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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静地入眠。面孔如瓷做的人偶,一呼一吸均匀且平稳,心跳声安宁而且有力。翔太郎来到床畔时他手中还抱着本无字书,如仍在母胎中紧蜷身躯,书本方正尖锐的四角划在身上也不知疼,反而更紧、更紧地拥入怀中。年长的搭档悄然叹了口气,心下又其实好像床头摇曳的灯一样闪烁起一些柔软,再垂眼看向眼前这幅久别重逢的画面,一时间不忍把书抽出扰人安眠。
菲利普回归后的风都一如往常地平和,但当然也时有动荡,风车轮转的同时时间也像被拉扯着呼呼地走过,半年在重逢之喜里加快脚步轻松地流淌。一切好像回到所有事发生之前,也许与亚树子初来乍到时差不了多少。风铃声依旧响动得清脆,风扇将夏季的高温熨烫得平整,欢声笑语跳出相框再次鲜活。
但发生过的一切总会为地球剜出个坑洼不平的陨石坑,再次踏足时稍不注意便会崴了脚,或者跌进一个虚无的深坑,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再爬起来。就像,早晨菲利普险些又要因为某个琐碎的小小话题作为思维列车而暴走时,翔太郎才有些过分迟缓地发现曾经相当好用的一招再也无法使用:在菲利普要喃喃自语着陷入沉思前眼疾手快地打开电台广播,然后借若菜公主那在收音机里模糊的、轻松的、上扬的语调转移他的注意力。
“……怎么了,翔太郎?突然想听广播吗?”所幸此举反而也拦住了正要发动的列车。菲利普看他手指都搭在收音机上却骤然僵硬起来,轻轻歪了歪头。
“啊、不是……唔……嗯。啊啊,委托人——上午打过电话的那个——还在等我!我先出门了!”
但上午事务所收到的来电数量实则为零。他心神不宁地走到熟悉的风面摊前,恍惚地打完招呼,又无意间听见客人的对话里若菜的消失被作为隐退公开。——但一般也不会真就处理得那么干净,一点消息都没再传出来吧?——哎呀,也许就是人家现在的生活不想被打扰呢?翔太郎头次忘了品味风面美味,又忧心忡忡地走回事务所。菲利普抬起头,眨眨眼欢迎他回家。
翔太郎知道:除却街头巷尾常听见的闲聊,一般市民最多在匿名版高谈阔论园咲家的秘谈,湮没于大火中的真相如今被过剩的无用想象力补充成一个个愈发阴谋论的都市怪谈。此前也有人谈论假面骑士的半身为何褪去了绿色,其下的解答五花八门,最后这些字符串也慢慢消隐在时间的流逝里。他偶尔看到那些无边无际的杜撰口口声声说着是亲眼所见便觉得好笑,笑完又下意识在转椅上挺直了背,悄悄拿余光去窥搭档的踪影,看见他仍然安静地看着书、唇边带笑、眼中泛光,才能感到心中的缺口的确会随着时间和陪伴缓缓闭合:但菲利普心中那个或许同样存在的裂隙却未必。
菲利普回来了。而且,作为交换的是,若菜离开了。分明是用几行印刷体便能概括的简单事实,但翔太郎迟迟未敢把这件事完整地写进每日报告,久别重逢的那天两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敲了又敲,最后还是欲盖弥彰地把第二句划掉。这张纸最终再随着第二日的、第三日的报告一起被收进文件夹里,鲜少再被翻出。
“翔太郎今天有瞒着我的心事呢。”
话音清晰到令人觉得锐利,翔太郎如梦初醒地即刻回过神来,菲利普抱着书,大睁着双眼,眉梢平平,眼神也是惯常的平淡。那样坦率的眉眼和话语让翔太郎无所适从地咽了咽口水,手也局促得像无处安放,在搭档沉默的注视之下慢慢从门口走到桌后都变得几乎像一种令人尴尬的演出,他竭力用不那么好——那么不好——的演技粉饰自己因被戳中而感到的惶惑。“啊、啊……”他尽力给予回答,然而嗓音也涩得叫喉间发疼。
“……和我说说吧,翔太郎。你说过的,难过的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承担。”
话音实在轻缓,翔太郎听在耳中,其实觉得很欣慰也很满足,这当然也成为他搭档充分学会人类感情且学以致用的体现,也就像是对他——这位被心照不宣默认的监护人——最好的表彰。然而任他再如何组织语言,心尖细微到叫人麻痒的感触该怎么总结成词汇?
