顶时,他从那双望着自己的蓝眼睛中,看到了或许连眼睛主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神色。那不会来源于任何技巧,任何欺骗,因为他比凯撒更清楚凯撒不明白真正的温柔为何物。他听到凯撒开口,如同念诵一句咒语:“好孩子。”
——这就是我想要的。
在那一瞬间,于将他浸透的无上幸福中,他确信他能为面前这个人付出一切。
那么,他的确做得很好。他已将全身心都献给他的魔法,说完了所有祝福的话语,事到如今也不该有遗憾。亚历克西斯·内斯是拜塔的心脏,永远懂得最合理的选择,永远看向最合理的路线。凯撒的选择是对的,那个人永远是对的。那么、那么他——?
凯撒的一切又浮现在他眼前,也许凯撒真的用什么魔法向他下了诅咒。他无可抑制地回想凯撒的金发,凯撒的瞳孔,凯撒的眼尾,凯撒脖颈上的蓝玫瑰,凯撒手背上的皇冠,凯撒与他击掌时的温度,凯撒夸奖他时轻微下压的尾音,那么多,那么熟悉。他想起凯撒的吻,凯撒手指蹭过他脸颊的触感,凯撒沉默注视他的神情。明明已经抛弃了他,为什么又给他送来一个吻呢。在膝盖泛起的痛楚中,凯撒的话语又在他脑海中低声回响,若不是他太过了解凯撒,他一定会觉得这句话的语调过分缱绻、如情人低语:
如果你没有任何不甘,如果你真心祝福我,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到的全部。
内斯合上眼,将手臂挡到眼前,在骤然而至的黑暗中用力咬紧嘴唇。
——原来我如此不甘。
翌日,内斯比平时迟了一点才醒来,也就迟了一点去往食堂。他昨晚在纷繁浩杂的思绪中入睡,醒来也不觉得精神太好,于是耷拉着眼皮随手取了一点食物。他端着餐盘慢慢转身,就在这时,听到一声:“啊。”
他朝旁边看去,洁世一正同样端着餐盘望着他,看起来也是刚刚取完餐。
不得不说,现在的气氛略微有些尴尬。他和洁世一的关系本来因为凯撒剑拔弩张,然而如今凯撒已经无需他做跟班,到日本的一切比赛也都结束,在这最后,内斯也不知道该对洁世一摆出什么态度了。洁世一看起来跟他一样犹豫,在一声下意识的惊讶音后也没了下文。他俩就这么默默对视了片刻,最后,还是洁世一再度开了口,冒出一串他听不懂的音节。
啊。内斯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戴同声传译耳机,赶忙空出一只手戴上。
于是洁世一又重复了一遍:“你的腿怎么样了?”
居然是来关心他的。内斯动了动嘴唇,尽量用没什么情绪的语调回答:“还好……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哦。”洁世一点了下头。
然后他们又陷入诡异的沉默里。
在内斯即将觉得自己不堪承受这种微妙气氛时,那个西班牙队的前锋,头发黑黄相间、性格相当活泼散漫的那个,忽然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接过话题:“咦?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啊,不会又要吵架了吧?吵架不好哦。”
内斯暗暗松了口气,估计洁世一也是。洁世一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转向对方:“啊,蜂乐,我们只是偶然碰到而已,没有吵架……”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被称作“蜂乐”的家伙说,又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一下内斯的肩膀,“那要不要一起吃饭?”
“哈啊?!”
亚历克西斯·内斯和洁世一,以从未有过的默契,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反问。
“有什么关系嘛,你们又没吵架。”蜂乐说,一边已经自顾自地把餐盘放到空位上,“再说我看到了哦?那个蓝玫瑰把你抛弃了吧,欸,当时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倒是精神了一点嘛。”
“凯撒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内斯说,犹豫片刻还是跟着洁世一走过去,在他们两个对面坐下,“有没有我都无所谓,至少这场比赛已经向那些观众证明了他有世界第一的才华。那样就已经是我们的胜利了哦。”
“啊……凯撒那家伙,拿到了RE·AL的最高报价对吧。”说到这里,洁世一有些忿忿地戳起牛排,“真亏他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从零开始’……真是的,简直是疯了。”
内斯扬起一个愉悦的微笑:“嗯哼,我就当是夸奖咯。”
“我也在直播里看到了哦,洁。”蜂乐也笑了起来,“出乎你的意料了吧,毕竟很少有人能把自己的地位放弃得那么果断啊。”
“真是服了……”洁世一说,“感觉连性格都变了啊,不仅是场上,连场下都没怎么见到他之前那么得意的样子了,明明之前一天到晚都挂着种‘愚蠢庶民们啊’的笑容……”
“因为你的眼睛有问题,小丑世一。”内斯晃晃叉子,反驳道,“凯撒本来就不是那种性格。”
“哈啊??”
