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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当他意识到夜间自己又一次在刚铎统帅的办公室里，就着几颗坚果喝光了新开的一瓶酒之后，波洛米尔短暂地怀疑和回忆了一下过去，他记得自己从前是没这么需要酒精的。
啊，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十八岁、乃至二十五岁的波洛米尔，在军营里，凭借着空气凉水和干面包，行伍间同伴的打闹和笑容，以及从内心迸发出来的那一股烈火似的、永不止歇的热情冲动——已经足够了，那时候他就可以活得很好，健康、完整、朝气蓬勃，又哪会需要更多呢？
更何况那时候他还有父亲，有一个不算完整但一直以来都是他生活一部分的家；有战友，那时候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还没有在战场上死去；有刚铎，城市衰颓倾塌、居民日渐逃散，但依然顽强的刚铎。它们和波洛米尔一起扛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战斗，有时候是一天之内就结束的简单的冲突，有时候是奥克一次很小规模的突袭，只有一两个士兵受伤或是死去了，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扛过去了，仅仅只是扛过去了，战争与死亡就像一把木刻刀，每天、每天、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上削下一小块残骸，直到一切都被毁灭。
啊，不。一切并没有被战争毁灭。波洛米尔没有被毁灭，刚铎也没有。他们都活下来了。刚铎迎来了它的国王，波洛米尔得到了他的爱人。他们重获新生——但一切都被战争改变了，永远地改变了。这么想可能有些唠叨和软弱，但在独自彻夜通宵工作时（身边围绕着他军队的下属，而阿拉贡这时候通常和内政大臣们在另一个烟雾缭绕的会议室），于寒夜中，用发僵的手指逐行阅读羊皮纸卷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试图重建刚铎的军队和城防的每一个夜晚——波洛米尔发现自己确实需要一小瓶酒。
最好是烈一点的，来自矮人的地底王国的那种——或者来自居住在遥远东北方寒冷树林子里的精灵？它顺着喉咙烧进肚子里，能让他从胸口到灵魂都感觉到滚烫的慰藉。
一点非常、非常温暖的东西。
而且，酒精还有一些别的好处。波洛米尔记得有一次在他喝光了一整瓶精灵葡萄酒之后——他们结束了工作，在凌晨蹒跚地去找阿拉贡。他变得很兴奋，迷迷糊糊的，燥热又躁动。阿拉贡也叫得很大声，平时温柔和缓得像诗的国王那天一直搂着波洛米尔的肩膀，咬他，用牙齿和舌头毫不吝啬地予以表彰，意乱情迷地夸奖他有多么美丽，多么的积极主动、活力四射，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阿拉贡喘息着呢喃称赞波洛米尔的沙金色头发和绿眼睛，用诗歌一样的精灵语腔调，在狂喜的巅峰大声崇拜他的阳光。
他们酒后的性爱轻松又快乐，肆意而圆满——尽管波洛米尔并不全记得了，但第二天下午他头痛欲裂地醒来，看到阿拉贡少见的松弛、平和，满足地陷在沉眠与爱人的怀抱中的睡颜时，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乐意为他的国王做任何事，包括看不到头的国家重建，阅读数字时越发令人头疼的文牍卷轴，与爱人分开独自巡视边境，工作到寒冷的深夜独自揉搓着僵硬的手指和脚趾头；包括工作时他不得不依赖的一小壶——一壶——一整瓶精灵葡萄酒。
形成习惯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习惯了。
但他知道那只是随时随地唾手可得的温暖，不是阿拉贡，也不是别的什么可以依赖的东西。
事情发生在一次普通的御前会议上。大清早只是短暂地眯了一会的刚铎统帅就抱着昨晚下属整理修改到最后一刻的文件去跟议员们吵架了，许多封地在西南方向的小领主反对他和阿拉贡的北方政策，这天他们一直吵到了下午。
然后，在国王宣布暂时休会，要求他过分激动的统帅和议员们都先去用些茶点，冷静一下的时候，一直用强烈的可怕目光像拔河一样凝视着他的对手的波洛米尔元帅，在转身移动脚步时，突如其来地晕倒了——国王撩起披风从会议桌上飞身掠过，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接住了他。
“叫医生来！”
三位御医在经过会诊之后一致认为：“波洛米尔大人的血压可能有点高。”
波洛米尔大人这时候还迷糊着，御医们给他放了血，头没那么疼了，但全身都被一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笼罩，让他很不习惯。为了不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他故意大声地对房间里的众人笑了笑：“就这点小事，也值得叫三个医生来会诊？我还以为我怀孕了呢！”
“你也太大惊小怪了，陛下。”波洛米尔摇着头，一转眼看到了他的陛下的脸色，吓得噤了声。“……阿拉贡？……”
