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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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裹挟冷雾,一切残存的植物身上都覆盖了一层浅浅的白毛,雪地就像土地染上的霉斑,而这座建立在霉斑上的庞大建筑,在天地间摇摇欲坠,偌大的屋檐,竟也遮不住扑面的风雪。
范闲缓慢咀嚼着李承平的话,不到十个字,翻来覆去地肢解,最后拼出他都不敢深入想象的样子。此时空旷的天地间传来一声辽远的鸟鸣,也许是南飞的候鸟落队了一只,不知道会不会冻死在今冬。天寒地冻,一呼一吸间肺腑都结了冰,范闲感觉自己身体在冷风中不断鼓胀,继而变得沉重,好像心里长出许多不停磋磨的石粒子,坠得他想呕。他根本站不稳了,整个人软成一根面条不住地下滑,李承平隔着皮毛努力搂他,像抓一捧流水,徒劳无功。
过了好一阵之后范闲才大哭出来,又或者那应该称之为嘶吼,但声音却因为李承平提前塞在他嘴里的手指而闷着发不出来。李承平其实是害怕他会咬舌,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担不起这后果。但范闲似乎是认定了他要和自己作对,浸了水的眼血红且怨毒地看着自己学生。下一秒,他尚且没被李云潜拔了的尖牙就咬破了李承平的手指。对方疼得手臂肌肉鼓胀起来,但没有退缩,另一条胳膊仍铁钳似的箍着范闲。
李承平大概是说了些什么宽慰他,又或只是单纯在喊着“老师”,而渐渐的,范闲已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范闲忍不住地想:在郁金香下面……啊,在郁金香下面。他脑子里颠来倒去就是这句话,什么都没多想,也什么都想遍了。这多像一个暗号或是隐喻啊。如果说这是李云潜的最后一手,那么范闲想,对方无疑是赢了。
就在这里,在他们每日迎着阳光会踩踏的地方,在他夜间疲惫地披着生父兼仇人的睡袍抽烟醒神的露台下方。也许某年某月某日,某粒烟灰掸落,为何就没能引起滔天大火?追着她的脚步蹒跚了小半生,原来除了将她葬身之处的土踩得更实一点,别无他用。
范闲自觉一瞬间想通所有:曾经是没有理由再活,原来其实一直是不配苟活。
于是他的手,好不容易被养得莹润了一些的手,狰狞地发力起来,像瘦骨嶙峋的鬼爪,牢牢攀着栏杆。他的口中还插着李承平受伤的手指,血液混着眼泪和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尝到了铁锈一样的血腥味,于是人也像嗅到血味而发了疯的动物似的,两腿使不上力气,那便索性铆足劲儿要将上半身向外翻出去。
李承平因怕弄伤他,险些没制住他。在心高高提起来一瞬,他听到自己暴怒地喊了一声“范闲!”接着,信香在本能之下汹涌地爆发,攻击了自己正在发狂的坤泽。
伤害所爱之人,原来是为了赶在他自伤之前保护他。这种狗屁谬论,李承平愣怔着反应过来,居然是真的。
那声怒吼仿佛还在空旷的山脉间回荡,看着瘫软在温暖皮毛里,却脸色惨白如雪的范闲,他终于想起来,那个他一直想忽视、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不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范闲曾数次地把他、他们、他们的父亲,都逼到过这种绝路。
这种明明是对方跌落,却仿若是自己一脚踩空的绝路。
李承平把人抱回房间,轻车熟路地替他擦了污痕,打了针镇定,而后叫医生过来。他冷静地做着这一切,脑海里却始终有个相似的画面放映着:将他弄到崩溃,又这样独自收拾残局,实在处理不了,就喊来医生……他努力同父亲的脚步岔开,却在冥冥之中又亦步亦趋了。魔方似的大宅随着时间轮转,李承平却感觉自己虽然一直笔直前行,却似乎正被某种大家称之为命运的东西不断地推动、挤压,再次折转站到了岸边。
医生过来看后,夸赞了李先生的紧急处理手法,李承平默默听着,感觉自己也是疯了,心里竟有余力自嘲:起码自己这点做得比父亲好。此外,医生也带来唯二的好消息。因之前二人的标记打得足够深入,范闲并不像从前那样抗拒他的信香,所以方才那一下并没有带来多少精神损伤,只是当下会比较痛。
痛,已经是范闲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李承平不知说什么,感觉说什么都显得伪善,最后只是让医生多留些安眠药,毕竟老师痛起来容易睡不好。
处理完烂摊子,最后房间里又只剩两个人了。月亮露出一半的身子,像是不忍细看人间,这点残缺的温柔,照下来便显得残忍。清晖像刀锋反射的寒光,斜斜切进了老宅、切进了卧房,在李承平和床前切出鲜明的明暗面,黑白两色之间,唯有床头台灯罩子,一点莹莹绿光。儿时夏夜,花园里也是会有萤火虫的,很奇怪,李承平其实一次都没想过,那会不会是鬼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被范闲咬出的伤口血已止住了,不会滴落地板或床单,于是他这才慢吞吞向前挪过那道线,向鬼火光靠近,跪在了范闲床边。
他想上前搂着人。方才高高悬起的心一直没有落下,以至于胸腔里都空空的,亟待有什么来填满。但李承平清楚知道,自己恐怕是搞砸了什么——什么呢,说不好,大约是一切吧!于是也不敢上床,按着从前每每做错事的习惯,跪着,等老师醒过来,再给他磕头认错。
大半夜过去,渐渐能听到鸟鸣,李承平疲惫地摸了摸床沿,又凑上前摸范闲的脸。当然,对方全无反应,可李承平却总期待奇迹,希望他还会像从前……不,其实也就是前一阵子那样,会下意识依恋地蹭自己手。但范闲没有,只是躺着,死了一样。于是摸脸的动作最终还是变成摸鼻息。而后李承平会长舒一口气,觉得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都还有希望。
他知道自己骗人不对,但这是善意的谎言,他的行为里并没有父亲那样恶意的折辱,等老师平静下来,大概就会想明白。如果一时心气难平也不要紧,他还很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等,而他总也是纵容老师的。李承平略显天真地这么想着。也或许不是天真,只是本能趋利避害,他不想去思考疤痕背后那块更大更深的阴影。
良久,他跪得有些累了,下意识去寻找自己坤泽的气息,而后才反应过来此刻局面,于是开始像勤勤恳恳的工蜂一样,不求回报似的释放大量信香,以满足对方温养。也不知这样过去了多久,李承平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孩子一样挨着床边睡了过去。没过多久,他守着的人手指轻微抽搐一瞬,像是要醒,却没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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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做了很长的一场梦,又或者是梦中梦。他本以为自己会梦到叶轻眉,但并没有。疲惫难堪的身体和像补偿一样不断涌入体内的信香唤醒了一些不该被记起的身体记忆。
反观来路,他的人生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段,猜到叶轻眉死亡真相的那一日便是分水岭。如果说前一段是不断重复着的日复一日,像相机偶尔会出现的重影画面,有枯燥单调的快乐,那么后一段就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越过山丘仍是山丘,而路标是山旁一座座坟头。第一个是李承泽的,第二个是李承乾,之后是李云潜,第四个本该是范闲。命运给他编订好的次序总是四,他没想到李承平会硬要打乱。
说起来也很有趣,其实他见识到活生生的母爱是姨娘拉着李承平过来拜师磕头。她一边絮絮叨叨念着自己孩子的不好,摁下脑袋的动作那么重,咚的一声,李承平一抬头,额上就是一块血斑。范闲寒暄了几句叫他起来,面上故意露出惊愕和为难的表情,但后来他看见姨娘给李承平上药,那动作轻说不出的轻柔。范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学不来那种力道,他在门口站定片刻,低头笑了笑走开了。回想起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窘迫了起来,而这对一个从小就在街上没皮没脸讨生活的人来说几乎是破天荒的。
所以从那天起,对这里的一切他都侧目而视,也只能侧目而视,毕竟直视阳光会带来烧灼之痛。
其实人也许不一定要有些旗帜鲜明的爱恨才能活下去,可范闲是不行的。他要很努力才能告诫自己,那些来自李先生的、来之不易的触摸不是爱惜,痛苦很简单,快乐其实从未存在过。而恨又是那么绵长,足够令人精疲力竭,连回想时都要轻声地呼吸。他要这样疲惫地活着,他必须疲惫且痛苦地活着,非如此他难以自我告慰:为什么母亲死了,而我是幸存下来那一个?
