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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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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09-08
Words:
10,169
Chapters:
1/1
Kudos: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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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游园惊梦

Summary:

徐马魂断鹊桥七夕中元联创存档

同名电影AU,中元节应景文,江南民国风。
假如徐马有前世,点就看徐云峰挖坟。

Work Text:

是一口上好的棺材。
楠木制成,棺盖上刻着些吉祥如意、福禄寿喜的浮雕,棺脚各处也镶嵌了铜饰,可惜如今皆已粘着一层黄梅雨季的薄薄黏土,看不清本来面貌。一旁被挖出的潮湿黄土堆成了一个小土丘,几个粗布麻衣的成年男子拿着铲子杵在一边,像在等候着什么吩咐。
今夜云多,天上月亮时隐时现,此时便完全藏在了云层后面,于是四周黑漆漆的,只由几盏人手提着的玻璃罩灯提供着光源。一阵凉风刮过,壁孔里的油灯被炸了个火花,惹得其中一个小伙计打了个冷颤,心想这份银钱赚得不容易,当初也没人说来这做工,干的是挖人老坟这种事啊,于是在人看不见的角落,微微朝那摆着蜡烛祭食的墓碑方向拜了拜。
他其实也不敢乱拜,谁也不知道主人家在做什么法,带着一个神神叨叨的老道士,一旁祭台的章法他也从未见过,可这些都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该操心的,只求这趟结束了,赏钱能够够的。
这么想着,他瞥了眼站在土坑最前方的男人,这坡其实有点斜,所以显得男人有些高高在上,黑暗中看不清具体面目,只是一贯的威严肃穆罢了。身边那位身着长袍的像是管家,拿着把手电筒先是凑近棺木照了照,而后又敛下眼皮走回去朝那男人低头问道,“爷,时辰到了,该开棺了,咱还继续吗?”
此时月亮又从云层中探了出来,于是能看到那位被喊作爷的男人双手背于身后,沉着一张脸,眼底隐藏的心思难以捉摸,一头灰白发丝在这月光下隐隐有些光辉,却也透着如月一般的冷意。
“继续。”他说。

**

咚咚——
马杰大清早扣响苏州徐府大宅后门时,一场爆裂的阵雨恰好过去,这雨淋湿了他大半的衣衫,即便现下也仍有雨水在淅淅沥沥地顺着其发梢滴落,攒起的细流缓缓淌过身上那些淤积的黄泥。
来时的路上他似乎从什么地方跌下,不仅跌丢了全身行李,站起来时连自己姓甚名谁、何来何往都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只剩下天旋地转想要呕吐的汹涌。
好在,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去处。
门内久未有人应。
马杰茫茫然地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张泛黄纸条,上面写着如今所在的地址,他依稀记得,他是要来这家园林大宅里打工的。
头仍然疼着,他揉抵着后脑勺环顾四周,正当想步下台阶确认来路是否正确时,便听见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门向内被开了条一人宽的缝。
一位身量不高却面善的男子从门缝里探出,年纪大概三十好几,见着门外来人后怔了怔,不知是否在惊讶对方过于惨白的脸色与狼狈的形态,然后试探地问了声:“马杰?”
看来自己来对了地方,马杰想,于是在弯腰问好的同时将手中带有地址的纸条递给他,“请问这上面写的是贵府吧?”
门内人一手将纸条接过看了眼收下,另一手则敞开门将人迎了进去,“是这是这,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深山出太阳,可终于是把你给盼来啦,之前说你这几天就会到,可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摔着了?行李呢?什么时候到的苏州?”
一连串的问题又惹得马杰头疼,所以他只是敷衍着回了几声,并未细细应答。
不过这人也不曾追问,只顾领着马杰往里头走去,边说他自己姓胡,来了也没多久,现在算是个管家,原本是这徐府不知多少代开外的偏远亲戚,在徐家偏远田庄里干些体力活,却突然接到信说可以让他来主家工作,可把他娘高兴坏了。只可惜他干了些日子后吧,发现还是乡下的日子更适合他,便一心想着回去,他家老爷也是个大好人,又是放人又是回去给升职的,只说在此之前得有个能来府中接替些管家活计的人便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回乡了有些兴奋,这位自来熟的胡管家一路上嘀嘀咕咕,但剩余的大半马杰也没听得太清。
一路走来,他有些被这富贵豪宅迷了眼了。
一座园林式的陈年古宅,雕梁画栋的边角已经略有陈旧,却依旧透出了昔日的辉煌,马杰跟着这位胡管家七拐八绕地穿过连廊,踏过石桥,时而广阔空庭,时而小院幽径,树木繁多处,仍旧弥漫着那股尚未散去的、裹挟着青草香气的氤氲雨气。
此等地方他应该从未来过,却也让马杰莫名感到了些熟悉,大概是苏州园林众多,风格相尽,可即便如此,这座宅子依然散发着其独特的韵味。可也等不到他仔细打量,胡管家在前头催促着喊,说家中老爷正好送完客,已经在前面等着了。
于是马杰快步跟上去,迎面见到了宅子的主人。
彼时他湿漉漉的裤脚黏在了小腿,晨风微凉,一股莫名的冷意将他往地下拽去,让他的步履越来越沉,似乎要与这宅院融在一起。
而那个男人就穿着一身新式西装,挺拔地站在石雕的月亮门旁,头发被油膏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只灰白夹杂的鬓发彰显出了点岁月的风霜,一双如鹰的眼就那么直直地盯着马杰,仿佛不悲不喜,却又仿佛犀利地想要击穿来人的灵魂。
这一眼撞去,马杰支撑了一路的精神终于还是泄了气,他再一次看到了天地倒转。

