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s: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9-01
Words:
6,913
Chapters:
1/1
Kudos:
4
Hits:
50

【杨叶】永恒的冬天

Summary:

好像一直是冬天,冬冬。
旧文存档。

Work Text:

好像一直是冬天,冬冬。

叶文洁望着病房的天花板,病房很新,天花板还是一片洁白,这洁白让她想起东北的雪后的原野,阳光透过窗户投下金色一片,随着光影变幻能看到一天时间流逝。太阳渐渐消隐在楼群中,只余殷红一点,房间里有些暗了。
灯被一下子按亮,她看向房间入口,“小汪,是你来了。”
“叶老师,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汪淼放下手中的袋子,是一袋苹果。
“挺好的。”叶文洁轻呼一口气,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容。汪淼扶她半靠在枕头上,仅仅坐着,她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小汪,帮我把窗帘拉上吧。”汪淼走到床边拉上窗帘,叶文洁看着最后一点夕阳的火熄灭在窗外,她也已走到了人生的日落时分。

好像一直在过冬天,在病房的寂静里,过去的一幕幕总是浮现在她眼前,林场里伐断的巨木倒地激起一蓬蓬雪,滴水成冰的审问室,还有红岸基地,覆满积雪的清晨。那是很漫长又很短暂的一生,好像只有摁下发射按钮的一瞬,相比这一瞬,剩下的都很平淡、很陈旧,只是普通人的一生,掩埋在过去的雪里。
可是现在呢,光线终于到了渐渐消隐的时刻,周围的人也一个一个离开,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突然显出第一次见杨卫宁的时候,她很少想起他,也许是汪淼带来的苹果香气,那时候杨卫宁也提一袋苹果,笨拙地向她打招呼。
那时候也是冬天吗?冬天也有苹果吗?
说来好笑,她进入红岸基地前和杨卫宁并不算熟悉,话也只讲过这样一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记得这样清晰。后来她和杨卫宁说起来,他却讪笑着似乎已记不清了。
那时候她父母还在同一所大学教书,她没上大学,在房间里写作业,台灯刚换的灯泡是暖光,照得书页上泛出淡淡黄色,她无心解题,那对她来说有些太简单了,便悄悄侧耳听客厅里的谈话声。
那是杨卫宁第一次来叶老师家拜访,叶哲泰带的新一届研究生。读研究生,那她还需要读很多年的书,叶文洁心想,高中毕业了要读大学,她大学毕业了还要不要读研究生呢?如果研究生毕业了,像她父母一样,在大学继续做研究教书,似乎很有意思。现在想想,她在大学里待得太久了,没有嗅到时代的风气。
叶哲泰把杨卫宁迎进客厅坐下,叶文洁听到厨房水壶烧开水的声音,绍琳便去倒茶,热水流进茶缸,发出细小的水声。客厅里杨卫宁拘谨地应答着叶哲泰的问话,聊些研究选题,坐了一会儿,许是尴尬了,想起手里这提苹果,他便急匆匆去洗苹果,无意走到叶文洁房间来。她记得杨卫宁高她许多,她还在上中学,杨卫宁看起来已经是很成熟的样子,他尴尬地点头问好,她也只是像面对所有陌生人那样,沉默地点头回应。
杨卫宁带来的苹果他自己一个也没有吃,他走后,绍琳切好一个端到叶文洁的房间里,她拿一块,很甜很脆,带一些室外的凉意。那时候她的父母只有争论,没有吵架,她几乎忘了,她原来曾经有过家庭。

