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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德不常做梦。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如果你是个精神病、疯子、变态,或许会每天惨兮兮地服用一片安眠药然后陷入脆弱而光怪陆离的睡眠;但如果你在此基础上还是个极端冷静的控制狂,做梦的可能性就不高了。起码在维德前三十年的人生中,他的梦都是一片漆黑。他闭上眼睛,从不对这个世界有过多的期望和失望——那只是一片漆黑。
直至漆黑中出现一个人影。
他的头发是棕色的,有点像冬季时莫斯科干枯的银杏树皮,季风剥落老去的蚕茧一样的外壳,流露出黑灰色的芯。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挂在空中,像从旧牛皮纸上撕下来两个洞,背后透出烛芯内焰的萤蓝,却比那光少一分炽热。他不说话、不眨眼睛、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浑身都湿漉漉的,带有一股从河底爬出来的土腥味。仍保留着他死前独有的平静和安详——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维德作为他的上司和全PIA的同事一起为他送行。他仔细端详那张在鲜花中静谧的脸——整夜的浸泡让他脸上的褶皱和青筋分毫毕现,同时也让他的大脑失去了为阶梯计划贡献余热的机会。但当维德从殡仪馆中看到这张整洁肃穆的脸时,他的内心并没有对自己不成器的下属有过多的失望或者对自己还算合用的情人有太多的怜惜,相反他的内心十分平静,就像漆黑无梦的夜。他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彻底坏死、毫无利用价值的大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大脑也和他的一样空空如也。
这样死一般的平静并不能影响他的生活。事实上,维德依靠他绝对理智的平静疯狂地度过了许多年,他毫不怀疑自己会继续这样过下去,直到今天他睁开眼,在往常一片漆黑的梦中看见一个湿冷的幻影。
那是瓦季姆。他像一个幽灵一样站在自己面前,跟黑夜融为一体。没有一个具体的轮廓能把他和黑暗区分开。他掩藏在宇宙深处那些不辨形体的暗物质之中,在流动的漩涡里显出人形。那些漩涡不断地缩小,落进他灰蓝色的瞳孔里,最后演变成一场已经熄灭了的风暴。
维德很快发现他还能看见自己的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代表这梦更加真实——但依然能被人认出是一个梦,因为他眼前的人俨然不该存在于世。瓦季姆的身体冰冷、潮湿,像一块在海底浸泡多年的石头。这石头会移动,具备一些无机物不该有的自主意识。他用在水下历经磋磨、海藻一样顺滑的躯体将他包围。维德感受着自己四肢上的份量。他像被人揪住了,被深海里的某些怪兽——有着数只触手和软骨般的肌肉——给牢牢缠住。身上的人没有呼吸,脸颊和四肢潮湿而冰凉,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的确是坠入了河床之中。维德想,打捞他可是个大工程。他的死亡应该十分绝望:突发白血病失明,眼不能视,极端恐慌中在汉密尔顿大桥上无头苍蝇般疾驰,最后一头撞破钢筋铁栏的一角。在黑暗中悬空,最终坠入地狱。
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可当人们发现他时,这个俄罗斯人只是面容平静地躺在驾驶座上,闭上双眼,甚至连安全带都没有解开。