**

明明。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这个名字。
可“明明”是马杰的小名,自小只有……只有谁叫过有点想不起来了,似是很亲密的人才会如此喊,怎么会有旁人知晓。
梦里自是没有答案。
再次醒来,马杰闻到了一股松烟香,幽幽渺渺,安息凝神。
伸手摸了摸身下柔软的丝绵铺盖,马杰只觉浑身干爽,似乎连衣服也不知被谁换了一身干净的。他侧身支撑着手肘坐起,阴雨天,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并不明亮,他揉了揉眼定睛,才看见窗边侧身坐了个人影。
马杰内心一惊,差点叫出声。那人似乎已在这坐了许久,见人醒来,转过头悠悠开口,“你醒了。”
“徐、徐……老爷?”马杰还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人合适,但是,他怎么会在这?
“我叫徐云峰。”
“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兴许是刚睡醒,马杰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哦哦两声,想起自己刚还在面见主人家的,突然就晕倒可太失礼了,于是连忙起身准备道谢又道歉,却也没站稳,跌坐在了床边。男人见状站起身踱了过来,却停在了与马杰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
从马杰的角度看不到男人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沉了声说,“你晕倒了,给你请了医生,说你摔出了点脑震荡,虽然轻微,但也要躺着多休息。”
脑震荡……怪不得。
对主人家的关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马杰再次道谢,而又便问起自己工作上的事来。
但面前的男人却只是转了身作要走状,“不急,你先休息,其他的我们晚些时候再谈。”话音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马杰心中虽满是疑惑,可面对正要离去的身影却也只得按捺住,正巧此时有人也端了托盘进来。
“让他喝了吧。”门口的男人说。
“是。”

**

喝完药,马杰又在床上躺了会,不知是不是那香炉里的燃香缘故,他缓过神来后,感觉头晕恶心的症状已经被压下去不少,脑子也清明许多。马杰是个闲不住的,便出门找了胡管家说自己也能跟着干些活。
胡管家自然是好意拒绝了。马杰又问起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宴席,虽然见到的人不多,但来时偶也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像是在忙着给园子里张灯结彩。
“今日府上有晚宴,但不知道接待什么人,老爷前阵子又遣散了一大批人,大家这会估计都忙得顾不上你。”然后看了眼马杰又说,”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宅子里人太少了,你可别嫌弃,大概咱们爷是从外头留过学回来搞新产业的,做事喜欢讲些新式潮流,后来继承了这座宅子,不喜欢他大哥生前那些老爷做派,很多东西都改了,连那位皮管家都私底下起了个洋名叫什么……什么皮特,动不动就跟我们吹嘘跟着徐总接待过些外宾的经历。可惜我不懂这些,也没人给我起个外国名儿~”
胡管家笑着开玩笑,说马杰要是实在无聊,可以自己先四处走动熟悉下。“只东边的那间院子里不要去,那里老爷从不让我们进去。”他嘱咐道。