所以范闲其实从没有憎恨过那些肉体的痛苦或是给他带来痛苦的人。可怜、可悲、可鄙,诸如此类,什么感情都有,但他并没有真的恨过李承泽或李承乾,他一直清晰地知道最深的阴影是从何而来。譬如躺在手术室雪白的床单上,睁眼看着无影灯罩上那个小小的自己的那天,范闲清楚听到医生最后一遍和李先生确认是否真的要刮宫。那一刻,躺在手术台上的似乎并不只是范闲,恍惚间李承乾和李承泽通通在他体内复生,他像是作为他们的弟弟和共同的坤泽等待死而又死的宣判。无影灯的亮光刺得他耳边嗡嗡直响,范闲没有听见李先生的回答,只有仪器和橡胶手套的触感攀上他的大腿根。
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能想通很多事,甚至连李先生的想法他也能略知一二,譬如刮宫洗去标记,大约是因为他想令自己就此忘记失去生理伴侣的痛苦吧。但吊诡的是,在痛苦之中,他反而会一遍遍想起从未标记过他的李承泽,以及最后绝望地标记了他的李承乾。他明晃晃薄下去一层的血肉永久昭示着失去,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究竟谁更可怜?他不能忘记,也永远无法忘记。范闲在梦里闭上眼,无影灯罩上的小人只在视野里消失不见,然后灯光见证了开膛破肚,鲜血流了整夜。
那样多的血,范闲印象里只在李承泽死时看过。毒药药效很好,所以最后时分确实不够好看,但已经是尸体了,就无须讨论体面了。范闲记得自己在李承泽面前蹲下来,看他被腐蚀了的嗓子里传来风箱似的呼啸,知道对方有遗言要说,于是拿枪抵着他喉咙,俯耳去听。李承泽被枪口冰凉激得笑了起来,沾着血的嘴唇碰到了范闲耳廓,停了几秒。而后,慢慢地落了下来。
范闲后知后觉摸了下耳朵,摸到一手黑血,像极了葡萄皮内侧的颜色。梦里门外吵嚷着,有人来问范先生怎么处理尸体。范闲昏昏沉沉地拉着衣袖擦自己耳后那点黑血,想起他刚到李宅那天,李承泽正两手揣在袖子里,在葡萄架下笑得不怀好意。范闲见他第一眼便想,就是这样一个人把我弄回来了的,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他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他。可李承泽开口,状似友好地冲他打招呼,第一句就叫了一声弟弟,搞得范闲不上不下的,只得挑了下眉回应。
实际上他是想别开眼的,就像此刻对着李承泽的尸体别开眼。他想起来,和李承平哪里都喜欢亲不一样,李承泽确实、似乎曾格外喜欢亲吻他耳朵。于是到最后他都没能搞懂,那到底是未完的某句话,还是一个吻。又或者,那只是李承泽想用来折磨他后半生的一个恶作剧。
是什么呢,范闲怅然无所知,又觉得不知道也无伤大雅。他转过身,叫人把尸体拖走,后来很快就火化完毕了。
他们死后,范闲偶尔会自省,他理智上知道他们也许并不可恨,但人无法控制怨怼。该活的人没活成,于是在她之后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有原罪,范闲本想着,没关系,不着急,一个个地来,最后一个就是我。但每每路过那些空置了的房间,他又忍不住怅然——他终究只有李云潜一半的血,注定做事要拖泥带水,爱和恨都不能彻底,于是谅解也显得磕磕绊绊。
但人要怎么和死人讨论谅解?所以到头来,旧日的鬼魂在风中依次穿胸而过,带走一部分他的神智后就那样离开了。直到最后的最后,队伍中只剩李云潜,苍老但巨大的魂魄路过范闲时蓦然停驻,而后转身,长久凝视范闲。
他时常因此惊醒,醒来后恍然原来仍在梦中。因此,范闲有理由相信俄尔普斯是故意回头的。
刮宫过后,他九死一生,要不是李云潜想尽办法给他吊命,估计自己早早就能和叶轻眉团聚。醒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被允许走出那间屋子,原因很简单:不能见风。
他也常因后颈剜肉之痛而以为自己已经断首,被抱在窗前躺椅里抽插时,常感觉天旋地转,所以总疑心自己的脑袋早已咕噜咕噜在地板上滚得很远。说起来也很诡异,那段时间居然是他和李云潜争吵最少的日子。但后来回想,大约是因为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情绪性失语状态。李云潜同他说什么,他只能眨着眼望过去,一副理解不了的样子(其实是没有力气去理解和回应)。一开始李先生为此大为光火,枪口指着心理医生鼻子臭骂一通,但后来他竟也渐渐习惯,觉得范闲这样不会顶嘴的样子也很不错。尤其是被操得发抖的时候,嗓子里呜呜咽咽的,却说不出一句他不爱听的话。
关得久了,人自然就想出去。但李先生享受他无法开口恳求的无措,只是整日倚在露台窗前的躺椅上,一本书、一杯茶,天冷了就一条毛毯,这样一过便是一整天。范闲睡着了靠近他就会发抖,但白天意识尚存,知道还要假装,于是常被拉过去一道窝在毛毯里。那天秋天,花田的菊花开得好盛,李先生命人修剪成了一片叶子的形状。范闲双目无神地盯着,心想这是什么趣味,“家大叶大”?他被自己心里的冷笑话逗笑了,嘴角无声上扬起来。
范闲不知道,他已很久没笑过,当时李先生凝视着他柔和了神情的侧脸,眼神暗自深了一刻。没了乾元后的发情期要么是不来,要么是一直来,所以范闲的裤子里总是湿漉漉的。所以那天后来,果不其然的,他又被箍着腰进出,因为坐在人家身上,所以卷发垂下来,就如海草在水里摇摆晃荡。
没有戴套,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内腔是怎么嘬着父亲的龟头,一口一口,像贪吃的孩子想喝奶一样。范闲当下有一瞬间清醒,手脚俱软地要往外爬。李先生纵着他爬到落地窗前,像以为自己安全了一样慢慢地喘气。而后他再踱步过去,将人钉到玻璃上射精。
