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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时候叶文洁不可避免地感染了风寒,杨冬请了两天假陪她。叶文洁平日里就很安静,此时一天的话更少了,而杨冬也习惯了和母亲如此的相处方式,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削苹果。叶文洁看着这一幕,突然轻笑着说,你父亲原来也这样。
和外人料想的不同的是,叶文洁并不会刻意回避提及杨卫宁,尤其是在杨冬面前,只是旁人听说叶老师的丈夫英年早逝,便会自觉地绕开这个话题,因此她谈到的机会也不多。杨冬自有记忆开始,母亲提到父亲的语气都是平淡的,冷静的,像是在说一个曾经共事过的同事,听不出其他的情感。幼时杨冬会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叶文洁摸着她的头,因为爸爸为伟大的事业付出生命,杨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叶文洁的眼神看不出任何变化,如夜晚的湖面,即使投入石子,微弱的涟漪也被黑暗遮蔽。杨冬小时候把这理解成大人的成熟,长大以后将其归为年代的遗迹,或许那个时候的感情就是这样,内敛,平静。
此时叶文洁突然提起杨卫宁,让杨冬一愣,但没有抬头看叶文洁,只是继续低头削苹果,那个时候苹果很珍贵吧,杨冬说。是很珍贵,虽然叶文洁的声音在病中显得有些虚弱,但杨冬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丝笑意,是怀念吗?杨冬想,但那个年代总归是不值得怀念的,正因如此,一颗苹果才会显得珍贵。
那一年也是春天,我发烧,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三颗苹果,可是我在病中,嘴里吃什么都是苦的,想来还不如留给他自己吃。
杨卫宁,是个好人。
又是这句话,叶文洁提及杨卫宁的方式只有两种,"他"和"杨卫宁",没有更为亲密的称呼。而叶文洁平日里偶尔提起旁人,评价是具体的,用冲动、谨慎、年期气盛这样的词去形容,唯有杨卫宁,只有一句模糊的"好人"。对此,杨冬也将其归因为时间,距离那个年代已经太远太久,没有任何的电子记录,所有珍贵的记忆都只会变成一团雾,最后人能记住的不是具体的事,只剩下一种感觉。
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杨冬听见叶文洁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抬眼母亲果然陷入沉睡,她总觉得母亲有时候安静得可怕,即使自己和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依旧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叶文洁身上好像有巨大的秘密,但杨冬不会去追问,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她全然信任的人,那只会也只能是叶文洁。平日里叶文洁浅眠,杨冬起床上班的时候叶文洁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前等她吃早餐,笑着说,冬冬醒了,睡得怎么样。和称呼杨卫宁完全相反,叶文洁对杨冬的称呼总是叫着冬冬,甚少连名带姓,仿佛在刻意忽略她名字前面的那个"杨"字。杨冬第一次看见母亲熟睡,此时她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看不出是大学的教授,看不出经历过那个年代,于是杨冬给叶文洁整理了一下被子,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1975年的春天,叶文洁发烧,杨卫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三颗苹果,杨卫宁将叶文洁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那是他们白日里甚少的亲密接触,叶文洁带着鼻音有气无力地说,我吃不下,你吃吧。