深宅大院,名门望族,宅子大得出乎马杰的想象,他照胡管家说的四处逛了逛,可这一逛却迷了来时的路,日头未出,一时连辨个方向都难。再说这宅子也奇怪,时而感觉人丁来来往往的,时而又人迹罕见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
倒是离他不远处有一人工凿出的池塘,不算大,却连接着外头的活水,汩汩水流滋养着盛放的莲花,四周则错落有致地摆着些太湖石,瘦漏透皱十分得益,想必是花了心思与代价。一旁的景观极佳处,甚至修了座八角凉亭的戏台,马杰放眼望去,隐约看见亭脚连着湖石的地方种着两颗芭蕉,叶下似乎站了个人,于是大喜后走了过去。
空中刮来一阵凉风,看样子阵雨又要下了,他给赶紧回去才行。
“您好,请问这边葳蕤轩怎么走?”马杰还记得自己先前休息的院名。
那人一身圆领长袍,侧身站在那湖石之上,跟马杰隔了道水汽激荡的碎石溪涧,不知是雾气浓还是怎的,竟看不清具体面貌,只依稀瞧见身量与自己一致,但似是也在哪淋过些雨,浑身透着些湿气,见有人问话也不应答,只出神地盯着湖面。
马杰揉了揉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不知是不是摔一跤把眼睛也摔糊了
马杰便只能再次开口,“我是今日新来的管家,请问您是?”那人似乎有些慢性子,半晌后才语气诺诺,“我是……我是这的管家。”
也是管家?
马杰于是又问了遍去处,此时青年才摇摇伸出一臂,指了指远处的方向,“回去吧。”
于是马杰朝那方向走出一小段,左右观望觉得大抵是了,刚想回去道个谢,猛一回头,那男子却又不在了。
天还阴着,大夏天马杰打了个冷颤,可风雨欲急,他来不及深想便走上了回路。

**

夏日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回程的路上,阴云竟是又有些散了。
但马杰刚放缓了脚步,一个不知道从哪疾跑着冲出来的小姑娘撞上了马杰膝盖,然后跌落在地,马杰看过去的时候,小丫头也正双手撑地,两个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马杰,竟是忘了哭。
马杰见这丫头嫩嘟嘟的一张脸还挺有眼缘,于是伸手想要将人抱起,刚弯下腰,却被迅速走近的来人抢了先,一把将人抱上了肩头。
是徐云峰。
他身边跟着的年轻人,似乎就是提到过的那位皮管家,那人乍见自己仿佛还吓了一跳,而后才回神站在了徐云峰身后。
“你好些了吗?”徐云峰转过身询问。
“好……好些了。”马杰躬着身回,不知为何,没回见到这人总是有些莫名的心颤紧张。
“这是我大哥的孩子,我送她回去。你往后……就跟着我当助手吧。”然后示意了身边人一眼,“皮管家一会带他来书房。”说完,便带着小姑娘转身往东边走去了,只是小姑娘的眼神还在绕过徐云峰的后背不停地盯着马杰。
马杰应了是,一边又偷看了眼这皮管家,发现这人也正好转头看向自己,只是眼神游移间总是流露出一丝警惕。
是怕自己抢了他得力心腹的位子吗?
可惜这些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马杰只得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可这一笑倒是让其离去的脚步更快了。

走出院子,徐云峰才冷淡地张口问身上的人。
“你见到他了?”
小姑娘并不习惯这人的怀抱与气息,几欲落泪,只能怯生生地回:“他像怀表里的舅舅……可是他身上好凉。”
“妮妮,方才的事不许和你母亲说,不然我就让你们滚出徐家。”
被叫妮妮的小姑娘咬着手指闪烁着点泪花,眼里又是忿气又是惧怕,最终只是在骇人的气氛下点了点头。
到了地方,徐云峰将小姑娘放下。
屋子里的女人抬了抬眼皮,同样是冷淡的话语,“倒是稀客,平日不见你来。”
“我来做什么,你跟他又长得不像。”
女人啧的一声,将手中正在调试琴弦的琵琶放下,她原是唱昆曲的,可自那以后,她除了被喊去宴席便不大开口了,烦闷的时候,反倒学起了当地的评弹小曲。独唱,便只能这么唱。