空虚脆弱的内腔终于被灌满,范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喟叹,整个人瘫软得要滑落玻璃,只能手忙脚乱扒着李先生。对方像是终于满意,两根指头探到他嘴里把舌尖夹了出来。范闲嘴里的口水一直一直流,舌头期期艾艾缠着指头上的枪茧。有一瞬间他想到,李承平的枪法是自己教的,而自己的枪法是李先生教的。他眨着眼,难得快乐地想,总有一天,我会用你教我的枪法,杀了你。
杀意也是一种强烈的欲望,有时会和性欲混淆,所以那一瞬他身体紧缩,牢牢吸着那根给予了他生命的权柄不放。李云潜掐着范闲的脖子将人按在玻璃上,在看到他因后颈疼得发抖时皱着眉才放松了一点点力道。其实那点变化实在是很小,范闲直到在梦里再旁观一遍,才恍惚似乎确有其事。而后他看着自己喉头滚动,突破了旷日持久的失语,在被操弄到高潮时喊出了一句“先生”。
李先生不曾听过他牙牙学语后的第一声父亲,但这却也聊胜于无了。这体验叫他觉得新奇,那日把范闲抱在怀里颠弄了许久。范闲前面那根射得已经发疼了,但李先生并没有令他节制的意思,目光灼灼从他身后洞穿,手上动作不停。范闲看着自己溺水了似的,浑身抽搐了起码十几秒,而后哀鸣一声尿了出来。
快感的负担叫他整个人都一塌糊涂了。李先生拿着毛毯还算干净的一角把人包起来,起身路过窗前,停顿了几秒。范闲在梦里清清楚楚看见他抱着自己,就像挟持着人质,与此同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了窗外,望着飒爽秋风和黄金般的花海,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抬了一点弧度。
范闲心下轰然一声:俄尔普斯是故意的。
李云潜之于叶轻眉那旷日持久的战争,如果说只存在一件胜利品,那一定就是他。旧日的幽灵占据了范闲的身体,精液滴滴答答地从他内腔落下,叶轻眉的尸骨只能这样看着,或怨恨或冷漠,世上众人无从猜测。
范闲猛然回神,红着眼快走几步追上前。他撕扯着李云潜怀里那个快被腥味泡发了的自己,揪着他的领子喊他醒过来:看一眼,只要他此时此刻回头看一眼!
——窗外秋风瑟瑟。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菊花瑟缩的花瓣上,像是轻轻为它盖了一层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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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醒来时,天正擦亮。李承平跪在床前,沾着床头睡着了。他的眉头皱得像小山,范闲轻声从被窝里坐起,过了好一会儿觉得冷了,但却不想缩回被窝。认真算来,他只认一个归所,从前找不到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要回就只能回那里。这么想着,他光着脚慢慢挪出了房间。
雪还在落,原先雪地里的痕迹轻飘飘被掩埋。范闲抓了把雪,左右在掌心撮化了,以保持手掌的清洁。
范闲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拂开白雪,两手一点点抠开冻土。才在寒风里吹了几分钟,他整个人都已经快比雪还苍白,只剩眼睛、手心和脚心通红异常。最先发现他衣着单薄地在花田里挖土的是日常来维护花田的佣人。小姑娘吓了一跳,急吼吼地上前要扶他起来。范闲踉跄了一下,摇晃着身子跪坐在已经找出的几块白骨上,他吓了一跳,无措地把她们小心归拢,而后珍而重之地捧在怀里。
那是个保护的姿势,就像小时候他在街头守护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半个馒头,生怕有人要抢。但衣服还是不行,他的衣服太脏了,每一件都是,于是范闲对着佣人开口,风灌进嗓子里,害得他咳了很久才说出句话。佣人听他想要块布,忙问他要什么样的。
“干净的……”范闲把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像害怕自己弄脏她们,又喃喃了一遍,“干净的就好。”
仆人点头应下,跑开之后第一时间去找李承平汇报。被吵醒时,李承平的眼睛也泛着不正常的血红。他揉了揉眼,听完之后立刻起身下楼。但跪得太久,两腿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于是只能随手摸过范闲的手杖,一瘸一拐地快速下了楼。到花田时,已经看不到范闲立着的人影了。李承平喘着粗气,两边太阳穴绷紧着发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废墟似的花田里走,骤然看见范闲就那么躺在那里,怀里拢了一堆白骨。
他骇得一下子松开了手杖,躬身要去把人抱起来。范闲感觉一团火正在靠近自己,他逐渐冷寂下来的神经被吵醒,勉力眨落眼睫上的雪花睁开眼。
“老师!”李承平跪在雪地里,伸出两手想抱他出来,又怕他拒绝,整张脸凝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去哄人,“我们先出来,外面太冷了……”
“我数过了,”范闲说,“这里的骨头不全,我要全部找出来。”
“我帮你找,我帮你找可以吗?”眼看着范闲摇头,他又飞快改了口径,“你自己来!我们等天气暖一点……哪怕就等到雪停!”
范闲仍没有松口,而李承平的声音像是快哭了,“算我求你了,我不想——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思,但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睡在外面。”
范闲摇头,一片雪花从他卷曲的发梢旁俏皮飘落,衬得他眼睛格外无神,“我累了,我想在这儿睡。”
他说,“在这里睡着,不会乱做梦。”
“你就是想和她一起死对不对?”李承平面目扭曲地笑了一下,大约是想自嘲,但效果不佳,“范闲,这不是你第一次这样骗我,你还以为我会上当吗?”