维德并没有在自己最亲爱的下属的死亡中品尝到自己最爱的绝望。他或许并不知道,瓦季姆的绝望是一条长长的法棍,被他每天折出一小块拆吃入腹,等他来到最后一天时,只需要把最后的一小块面包放进自己的嘴里,绝望就完成了。这不是维德所钟爱的那种能令他感到愉悦的绝望,就像漫长的黑色填挤一间人满为患的屋子。维德不懂瓦季姆的绝望,因为他不懂他痛苦的根源,他仗着他不懂且永远都不会懂人类的那种情感,冷静而带有一丝戏谑地问道:“你怎么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那人环住他,回应是一个冰凉的吻。他的唇畔咸而濡湿,带有地狱里冥河的芬芳。瓦季姆的手落在他金色的发根上,像往稻田里灌入一阵风。瓦季姆衣服上浸染的河水蹭到他身上,绸缎质的睡衣洇出一个深色的口子,身上人顺着这道口子将他剥开——他平整但紧实的躯体,褪下衣物像褪下一层皮。瓦季姆的膝盖顶在他双腿之间,冰冷的手指触感真实,划过他皮肤的力道像在刻印。起初他还能看见瓦季姆的脸: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惨白的皮肤,鼻梁高到似乎要戳进他眼窝子里。不过很快他的视线就被遮挡——他的手被瓦季姆抓起来,双手绕后,让他有一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失衡的状态让他的眼神难以聚焦,一片黑夜中,只剩下原始野性的直觉。一条深灰色布满花纹的巨蟒缠绕在无花果树上,瓦季姆缠绕他,蛇尾探求着挖入肉体深处,张开血盆大口,咬住青涩的果实。他的牙齿冰凉而湿润,乳头被碾磨时维德有一种涨奶的错觉,这种错觉在冷热的交错中愈发迷幻。身体很潮湿,下半身的动作因为湿润而显得格外轻易,很快便搅出一阵泥泞,维德觉得自己身上的体温被对方冰冷的躯体分走了一半,另一半则在水气蒸发中被带走,很快他也只剩下一具潮湿的空壳。
唯一可以依赖的一点体温在胸腔之中,随着瓦季姆大口的吞食开始发烫。无花果被挤出鲜艳的汁液,掀出一点锈味的淋漓。那淋漓的汁水从他的乳尖流下,他难以分辨那是血还是水,还是什么都不是,那只是一片潮湿。梦里的瓦季姆好像有一种异样的灵活,维德甚至难以弄清他是怎样做到的——怎样牵起他的手,把它们摁在一起、让自己跪趴在床上——这在以前可从未出现过。看来死亡对他的性伴侣改变良多,维德心想。这想法让他忍不住露出一点冰封的笑。他不知道瓦季姆能否看见他的笑容,原则上来讲,鬼应该全知全能,随处可视。
那鬼从身后吻他,连发梢都带着水气,像一粒粒冰渣子从他后颈碾过。同样碾到的还有他的下体。身体内部是一片绝对漆黑的山洞,维德难以反抗瓦季姆在其中无果的探寻。那灵活的猛兽在他身体里进出,从左到右,像要剖开一具苍白的躯体,探索里面跳动的心。那颗小巧而被赋予太多超然意义的人类器官发出剧烈颤动的轰鸣,而与之紧贴的——瓦季姆的胸口一片死寂。
试图永远掌握一切的维德悲哀地发现:他无法掌握一颗死人的心。
所以他注定无法像平时一样,以命令的语调让他的战马对他俯首称臣。瓦季姆曾经对他说:“我只不过是你享乐的工具。”维德则建议他应以此为荣:“这世界上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不多。”他掌握他,驾驭他,使用他,以此来获得筋疲力尽的快乐。维德毫不掩饰他的贪婪,哪怕是对性。瓦季姆是他贪婪的奴仆,承受他理智和欲望的双重代价。但在今天,一切都倒戈了,他可以掌握活着的下属,但他无法掌握一颗死人的心。
瓦季姆空寂冰冷的胸膛将他包裹,抗议变成一串淹没在水底的泡泡,散在汉密尔顿大桥下奔流不息的河水中。遭到禁锢的不止是他跪倒蜷曲的上半身——维德想要反抗,揶揄他梦中的故人是否太过激动,以至于忘记了他们性爱该有的样子。但他的头刚刚抬起就被摁住了,一双手缠绕他的脖颈,力道大的像要掐死一头牛。那双手的拇指精准地摁到他的喉结,那块精切宝石一样的凸起,瓦季姆扣住那里,像扣中枪的扳机。摁下去的那一瞬间,喉腔震动的闷响如同消音手枪命中的余音。一切都消失了,他们一齐沉入水底,在性器无情的鞭笞下世界在水中静音。