**

回到院子里,胡管家正好也在,想起方才遇到的小孩和那东边的方向,心中总不免泛起一丝好奇,于是问道,“那东院里边是还住了人吗?我之前遇到了一个小丫头,似乎正是……”
那胡管家从梯子上爬下来,看了马杰两眼,状若严肃地说,“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马杰于是耸耸肩,不敢再提了。
可没过两秒,那胡建林又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那边住的,好像被叫做五姨太,平时哦都深居简出的。”
“五姨太?那我们老爷可是还有其他夫人。”这个时候,富贵人家三妻四妾还是常有的。
“听说早年间有过一位,离婚了,后来就没再有过。”
“既然没再娶妻,那是……”
胡管家一副要开始说些豪门秘辛的样子,声量放得更小了,“那位啊,据说原来是咱老爷的大哥——就是从前这座宅子的主人从得月楼赎回来的五姨太,后来换了咱爷当家做主的时候 ,原先的家眷都妥善在外安置完了,只这位留在了原处,仍是按照从前的待遇伺候着。”
可马杰并没有多少时间与人探讨豪门秘闻,很快皮管家便来接了人,只是仍有些疏远着马杰,行进间始终与人隔着一段距离。
书房内,徐云峰坐在那张红木书桌前看着文件,马杰目光扫过房间,古色古香的家具,墙上悬挂着些字画,却也挂着西式的钟表,却布置得恰好好处,并不显杂乱。
“你之前信里说过,你想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徐云峰并未抬头。
“我……”马杰想不起来什么信,但这确实是自己心中所想。
徐云峰忽然抬头,目光锐利,似乎洞察了马杰内心的尴尬,“医生说过脑震荡的后遗症会有失忆,你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也正常。”
徐云峰似乎正忙,问完这句,让马杰在一边的椅子坐下,便没再有下文。
马杰局促地坐在一边,唯有房里燃着的那日闻见过的松烟香,让他略有安定。旁边茶桌上几分报纸,是徐云峰说可以翻看的。
“我最近想要开办一家新的公司,但是还没有想好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徐云峰突然问道。
马杰一时愣怔,不知这是什么测试,捏紧了手手中报纸的,头版正印刷着些类似“众志成城,天地人和”的标语,一时情急,说道,“众和……?”
徐云峰缄默不语,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马杰等不到回应,索性就这么看着徐云峰工作。
男人手中的笔不曾停歇,专注的眉头微微皱起,时间快速流去,到黄昏竟是出了点太阳,一点黄晕斜斜地透过窗棂洒在徐云峰的肩上,马杰看着看着,倒是有些入了迷,先前心中那股莫名的心悸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于是马杰也没有看到自从自己闭上眼后,男人的目光就再未从他的身上离开过。

**

等到被徐云峰的手抚上额头,马杰才发现自己头又疼起来了。
“你有些发烧了,回去躺着吧。”
“可是听说一会还有席,我想着也能……”马杰倒是记得这个,总想帮上些忙。
“回去吧,晚上你不必接客了。”男人的话里是不容置疑。
于是马杰又闭眼在床上躺了许久,浑浑噩噩间,并未听见什么宾客喧哗声,但远处张灯结彩的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影影绰绰,直到忽然听到远处有些悠扬的歌声。
过了会,马杰恍惚地坐起身,披着衣服走出了院子,倒也没往席间走,而是循着歌声的来处走到了院前,也没进门,只是坐在旁边石阶上细听。
门前的墙角还有烧过的纸灰,马杰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中元节,只是也来不及思考怎么中元节还有人办席,思绪很快便被歌声勾走了。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一句唱词唱了许久,婉转哀泣,等反应过来时,马杰的手已经跟着打上了拍子,仿佛这样的唱词他也唱过许多遍。
自古以来,越是不让人去的地方,似乎越是有着吸引力。等马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院内。
院中的戏装女子并无装扮头脸,只披了一身水袖外袍,扮做那杜丽娘,神情哀泣,声调婉转,然而这幅神情,却在她见到来人之后在脸上定了格。
而后转惊、转喜、转为带着几分慌乱的叫喊。
后来的事,马杰的记忆又是杂乱无章,只记得那原本优雅的女人跑过来抱着自己,眼泪糊了她的脂粉,马杰想抬手给她擦擦让她别哭,手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后来又来了许多人。
徐云峰也来了。
可是他怎么穿着这样一身奇怪的衣服。像是喜服,是了,这该是他的婚宴,可新娘又是哪家大小姐?他想不起来了。为何面前会有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马杰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从自己眼中涌出来的,也是泪吗?一股莫名的悲伤汹涌得堵住了他的呼吸。
你想不起来许多事了。男人接抱住倒下的马杰说。我真正与你相识,也是在一场像这样的宴席上。