洁世一一脸“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也不怪洁世一有此误解,内斯一边咀嚼一边想。毕竟凯撒平日行事得意又乖张,近乎挑衅的笑已成为一种常戴的面具。然而,无论凯撒转变成什么样,拿出怎样的表演,露出怎样的张扬神色,内斯都不会忘记: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场比赛,在凯撒朝他伸手的一瞬间,那张脸上所展露的并不是笑容。
“凯撒这两天怎么样?”
思虑片刻,内斯还是决定开口。虽然在蓝色监狱的比赛已经全部结束,但绘心甚八贴心地给各位收到报价的球员们留了一个星期缓冲期,让他们自由活动的同时也能好好考虑一下未来的选择。这几天他因为腿上的伤口而基本留在房间中,没怎么跟凯撒碰面——不,其实这也是借口,他的腿还不至于到完全影响日常活动的情况。也许他只是也……有些想逃避。
“他?”洁世一说,“训练呗,真亏他自由活动时间也能坚持,每天第一个到训练场,也不知道他到底几点起的床……你没去看他?”
就算腿受伤不好上场,亚历克西斯·内斯也会坐在场边看完凯撒踢的每一颗球,这大概是洁世一对他的印象吧。内斯戳了戳餐盘里的香肠,难得沉默下去。
大概是也看出他有些低落的心情,洁世一那边叉子碰撞餐盘的脆响停了停。片刻,洁世一的声音从他对面传来,问他:
“你和凯撒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内斯不由得有些火大,哪怕他心知这其实是一场迁怒,“为了能让你输得一败涂地,他不再需要我的传球了。就这样。你自己也听到了吧?我那时确实是在为了他传球……随你怎么说。反正结束了。一开始我们就是准备让凯撒拿到顶级俱乐部的转会合同才来的,所以分开也是本来的事。”
洁世一叹了口气。他在场下的脾气总是比在场上好很多。
“我说啊……”洁世一说,“凯撒都放弃了,你还想玩那个主仆游戏吗?RE·AL今天就会派人来哦。”
“我也已经放弃了。”内斯说,“不过你永远不会理解的,小丑世一。”
“难道你就没想过吗?”洁世一说,“如果你跟凯撒不是仆人与国王,就比如说……你们刚见面的时候。总不是那种关系吧。如果那样的话,你想做什么?”
洁世一举起叉子,朝他的方向轻轻一点。
“凯撒决定回到他的原点。你的原点是什么,内斯?”
内斯愣了愣。一旁的蜂乐倒是拖出一个感叹音,调侃道:“喔——洁,在开导别人嘛。”
“难不成放着不管?虽然跟我是没什么关系……”
“怎么样怎么样,我们的洁果然很好心肠吧。”蜂乐转向内斯,吐吐舌头,比出一个“耶”,“那,要不要一会儿跟我们去训练场?那个德国蓝玫瑰肯定也在哦。啊等等,你是腿上还有伤是吧?那算了,当我没说……”
“不,我也去吧。”内斯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虽然没好全,但只是皮外伤,不那么激烈的踢法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这么说定啦!”蜂乐笑了起来,又举起自己的叉子,“对了对了,你盘子里的土豆,能给我一块吗?”