“我……我——”
“……翔太郎难以开口的话,让我来猜猜吧。”菲利普把书放在一旁,走近了些,弯下腰来把面孔靠得好近,鼻尖都快要撞上鼻尖,而他仅仅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坦诚和亲昵。“翔太郎在想姐姐的事吧。”
“……啊啊……”
翔太郎下意识仓皇地后退,但搭档手掌按在转椅,执着地还打算陈述下去,大型猫科动物般几乎要将人吞噬,但满眼盛着的又只是关切、少许忧愁、一点……歉意。翔太郎怔怔望着菲利普,于是菲利普接着说下去。
“我后来又回想了一次早上的事。翔太郎想要通过姐姐的广播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但由于翔太郎是笨蛋,所以一时间没有想起姐姐已经消失了这件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翔太郎现在是在——”
先不追究某个用词,翔太郎闭上眼、推着被逼到墙角的转椅缓缓站起来。菲利普同样慢慢直起背来,身高相仿使得翠绿的眼睛能很恰好地照进氤氲起来的紫色,反光里好像融为一体,翔太郎伸出手覆在搭档面颊上,非要感受到那与人类别无二致的体温,像服下一颗必须按时按量长年服用的定心丸,才匀好颤抖的鼻息,而后开口。
“我……我很担心你觉得难过。而且、而且……”
相对而立的二人沉默很久很久,久到翔太郎的气息又被碾得碎了,菲利普才轻声说:“因为那一年里翔太郎觉得难过,对吗?”
“——你要和我告别的同时,我也和她告别了。嗯,果然是这样啊……呵呵,我是想说,果然,翔太郎是个好温柔的人啊,不忍心看到别人承受和你相似的痛苦。”
“但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承受痛苦呀。因我而起的痛苦,无论到底是因为什么,我都希望它们可以平息。所以……对我再放心一点吧。”
“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啦。”
藏在长长衣袖里的纤细指节盖上来,温热的传递使翔太郎的心绪不再那么摇曳。他看着搭档的微笑,自己张开嘴的动作变得艰难,“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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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比你幸运。也许是,远比。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也许由于焦躁混乱的大脑在那时没能很好地凝结出语言,也许由于想要落泪的冲动,也许由于从搭档身上得到安定感的感动、欣慰与喜悦都冲淡了一些忧心。现下眼前的天花板空旷、无声、清寂,让翔太郎觉得会在某时某刻轰然倒塌,这样的时刻在曾经是几乎没有的。他在心底将几个字抓起来再捻碎了反反复复地想,不断回味白天那场让他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破碎而且混乱的谈话,额间冒出细密的汗也不顾。
他想到若菜还在病院的时候,他其实不止探望过一次的。若菜每次看见他都仅是冷冷地挂着笑,注视翔太郎的脸但更像注视某块空气,然后侦探不合时宜地又在眼前放映起菲利普呆呆望着他不发一言的模样,那时候他的搭档显然也只是回味着先前读到的某本书,这视线最初也让他觉得不寒而栗,习惯之后的某天开始他也觉得这是搭档可爱的一部分。这对姐弟都是这样喜欢为目光找个随意的落点,心中的方寸盛满不为他人所知的洞天;翔太郎好容易才得到菲利普脑海的入场券,但想也知道现如今绝无可能得到若菜的。这当然是必然了。
他带了花、水果:一些常人都说适合探病时携带的物什而已。抓着塑料袋的手心湿润,如果放慢脚步便会走得虚浮,于是他加快速度沉重地走到她床边,在欲言又止之前先放下慰问品。若菜并没有看,只是依旧牢牢看着他躲闪的视线,又冷笑一声。
是来人让你来的吗?
话音冰凉到让他觉得果然是若菜。以前——是的,那恍如昨日的情形现在只可用以前来描述了——若菜也用高高在上的话语击碎过他对于若菜起初的一切想象,给他留下实在难以亲近的印象。但她同时锐利而果决,燃烧的决意和飞驰而出的列车别无二致,也因此又让翔太郎苦涩地想到菲利普。他恍惚的思绪被若菜的话语扯回来。
你不用再来了,让来人自己来找我。
还是贵族小姐颐指气使的语气,比起敌视更多只是高傲的漠然,当然了,翔太郎想,当然了,否则若菜还会用什么态度面对他呢?他稍抬起手,食指蜷起来覆在唇畔,想说什么又反复下咽,想及对搭档许下的保密约定,总觉得来人这个名字压得他肩头沉甸、冷汗涔涔。
呵,这个手势是在模仿来人吗?