**

当年,徐云峰一路舟车劳顿、晃晃荡荡从英国留学归来的日子,也正好撞上他大哥的六十大寿,于是寿宴和接风宴并了一起,准备办得热热闹闹。
徐府正门,家中一位姓托的管家接待了他。和被这些年食色掏空的徐家大老爷不同,彼时虽然不算年轻但仍一头黑发的徐云峰,彰显着的是真正的成熟干练。他原不过是这家妾室生的幼子,只是书读得好,早早便离了家,后来又有机会出了国,辗转几年在外,经历了结婚、离婚,等到今日再被安排回乡建设时,又变成孤零零一人。此时家中也早日双亲俱亡,由那位嫡出的大哥掌管着全族事务。
面对风光归来的徐云峰,托管家的态度有些微妙,而徐云峰也接受了这份流于表面的谄媚。
倒是那管家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年青人,缩在后面不大起眼,只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用上的是苏州顶好的绣工,在跟着向人低头问好。但徐云峰也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到的时候已是下午,与大哥一番寒暄完,只是回房稍作安顿,府中丫鬟便来传话说宴席开了。
于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拜完寿又来向徐云峰敬酒的人络绎不绝,道贺的有,看热闹的有,寻求合作的也有。徐云峰在国外学的是商科管理,当时的伦敦即便是受了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可依旧是是全球金融中心之一,反之国内,出了这宅门,仍是风雨飘摇,动荡不安。
类似的社交场合徐云峰早已是见怪不怪,从西式换到中式,内里也还是一样的争名逐利,只不过如今徐云峰也是这皆为利往中的一员罢了。
酒过三巡,宴席正酣,伴着悠悠扬起的丝竹之音,一男一女从连廊踱步经过,站定在花园的凉亭一角,唱起了昆曲,眼波婉转,曲调悠长,正是一齣《惊梦》。
“没乱里春情难谴,蓦地里怀人幽怨……”
这大概就是今日宴席的重头戏了。
半身飘零久,多年未逢音。徐云峰的母亲,当年也是会唱曲的。他眯着一双眼,斜靠在红木靠椅上,轻轻在扶手打着节拍,像是沉浸在这久违的乡音之中,而这靡靡之音,似乎也把徐府墙外的风雨都给阻绝了,尽管只是似乎。
在徐云峰看来,这杜丽娘自是唱得是极好,声调婉转如丝如缕,一颦一笑更是牵动着在座各位的心弦,至于这柳梦梅,扮相也是极佳,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功底……可再看,却觉得这小生眼熟。
半晌,徐云峰不禁伸手揉了下额头轻笑,原来竟是白日里见的那个小管家。
只是这个如今眉目流转,风采照人的柳梦梅,与白日所见的唯唯诺诺不太一样,不,简直是太不同了……有趣。那时的徐云峰已经喝了太多酒,于是目光追随着戏中人的步伐,看得久了,竟有些恍惚。
一折唱罢,戏中人悄然退场。此时夜色渐浓,徐云峰又喝了两杯酒,起身沿着花园小径朝某个方向走去,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了一片银白……