所以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总希望在杨卫宁身上寻找到那个还有些拘谨的、尴尬的,带苹果和她一家分享的年轻学生,他是她少女时代最后的旧识,还带着梦想破灭前的残影,那是她刚进红岸基地时候的事了。
叶文洁回忆红岸基地,她是基地里多余的幽灵,又是唯一一个希望在基地里待一辈子的人。那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在雷达峰的观测台徘徊。从雷达峰的观测台望下去,正是她曾经劳作过的林场,每天都有几百年的古树倒下,现在只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缩成小小一片,积雪落下覆住树木的骨殖,风声掠过如同挽歌。
来红岸前她已死过一次,她看着父亲的躯体轰然坠地,如同林场的树木,坠落的余响仍在她耳边回荡,来到千里之外的东北雪原也无法回避,同样的悲剧总在重复上演。她在前往红岸基地的飞机上睁开眼睛,心想,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吗?黑暗、风声和大雪,她本以为天堂是大学课堂的模样。可她没有死去,只是成为了红岸基地的幽灵。
直升机上再见到杨卫宁,她很难把他和她认识的那个年轻大学生联系在一起,绿色的制服带给她潜意识里的恐惧。现在想想,她那时披的棉大衣,长得几乎拖到地上,那是杨卫宁的衣服。
她和杨卫宁没有成为朋友,她完全找不到那个年轻学生的影子了,他只保留着上学时的严谨的性格和扎实的理论知识。她自觉地和他,和所有人保持距离。说起来多少有些令人失望,杨卫宁本该是最信任她的。
她一再地申明想永远地在红岸待下去,永不返回真实世界,她喜欢在观测台上俯瞰洁白的雪原,远离人世间,没有成分、历史、路线和派别。杨卫宁总想着有一天她能够离开这里,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她不想在现实的引力中坠落,她想融化在雪中。
最终还是杨卫宁帮她留在了红岸基地,叶文洁不禁微笑,他们就是从那时开始走得近了。杨卫宁不像雷志成急功近利地出成绩,不像基地里其他研究员千方百计找法子离开,是为数不多,或者是,唯一能和她踏踏实实谈工作、谈研究的人,这是她仅有的谈资,过去种种已是昨日死,她的理想找不到附着的目标,只好投注在工作中,倾听遥远星海间的回声。宇宙是座空荡荡的宫殿,仰望穹顶,她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孤零零一个人。

杨卫宁求婚的时候,叶文洁已经做好这样孤零零过一辈子的准备,那时候,她以为对太阳发出的信号,永远也不会收到回音了。
求婚那天,太阳也许是很好的,就像今天一样,她极偶然地和杨卫宁一起在食堂吃饭。饭后,杨卫宁陪她走回宿舍,他和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在她身侧,她后来意识到,他高她许多,每一次都迁就着她的步子,刻意走得很慢,踩在新落下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果她能回头看,能看到两人的脚印并行留在雪地上,一路走过来。
走到叶文洁宿舍门口,杨卫宁仍踌躇着不去,他没头没尾地问:“文洁,你来基地几年了?”
叶文洁停在门口:“嗯,四年了。”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杨卫宁声音梗在喉咙里中断了,他随即深吸一口气,“考虑一下和我结婚。”
她好像第一次认识杨卫宁,雪后初霁的阳光照在杨卫宁脸上,像很多年以前杨卫宁第一次到她家做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杨卫宁脸上一样,她回忆起那个有些手足无措的大学生,像和她第一次打招呼那样,故作平静地说出求婚的话。
难怪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她从来没想过在失去一个家庭后,还能再次拥有家庭。
叶文洁突然有些明白杨卫宁一再问她,确定要留在红岸基地时的感受了。她的躯体坠落在地上,灵魂被放逐在宇宙间,不剩下些什么了。她反问:“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吗?”
“是。”杨卫宁语气坚定了很多,阳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着明亮的白光,叶文洁越过他的眼睛向天空看,天空明亮一片,阳光掩盖住漆黑的宇宙和遥远的星星。
叶文洁沉默着没有回答,杨卫宁便说下去:“如果你愿意,我立刻打报告申请。”
叶文洁仍记得她父亲对杨卫宁隐隐的不满,和她、她母亲直白的赞许,“我的成分不好,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叶文洁打开宿舍房门,房间里黯黯一片,她迈进房间,回身准备关门。杨卫宁仍站在门口,“我仔细考虑过,我不在乎。”他低头看叶文洁的眼睛,“文洁,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担心在思想上犯错误,叶文洁回答:“好啊。”
叶文洁也没想到自己答应得如此轻松,杨卫宁是个好人,任谁看来,和杨卫宁结婚,对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好与坏,在她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之后的一切很平淡地发生了,打申请、领证、结婚,婚礼就办在基地的食堂,没有礼服仍是日常穿的军装,没有宾客只有基地的研究员和卫兵参加。婚礼上雷志成喝多了酒,不顾忌一旁的叶文洁,拉着杨卫宁一个劲儿摇头,“老杨,你昏了头,不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杨卫宁说了什么叶文洁已经忘记,也许糊弄醉鬼没有讲什么话,也许说了他不再是总工程师了,不用考虑前途了。
简单的婚宴散后,杨卫宁同叶文洁一起走回他们的新家,像之前每一次他陪叶文洁走回房间一样。冬夜的冷清空气,冲淡了婚礼上的嘈杂和混乱,人声灯火留在身后,头顶是无垠的星空,他们行走在孤独的宇宙中。
叶文洁习惯性地仰望星空,今晚没有月亮,星星碎钻般散落在深蓝的夜幕中,仿佛被封在冰中,闪烁着洁白的光,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枚冰冷的眼睛,几万年间注视着空空荡荡的宇宙。
叶文洁察觉到杨卫宁牵起她的手,他的手心是温暖的,他们并肩站在雪地中,一起看星星。
“你看,今晚的星星,繁繁密密地挨在一起,多好看。”
“是啊,多好看。”她的肩膀挨着杨卫宁,星星看着那么近,在人的尺度上,却是不可想象的遥远。
那是1973年冬天的事。

