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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出去还是不出去。
拉链刚拉上一半，外头进来俩人，听声音是熟人，饭桌上刚见过。这咋办，小张提着裤子很惆怅。就不能先看看隔间有没有人嘛？一进来就唠上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抨击起某位领导的小秘来。
一个说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言辞间八卦里夹着轻蔑，轻蔑中混着忿恨，另一个跟着接，就是，不就有张脸嘛。
怎么个事，小张的惆怅变成了尴尬。我也是升咖了。这么指名道姓的形容，真是想装傻都不行。
其实我除了脸，身材也还可以吧，虽然比不上顺哥。小张低头向下看，腹肌隔着白衬衫仍能看出形状。顺健身他也跟着，顺做五组硬拉他就做三组，在旁边给顺递水压腿。退役后虽然成天坐办公室，身材倒是没走形。
……不然还是出去吧，得送顺回家呢。
摁下冲水键的瞬间外面声音停了。小张在心里数秒，估摸着这俩人应该出去了吧，一开门六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双方的表情都很精彩。给台阶都不下，小张是真无奈了，琢磨着是不是要打个招呼啊，这情况是真没遇见过。
轻轻点下头，那边结巴了，哎小张、小张是你啊。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意思…
我们喝多了乱说呢，你别计较，哈哈。
完全的i人地狱。小张心想他是不是也得解释下，我和汪局不是那种关系……总得表个态。从我一入队他就把我带身边了，追他的人能排到法国……越说越乱七八糟，镜子里看到那俩人出去了，小张关掉水龙头给他顺哥打电话，没人接。
回到车里，顺已经坐在副驾上。没开空调，窗户降下一半，杭州夏夜湿热的暖风吹进来，顺额头出了一小片汗。眼睛闭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树影晃动着被路灯投下来，落在顺的眼皮上，像一条鱼在游，他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顺没动，他忍不住又碰了一下。
这回顺终于掀开眼皮，呼出的酒气发烫，回来啦？
矿泉水瓶拧开递到顺嘴边，难受哇？
还行吧，没事。
其实他的作用之一，就是为顺挡酒。但酒杯刚端起来就被顺拦住，小张要开车，我喝吧。
倒是没有人敢灌顺，但场面上的意思要有。顶级运动员的身体精贵，顺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滴酒不沾，如今也是一杯倒的酒量。
他摸着顺坨红的脸颊，有点心疼，下次还是带司机吧。
别了，顺调整了下姿势，声音越来越低，你的酒量还不如我。
睡了一路。快到楼下时顺醒了。刚醒，眼神发懵，聚不了焦，仔细看眼球还有点充血，肉眼可见的憔悴。怎么就这么没用，小张握着方向盘特别内疚。顺其实是个茶叶和咖啡都喝不了的人，会过敏。在手套箱里翻来翻去，找出吃饭前买的解酒药给顺，哥你吃点就不难受了。顺满脸疲倦，就着矿泉水把药吞下去，很欣慰地夸他小祥子真贴心。
他没吭声。脸上的低落大概很明显，顺掰过他的脸仔细看，怎么不开心，又有人说你啦？
…没有。小张进退两难，不说吧，瞒不过顺；说吧……像小学生告家长，太没出息啦。
嘴硬。顺眯着眼睛笑。
真没有。
行吧，不想说就不说。顺拍拍他的肩膀。
……从小就这样。进了省队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赋是个很残酷的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以人的努力为转移。十几岁的小孩没定型，身形和力量一天一个样，有的人开窍早有的人开窍晚，不是那么容易看准的。朱老板慢慢地不再骂他了。他心里更慌张，人都走光了还泡在水里发呆，高强度练了一天的肌肉使用过度，硬邦邦地绷在身上。他扒着水线呼呼喘气。
场馆里空无一人，白炽灯从很高的地方照下来，把水面照得像鬼片一样幽幽发绿。三米深的池水，其实从水面往下看也就一点点。离国家队也就那么一点点，总觉得只有一点点，再努把力就能达到了，实际上沉到底能把口鼻全部淹没，最后变成一只溺死的水鬼。游泳运动员怎么会溺死，可能因为名字里带个翼吧，鸟是不会游泳的。顺从更衣室里跳出来，等你半天了小祥子，走走走吃饭去。
今天这么努力啊！
顺蹲下来拉他，他握着顺的手翻上来，溅了顺一身的水。还没来得及道歉，顺扔一条毛巾给他，赶紧擦擦别感冒。