鉴于他之前和洁世一的各种恩怨,当格林跟格斯纳看到他跟在洁世一旁边走进训练场时,脸上露出的见鬼神情倒也情有可原。凯撒站在离球门更近的地方,大概是刚刚完成一个射门,球网的颤抖尚未停歇,听到动静,他也转过头,看了一眼一同走进训练场的三个人。内斯一瞬有些紧张凯撒是否会误解他投靠了洁世一,但凯撒脸上并没有显露什么表情,倒是格斯纳率先走过来,开口道:
“你腿没问题了吗,内斯?”
内斯很轻地转了转膝盖:“只是练习的话,问题不大。”
“可别逞强哦,接下来暂时没什么比赛,休息休息也行。”
“没事。”内斯说着,又不由自主看了凯撒一眼,“至少也要保持一下触球的感觉嘛。”
而且我真的……很想跟凯撒再踢一次球。内斯想。
“那,要怎么练?”蜂乐凑过来,“我和洁2V4也可以哦,毕竟这位粉色章鱼君受伤了嘛,这样比较公平。”
“喂,别小看人啊。”格斯纳说,“话说你不是FC巴查的那个……?”
“噢,舞蹈!”格林开始咏唱,“它的节奏是自由。它带动人的激情,令人沉醉……”
“你真应该去FC巴查。”
“别废话了。”凯撒有些粗暴地打断道,“喂,洁世一,要练的话就把你的小跟班叫上。我们4V4。内斯可不会输给你的那些杂鱼。”
“正好。”洁世一毫不露怯地顶回来,“在上一场比赛之后,我也还有些想尝试的东西。既然这样,我去问问黑名跟冰织,看看他们有没有空。”
说着,洁世一又看了一眼内斯:“不过既然有伤员,我们点到为止,只以训练为主,怎么样?”
凯撒扬了扬眉毛,似乎也瞥了内斯一眼,没有反驳。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那个吻,以及他们之间的所有事,好像那些东西也随着昨日的离去而一并沉底,成为定格在相框里的过去。现在他们之间只有这一场点到为止的训练赛。洁、黑名、冰织、蜂乐,他们四个人似乎想要尝试一些新的踢法,但磨合中还常常冒出漏洞,而“点到为止”的承诺也的确给了他更为宽松的环境,以至于他在训练的同时,还能分神思考他和凯撒的事情。RE·AL的人一会儿就会来,那时候凯撒大概就要去谈新的合同,而这大概就是他和凯撒最后的配合。如果凯撒马上就要离队,那现在练习这些配合其实毫无意义,但他依然想要为凯撒送出球,哪怕早已没有下一次正式比赛的机会。他转过脚踝,绕过冰织的逼抢试着朝凯撒的方向送球——凯撒的确接下了。但他知道,这远远不够。那个球跟其他任何一个人送过去的球都没有区别。
他要满足于此吗?他要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吗?带着他的不甘、祝福与遗憾,就这样结束他们的最后一次配合、浇熄他胸口的火焰吗?那也许,给格林、格斯纳多喂点球呢?忽略凯撒?事态就会转好吗?难道这会是凯撒想要的吗?
内斯急速地思考着。凯撒不需要他给的“自由”,那凯撒到底需要什么呢?
他的原点又是什么?
如果要让亚历克西斯·内斯回答他为何爱上足球,他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理由,就像他的家人阐释科学原理一样简单明了:因为那一天他不小心走进了一个足球比赛的观众席,然后赛场的狂欢将他席卷,这种无法解释的狂热、无法解释的欣喜,正是他不断寻找的“魔法”。这就是他的原点。他踢足球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魔法,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确觉得自己在足球场上无所不能。他觉得自己成为了真正的魔法师。
然后,他的魔法失了效。他岌岌可危。那一瞬间他怀疑了魔法,怀疑了自己十几年的信念,几乎想要放弃那一切缩回名为“可能”与“科学”的壳子里。他的魔法在那时死去。但是凯撒宛如天神降临,拯救了他。
那些他觉得走不到最后一步的法术,那些他觉得无法被完成的射门,在凯撒的助力下一一实现。他的设想再非空谈,而是场上的确存在的现实。他被面前少年的“不可能”所俘获,交付出自己全心全意的信任。然后,凯撒成为了他的“魔法”。
也许从那一刻起,他的天平就逐渐倾斜。只要球到凯撒的脚下,凯撒就能实现不可能,于是他渐渐不再自己组织进攻的想象,转而致力于给出对前锋而言最自由、最有选择的球。他的思考完全转为如何辅助他人,而不是自己拿起魔杖。魔法依然存在,他依然与魔法朝夕相处,为其心动欢呼,以至于他忘记了最初他希望对整个世界施加魔法的,是他自己。
所以,这是他的不甘吗?这是他要回归的原点吗?这是从头开始的抉择吗?他要放弃对他人的依赖,重新找回最开始踢球的一刻,他所渴望给世界带来的事物。
独属于他自己的魔法是什么?
