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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惊醒了,额头上汗涔涔的。入睡前,他们特意虚掩着窗户,夜晚的凉风顺着缝隙漏进来,在初夏的夜晚,他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他在发抖——起先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娜雅仍旧安稳地睡在床的另一侧,和他隔开一掌的距离。他几乎听不清她的呼吸声,于是伸手搂住她——正是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叹气声和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一同揉进了夜风里。他轻轻翻身,落在地上的脚步没有一点声响。娜雅不一样,娜雅的脚步声听起来很轻盈,生气的时候更响,挑水的时候更沉闷。从他下床到披上衣服出门,娜雅自始至终沉沉地睡在床铺靠里的位置。几十年的生活在他的习惯上磨出了茧子,尽管这几年不再握剑,左手指根处的老茧淡下去不少,但他仍旧会悄无声息地走路、悄无声息地关门。在寂静的夜里,木门没有发出声音。
立夏刚过去几日,其实夜里外出也不必再多添一件。他借月亮的方位判断时辰,抬头时,齐肩的短发扫过他的后颈。与娜雅互通心意的那个夜晚,他在仓库里裁掉了自己的长发。娜雅已经睡着了,蜷缩在温暖的干草里,像只卧在檐下休憩的燕子。头发被切断的那一刻,像是杆秤的秤砣落了地。刚任太傅不久时,他在太子房内讲授《千字文》,念了许多遍的“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他不知道末利村是否也这样训诫幼童,毕竟娜雅总是长发。他在心里默念剪发的说辞:“短发乃微贱的特征,如此就不必担心玖家人再绑我回宫当官或是回去做家主。”娜雅倒是接受得很快,只是醒来时迷茫了一瞬,随后就伸出手抚摸他裁剪得不甚齐整的发尾。她轻声笑道:“我去找农户借剪刀帮你修一下好吗?燕来……”他迅速打断了她:“以后叫燕来就好。”
后来每一季都是娜雅替他理发,头发总是长至齐肩就又被修短。当上学官后,他在某一次放学后问娜雅:“我是不是应该再把头发蓄起来?不然怎样讲授《千字文》呢?”娜雅愣了一会儿,抬手去拢自己身侧的发辫:“从前火贸易的时候,我听洛欧讲过,月下国把身体发肤视作父母赐予的物品,因此受伤裁发都被视为不孝。但是末利村并没有这样的习俗,斐伊的头发也是修剪过的,或许这座村庄也……”她突然不吭声了,只是不停地捋着身侧的头发。他伸手搂住娜雅,“对不起,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不是想念末利村……”娜雅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我不是……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我只是……”他能感觉到,娜雅的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的外衣,于是他也紧紧地抱住娜雅。有时他看不透娜雅,揣摩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否感到幸福。尽管他们像这样拥抱对方,但娜雅或许还会像雪人一样化开,变成一滩水,渗进土壤、化云后升空,剩下的水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娜雅。娜雅说“只要和燕来大人在一起,我就很幸福了”,但是她看到的、愿意一同生活的究竟是哪一个玖燕来呢?他在逃跑的时候把萤声的鳞片全部扔掉了,惯用的长剑也缠上布条扔在了角落里。来到这个村落时,他们谎称是从边疆逃来躲避战乱的难民,这样他的短发和两人格格不入的口音就都有了解释。他觉得自己在撕毁一本书,此前有墨迹的纸页通通扔掉、焚烧,再从空白的页面重新开始。
他的梦很寂静,没有先父的教训,也没有人临死前发出的哀嚎。没有脚步声,因为他走路时从来不会发出脚步声。他身侧佩着那柄如今落灰的长剑,长发偶尔扫过握着剑鞘的手。他左手提剑,尖端还有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不知道梦中自己的年岁,因为从他十二岁、十六岁、二十岁、二十四岁,一直到二十七岁为止,直到他带着娜雅逃走为止,他都一直在重复这样的过程:拔剑,伤人,再收剑。他的那柄剑几乎拖到地上,剑身沾上的血液在缓慢却持续地向下流淌,似乎永远也流不尽;但他的衣服还是干净的紫色,就连难以被照顾到的衣摆上也全然不见血的痕迹。他能闻到衣服上的熏香,与玖家府邸的味道如出一辙。他就这样拖着剑往前走,什么也听不到,除了熏香外什么也闻不到。梦里也是黑夜,也有一轮硕大的明月,明晃晃地照耀着月下王城空旷的街巷。他一直向前走,只有剑身的血滴落在砖石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轨迹。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条鲜血编织的线一直绵延到视线不可企及的远方。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安稳地躺在床上,像被捞上岸的溺水的人一样急促地呼吸。娜雅依然在自己身边睡得香甜。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他回过头,发现娜雅也走到了院子里。娜雅揉着眼睛,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往日那么清晰:“我突然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所以出来看看。”他把外衣披在娜雅肩上,裹住了她缠结的头发和单薄的身体。这时他已经不再发抖了,于是伸出手拥抱娜雅。他轻声说:“没事了,我们回去睡吧。”
娜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