范闲睫毛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想,就算是那样,我又有什么错?但本能告诉他此刻不要与这孩子争辩,他的味道太呛人了,所以范闲只是默默地又抓紧了胸口的骨头,像是要把她们都藏进身体里似的。
李承平恍然,此刻的范闲已不太正常了,不像他熟知的老师,仿佛只是个执拗话少的小孩。李承平追了他的脚步十多年,却从没学过怎么和小时候的范闲相处,于是冰天雪地里,李承平看着范闲冻得发紫的嘴唇,忍不住怨恨地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他不够用心,还是不够虔诚?为什么对方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他悉心想要呵护的东西?他终于等到所有和范闲有纠缠的人都死了,现实却一遍遍告诉他,你争不过死人。如果最后结局就是这样,那这些年他到底在坚持什么,这段日子又在努力什么?
“老师,把手给我,我不说第二遍。”
范闲警惕地看着自己的乾元,两只脚赤裸裸地在雪地里回缩了一下。
就是那闪躲的一下,李承平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他带着一身怒意大跨步走进花田,在被冻得动作迟缓的范闲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伸手冲着他后颈劈了下去。
范闲倒在他怀里,像一块冰掉进沸水里,李承平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把人用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
很快,医生又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像过去很多年里无数个日夜那样。李承平从方才开始脑海中便一片嗡鸣,只是机械地把人安置好,并不理会医生委婉提醒他信香的事,只是抱着崭新的骨灰坛再一次走进风雪里。
闹了这么一出,宅子里其他人都不敢触李先生的霉头轻易靠近,于是庭院里分外冷清安静。李承平小心拾好那些骨头,跪在地上郑重地磕了一个头。他的动作很恭敬,但神情却似乎很痛苦。这是他第一次渴望和叶轻眉对话,虽然清楚自己自己没什么立场说话,但他真的这样虔诚地想着,也许大家都有错,但起码范闲罪不至此,他应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不是你的孩子吗,那为什么你从不保佑他呢?为什么你从来不保佑他,但他却从没停止过对你的信任?除了从没伤害过他以外,你能不能也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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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范闲发现自己身上被绑上了束缚带。他侧过头叫医生,医生低着头不和他讲话,与此同时李承平走了进来。范闲此刻神智清醒不少,看见李承平年轻却疲倦的面容,一瞬间恍若隔世。
“把我放开。”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坐在床边捏了捏眉心。事实上,范闲的声音不怎么能够传进李承平的耳朵里。自从醒来,李承平的脑海里就充斥着无数的声音想法,他闭上眼不是为了休息,只是想少看几眼范闲的眼神——不论是哪种,他都觉得重若千钧。
“老师,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养好身体再说。”
范闲挣动了几下,束缚带在四肢压出红痕,却没有伤害到他。他看了一眼李承平疲惫的脸,慢慢停止了挣扎。
“你替我收好了吗。”
两人心知肚明他说的是什么,李承平点头,但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我很小心……”
“放到哪里了?”
李承平张了张口,整理好心情,努力淡漠着讲,“等你休息好了再说,医生说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合——”
“李承平!”
哗啦一声,床头柜上的台灯因床头大力摇晃牵连倒地。李承平淡淡心想,有多久没见到老师这么生气了?
“老师,等你替她收拢全了尸骨,你是不是就要……”
说到这里,李承平顿了顿,一阵反胃的感觉涌上鼻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是想哭的冲动。他努力压住了,说完最后半句话。
“你是会、你是要……你会离开我,是吗?”
范闲沉默了片刻,“承平,你过来。”
李承平依言走到近前,在范闲触手可及的地方单膝跪下来。范闲动了动手掌,李承平便将脸颊贴到他手心。
范闲感受着手掌下年轻人的呼吸:湿热,带一点不可抑制的鼻音。
“从前学解剖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在每个人的这里——”他手指微动,点到李承平枕骨之下,对应到内耳的位置轻轻摩挲,“耳囊附近的细胞不会定期随着人体细胞更换,永久存在。”
“构建耳囊所需要的营养物质,是母亲孕16周的饮食供给的。”
“虽然他是块小到只能盛下四滴眼泪的骨头,但永远记录着每个人母亲生命某个时刻的信息。”
“所以,”范闲看着他,眼神几近怜悯,“她在世上最后一块骨头就在我的这里。”
“承平,”范闲说,“我也想回家了。”
李承平在他掌心中目眦欲裂,再抬头时,眼泪顺着通红的眼眶不停落下。
“老师,你想干什么都行,你做不到的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只要你想,什么都行,只除了这个……”
范闲摇摇头。也许是已经做好了打算,他抚摸李承平耳朵的手也分外缓慢,缓慢到几近温柔。就在这时,他动作微妙顿住,忽然想起死前的李承泽。
但此时走神对李承平也实在是太不客气,于是范闲垂着眼回神,听到这孩子还在讲:“……又或者只要你不想、你不喜欢,我可以学会收敛,我可以什么都不做。”
范闲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什么都不想要,更不想要求你什么。”
李承平抬头,“老师,难道你不想看着我了吗?”
他说,“你一辈子都看着我,只要你看着我,我就会努力学好,我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的。”
范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太累了。”
李承平愣住,良久自己抬袖擦了擦眼泪。他已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依旧没有结果。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人,明白为何爱一个人也会磋磨他,恨不得把他磨成粉末。
于是李承平慢慢起身,替范闲拢了拢头发,露出个古怪的笑来。
“好,那我不会让你见到她。”
如果他注定是叶轻眉的儿子,李承平想,那自己当然也可以是李云潜的儿子。
他转身走出房门,不再理会范闲在身后发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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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到一楼厅堂,李承平余光瞥见先前摆在那里的细颈瓷瓶。他不情不愿又无法自制地走近,而后一阵委屈涌了上来。
大家都忘了,于是他也快忘了,其实自己也才成年没有多久,没有好好处理这种事情的样本来参考,只能一步步摸索,却步步出错。为了够到月亮,不得不背负着一整个家族颓颓老矣的未来向上攀爬,却也正因如此,永远无法触摸到月亮。毕竟范闲比月光更不可捉摸,像霜花落在手心,还没来得及捂热就会化了。
但他母亲确实也曾把他教得很好,小时候是那样的人,长大依旧是,他从前不敢真做出伤害范闲的事,未来也不会敢。才下楼没多一会儿,方才对范闲放狠话的心境就像瓷瓶,一碰便碎了。
明白这一点时,李承平几乎是颓然的。他伸手拿起瓷瓶,想起里面曾经埋着的那枚果核,不抱期望地想,也许老师也曾有一瞬在他这里感受到活着的快乐吗。
他真想这样去赌,可又不敢。但他能怪谁呢,怪自己的父兄死得太早,以至于他的幸存在范闲的生命里显得无足轻重吗?