如果现在,这一刻,场上所有球员都是故事里的npc,这个球场由他的无边想象所改造,这片绿茵场就是他的魔法森林,只要他读出咒语,乌鸦就会飞往应许之地,骑士会去往冒火的山洞,赏金猎人会背起行囊。那么这一刻,他希望球去往哪个位置?
亚历克西斯·内斯是拜塔的心脏。他永远看得见最合理的路线。
球正在他的脚边,蓄势待发。
这一球是给你的,凯撒。我希望追上它的是你。我永远希望那是你。但是,如果追上它的是格林,或者格斯纳,那它也能成为一个可以直接得分的好球。如果洁世一他们来抢断,他们需要费更大力气组织进攻。这就是我的魔法,我所给出的球一定在最合理的位置,我限制你们的自由,逼迫你们跟从我的想象。而你,凯撒,如果你想要得到它的话——
那就自己来抢。
在这一瞬间,亚历克西斯·内斯忘记了米切尔·凯撒的王冠,忘记了自己膝盖的疼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热量在他的血液里熊熊燃烧,每一根神经都在因想象而兴奋颤抖,他用力曲起膝盖,将球以完美的力道踢出。他扯下了荆棘的束缚。球在半空划出弧线,精确地飞往他最渴望的落点,这时,他听见凯撒的声音,又低又沉,却穿过他们之间的所有距离,准确地落到他的耳中:
“你变成坏孩子了啊,内斯。”
凯撒当然抢到了那一球。毫无犹豫的一记抽射,那仍然是内斯无数次为之着迷、为之心动的技巧。直到此时,膝盖上后知后觉的疼痛才爬上来,内斯倒吸一口凉气,没能保持好平衡,摔到地上。在立马围过来的关切声中,内斯低头看了看膝盖,意识到刚才过大的动作还是扯开了新结的痂,又有血珠从中间争先恐后渗出来。
“没事吧,内斯?”格林说,“看来得到此为止……”
“你太投入啦。”蜂乐眨眨眼,“吓了我一跳呢。”
“不……”内斯说,他现在心跳得厉害,血液里的火焰朝脸颊烧去,却头一次是为了自己的传球。所以在那一瞬间,丢弃王冠的凯撒踢进那一球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吗?连自己都不由自主感到害怕,却又对崭新的前路兴奋得不能自已。那些不甘,那些为自己没能帮上忙的沮丧,那些对现状的不安与茫然,都在这一球后尽数破碎。没有观众席,也没有欢呼,但内斯知道:自己职业生涯的崭新篇章将就此展开。他终于理解了凯撒的“丢弃”。哪怕疼痛也无法阻止他胸口不断冒出的喜悦,这无法解释,唯有接受。他终于掌握了自己的魔法,并将其连自己也施加。
“凯撒。”诺亚出现在训练场门口,打破了这一瞬的热闹,“RE·AL的人到了。你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
“啊。”蜂乐说,“出现了,守时的德国人。”
“他根本没守时吧。”洁世一说。
看来一切都该结束了。凯撒用力呼出一口气,慢慢朝大门走去。他的脚步一点一点接近内斯,将草皮踩出松软的声响,然后他擦过内斯的身侧,继续迈步——就在这一秒,内斯猛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连内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当他反应过来时,他也没有松开手指。
凯撒也停住了,低头看向他,似乎有片刻愣怔。接着,凯撒蹲下身与他平视,不知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修剪齐整的发丝垂在凯撒的脸侧,金色的、闪闪发亮。
纹着皇冠的手朝他伸过来。这个距离与动作,让内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吻,心跳猛地乱了两拍。总不会在这种地方吻我吧?连呼吸都忘记,他居然还能在逐渐烧高的温度中胡思乱想。要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不对,难道我在期待吗?