小张踢踏着脚步，跟在顺后面，想想还是说了，顺哥我今天游了两分零六秒小。
有进步！
进步什么了，顺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入队五年，同期的队友不是拿了世界冠军，就是退役去上大学，他还是国家队都进不去的成绩。朱老板也不鸡他了，随便游吧，反正游不出名堂。他仍旧日复一日地到场馆训练，水面之下很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用想。只有顺，还会带着他训练，在隔壁泳道借浪给他，然后呼噜一把他的头发夸，今天游得很好嘛。
是可怜我吗？没敢问，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去得晚，食堂没什么人了。顺剥了只虾放他碗里，奖励你的，快吃。
你看，顺就是这么个人，得到他的关照不需要什么条件，游不进国家队的菜小张也可以。
突然就想说点什么。顺哥，你对我真好。
那你以身相许吧，顺欠欠地抛个媚眼过来，0人被电到。又剥完一只虾扔他碗里，为父保证独宠你哦。
…得亏只有他俩在，这话让其他人听了还得了，祥贵人争宠善妒，直接逐出后宫。
小张特别乖巧地放下筷子，好啊。
那把我洗衣服洗了。
好啊。
鞋也刷了。
好啊。
晚上过来给我暖床。
好啊。
你小子也是跟商科元他们学坏了哈。顺不逗他了，笑得快岔气，什么都答应，要不要这么爱我啊。
就是这时候想通了。
其实早就想放下的，但不想辜负很多人的期待，爸爸妈妈的，爷爷奶奶的，还有顺的。和爸妈视频时他们说祥祥，我们只希望你能开心，其他都不重要啊。在半决赛就淘汰掉了，爷爷奶奶一起在场馆外面接他回家。是他过不去自己那一关，顺会不会很失望？我早就知道我游不出来了，但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失望，如果我是一只鸟，要怎样才能游到鱼的身边，还是我只能一直一直在原地等你吗？
也被旁敲侧击问过要不要退役去读书，省队出来上个好大学绰绰有余了。他摇头说爸爸妈妈，我喜欢游泳。喜欢游泳，更喜欢和你一起游泳。所以我会等你的，我当然会等你的。一直等下去也没关系，只要你还会回来。你一回来，就能看见我。
可是也会想靠近一点，就像每一届奥运会陪在你身边的小何和小潘。
小张只能守在电视机前，第一时间给顺打电话，顺哥，恭喜你啊。鼻音重得吓死人。
顺说，小祥子你怎么也哭啦，不哭哈。
什么叫也，还有谁哭了。怎么能不哭啊，顺等这块金牌已经等了二十一年，金牌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任何真心爱他的人，都会因为这块金牌落泪，这里面是顺的整个人生。
哈哈哈蛋总啊，我一游完他就哭了，把我都整哭了，真是。
……
怨得了谁呢！顺对着镜头说，小伙子有前途。下了采访嘻嘻哈哈去食堂，顺抄起勺子使劲给他盘子里扣了两大勺肉。小张苦着脸说哥，真吃不下。顺一本正经地使坏，多吃点长肌肉，肌肉长了才游得快，小伙子加油，巴黎在等你。没人当真，谁都知道这就是个玩笑，他也笑，顺哥，你鸡我还不如鸡权子。顺点头，也是，你帅就够了。权不干了，怎么觉得你俩在骂我呢？顺哥你偏心，我要告老板去。
直男发起嗲来也是怪恶心人的。顺却云淡风轻表示自己公平且公正，哪里偏心了，你们俩不都被我拴裤腰带上了吗？
哪止我俩，你的裤腰带上明明拴了一串人。
这一带就把小张带到了省体育局。没走后门，正儿八经的接力银拿的编制。但顺还是找了点关系，把他要来身边安了个秘书的位置。
是跟着顺一起退役的。退役前，顺和他聊天，祥子，今后怎么打算的？
退役是件大事。顺是个有规划的人，早八百年就开始打算了。本科毕业读硕士，读完硕士去读博士，人大代表、亚运火炬手，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步推进着。别人开玩笑叫他汪局，确实没有叫错。偶尔队友也跟他玩梗，小张啊你的前途一片小蜜。
都知道他是顺的跟班，两个人在微博大出圈那阵，队里也跟着闹，纯是犯贱，0人会磕到。太恶俗了，顺就势埋在他肩膀上作撒娇状，在这个赛道上他确实遥遥领先。然后顺说你们少上点网吧，今天打腿了吗，我要跟老板告状了哦。
小张闷头吃饭，心里想着顺退役了我肯定也跟着退役了。但顺真的会带我走吗？不知道，不敢想，还是不要去期待了。
他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是顺如释重负地笑了，你这么喜欢游泳，还怕你不愿意呢。就是我走了，也没人合适带着你。
怪操心的。老娘舅当多了就这样，非得放眼睛底下看着才放心。
怎么会不愿意呢，喜欢游泳，但更喜欢和你一起游泳…
这话他肯定没说出口。