**

咿咿呀呀的丝竹声渐渐淡去,仿佛已经在这座经年古宅中飘过了许多岁月,如今倚靠在榻上的马杰也悠悠转醒,说道——
他想起来了。
这宅子,他确实是来过的。
当年,他在得月楼唱牡丹亭的姐姐被徐大老爷看上,赎进了徐府。那时他俩正当红火,可乱世流年,女子青春易逝,即便现下是众星捧月,宾客皆贵,又能倚赖多久呢,嫁进大户人家做妾,享荣华富贵,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但他姐姐唯一的要求,就是带上他这个相依为命的弟弟。
其实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不过是从小当流民的逃难路上遇上的,后来一起进了戏班子,当起了搭档,她要唱杜丽娘,他就给她搭柳梦梅。
姐姐做了五姨太,可马杰又不是个女人,养在这深宅大院日日跟女人待一起到底扎眼,于是便给他安排跟在大管家后头学着管些人事往来。说是管人,也不见得能做得了多大的主,反倒时常被安排一堆杂活,可他毕竟寄人篱下,为了姐弟二人的生活安定,也学会了处处当个老好人。
落在众人眼里,便是这人明明站在台上的时候还略有风采,脱下戏服,倒显得乏味无趣了。
但徐云峰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这个接受了一圈西方思想教育才回乡的青年才俊,似乎对当戏曲票友颇感兴趣,虽然在府外另有住处,却仍是常常往本宅跑。
不方便与五姨太一道,于是就经常到后园拉着马杰一起,有时候为了跟徐云峰搭戏,马杰也会反串下青衣。一来二去,两人倒也熟络了,尽管这熟络中,徐云峰仍是那股子高高在上的矜贵,马杰仍是那对待主子般的谨小慎微。
那天他给徐云峰倒茶,眼前的人不动声色地问他圆领下遮着的隐隐青痕是什么。
马杰没能说出什么。如何说呢,这等腌臜事。近年大老爷成了个被鸦片掏空了身体不中用的男人,召人过夜的时候,与其说是在欢爱,不如说是在虐待。马杰抱着哭泣的姐姐细声安慰,再下一回,便主动替他姐姐受了打,那人似乎也觉得男人更有劲些,此后便次次少不了马杰。
时间久了,下人间眼神暧昧,可二人也只能紧紧相依,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躲避班主责罚的日子。好在大老爷似乎对男人并不感兴趣,于是只是落了满身青痕,只他姐姐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哭诉早知今日,不然当初舍了这满园富贵,他俩搭伙过日子算了,可刚开口边被马杰堵住了话头……
马杰到底还是沉默着,他以为徐云峰会说什么,但其实他只是抿了口茶,什么也没说。
就仿佛也从来没听过那些传闻。
可那年生日,全徐府也只有他姐姐会过问一下的生日,马杰被徐云峰一路托着手臂穿过花园草径,引着去拆了他的礼物,他第一次见到一种叫奶油的东西,徐云峰教他讲英文,happy,是快乐的意思,就比如说,我俩现在一道,便是快乐、是赏心乐事。
徐云峰带上了门,问了他的小名,于是马杰也就失了神、发了梦,惊了魂、仿佛自己真成了那杜丽娘。
睡去巫山一片云。
可徐云峰到底不是柳梦梅。
有时候伴随着屋里的熏香,徐云峰从汗湿黏腻的马杰身上起来,会饮干特意摆在一旁红木圆桌的凉茶。马杰在戏班子看人多了,知道这人看上去气质儒雅,待人和善,可在他院子里放松下来的时候,眼神里也偶尔会透露出平日里暗藏着的、刀锋一般的野心。
大概是徐府如今外表看着仍光鲜亮丽,用度奢靡,实则却早已积重难返,勉力维持,连偶然撞见过托管家倒卖府上物件的马杰都隐隐感受到了,被大老爷有意提防、却借着马杰经常出入徐府的徐云峰不可能一无所觉。
他只是被那股安静燃烧着的火焰烧着了,那股子仿佛要力挽狂澜的劲是马杰从未有过的,虽然,马杰幼时学戏也刻苦,因为他得唱出来,唱出来才能有活路,才能保护好珍视的人,但也仅此而已。而徐云峰是要干大事的人。
茶饮尽了,徐云峰起身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立领,马杰见状也将一边衣架上的长大衣递给了他,随后将后窗开了条缝,将屋子里浓烈的情事腻味统统逼散去,只余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欲气息,淡淡的,不知还将继续勾扰着谁……