然而凯撒只是在他的目光中蜷起手指,朝他脑门用力弹了一下。
“……痛!”内斯不由得呼出声,下意识收手捂住脑袋。而凯撒就在他松手的一刻站起来,继续朝大门、朝诺亚所带来的讯息所走去。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毫无留恋。
“噢……我闻到了别离的预感。”格林说。
“所以,凯撒果然还是要去RE·AL吧。”格斯纳说,“嘛……不过也是本来的事。”
“嗯……是啊。”内斯说。他低下头,有些惆怅、又有些释然地微笑起来。
果然还是有点遗憾啊……如果他早一点学会自己的魔法,早一点踢出这样的一球,凯撒是否就不会离开了呢。他是否能够跟凯撒建立新的、能再次并肩向前的关系呢。
不过,至少这个休止符,终于算是好好画上了。
啊,内斯想。那这就是,我最后送出的礼物。
几天后,他们的飞机落地慕尼黑。内斯没有问凯撒预备何时动身去西班牙,不过他想不会很迟。毕竟后面还有比赛,凯撒越早去,就能越早开始和新队友的磨合。内斯一边思绪飘飞,一边没忍住打开软件搜了搜德国到西班牙的机票。倒是不算太远,内斯想。至少比去亚洲的十几个小时要舒服多了。
“之后休赛期,我能去西班牙看你吗?”
看着专心摆弄平板的凯撒,内斯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凯撒注意到他的声音,摘掉一边耳机,有些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这回凯撒听清了。凯撒微眯起眼看了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
“哦,好啊。”凯撒说。
轻快地应下他的话,凯撒又开始看屏幕。十几个小时早就耗尽了凯撒自己设备的电量,于是他大摇大摆来内斯的房间蹭平板。内斯当然愿意,不过他本着要把自己从习惯的仆人身份里拉出来的决心,还是问了一句:“凯撒,你——你不能等自己的充上电再用吗?”
凯撒扬起眉毛看他一眼:“你不借吗?”
“我借。”
好吧。就算不是国王与仆从,亚历克西斯·内斯也做不到拒绝米切尔·凯撒。内斯看着凯撒的侧脸摸摸鼻尖,膝盖上的痂又有些发痒,他忍不住想去摸,结果凯撒正巧又朝他投来一瞥,中断了他的动作。
“……你在看什么?”内斯无端有些心虚,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哪场比赛?”
“之前RE·AL对FC巴查的,你在蓝色监狱的影音室应该也看了。”凯撒耸了下肩,“你说得对,我确实也应该研究研究。”
“呃……”内斯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打结,“那,那很好。”
我果然还是有点不甘,内斯想。我还是无法露出百分百的微笑。不过这样就好。
在之后,他们或许会在赛事中对上,或许如今他们对对方的了解,那些曾经的亲密无间,场上磨炼的默契,都会成为攻击对方的武器。他们的名字会冠以不同的队伍前缀被提起。但是,还有在同一个绿茵场上奔跑的机会,还有近距离接触对方的可能,这就足够让人欣喜。为了与凯撒再度相遇,他也得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与拜塔·慕尼黑一起,或者穿着世界杯的球服,站在换掉拜塔队服的凯撒面前。
他已经不是那个为了凯撒而踢球的亚历克西斯·内斯了。但他的心脏依然愿意为对方而跳动。
凯撒不知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又低下头切换画面,一边问他:
“要不要看电影?”
这话题转得太突然,内斯不由得开口询问:“……什么?”
“电影。”凯撒说,一边把屏幕画面展示给他,“要不要看?”
虽然对这突然的邀请相当摸不着头脑,内斯还是凑过去,辨认屏幕上的电影海报。男女主演在海报上相拥,下面一行小字:爱是学会道别。
“……爱情片?”内斯看了看旁边标的年份,“还是十一年前?好早的电影。啊,不过这个女演员我有印象,小时候有段时间好像很有名。”
“你看过她的电影吗?”凯撒问他。
“没有……”内斯摸摸鼻尖,“我小时候就喜欢看魔法类的。”
“你现在也一样,内斯,不需要加什么‘小时候’的限定词。”
“……好吧!”内斯有些气恼地接过凯撒递来的另一边耳机,坐下来,“但是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个?”