如果说一开始还想要商量的话,现在维德已经完全明晰:这是瓦季姆对他实施的报复。报复他杀了他或者报复他没有让他完全死透。他很惊讶自己能在瓦季姆身上看到这样愤怒的情绪,尽管对方一向寡言少语,而性器的冲撞却比一万句言语的堆叠更能让人感到他的愤怒。在那些激切而技巧全失的冲刺中,维德大概第一次意识到:他长久以来的性伙伴在愉悦之外居然对他还有如此复杂的情感,能够让他拖着死去的心和无用的大脑来到他身边,只为了能有一场掐死他的性。只为了能在快乐最深的地方给他痛苦,只为了能在他们无数个纠缠的日日夜夜中立下新的纠缠,只为了惩罚他对他的无情,只为了让他记住他,记住这个理智的人最失控的瞬间,以及带给他失控的人。维德想起瓦季姆曾经问他:倘若他死去了,是否会为他守寡。哦,想想自己带着寡妇黑头纱的模样,那画面未免有些荒谬。维德想要笑,然而气息却未能如愿卷入肺腔。不会有任何人为这个可怜的斯拉夫男人守寡了,是他自己要回来,回来的理由可能只是为了惩罚某个荡妇不记住他。
这并不在他们性爱的履行条约里。没人说过他们需要永不相忘。
然而瓦季姆一次又一次地缠上来,就像阴暗的海水里无边的海藻。维德难以呼吸,紧绷的肌肉每一块都用力到颤抖。他们过去的爱庄严肃穆,其中不乏有粗暴的成分,但大概没有哪一次能比现在更像无谓的纠缠。一切有序的、理智的克制都被肮脏的、混沌的冲撞所替代,一切压抑的、隐忍的痛苦都肆无忌惮地冲刷,高筑的河坝撕开一个小口,顷刻决堤。瓦季姆依然肃穆地在他的身体里凿下一锤锤开天辟地之重响,溅起的火星烫得维德浑身发颤。瓦季姆的手像锁链一样把他牢牢拴在命运的绞刑架上,无法动弹、无处挣扎,失去的氧气让他面部涨紫,甚至让维德怀疑自己将在这场荒唐的梦中达到死亡与高潮。唯一能够提醒他还活着的是瓦季姆紧贴耳旁的喘息声,还有熟悉的性器尺寸和冲顶所带来的疼痛。那就像一场麻痒的风暴。瓦季姆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从他的脖颈旁抽开,仿佛这样就掌握了风暴的中心。他要随着时间之匙不断溯源,握住无垠宇宙中间一切永恒不能动的东西,这其中有一点维德的爱,也有一点他的爱,他要靠紧紧握住这根纤细的颈项来证明它们的存在。
当欲望与恐惧合而为一时,这称之为梦魔。
灵光乍现般的高潮一触即发,然而呼吸被掳夺,沟通外界的气管被压缩成小小的一圈,维德在疼痛中痉挛,颤抖中的下腹中诞出一条淋漓的河流,足以溺死一颗干枯的大脑。这感觉实在太新鲜,与死人做爱或者在爱中赴死,维德无法辨明哪一种更接近生命的本真。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比起爱更先到达死,然而瓦季姆却又缓缓放开一条缝隙,让他在濒死的喘息中通行;又有些时刻比起死更先到达爱,性器搅出的水声让他失控的震颤,黏稠的泥沼一洼洼地堆积,两个人身上的汗水也是汩汩流下,尽管维德分不清楚瓦季姆身上的潮湿究竟是情热的体液还是溺死他的河水。
迸发一样的高潮持续了一个世纪,这绝非夸张,而是死亡本应如此漫长。直到最后,维德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历经了一场真的性爱,因为感官太过强烈了,反而更像直接刺激神经末梢的虚幻景象。但他不得不承认,这被占据和被充满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尽管浪潮后的空虚将他淹没。
闭上眼睛,梦里其实依然只有一片漆黑。
维德再睁开眼时,很确信自己看见了阳光。他并非一丝不挂,而是穿着昨晚的睡衣静默地躺在床上,一些敏感部位的异样酸胀和比梦更加清晰的记忆让他有些恍惚。掀开被子时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身体脱力的异样。坐起来的时候,水从身下流出的感觉更加明显。他闻到潮湿的腥膻味,成年男人的精液和冰冷的河水,这两种液体的味道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性器微微勃起,水不止从那一端流出。
他的胸口被男性的切牙撕咬过,他保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