办公室里加张桌子，又跟在队里似的，被顺拴裤腰带上带着。刚开始写的材料三天两头被人退回来，顺说怎么啦，我来看看。他站在旁边像挨训的小学生，特别羞愧，对不起顺哥，我没做好。但顺没训他，打开文档帮他改，没事的，你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也没用，没用也努力。这句话实实在在地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很丧气的时候会想，我留在顺身边到底有什么用呢？又或者换个问题，我凭什么还能留在顺身边呢？
不敢深想。想了会去跳西湖。
机关单位这种地方和游泳队不一样，人际关系复杂，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全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成天瞎琢磨。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他和顺的关系不一般，是走后门进来的。以色侍人这种话小张明里暗里听过几回，觉得特别冤，哪怕顺是真看上他长得帅呢？
那也算我的特长吧，是不是。
没跟顺说过，但还是传到了顺耳朵里。挺随和的人，在这事上态度很坚决，朝上面打报告，有人恶意中伤我党作风。几轮谈话下来，全都写了检讨。来找顺赔礼道歉，顺和和气气地，别和我道歉了，给小张道歉吧。
人走了顺拉着他语重心长，小祥子，有人欺负你要跟我说呀，我是你队长…不是，我是你大哥，我得罩着你呀。
还好当小秘并不像游泳一样需要天赋。有的事努力就可以做到，而有的事不能。
顺比他还高兴，笑得眼睛眯起来，可以啊小祥子，这发言稿写得也是像模像样了。很夸张地倒在他身上，诶以后当了张主任不要忘记小顺我呀。
……太抽象了，还好没被人看见。
秋天的时候，毅也退役了。
以前的队友们一起聚餐。毅说决定留下来当教练，为中国游泳尽一份微薄的力量。说完看着顺笑，向顺哥学习。
顺特别感动，和他碰杯，思想觉悟高啊，不愧是我师弟。
毅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没有，主要还是喜欢游泳。
两个人都喝了一点啤酒，所以散步回家。晚上的西湖人不算太多，偶尔路过几个穿着荧光色夜跑的市民。夏天过去了，晚风吹得很和煦。
顺突然就叹了口气。
小张问顺哥怎么了？
顺说不是，我就在想，我们这批人啊，退得都七七八八，甲鱼回温州了，蛋总留下来当教练，好像也都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做。但是你呢，你喜欢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挺认真地看着他。朋友之间的聚会，顺没抹发蜡，刘海就这么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有点像还在队里的时候。
如果喜欢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幸福。小张是个没太大理想的人。谁没做过梦，很小的时候，老师问哪位同学来说说自己的理想呀，他高高举起手，老师，我要当科学家，当老师，当解放军。后来教练问他，有没有信心拿冠军？他说有的，我要当世界冠军！再后来他发现我其实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如果不是游泳，做什么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家人健康，十四岁起陪在身边的人还在，这就是很幸福的日子了。
既然喝了酒，说些醉话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他停下脚步看着顺，鼓足了勇气，顺哥，我想过的生活，就是陪在你身边。
好长时间顺都没说话。
刚热乎起来的一颗心就这样迅速被秋风吹凉。然后他听到顺说。
顺说，不可以的。
好直白。顺是很温柔的人，追他的人排到法国。小张见过几次，他拒绝也是很客气的，你很好，我们不合适。如果哭了，还会扯张纸巾给对方擦眼泪，难怪被叫中央空调。可是现在他说不可以。好绝情。是因为担心我笨，听不懂吗？
顺说，小祥子，不要为了我，要为了你自己的人生。
晚风吹起涟漪，湿润的水汽扑了满脸。小张想，如果我也哭一下，他会不会心软呢？
努力也没用，没用也努力。爱也没用，没用也爱。有的事努力就可以做到，而有的事不能。不只是拿冠军，不只是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