“心血来潮。”凯撒说,“反正今晚没安排不是吗?”
“是没有……”内斯说,“不过总觉得不像凯撒的风格。”
凯撒去点播放键的手慢了一刻。
“只是好奇。”凯撒说。
好奇什么?好奇电影的剧情?还是男女主演的表现?内斯没有问出口,他的耳机里传来小提琴与流水的声音,电影就在夜晚的莱茵河畔拉开序幕。水面上微光粼粼,远处灯火融成一团,金发的女主角站在河边,神色不虞地拨出一个电话。
“我说了再见,奥古斯汀。”
故事由此开始发展。十一年前的电影,色调与画面都带着一种温柔的昏黄,伴随电影略微沙哑的乐声,让内斯本有些紧缩的心脏也放松下来。他与凯撒曾经一同看过许多电影,但从没有一部让他感到如此平静、安心,凯撒身上沐浴露的气味传过来,让他近乎有幸福的错觉。他对爱情片不太感冒,也从不知道凯撒会对这种类型感兴趣,然而当他们真正一起看这部电影时,气氛又如此令他沉浸。他甚至忍不住为剧情中女主角的感情而担忧,为男主角的胆怯而遗憾,又不断地期待下一秒,下一个片段,两位主角的故事会走向怎样的轨迹。
电影的进度条慢慢走过大半,仍然是在开场的那条莱茵河边,分开许久的男女主角终于再度相遇。懊恼不已的男人拉住女人,问她到底要如何才能留在他身边。女人凝望着镜头,或者说电影里的男人,微微一笑。
“Liebe heißt Abschied nehmen lernen.”金发的女人捧着她曾经恋人的脸,说出了这句被印在海报上的台词,“Und dann, sich wieder zu treffen.”
爱就是学会道别,然后,再度相见。
也许是女人声音中的情感太过温柔,也许是那金发与眼角不知为何让他感到熟悉,内斯仿佛被这句低吟击中,不由自主望向身侧的轮廓。凯撒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把全部思绪都放在画面上女人泪水盈盈的双眼中,而内斯望着那张近乎专注的侧脸,在电影的乐声中忽然感到晕眩。
“凯撒,”他恍若梦呓般开口,“我——”
门口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内斯转过头,同时听到耳机里的声响暂停下去。
“我去开门。”内斯将自己从电影氛围里拔出来,朝门口走去。他压下门把手,从拉开的门缝中看到格林愁苦的脸。
“‘习惯的东西最容易被忽略’,真是一语成谶!”格林发出咏唱调般的低吟,一边完全从门口挤进来,“朝他人说教之人,身体里也流淌着罪孽的血……啊啊,这就是……”
内斯尽量保持自己的微笑,心想如果只是为了一点小事打扰他跟凯撒的电影之夜他就把这家伙勒死然后毁尸灭迹:“说重点,格林。”
“……你们看到我的刮胡刀了吗?”
“你的也丢了?”内斯说,“看来你‘失去后懂得重要’了。”
“噢噢,是这样。”格林悲伤地抱起手臂,“不管在哪儿,我都无法寻得它的踪迹……”
“你该不会把它落在日本了吧?”
“不知道。”格林说,“也许我应该给‘蓝色监狱’打个电话……”
“然后从日本寄过来?国际邮费都够你买个新的了吧……”内斯说,想起什么,“啊,我这倒是有个备用的,你要吗?”
“哦,是吗?”格林的眼睛亮了亮,但又马上想起什么,“……那不是给凯撒备用的吗?”
“你怎么知道?”内斯反应片刻,“格斯纳告诉你的吧……那时候是。”
停了一下,内斯又说:“不过,接下去估计用不上了,所以……”
“留着。”凯撒的声音突兀插进对话,令门口的两人都愣了愣。内斯回过头,发现凯撒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床边,正握着平板朝他们望过来。
“留着?”内斯不确定凯撒是否听完整了他们的对话,于是重复道,“备用的刮胡刀?”