原因不明的心虚让他的指尖好像被点燃似的,迅速垂下去而后在夹克上草草掸了几下,像真有火星渗进指缝里灼得生疼,翔太郎无措地扶住病床床尾,依赖金属的冰凉降温。他咬咬下唇,用很长时间酝酿,才说:如果……如果他来了,你要和他说什么?
若菜似乎对他的发问感到有些愕然,接着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漠。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对话就那样戛然而止了。翔太郎自知自己没有任何权利再问下去,久久凝视着若菜下坠的眉头,飘扬的眉梢,那轮廓和眼前菲利普上挑的眉眼重合,但他最明白的是他的搭档无论怎样都不会摆出那副面孔对待他。目光又一次轮转回惨白的天花板,他又开始品味菲利普因自己而松动的眉,以及所说的每字每句。
我觉得我远比你幸运。他又开始想这件事了。因为你仍然在我身边。……你仍然、时至今日、到现在——他加上这些重复的前缀以一遍遍温习这难得的重逢——都在我身边。但对你来说自一开始你就失去了太多,而且那些事非要重新到你身边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才愿意再次消失。翔太郎终于想得困倦,翻了个身,头被某个硬物撞到一下,因为猝不及防所以格外疼,一时间几乎叫他眼前发晕、耳边轰鸣。他嘶一声,皱起眉,捂着后脑去看那是什么,却发现原来是书——菲利普的那本无字书。……是了,他之前在这里睡着了,醒来后就随手把书放在这儿了吗?翔太郎如此猜想,本就不算多的气倒是消了大半,再怎样只能无措地摸摸后脑勺,紧闭双眼督促自己快快入眠。
可能睡一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会消失。他这样想。毕竟、毕竟……不算什么真的需要自己担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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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伊丽莎白和Queen又发行了新的翻唱单曲——”亚树子兴奋地抬高音量,“翔太郎翔太郎,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要放呢!”
“知道了知道了——”翔太郎拧开收音机的旋钮,音符掉下来像脱了手的氢气球,即刻盈盈地飞跃,然后也撞进捻着书页的菲利普耳中。所以少年应声抬头,不发一言,只是沉静地注视那发出甜蜜轻快曲调的机械。但亚树子的笑容迅速地消失,翔太郎也僵在原地,他们间的谁先颤抖着看向菲利普,然后不约而同地感受到空气凝固成冰川,从角落处开始无声地碎裂,震颤着、战栗着、被自顾自流淌的歌声冰冻。
菲利普慢慢弯起嘴角,几乎泛起浅浅酒窝,笑意与歌曲一样如此清甜。指尖在耳边圈起,另一只手随着鼓点在浪潮里浮动,不一会儿再比成一个小小爱心,整个人都浸泡在憧憬和愉快里,随之稍稍摇曳着身躯。——携手同行吧,风与你与地球。菲利普小声跟唱起来。
亚树子起初僵硬,又逐渐变得悄悄松了口气。翔太郎仍呆在原地,头次感到混杂的心绪认不清前路,可苦涩到了尽头又变成柔和的宽慰,慢慢在心间汇起。他双唇开开合合,垂下头再抬起,好不容易才同样轻轻笑起来。菲利普又忽然抱着书起身,仍然兀自注视着收音机,面上的笑容忽然敛进去,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调转方向走进车库,衣摆在空中划出弧线像蝴蝶飞走的车辙。翔太郎的心慌来得同样突兀;于是他即刻逃也似地小跑过去,追着搭档的步伐奔向那扇刚刚合上的门。
背影、背影而已。白板前搭档背对着他抬起双臂,光晕自下而上映照,微风飘起、鼓动着长长的衣摆,就像雏鸟即将振翅。翔太郎怔愣着,门外的音乐声终于停歇,但他此刻除了无言以外别无他选,看菲利普忽而就自顾自地走进地球图书馆。
“翔太郎。你想和我一起再见见姐姐吗?”