掌心传来沙沙的触感,李承平翻掌一看,原来瓷瓶底部又开始漏土了。坏过一次的东西需要时刻维护,他有些笨拙地打算把土和果核都取出来,但倒了半天,除了一点残土,什么都没有。甚至因为摇晃得太用力,瓶子中部被掐死了似的,又一次断裂开。
管家闻声带人来打扫残片,李承平皱眉,问里面的东西去哪儿了。他眉间阴云密布,是发作的前兆,管家低眉顺眼答话,是范先生之前取出来过,重新找了个敞口的瓷盆种了起来,就放在主卧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愤怒和伤痛迟迟不来,以至于李承平都不太适应了,缓了许久才发现自己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个笑贴在他年轻的面孔上,未免有种不合时宜的沧桑。
为什么总在他快要放弃了的时候,这样施舍似的再给他看到希望?李承平抬脚欲回楼上,突然怔住了。他这时莫名想到,这何尝不是老师一直以来的命运。假如他此刻上楼询问,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我早就丢了它”,或是索性“什么果核?”那他要该如何自处。也许有些事,还是误会下去比较好。
一饮一啄,必有前定,兰因絮果,皆有来因。他们李家的人,只有多被杀心爱之物,才能变得更像人。
李承平终究还是收回了上楼的脚步,转身吩咐佣人准备了些东西送去曾经自己的房间,又对管家叮嘱:
“一日三餐看着他吃,他不吃的话,你们就说我会为此罚你们。护工按腿的时候再给他解开带子,等医生看过腿,没问题了就随他出入房间,但不能出门。还有——”
李承平顿了一下,管家毕恭毕敬低头等着。
“如果他找我,说我这几天不在。”
管家问,“如果范先生有急事找您呢?”
李承平笑了一下,莫名有些苦涩。家族里什么事不是范闲手把手教他的,真有急事,他何必来找自己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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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躺在床上,除了侧头看一看窗外风景,其他什么也做不了。说起来,直面那种事实之后,他的心中反而轻松许多,从前觉得沉重的身体也仿佛变得轻盈起来。窗外风雪停了,折腾了一整晚,太阳缓缓露出眉目,那光应该不太温暖,但起码令整个院子都亮堂了起来。
好像马上就要过年了吧,范闲想,我可以正月十八去找她。人死之后还会继续长大吗?范闲回忆着唯一一张叶轻眉的照片,想,她看起来好年轻,有着薄薄的、透着粉色血丝的健康眼皮,自己的眼睛长得不像她,但眼皮也是一样薄。但假如她依旧是那么年轻,自己作为她的儿子会不会显得很老了?她可能会吓一大跳,心想,老娘哪里蹦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啊!
范闲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嘴角抿出一个快乐的弧度。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像极了叶轻眉在照片里回眸一笑。
他也不知道,输液里加了足量的镇定成分,那些所思所想很可能只是躯体趋利避害构造出来的幻觉。他不知道,又或者即使知道,也会选择就这样枕着幻觉入睡。毕竟,他能梦到叶轻眉的时候也不多。
与此同时,李承平在从前的卧房里囤积了大量的镇定剂、肌肉松弛剂和抑制剂。从在床边醒来发现范闲不在后,他的脑袋一直隐约发痛,直到方才达到了顶峰。因为受伤后长期浸泡在李承平高浓度的信香中,又或许是因为腺体损伤没有彻底恢复,范闲对于李承平信香的变化很不明显。但李承平自己清楚知道,方才在房里,他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易感期要到了。
他本可以在这个时候尽情撕碎自己的坤泽,就像他的父兄曾经干过的那样。但正因为他们这样做过了,他才不能做。
可李承平情不自禁地想,我为什么不能呢?爱惜他,难道有用吗?说不定让他恨我,他还能把活下去这件事坚持地更久。
李承平跌跌撞撞走向门口,突然有一秒钟清醒,遂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拖过桌子把反锁过的门抵住。
他知道,老师现在已经连恨人都提不起力气,又怎么会在意他如何表演。恐怕现在,就算自己把叶轻眉的尸骨扬了,他也只会漠然地看自己一眼——失望的,了然的,怜悯的一眼,然后转身一跃而下。
他从来都不可能得到范闲,连像父亲那样强行把他留在身边都做不到。山重水复之后是真的无路可走,自儿时起就一直隐藏在体内的饥饿和焦渴不断地膨胀,从他颈后、喉头不断涌出。李承平一瞬间双眼血红,齿列两侧便于啃咬的尖牙冒出,不断渗下饱含着信香的唾液。这是有过标记的乾元进入易感期的生理性标志,他的易感期完完全全地来了。
一瞬间,原先准备好的药剂都被他挥手打碎。他懵懂地看向被家具堵塞住的门口,疑惑地想,这是谁干的,为什么不让他出去?
他要出去!他要去找老师!
他闻到了,自从发育分化完全后,他就能闻到老师的信香了,慢悠悠在走廊上飘散着,因为父亲某种不为人知的想法,他总不吝啬于让老师泄露信香。
——而他正闻到了,老师就在那里……就在,父亲的卧室里。
一瞬间,李承平嗓子里发出近似于野兽的声音,冲上前徒手用蛮力拆解着门口堆放的家具。整个宅子安静得落针可闻,于是显得这动静更加可怖,似乎整栋建筑都在这影响之下摇摇欲坠。
他手背关节和指骨上被磨得出血,但鲜血除了令信香在小范围内更加激荡外毫无用处。李承平全然忘了李云潜已死的事实,在他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只能躲在门背后偷窥的小孩,他们故意把华丽的权柄露出来一角让他看见,却始终不会令他得到。
家具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像极了整座宅邸正被撕裂伤口哀嚎。信香和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令他感受不到任何伤痛:眼前只有这扇门、永远把他关在背后的门。
恍惚间,李承平似乎又回到三哥去世那年。他知道,三哥在死前标记了老师,后来父亲又带老师洗掉了标记,还做了其他手术。具体是什么,当年的他不清楚,但他观察过医生每天送进去的药,知道大约是关于生殖腔受损的。
那次事件之后,父亲的房门锁了很久很久。其实按照惯例,为了避免分化后不同乾元信香冲撞,此时就该考虑分家问题。但李云潜不死,家是绝无可能会分的,甚至连想到分家的念头都不可以。因为不论是李承乾也好,还是最小的李承平,归根结底他们都没有家。他们有的,只不过是李云潜的家,要分,分的也是李云潜的家。
所以他们日日夜夜被囚在这里,被迫顶着父亲的信香压力,在喘息的缝隙里闻到那一点点不一样的,属于发情了的坤泽的味道。
李承平想到自己每夜每夜瞪着天花板,想着老师醒了没有、身体如何、洗标记会疼吗,他为什么会愿意被三哥标记?他喜欢三哥吗?他有可能会喜欢上他们家除了父亲以外的某个人吗?