“那个是给我准备的,不是吗?”凯撒说着,一边朝他们走过来,“要用的话自己上大街买去吧,格林,趁现在店还没关门。”
“噢……真是冷酷。”格林说,“不过没关系,有时你的冷酷也是讨喜的一环……”
“再不闭嘴下次训练我会抢掉你的所有进球。”凯撒不耐烦地咋舌,“别演苦情戏了,白雪公主。”
“好吧。”格林哀伤地点点头,垂着眼向门外退去,“再见了、再见了……”
格林念叨着什么,离开了内斯的房间。而内斯呆呆地听着格林的声音完全消失在门外,犹豫好久才转过头,看着凯撒,不确定地问:
“……下次训练?”
凯撒抬起一边眉毛:“怎么了?”
“你——”内斯试图组织语言,“你不是要去RE·AL吗?什么时候去?RE·AL跟我们有组织训练赛?”
凯撒打量他片刻,懒懒地坐回床上,拿起平板。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RE·AL了?”凯撒说。
“你——不是、你——”内斯一瞬间感觉大脑过载,完全理不清目前的状况,“你不是拿到了RE·AL的报价吗?你去蓝色监狱也是为了转会,你——不是跟RE·AL谈了合同?那你看RE·AL的比赛……”
一段话说完,内斯感觉自己都快要不认识“RE·AL”这个词了。他茫然地看着凯撒,试图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面对他的一连串疑问,凯撒只是将一只手托上下巴,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嗯……我是拿到了RE·AL的报价。”凯撒说,“不过那些人过来找我的时候,我当面拒绝了。看他们的比赛只不过是为了给之后的正式比赛做准备,笨蛋。”
“可、可是……为什么?”内斯说,“那可是RE·AL!还有糸师冴……凯撒,那里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舞台!”
“‘量身定做’,是啊。”凯撒笑了一声,“没有比那里更完美的舞台了。”
内斯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所以你为什么不去……?”
“你是真的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啊,内斯。”凯撒刻意拉高语调,令他的声线听起来像一声高高在上的叹息,“看来你已经学会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怎、怎么会?!”内斯开始拼命思考,寻找任何能让凯撒改变心意的可能性,“是——啊,是说‘不自由’……?你说你要不断投身于‘不自由’的环境?”
凯撒看起来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扬了扬嘴角。
“是啊。”凯撒说,“这里有诺埃尔·诺亚,如果他不下场就永远出不了头……再加上你那样逼迫人去争抢的传球,还有什么比这里更加‘不自由’吗?所以我决定留下。我要在这里,就在这支球队中,击败诺埃尔·诺亚,把他从世界第一的宝座上拉下来。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兴奋不已啊。”
内斯停顿了好几秒,才能继续发出声音:“那你,那你刚才说同意我去西班牙看你……?!”
“哦,你看起来很诚心啊,我只好答应了。”
“不对,你是故意的吧,凯撒……!!”
“谁叫你的表情那么有趣。”凯撒说,“我知道你在飞机上看了我一路。”
“我——”内斯抓着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总之,电影的气氛是全毁了,算了这不重要——最后泄气地坐到桌前,“我以为你要走了。”
“所以呢?”凯撒说,“你说了要祝福我。”
“这是两码事。”内斯用力吐出一口气,把手埋到掌心里,“你也知道的,凯撒。我一直在为离别做准备……”
沉默片刻,凯撒回答道:“我知道。我本来打算走的。”
内斯抬起头:“然后……”
“然后你给我展现了你新的传球。”凯撒偏开头,内斯因而看不到他说这句话的表情,“然后……我觉得也许留下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内斯愣了愣,眼睛慢慢睁大。
“所以——所以是因为我——”
魔法又袭击了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即将漂浮到云端。在这一瞬间,亚历克西斯·内斯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任谁都不能将这块奖章夺走。他用魔法留住了他的所爱,他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
“我可以拥抱你吗,凯撒?”在狂喜之中,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凯撒在他的目光中轻声叹了口气,站起来,朝他张开手臂。
“下次不用问了。”凯撒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