“叶老师。”汪淼递给她苹果,她尝一口,尝到了熟悉的味道,甜味来自她早已远去的少年时代。

 

再后来杨冬出生了,她是出生在冬天…不,是在夏天。
叶文洁还记得她从昏迷中醒来,护士抱着小小的一个女孩儿给她看,女孩儿的脸颊红润而柔软,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她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全新的世界。“这是你的女儿呀。”护士说。这是她的女儿,好像一颗新生的卫星,绕着宇宙中孤独的她。
孩子叫什么名字?叶文洁没怎么迟疑,在出生登记上写下了“杨冬”。
她教杨冬写字,教杨冬写自己的名字,她看着杨冬小小的手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在洁白的纸上写下“杨冬”两个字,小孩子握笔无力,留下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好像一串小小的脚印留在雪地里。小小的杨冬指着字,逐字念道:“杨、冬。”
叶文洁摸摸杨冬的脑袋,“写得真好。”她指着字解释,“你姓杨,名叫冬。杨树的杨,冬天的冬。”
“那为什么,”杨冬眨着眼睛看叶文洁,“妈妈姓叶,和我不一样呀?”
“你父亲,”叶文洁看向窗外,雪细细地飘下来,落满窗台,“他姓杨。”
她想起杨冬从未见过的父亲,杨卫宁应该会是个很好的父亲,既有叶哲泰知识分子的涵养,又有合时宜的世故。她自己在二十多岁时失去了父亲,而她让杨冬在出生前就失去了父亲。
在红岸真空般的平静中,过往的痛苦仍在灼烧着她的心灵,她看着大兴安岭的林木一片片剥去,留下赤裸裸疮痍的土地,她等待着地球外的审判,为了这场审判,她已经牺牲了丈夫,也将牺牲女儿,她已经牺牲很多。现在想想,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在她的梦想中,杨卫宁牺牲的是生命,杨冬,还未出生就牺牲了父亲。
“那‘冬’呢?”杨冬又问,不等叶文洁回答,“我知道!我一定是冬天出生的。”
杨冬明明出生在夏天。“这里一年要过半年的冬天,不过呢,你出生在夏天,”她看杨冬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我和你父亲是在冬天结婚,也是冬天有了你的。” 脑海里浮现出1973年冬天,结婚时拍下的照片,照片最后的“冬”。
“那我也算是冬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怀上杨冬的那个冬天,她永远不会忘记,每每午夜梦回,仿佛还在发射台上,刚刚向三体世界回复消息,手指尖上还残余着发射钮冰冷的余温,她惶然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基地的警报声尖锐地刺破寂静,世界像玻璃一样破碎。她就从梦中醒过来。月光从无遮挡的窗户透进来,照亮她和杨卫宁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他一无所知地对她微笑。
她的女儿也同样一无所知地降生在这个世界,她看着天真的、稚嫩的杨冬,触碰无瑕的雪,聆听风吹起松涛的浪声,风里带来树木的味道,她在洁白的桦树皮上涂抹森林、房子、阳光、山峰的颜色。可这个世界,她早已献给了地球外的主宰。

八十年代平反以后,她独自一人带着杨冬离开红岸,临走前,她带着杨冬在天线下拍照,山顶上风很大,怕杨冬受寒,她给她裹紧围巾,小小的杨冬,在天线下显得那么渺小,她抬头看,抛物面几乎遮挡了视线里的整个天空,曾经一整个红岸基地都围绕着这个巨大的发射天线,也是从这里,人类向宇宙,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可是向下,看大兴安岭绵延的群山,发射台又不算什么了,那么小,却决定了全人类的命运。
给她们拍照的是和她相熟的卫兵,在基地比她资历更老,经历了基地的兴建,又看着基地改制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小叶,你明天就回北京了吧。”
叶文洁点头,“对,回去了。”
“真好啊,回学校教书?”
“嗯,回我母校。”
“那未来,可要看你教出的学生了,”他蹲下拍拍杨冬肩膀,笑得很开露出一口白牙,“你可要跟你父母一样争气啊。”
叶文洁也跟着笑,“那你呢?”
“基地裁撤了我也要退伍了,”他站起来,“回老家吧,我老家山东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叶文洁扶着杨冬站好,他后退着找好角度,摁下快门,叶文洁、杨冬和红岸,定格在这个冬天。