确实是小事。高血压、痛风、海边的潮湿与军旅生活导致的关节炎，在刚铎，一半以上的贵族——八成以上的男性贵族，上了年纪都会有这些毛病。虽然对于四十几岁的波洛米尔来说这些毛病来找他的时间是稍微早了一点，但阿拉贡的脸色黑得可怕。波洛米尔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有些忐忑，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阿拉贡？”
阿拉贡转身就走，“我要给你做进一步的检查！”他甩下这么一句话，过了一会，有两名侍从推着一辆装满了冰冷坚硬的精灵医疗器具的小车跟着国王回来了。
国王本人就是全刚铎最好的医生，波洛米尔深知这一点。正是因为被阿拉贡救过性命，对他的医术有着一种无条件的、盲目崇拜的信任，当他看到阿拉贡面上的严肃和愤怒时才觉得分外心惊。“阿拉贡，”他不安地小声说——紧接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长针就刺进了他的胳膊弯！波洛米尔抖了一下，他发誓这绝对只是因为突然袭击，不是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叮咬疼痛！深深的接近黑色的血沿着针管涌出来，滴进下面接着的小瓶里，波洛米尔赶紧移开了眼睛。这和战场上的受伤流血还不太一样，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被爱人平静地抽出来，有点过于刺激了。
“阿拉贡。”四周没人，在开始检查前国王先屏退了御医和侍从们，这越发让波洛米尔感到不安。“这……这只是个人人都会得的小毛病吧，不会死吧？”血抽完了，看见阿拉贡没接他的话，开始收拾仪器，波洛米尔赶紧坐起来，抓住国王的手臂。“也……也不会影响我和你做爱，之类的吧？”
阿拉贡猛地转过头来，看见那双带着怒意的银色眼睛里面果不其然蒙上了一层微微的水汽，波洛米尔有些畏缩。他面上肌肉抽动，表情很是微妙地变换了好几次，最后才终于抬起眼，看着他的国王，有些可怜地嗫喏着说道：“那几次……我们喝了酒之后做爱，你都叫得好大声……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的……”
看吧，看吧，明明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拉贡“呵呵”地冷笑了两声。“小毛病，应该是不会死，至于会不会阳痿，还需要等待检查之后才能进一步确认。”
那只抓着他的手讪讪地放开了。
阿拉贡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去，正想要叫侍从进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一身脾气和威风的刚铎统帅此刻垂头丧气，神情萎靡地坐在床上，闪耀金发都好似没了光泽。阿拉贡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毕竟他知道波洛米尔喝酒的事情并非一日，却出于纵容，或是自己也从中享受到了好处，从来不曾严厉地干涉……善于反省的国王默默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方才因为震惊而反应过于激烈的心绪。
“波洛米尔，即使，我们都知道，将来即使得享天年，你也会走在我前面很远很远……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陪伴我，更久一些的时间……”
明明是已经冷静下来了的，阿拉贡却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床上的波洛米尔如遭雷击，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阿拉贡咬了咬后槽牙，深吸气，重新摆出来一副尽可能严谨、专业、无情的姿态。“从今以后，你再也别想喝酒了！”他大声地宣布，“你的一日三餐，食谱也会由我亲自来安排！”吃草去吧！阿拉贡在心里得意洋洋地补上一句。我有厚厚一本在伊姆拉缀斯厨房镇厨了数千年之久的精灵健康食谱！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一向固执难对付的男人竟然并没有反抗。波洛米尔望着他，绿眼睛里满是急需得到确认的担忧和忐忑。“那，我们还可以做爱吗？”
他吞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连忙又补上一句。“我是说，正常做爱？还是也需要由你来安排？我都可以的，只要不是……”
阿拉贡忍不住低头笑了。“我们原本做爱的日子也不多的。”远没有分开工作和出门在外的日子多。“可以的。”国王认真地说。“我会重新调整你的工作量，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可靠的副手，那就去挑选几个年轻的秘书来，必须有人分担一下你那些繁琐的工作，我到刚铎来当国王可不是为了把我的丈夫累死的。”
“这也是我的国家。”波洛米尔喃喃地说，他向后靠去，松了一口气，朝着阿拉贡露出笑容，伸出手。“来吧。”虚弱的统帅呻吟着，开始向他的国王和爱人撒娇。“你可以叫人来收拾这些东西，把血样送到你的医学研究院里去。等一会再去检查它，阿拉贡，我想你再陪我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