他的腺体就这么在日复一日的焦虑和渴盼中,闻着老师幽幽的气味成熟了。某一夜,他再次湿着裤子醒来,冲完冷水澡后打算去阳台吹风冷静冷静,当他在黑夜里微微抬头时,发现漫天的星子中还亮着父亲卧房那盏灯光。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渴望再次冒头。他披着夜色踱步到卧房门前——那门居然没有关严,黑暗里透出一缝散发着馨香的亮光。
手术之后,老师的身体实在太差,卧房里的壁炉和地暖一直融融烧着,门内的暖意随着气味一道幽幽散发出来。那是种什么味道呢,混合了乾元和坤泽交融着的信香,夹杂一点助眠熏香的甜味,还有像极了雨后出现的很浓重的土腥味。因为不能受风闭门几日,那种味道混合发酵得更加明显,不算难闻,但也不好闻。李承平想起自己在外历练,途径红灯区,在开门关门一瞬间会闻到的味道,就和这个十分相似。
那扇门不再对他紧闭着了,可他也实在不能越过那光线。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李承平忍不住地想,他能吗,他可以能吗?
只一眼,他就锁定了范闲的身影。手术之后的老师似乎变得更薄更小,身上大了不止一圈的黑色丝绸睡袍怎么也裹不住他,于是只能这样流淌,在地板上蜿蜒成一潭黑泥。他的身体似乎还没好,被扶着半跪在椅子前也很辛苦。嘴巴鼓鼓囊囊地含着自己父亲的阴茎,动作熟练,但李承平却看出一种木然的迟缓。被呛到了也不会反抗,只是难受得眼眶发了红,眼泪就这么啪嗒啪嗒落下来。
然后,他从没见过自己父亲会有这么温柔细心,手掌托住老师苍白如纸的脸颊,慢慢抽身出来。老师似乎真的太累了,抿了抿龟头上牵连的银丝,而后只能贴在对方手掌里慢慢、慢慢小口喘气。
其实他应该抗拒的,但来自李先生的新鲜标记打上去,他的身体没有办法不贪婪汲取着那些气味和液体。他还要坚持下去、还要再多活一段时间才行。他要活,要活着看着眼前的人死去才行——
于是李承平看到父亲一只手环抱住老师,馋得滴水的后穴一抿到阳具就停不下来,他四肢都因为耻辱而在加害者怀里蜷缩起来,但李先生只是十分包容地拍了拍他的背,像任何一位普通的父亲,会轻轻哄着被噩梦吓醒了的孩子那样。于是范闲就这么呜呜咽咽地被他捅开了,瘦得瘪下去的肚皮被戳得按不规则的节奏起伏,令人怀疑这是否是乱伦孕育出的怪物正在伺机破皮而出。
他的老师一路颠簸着被抱到窗边,两条腿软得无法站立。而后他父亲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像是沉迷于扮演一个好父亲的游戏,直接把人抱在怀里,顶在窗户上操弄。范闲害怕掉下去,手脚并用地扒住他脖子,整个人投怀送抱似的迎了上去。两人接了一个满是水声的吻,而后范闲似乎是被信香熏得呆滞了,舌头也忘了收回,两眼无神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接着,后颈传来一阵尖锐痛感,他控制不住小范围挣扎起来,其实却根本动不了,整个人只能像只蝴蝶标本似的,就这么被人钉在玻璃窗上,以供楼下花草观赏。
而在窗户旁边,正是那扇一人高的大漆描金嵌螺钿屏风,此刻像个残缺的画框,把他们俩人框在正中:一只断翅了的,黑色燕尾蝶,和伏在他身上的巨大阴影。范闲难受得想躲,却被难得温柔的李先生拢回来,叼着脖子注入信香。他的身体像干涸了很久的河床,几乎没办法不接受这温柔却强硬的赠礼。
而当他终于能够回神时,一抬头,却正对上门缝中李承平通红的眼。范闲搭在李云潜肩上的手困难地动了动,轻轻向自己的学生做了个手势。
老师曾教过他,在打斗中,一个团队总是会需要一些便利的手势代替语言进行沟通,既能保证交流效率,又能保密作战策略。
老师说,像这样,拳头握紧一下然后松开,意思就是撤退,快走。
李承平当时问他,收到信号就一定要走吗?如果是很危险的情况,难道真的要不管队友撤退吗?范闲那时听到问话,眼睛睁大了一瞬,而后很快撇过头。李承平只能看到他通红的眼尾,再问下去,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能看到范闲,却始终无法走近。而此时此刻,老师的眼尾又一次红了,李承平看着他的拳头在父亲的背上颤颤巍巍地握紧,而后松开,一股无法平息的怒意越过了饥饿感,他忍不住地将手摸上了门框——
下一秒,所有的家具都被他徒手清理掉,破破烂烂地陈尸门前。李承平只用一下便拧断了反锁住的门锁,大跨步向父亲的卧室走去。
嗅到不寻常气息的管家很早就嘱咐佣人不要出来,又通知了医生待命。而李承平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一步步走到了卧室门口。
这条路,他走了太多年了,以至于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一直忍不住在颤抖。太阳穴和后颈都一跳一跳地泛着疼,李承平想说,老师你别怕,也别看楼下,我来了,我要接你出来。
门把手被摁下,李承平兴奋地吞咽着口水,想,我不会像父亲那样,我会对你好,我会把窗帘拉上,我不会让你下跪,我们可以在床上,我会把床垫弄得非常柔软,这样你的腰不会太疼,我知道你的腰受过伤,不是吗?我可以托着它,从上面插你的穴,你不用费力站着,也不用自己抱着腿,等我射完,精液流出来的时候我会替你堵着,那可能会有点胀——胀会不舒服吗?我会让你不舒服吗?可父亲不是让你更痛苦吗?
李承平握着门把手的手不断颤抖着,他仿佛看到范闲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小口小口喘气。李承平想,我不知道你生殖腔被刮宫过,我…我不是有意的。
然后范闲侧过脸,散乱的卷发都汗湿了,他看着李承平淡漠地讲:你怎么会不知道?李云潜死后,你不是带我做过检查?你不是也标记了我?