回到北京,回到她长大的地方。她记忆里砸毁的校门、推倒的围墙都已修缮完好,曾经住过的宿舍楼也已经粉刷一新,她和杨冬两个人回到她一家人曾住过的三居室。走进屋子,旧家具已经不在了,她父亲看报时坐的扶手椅,她写作业的旧书桌都不在了,只散落着零星废纸和垃圾。
北京的冬天比东北短得多,也温和地多,和红岸寂寂的群山和雪原不同,总能听到人声,校园里学生说笑,路上行人和小摊贩的讨价还价声中,掠过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她送杨冬去学校,路上总有认识不认识的学生问她“老师好”。那些年轻的学生,通过高考,带着他们年龄特有的热情和真诚,在冰雪消融的季节,从全国各地奔赴北京学知识。
她给他们上课,看他们孜孜求知的眼睛,仿佛明星放出灼灼渴望的目光。她每时每刻都忙得闲不下来,上课,备课,学习那几年里失落的最新研究和理论成果,照顾杨冬,时间流逝像融化的水,一切都是年轻新鲜的,她几乎忘了曾在遥远的北部边疆,孤独地守望着没有回声的宇宙,那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永恒的,在这里,时间开始流动,她向宇宙发射的那条信息,仿佛只是一个梦,变得模糊了。

生活安定下来,叶文洁带着杨冬去见绍琳,从绍琳身上,仿佛看不到过往的伤痛岁月,不过她确实是老了。叶文洁看绍琳全力模仿着,很多年前那个看似幸福家庭里的母亲的样子,好像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她们很有默契地没有谈起叶哲泰、叶文雪,旁敲侧击地说一些热络的话,绍琳问起叶文洁林场的岁月,问起杨卫宁的婚姻和照顾杨冬的细节,话语中间的空白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影子,声音在语言之外。
那片空白吞噬了叶文洁的语言,空洞里吸收了所有声音,强行延续的谈话变得干瘪生涩,杨冬在一旁无所察觉地吃着姥姥给的糖果。叶文洁张口,想回应些学校的事情,空白扼住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拉起杨冬,和绍琳一家告别。
北京的雪化得快,前几天一阵雪,在屋顶上积下薄薄一层,今天就已经有些融化,雪沿着屋檐滴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她的衣服上,冰凉凉的一阵冷,夜里的长街寂寂,还是冬天。她抬头看滴下的融雪,回头望见绍琳的家中仍亮一点灯光,从影子上更看出她的衰老,她是有愧的,她想起刚刚她丈夫说的话,“她没有责任”,没有责任为什么会有愧疚呢?
还有那三个红卫兵,她们的衰老、弱小让她迷惑。那时候她还年轻,还有心里还有愤怒。还会愤怒为什么无人为死亡支付代价,只有她一直生活在她父亲死亡的余韵里,伤疤仍旧没有痊愈。
时代的火焰烧毁了旧世界,无论是她,还是那些衰老的红卫兵,痛苦像火焰的影子扭曲挣扎。也许在几年之后,那些带给她血淋淋回忆的日子,被时间涤洗得透明,变成书上一段鸿毛般的文字,后来的人问,那是什么,那是“历史”,那是她的过去。
我真的恨她们吗?年老的叶文洁问自己。
恨的,她在心里回答,所有人都是历史的牺牲者,而她早已向全人类做出报复。
她恍然,她从没有走出冬天,走出红岸。

“小汪,你是搞应用研究的,”叶文洁想起父亲对杨卫宁问过的话,“你怎么看理论研究呢?”
“理论是应用的基础,”汪淼斟酌着回答,“可是应用,直接服务于人。”
“是啊”,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我曾经把那些抽象的东西看得太重,以至于看不到现实。我父亲是这样,我是这样,杨冬也是。”