后来那颗苹果到底是谁吃了,叶文洁也不太记得了,人在病中感官都变得模糊了,只模模糊糊地听到杨卫宁的声音说,这么短的春天,你怎么病了。
雷达峰的春天总是短暂的,或者说,因为工作原因,雷达峰的一年四季在叶文洁的感受中都相差无几,只是因为她来这里的时候是冬天,所以她对冬天的感受格外深切,以至于后来她想起雷达峰,只能记起飞雪和寒风,回忆照理说是没有温度的,有人说那个年代是灰色是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一片乌云,然后叶文洁说那个年代是冰冷的蓝,透明得让人不寒而栗。
杨卫宁不知道的是,病中的几天,叶文洁久违地睡了个好觉。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然而叶文洁这时候才开始感受到余波,曾经她每天都为工作忙碌,雷达峰在她心中是世外桃源,夜晚带着疲惫入睡没有精力思索其他的事情。现在目标已经破灭,生活也日渐安逸,叶哲泰白沐霖叶文雪的身影却突然找上门来。梦里的她看起来还是只有二十出头,依然在恨某个具体的人,她已经知道白沐霖要举起书向她砸去,但她动弹不得,书即将砸到她头上的时候她下意识闭着眼睛缩了一下脖子,再睁眼她就和父亲跪在一起,头上顶着沉重的帽子,她分不清时间,转头看向父亲,看到的却是一具白骨,含糊不清地吐露着"现实的引力"这样的词语。
我还没有走出这段时间吗,我还正在经历这样的时间吗,还是它又卷土重来了,梦里的叶文洁分不清楚,同时她悲哀地认知到如果这样的年代再来一次,她也没有更多的应对方法,不同的或许是她只会从一开始就麻木地承受一切,不会再于深夜里痛哭。
很多人说噩梦会惊醒,可叶文洁没有,她想醒来但不知道该如何醒来,她被一张网缠住往下坠,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唤醒她的是杨卫宁,杨卫宁隔着被子摇晃她的肩膀,文洁文洁。她睁开眼看见杨卫宁的脸,有时候带着笑,更多时候只是平和,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很想问杨卫宁,你不会做噩梦吗,你不会梦到那个年代吗,张嘴却发现说不出声音,只能缓慢地眨动几下眼睛。杨卫宁全当这是叶文洁刚睡醒还在发蒙,便留她在床上再躺一会,自己去准备早餐。等叶文洁恢复对于自己肢体的掌控能力,她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侧身看着窗外,阳光正好,好像梦里那种飘雪的日子再也不回来了。
杨卫宁,第一次见面就说出来“理论研究容易在思想上犯错误”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叶文洁回答了自己心里的问题。她走出去的杨卫宁对着她笑,文洁,早啊,然后顺手将叶文洁没有整理好的衣领理整齐。
叶文洁不知道的是,杨卫宁是知道她时常做噩梦的。大部分时候叶文洁是安静的,但是做梦时叶文洁会发出呓语,杨卫宁听不清叶文洁到底在说什么,但是想也知道一定是关于那个年代的。他们白日里不谈这些事情,杨卫宁知道,叶文洁向自己隐瞒了许多事。他们在雪夜里见面的时候,叶文洁的眼神如木偶一样,与其说她自己选择了走入那扇门,不如说只剩下那一扇门对她开着,即使如此他还是拉住了叶文洁,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但叶文洁还是迅速地走了进去。
后来叶文洁做很多决定都是这样果决,那双失神的杨卫宁也许久没有见过,直到那个专家回信的夜晚。后来叶文洁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也每天忙碌着自己的研究,但是杨卫宁无意间看见过叶文洁望向天空,眼神和那个雪夜并无差别。文洁,你到底在想什么,杨卫宁在心里无数次问了这样的问题,但没有一次开口问叶文洁。那个年代强迫每个人都学会了隐藏,学会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杨卫宁只是在叶文洁没有注意他的时候,在远处担忧地看着她。