他勾起一侧嘴角,露出个冷笑,声音微弱:你和他,都一样。
李承平听到自己惶然地问,我和谁?父亲吗?还是三哥?或者二哥?
“每一个。”范闲说,“你和他们都一样。”
李承平一瞬间头痛欲裂,忍不住用力捶打脑袋、腺体。他惶然无措地退后了几步,看着如今已是自己卧室的卧室门,胆战心惊地转身,一路跌跌撞撞重新回了自己曾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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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这一觉睡得并不好。入睡时还觉得阳光融融,但等一不小心熟睡过去,身体又开始在梦里不断经历那种恐怖的坠落感。他一开始很安静,等待这漫长的黑色下坠结束,但渐渐的,空气变得潮湿厚重,周遭的一切黑暗似乎有了实体,黑泥似的将他整个人层层裹住。
他挣扎了很久才探出头得以喘息,而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李先生身边。
大约还是那段日子吧,范闲只消嗅一下,闻到那种被积压了很久的体液味就知道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明明是同一个空间,但他就是知道这并不是李承平的房间。没有屏风,没有躺椅,床头柜里都是急救药箱,而李承平对此如数家珍。
浓重的信香倒头倾斜下来,范闲蜷缩着躲开,却发现房间里还有个自己。或者说,那是从前的自己。他冷眼看着那个自己在夜里缩在床脚生理性发抖,却又在生父的怀里被一遍遍抻开身体。
他那时候吃不下什么东西,也没有一点力气,清洗标记和刮宫接踵而至,以至于体内信香水平匮乏到一定程度,用医生的话说,是因为腺体损坏,没有办法自主分泌信香了。所以他只能靠李云潜喂,每日最少一次,利用乾元的尖牙直接注入自己腺体。等身体好起来一点,对方给的就不会很轻易,有时候他得跪着,任由对方用龟头滑过他的脸、嘴唇——腥得好恶心,但是他却忍不住去舔舐、吸食。
曾经的他不想评判,也没工夫回头审判那样的自己。但此刻他冷眼看着,想起楼下花丛里还有叶轻眉在,还是跌跌撞撞跑到窗边,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拉着另一个时空的窗帘。
别看了,他想,别看我了。
但除了叶轻眉之外,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看。范闲坐在窗帘旁的地方,看着门缝里的李承平正红着眼,忍不住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不是应该崩溃大哭吗?可他向来如此,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感觉到点委屈,但一旦有人担心他了,他就没办法再委屈下去,总觉得这样好像连累别人情绪了似的。
其实他也知道,他是被给了些许好意就会很灿烂的类型。戒掉了仇恨,戒掉了活着的欲望,却始终对世界报以歉意,感觉生命似乎一塌糊涂,很是对不住这辈子接受到的零零散散的好意和爱慕。
所以他站起来,淌过遍地蔓延的黑泥,跋涉到门边。他感觉脚下冰凉,回头一看,窗边两人正如蛇交尾一样交缠。他自己黏腻甜蜜的呻吟像不知亡国恨的乐曲,一遍遍地响起。而他们周围,随着黑泥蔓延,正不断涌出许多小蛇,波浪似的在欲海里翻涌。
实在不是很好的画面,范闲转身,有些抱歉地看着门缝里的李承平。“你回去吧,”他说,“看到了没有?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然而李承平像是没有看到他,死死盯着被他父亲困在怀里顶弄的范闲。范闲有些尴尬地笑了,情不自禁开始没话找话,“喂,别看了吧,你不也操过了吗,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吗?”
李承平听不到他讲话,只是那样怨恨且愤怒地看着门内一切。范闲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嗓子里因为眼泪倒流而感到腥甜。因为他突然发现李承平眼里的恨那么像自己从前,他止不住地想,自己到底教会了这个孩子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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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身上的束缚带依然在,但很奇怪,李承平不在房内。范闲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习惯一睁眼就能看到对方,他在心里放空了几秒,摸索着用了些技巧挣脱开束缚。
但一坐起来,他便感觉到不对。裤子里湿湿凉凉的,似乎后穴一直在不断分泌适合交配的体液。范闲摸了下后颈,感觉微微发烫。他不知道自己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打算下床去找找医生。
下楼梯的一段路,一边走,液体便不断从大根腿往下流。范闲皱眉停下来,呼了口气才继续走。但越往下走越觉得不对劲,似乎楼下的空气比上层更稀缺,等走到一楼,范闲已经摇晃着撑不住自己,感觉正有什么在不断挤压他的身体,似乎稍不注意,他的嘴巴里就会发出不对劲的声音。
他大致想了想,怀疑自己又开始发情,于是下意识喊了李承平名字。可声音落下去,没有人应。范闲靠着墙平复呼吸,渐渐发觉出来空气里弥漫着的似乎是李承平的信香。这种状况从前不是没有过,范闲揉了揉太阳穴,猛然想起李承乾易感期时的痛苦样子,于是勉力扶着墙,往气味最浓厚的地方挪去。
最后,他在李承平儿时的房间门口停下。门本是反锁着的,但此刻似乎一推就开了。范闲小口喘气走进去,却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
标记过坤泽而又陷入易感期的乾元,会不自觉陷入筑巢的状态,李承平房里没有多少范闲的东西,所以他只能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都搬出来堆在床上。可这里面又能有多少范闲的味道?李承平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范闲曾穿过的睡袍,忍不住把它团在怀里。血液里像有岩浆在沸腾,每一处皮肤都在发疼。他想去找范闲、想亲他,咬他的嘴巴,吞他的体液,想操进他的生殖腔成结,然后不眠不休地射精。原始欲望叫嚣着让他撕碎自己的坤泽以填饱饥渴,但李承平不能。
幻觉之中,范闲那句冷冰冰的“你们都一样”像是对他人生最大的否定,判决一下,他就会灰飞烟灭。极度的痛苦之中,他似乎都已经快要接受老师会自杀的结局,但他始终无法对方会带着对自己的怨恨而死,又或者索性是,死在自己手上。