最开始,发现杨冬对那些抽象的、规律性的东西,极有天赋的感知力时,她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她继承了父母在科研上的天赋,甚至更胜一筹。她很像自己,叶文洁想,她不会经历自己曾经经历的年代,杨冬也许有机会实现她自己的理想。她记得杨冬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写作文写“梦想”,她读杨冬的作文,问杨冬:“冬冬,为什么想做科学家呀?”
“我想发现更多世界的美。”那时候杨冬对数学理论几乎一无所知,“爸爸妈妈都是科学家。”
她记得她抱起杨冬坐在她腿上,“妈妈还远远不够呢,”她听见房间里播放的杨卫宁的旧唱片,“你还记得爸爸吗?”她都没有见过他。
杨冬点点头,“他在音乐里,在桦皮本子里,在我的名字里。”
那天,她收拾衣橱,看到压在从红岸带回来的旧东西下,他们那张结婚纪念照片,杨卫宁仍旧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她的灵魂留在红岸,却回到了世俗世界里,他比她更适合这里的世界。如果杨卫宁还在,一切会不会更好些?
不一定吧,人类的结局已经由她书写好。可是杨冬呢?她不知道。
杨冬顺理成章地走进了大学,走进了研究的高塔。理论研究枯燥、无聊,只有极少数的天才能够在科学高塔的砖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杨冬有可能成为这样的天才。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上帝已经发现了人类筑造的巴别塔,上帝将要遮住她的眼,将要蒙住她的口。
这理想终究被她亲手毁灭了。杨冬独自去参加老师的葬礼,回来后,她跟叶文洁说:“我接受了丁仪的求婚。”叶文洁心里是欣慰的,她摧毁了杨冬的理想,至少,杨冬仍能在这个停滞的世界里生活下去,除了那些空灵的理论,她还有能够支撑她生命的东西,她不再飞翔,至少不会坠落。她曾经以为自己已失去一切,可失去父亲、丈夫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失去女儿。
叶文洁见过丁仪几面,那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也是搞理论物理研究的,他和杨冬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们筹备婚礼,年轻的物理学家们谈论起理论外零零碎碎的小事,装修房子,试穿礼服,甚至讨论起要不要手写结婚邀请函,他们讨论起结婚的酒店,杨冬电话里和丁仪抱怨:“结婚的酒店好难订,只好定到了冬天。”
叶文洁想,自己的婚礼也在冬天。婚后的冬天,那是她最平静的一段日子,她坐在桌边读书,一回头,就看见杨卫宁坐在一旁关切地看她,她偶尔想起他,就是这样的场景。她本以为,杨冬也能像她一样平静下来。
杨冬没有等到冬天,她选择了死亡。
她那时没有意识到,她杀死了杨冬两次。
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杨冬恢复的文件,里面是三体世界相关的东西,访问记录在杨冬死前不久,她不知道杨冬看到了多远,杨冬那么聪明,也许看得比她更远。

杨冬去世,她所受的打击远比自己想象中大,当她在家里独自看时间流逝,收拾些杨冬的旧物时,总能听到楼下孩子玩耍的笑闹声,她仿佛回到杨冬小时候在家等她放学,听她回家时脚步声的感受。她住的楼层不高,向下看,楼下的孩子注意到她会和她打招呼,用清清脆脆的童音喊她“叶奶奶”。
她又像是刚进红岸时孑然一身了,心里空空荡荡,如同一颗进入生命末期的星星逐步走向坍缩、死亡。她对ETO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派别的裂隙已经到了完全无法弥合的程度,拯救派的行动也渐渐脱离她的掌控。
她回到红岸基地,看到同样衰老、破败的红岸基地,在那里,伊文斯对她说:“统帅,您的第一个信徒,都背叛了您。” 她独自走到观测台,大地曾经剥离的肌肤渐渐恢复,群山再次被森林覆盖。伊文斯不再种树,用了很长时间,她才看到,人类在这片荒芜的地球上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能勉强求生,西北荒漠的农民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拯救、审判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
风掠过观测台,带来她青年时代熟悉的松木的味道,杨卫宁曾在这里对她说:“信任,会让人坠入深渊。”她信任过雷志成,信任过伊文斯,此刻,她站在深渊之下,仰望黑暗而岑寂的宇宙。
她回头看,杨卫宁站在她的身边,他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伸手试探着扶她,“这里冷,我们回去吧。”她和杨卫宁在宇宙间无数星星的注视下,走过雪地,走过红岸,走过她熟悉的人,她的父亲、雷志成、大凤、齐家屯的孩子们、申玉菲,还有杨冬,她感到岁月在身上剥落,脚步越来越轻盈,仿佛回到青年时代,回到学生时代,她父亲正坐在客厅里,她坐在书桌前畅想未来。

叶文洁听见过往的风声。
“小汪,外面下雪了吗?”天花板的白色化成无尽的雪原,雪花落进她的眼睛里。
汪淼走到窗边,看到窗外城市的灯火,流动着,闪烁着,汇成一条星河。
鼻尖萦绕着苹果香气,她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