叶文洁做噩梦的时候杨卫宁也没有将她唤醒,而是轻轻地抚摸她的背,文洁,你到底在想什么。杨卫宁知道自己一直不懂叶文洁,他也不要求叶文洁告诉他,他只希望叶文洁不要再经历雪夜,那样的十年再来一次谁都无法承受,不管是叶文洁还是他,而幸好,那样的十年啊再也不会来了。
在无数个夜晚,杨卫宁就这样缓慢地抚摸叶文洁,想抚平她迟来又漫长的生长痛。
病中的几天,因为疲惫,连记忆都没有再追着讨伐叶文洁,退烧了以后赶上第一场春雨。杨卫宁把窗户打开,闷了几天了,开窗户透透气。然后他将叶文洁身上的被子裹紧了,叶文洁笑了一下,我的病已经好了。杨卫宁不说话,只是用行动把被子又往她的肩上盖了一下,然后看着窗外说,春雨,春雨贵如油,今年会有好收成。
然而雷达峰下的伐木活动还在继续,那是百年的春雨才早就的树木,叶文洁想,今年的春雨实在比往年密些,可以听到断断续续雨落的声音。这种声音和耳机中宇宙的声音不一样,它不平和,时大时小,但叶文洁意外地平静了,雷达峰下的白桦树在她脑子里暂时淡去,她深吸一口气,带着青草味道和湿润的空气闯进她的大脑里,她对杨卫宁说,苹果还有吗。
今年的春天也下雨了,不过叶文洁到没有什么额外的心情去欣赏,无论思想上如何,身体上也不过是普通人,一到阴雨天膝盖就会隐隐作痛,叶文洁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走向衰老的事实,就像她当年平静地接受了杨卫宁的死。
杨卫宁死后叶文洁久违地失眠了,关了灯后她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她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但这份不安是什么感情,自己难道对杨卫宁有一丝爱吗,这个问题只持续了两个晚上,便被其他的琐事冲淡了。持续得时间如此之短,大概是不爱吧。甚至这么多年,杨卫宁也很少在梦中出现,即使出现,两人也没有说过话,只是肩并肩地走在雷达峰的小路上。后来叶文泰白沐霖不出现了,杨卫宁也不出现了,甚至叶文洁很少做具体的梦,她梦见的最多的场景,就是自己站在一片开阔的空间,四下无人,无论她怎么呼喊都没有人回答,她逐渐习惯了这个梦,在梦里也只是随意转头打量一下,不期待会有任何事发生。
不管怎么样,杨卫宁总是会死的,这是叶文洁思考过无数次得出的结论。杨卫宁一定会阻止她的,杨卫宁在乎的是眼前可以看见的东西,他在乎叶文洁,但是要是在叶文洁和人类的未来间做一个选择,他会挣扎着选后者,他会说,文洁,你再好好想想。即使杨卫宁没有在冬天跌落在悬崖,他以后也会跌落在高楼,在无人的街巷,他和叶文洁之间的距离即使最近也只能是平行,不会相交。
但后来的叶文洁可以肯定地回答当年那个让她失眠的问题,她不爱杨卫宁,杨卫宁不会等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正如无论重来多少次,叶文洁都会按下那枚按钮。爱这个词太沉重,叶文洁不想把这种感情加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喜欢这种感情又太轻浮,轻得如同流云转瞬即逝。最后她只能模糊地说,杨卫宁是一个好人,如果可以见到杨卫宁,她会和他说一句对不起,不是向隔断绳子的瞬间忏悔,而是希望他们不要再相遇了,不是自那一年格外寒冷的雪夜,是自家中的初次点头示意。
春雨将叶文洁吵醒了,通常情况下她不会想起过去,那些事情没有意义,连事情本身都没有意义,更妄论埋藏在下面的感情,可能今年的春天和1975年的春天太像了,她才突兀地想起往事。
杨冬走进房间,发现叶文洁已经醒了,看她盯着窗外,以为是窗户没关严让风漏了进来,伸手准备关窗。
冬冬啊,把窗户打开吧。
虽然担心叶文洁的身体,但是杨冬还是照做了,打开窗户的一瞬间她听见了春雨的声音。杨冬自认为对声音不算敏感,即使是巴赫的音乐,自己的感受描述出来好像也和音乐不太想干,而这场春雨,让她遥遥地看见了一个山峰,山峰顶端是薄雾,其余的都看不真切。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些,有些时候,来得太晚了。
杨冬对于季节的变化并不敏感,因此没有搭话,叶文洁和她都没有看彼此,而是看着窗外。春雨在杨冬的眼里逐渐成为一些线条,不再是从上往下坠落,而开始有轨道地舞蹈,但叶文洁只是在想,那个时候的春天,似乎更安静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