**

房内的松烟香却愈发浓郁了。
马杰站起了身,他记得他们之间,当年似乎并未善终,他抬起自己的手,他明明——早已经踏入黄泉了。
他朝着香炉中的袅袅青烟望去,怪不得他觉得好闻,原来这香,是定魂香。
那早前喝的药,也不是真的药,先前见过的“人”,也不过是……
徐云峰却不顾青年的愣怔,只穿过烟雾握住了他的手,冰凉、滑腻、阴冷,和当年永远热乎的身体到底是不同了。当年徐云峰因与马杰的事被大哥叫去,被问道这样的男子随处可见,到底有什么好的,不如早早寻个门当户对的娶了亲,也好有个助力。但他只记得自己说,温香软玉,大哥不懂得如何享用,还是由自己来调教吧。那男人自然没太为难他,甚至,徐云峰从他的眼里能看到,自己的浪荡行径已经取悦了面前的人。
随后他暗地里谋划着篡权之法,马杰帮了他许多,可也轻易地背叛了他。
就为了那偶然怀上徐大老爷种的姐姐,那老不死的拿一尸两命胁迫马杰,反给徐云峰设了局。
后来,在那场兵荒马乱的宴席上,马杰狼狈地跌跪在屋外的大雨中,徐云峰那张大手箍住他的下半张脸,迫使人抬起下巴,质问着“你所谓的情意与忠心……就只有这样?”
徐云峰的怒气是不显的,是冷静的,仿佛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徐云峰的能量,大老爷递上去的举报信不能说没有用,却也撼动不了太大的局面了。徐大老爷无论是身体还是别的,都不过是最后的强弩之末与回光返照了,想必是五姨太偶然的受孕给了他最后的错觉,以为自己的雄风还能在大烟的支撑下苟延残喘。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快要娶亲了吗?”被呛出的眼泪混着雨迹,马杰却突然倔强起来,盯着徐云峰。
“那是假的,不过表面应酬和障眼法罢了。”
“可你从未没告诉我。”马杰想,仿佛一直以来,他从来都不是需要被解释的对象。
“你不是也没告诉我吗?”徐云峰咬牙道。
是啊,事情到了最后,竟是谁也不信谁。
但到底是马杰自己背叛了他,他没什么好说了的。
最后,徐大老爷被迫签完所有的章程便一命呜呼,他的配合,只能算是给自己的嫡亲子孙做的最后一件善事了。他只是仍不甘心,自己到最后竟然被这个戏子生养的踩在了头上。早知今日,早年的打压就该彻底让他走不出去。