轻飘飘的话音像有千钧重,使翔太郎刚刚卸了力的背脊顿时再次紧绷,他很重地颤抖一下,立刻回想起若菜对他所说的话。那时还以为已经和搭档永别的他当然不曾许下承诺,但也的确不曾真正拒绝。菲利普也许在那时透过未修复完成的数据身躯看见那一幕,也许没有。他要不知四肢该如何安放了,颤抖着问:
“……什么意思?”
菲利普将驱动器按在腰上,另一只手则捏着獠牙记忆体,两只小手几乎散发青绿的光,因为皎洁冰凉的灯光同时闪烁着蓝,现在这好似地球一样的身躯要和他意识相连了,就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夜里他们拼合。地球之子给予他任何人目所能及的最大坦诚,正邀请他来到这颗星的最深处。他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
“翔太郎,试着……睁开眼。”菲利普的声音轻而稳,像一种宣誓。走在地球图书馆里的洁白地面像踩在云端,翔太郎晕晕乎乎地看向眼前一望无际的辽阔书架,怎样都数不尽的、汇集这颗星球一切故事的知识如原野如海洋,在他眼前平铺、展开、陈述,由菲利普和他共享。但比那更为震撼的存在位于他的背后;菲利普抓起他的手——掌心粘连的片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与搭档融合成同一个,失而复得的实感从未如此深刻——他被牵引着转过身,然后:
小摊位照片上有洋洋洒洒的水墨字,摊前林立起数个小小凳子;旋转木马如五线谱上错落蹦跳的音符,过山车轨道婉转起伏好像她的歌声,摩天轮流淌间与光碟重合,间隙里望见巨大风车的影子旋转、旋转、恒长宁静地旋转;空无一人的售票处边坐落着店铺,门口海报有一半尚且模糊,桌椅错乱地相叠。——啊,那里我还没建好。菲利普侧过头看向讶然的搭档,又眯着眼笑起来,抓着人的手心往游乐园正中心去——一团粉色绣球花沉眠于此:它巨大到相当于三两个成年男性的身形,其上缀着永不消散的清晨露珠,因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微风而呼吸。它的正前方一座小小的金色雕像伫立:若菜抓着话筒、戴着耳机,愉快地微笑。
“我给姐姐搭建了这一切。如果哪天她突然在地球图书馆中苏醒,也能自在地生活吧。这样我就不再有缺憾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永远和翔太郎一起做搭档,当两人一体的侦探,守护着大家所爱的风都了。我觉得,姐姐喜欢做电台主播,也是因为她爱着这座生机勃勃的城镇。姐姐看到这样的风都,一定也会为大家开心。”
梦幻的回忆被裹成细密的丝线,再织出望不透的厚云,覆在空旷冷寂的陨石坑里,回旋着缠绕着成为抱拥地球的大气层,再向外扩散、直到整个星系都在柔和的青色光晕里融化。难过、怀念、感动、心疼和释然逐次在翔太郎心中闪烁,被菲利普紧攥着的手心出了汗。他又想起那一天了,他们跟唱着同一支歌、向往着同一个天使般的身影,谁也没有想到梦一样的美丽轮廓被拓印出实际的名为园咲家的黑影,结成一层悼亡般的黑纱,太迟地覆在菲利普因死亡而错了位的人生,把他本来可以放心紧拥的存在也阻隔:过去的逼他把现在的留到未来。
但已经结束了。因为失去的一切都已重现,无论以哪种方式。他看向菲利普。
“……所以我希望地球图书馆成为新的园咲家。所谓被地球选中的一家,想必就是如此吧。”菲利普继续说,面带笑意,“翔太郎,现在我终于可以作为菲利普而不是园咲来人永远地陪伴在你身边了……我真的很开心。”
他慢慢转过身、慢慢珍重地拥抱翔太郎。心跳和心跳相接只在一瞬,搭档的双臂紧贴自己的身躯,视界被黑色发梢填满像风都的天际线盛满夜色。
所以你把仍可还原的憧憬铭刻在星球内里,再安心地回到人间。回到有我的人间。
翔太郎在心里默念,颤抖着抬起手回抱菲利普。
“比起担心我担心得太过头,翔太郎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比较好——因为我希望翔太郎开心嘛。所以,现在一起来游乐园玩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