没多久,徐云峰成为了这座宅子唯一的主人。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另购了一座宅院,遣了所有的亲眷搬了去,算是仁至义尽。搬家那日,外头熙熙攘攘的咒骂声徐云峰充耳不闻。
他只是静静看着身下被关在自己院内的马杰,青年脸上红潮涌动,并没有太过挣扎。
徐云峰很满意。
他惩罚了他的背叛,也原谅了他的背叛。
至于那个足以让眼前之人选择背叛的女人,还在原来的宅院,只是再想如往日般亲密是别想了。
徐云峰原本是无所谓这座宅子死活的,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个徐家的象征,他要的从来都只是那份背后的家业,他既想改革,重新造一座西式洋房便是。甚至他原本也没那么爱听戏的,他因为生母受到的唏嘘已经够多了。
他只是利用了马杰,尽管这份曾经隐含的利用,马杰至死也未能参透所有。可也正因为马杰,他突然想要留住宅子,留住这抹旖旎的梦。
可马杰彼时的温顺,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曾经经年的虐打,周旋的疲累,郁结的心绪,一场大雨竟足以给他落下了病根。虽然最致命的,是他自己的隐瞒。
于是等到徐云峰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病入膏肓,无以为继,到最后痛苦如万只蚂蚁噬咬,只能在徐云峰不忍递来的悠悠烟雾中,获得几分安宁。
在那片刻的安宁中,马杰曾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徐云峰,我们之间原不过是这寂寞空宅中的欲望驱使,谈不上多深的情分,如今都这样了,何不放过彼此。”他自是知道这段日子徐云峰在外的暴戾行事与几乎耗尽人脉的求医问药。
但那个从背后托抱着他的男人一言不发,马杰便转了话题,说若是还能有几分情分,能不能看在他面子上,照顾好自己的姐姐。
他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于是徐云峰仍是沉默,可马杰知道他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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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已燃尽了。
不知为何,马杰现在再回想这些,只像是在看前尘往事。
但,“你今日又是为何……”马杰浑浑噩噩,却也知如今的处境,是面前这个男人一手主导的。
不过经年历练的徐云峰面上已看不出喜怒,他只是从书桌上拿了一根红线,在马杰的手腕牢牢系上,又拿了杯掺了香灰的酒,趁马杰走神的空挡,灌进了他的嘴里。
放过他?怎么可能。
马杰去世后,徐云峰曾改了宅中许多的布置,惟有那些戏台还保留着,那是他的经年旧梦。
他曾看不惯这片土地上的诸多陈旧做派,却又难以自控地沉溺于美丽与丝竹编制出的温柔乡,他想起自己早亡的母亲,想起马杰。
建立了新帝国的徐云峰自然是风光的,除了晚上永远闭不上的眼睛,和那些一日多过一日的花白发丝。
他突然意识到,他曾经炽烈的情欲是真实的,他如今的爱恨也并未掺假。
于是他请来了道士,挖了坟,做了法。
有人说他妄念太深,恐要折寿。但他什么时候怕过这个。
他只是说,“你曾说……我俩之间只有欲,没有情。可是你还是来了。”那老道士说,若是有念,他会来。
所以徐云峰等,从黄梅等到中元。
“来了又如何呢,我几乎要忘了你。”马杰淡淡地说,人死过一回,似乎对人的爱恨都消散了许多,又知唯一的姐姐与幼女还活得好好的,似乎也够了,“况且人死不可复生。”
徐云峰却不甚在意,只念叨道,“我最近经常会梦见你。”
他梦见的是后世的马杰,梦里他们身处玻璃构造的高楼大厦,那是在繁华英国都未曾见过的气派,马杰仍站在乌泱泱的人群最后,仍旧是那样低头哈腰。他也会穿着西装,也会脱下西装,他梦见他们仍是抵死缠绵。
徐云峰要的不是今天,他要的是下辈子。
那胡建林能到徐云峰府上当管事,不过是大师让他找齐几个生辰八字的人选,这些都是下辈子可能会在他们二人之间有所关联的人,必须让他们今生见过面,来日才好续了缘,一线牵一线,两人才能有更大的机会再续前缘。
为此,徐云峰换掉了府上所有曾见过马杰的人,办了一场没有宾客的婚宴。徐云峰还记得刚胡建林看到那人牌位时的复杂神情,似乎还想跑过来通风报信。跟一个死人。
但那又如何呢?
已经礼成了。
徐云峰仍是捏紧了马杰的手,看着这个一脸惊讶的身影随着烟雾淡去,到最后,青年逐渐模糊的脸上连惊讶也没了。
罢了。——是马杰徒留的一声温柔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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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还映在我眼中
怎么转眼旧了
明明含在我的口中
怎么还没跟你说
明明握在手中
明明
——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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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X大校园春招会,席间C位众和集团的展位称得上颇有牌面。
这家近几年趁着经济势头迅速扩张的公司前涌满了学生,到处是叽叽喳喳,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宅男青年,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简历终于挤了进去。
页脚已有些别捏皱的一份简历被递在了桌子上,HR懒洋洋地看了眼,一边翻着一边念叨:专业倒是符合……实践经历也OK……那你先在这名册上登记一下吧,合适的话我们会再通知你去公司面试的。
好嘞,青年咧着一张嘴点头笑道。这当然不是他第一个递出简历的摊位,但却是他最想进的那个,虽然看这架势比较渺茫,但说不定呢。
于是他在那张印有众和集团蓝色logo的花名册上端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马杰。

注:《明明》为电影《游园惊梦》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