所以他努力把睡袍团在心口,把那点年少时留住的味道吸了又吸,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把睡袍衣带扯了下来绕在脖子上。扯紧的一瞬,衣带勒过腺体,带来足以抵消欲望的疼痛。于是李承平越勒越紧,直到眼冒金光,在窒息中出现幻觉。
他看到老师一摇一晃地走进来,爬到他身上,很疼惜地摸着他的脸。
有多久没看到这个表情了?李承平满足地拉紧衣带,听到对方急切地喊他“承平”。他忍不住自私又委屈地想,就是这样啊,就是这样喊我……不是为了安慰我,也不是利用我,更不是恨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单单纯纯是你的学生?就像从前那样,演一次给我看也好啊。
他扬起一个扭曲的笑,默默再次收紧手上衣带。就在这时,一团散发着甜美气息的东西取代了睡袍贴到他怀里,他因为窒息而微张的嘴里也被一条滑溜溜的舌头急急忙忙占据了。李承平不由自主松开手,开始抱着胸口的东西不断舔吻、攫取。
范闲无暇顾及推开李承平,他也知道,唾液里存留的信香虽然杯水车薪,但起码能短暂地停止这小孩儿自残。经历过李承乾那一次,范闲清楚知道刻不容缓,而他的身体早在熟睡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乾元散发的信香引动到随时都能被进入的状态。他跪坐在李承平身上,迅速脱了两人裤子,扶着阴茎就往下坐了吞。黏膜紧密摩擦着,肉贴肉一点点进入。那感觉好得发疯,等坐到底时,贴在一起的两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自己一个人时尚能忍受,眼下这种情形却是绝对忍不了的。李承平作为乾元的本能直接占据上峰,单手握着范闲的腰调转位置便把人压在身下。他如愿以偿地提着对方两腿,从上往下,一下下沉重地操着老师的后穴。嫣红的穴口根本来不及收缩,没几分钟已经被操得大开,一点反抗都起不了。范闲慌乱地摸着肚子,感觉进得太深了,好像一开始就是奔着生殖腔撞的,每一下都能摸到肚皮下面恐怖的起伏。
他喊了好几次李承平的名字,但对方根本听不到,只看得到红润的嘴巴一开一合,像另一个穴眼似的。李承平喉头滚动,为了缓解那种口渴的感觉,捏着对方下巴便把舌头伸进去搅动。上面下面一时间都是噗呲水声,范闲被操得小腿抽筋,不受控地浑身发抖,等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才发现自己是经历了干性高潮。
他眼神都没来得及聚焦,李承平已经撬开了生殖腔的肉口往里钻。范闲闷哼一声,忍不住缩着腿往后爬,结果反被暴怒的李承平拖了回来。他几乎把范闲教他的擒拿技巧全都用上了,只为牢牢锁住怀里的坤泽,好叫他不要乱跑。
李承平连一次都没射,范闲已经开始浑身发疼了。他看着眼神失焦,但擒拿术确实学得过分好的学生,忍不住苦笑,“你还认得出来我是谁吗?”
这种状态下的乾元根本听不进人话,范闲本也是自嘲,没期待李承平会回答。但对方听到他声音后,居然也真的停了一瞬,而后像抱着睡袍一样把范闲团在自己怀里,亲吻他汗湿的鬓发,有些委屈地讲,“老师……哥……”
范闲愣了一瞬,心里难得觉得酸涩。他知道李承平从不轻易喊自己哥哥,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被提醒体内还有一部分李云潜的血。但说起来,其实李承平又做错什么了呢,他只是很懂事罢了。
范闲摸了摸他头发,嘴唇在他耳边停留,说出的话都带气音,“你先射一次,我要喝口水歇一下……”
李承平不知道听成了什么,掰着他的脸又亲上来,一直卷着范闲的舌头不停吮吸。与此同时,深入生殖腔的性器开始一点点变形、胀大,最终胀成恐怖的肉结堵住出口,开始漫长的射精。
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内射,但范闲还是头皮发麻,难以适应。肚子胀得有点疼了,他推着李承平的胸口叫人出去,目光瞥到对方脖颈上恐怖淤青,又犹豫着收回手。
算了,他心想,总归是欠了他的,就当是道歉了。
射过一次之后李承平很快睡了过去。范闲也累得不行,但他蜷缩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
李承平操得太狠了,哪怕拔出来了很久,范闲依旧感觉肚子里似乎有个烧铁棍在不停搅动。后穴明明合拢了,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往里顶,撑得肚子里好难受。
范闲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行,勉力撑起来打算洗一洗。但他脚一沾地就软了下来,后穴也在动作中挤出几股又滑又腥的精液。范闲坐在地上缓了缓,撑着墙站起来,缓步挪到浴室。
刚才李承平一直舔他眼泪,害得他脸上都很难受,范闲单手撑着台面洗了把脸,水还没擦干净,便危险地感觉身后有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
“你醒、呃……等、等等……!”
李承平一摸到他柔软湿润的后穴,便戳弄着穴口把手指插了进去。范闲根本没来得及排精,方才射进去的东西有了出口,争先恐后往李承平掌心流。他两手撑着台子,站得很吃力,刚想说先去床上,结果对方不知怎么,一摸到满手浓稠精液,就好像又疯了似的,抬手摁着他的腰,开始把那些白精都往外抠。
范闲两腿抖得不行,整个腰只能靠李承平的胳膊箍住才能勉强站立。等他好不容易感觉肚子里没那么胀了,便拍着对方的手叫他松开。
李承平睡着没多久,感觉熟悉的气息远离,立刻警惕着醒来。被安抚过一次,身体里原先尖锐的疼痛平息下一些,但对于自己坤泽的占有欲正是最浓的时候,他全然忘了方才是自己把老师射到流泪,此刻摸到后穴里滑腻精液,他总还觉得是别人留下的。赌气抠完之后,他就这样从身后又插了进去。范闲手脚并用往洗手台上爬,他就索性把人抱起来,门户大开地对着镜子操了起来。
这个姿势进得深,又方便咬住后颈腺体。寂寞了很久的犬齿还记得小心刺入那层脆弱的皮肤,范闲反手去摸李承平的手,深怕他害得自己掉下去,结果正摸到少年人发力时用力膨起的肌肉。镜子里影影绰绰显示出二人样子,对方的手稳稳把着他腿根,一点也不肯分离。范闲朦胧间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忍不住地想起李云潜,想起对方仅有的那段堪称温和的日子,他本以为那就是所谓李家人能做到的温柔。
他想起自己在对着李承乾撩开头发的那天,低下脖颈露出腺体时,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是不是也有一瞬间希望对方能坚定地拒绝帮助,哪怕拒绝的源头并不全然出于爱护他?
他对着镜子恍然一笑,此时才真真正正明白了李承泽在他耳边似有若无的一吻。
他一定也动过害死范闲的心思,就在自己生命的最后,要他成为自己的坤泽,而后在自己死去的每个日夜,让他用痛苦来记得——
“胆小鬼。”
范闲闭上眼,想,李承泽就是胆小鬼。怕被忘记,怕寂寞,原来那时候是想拖自己下水。但他太过胆小,就连这点都做不好。
李承平比他们每一个都走得更远。范闲眨落眼里的生理性泪水,和失去理智的乾元商量着,“承、承平,转过来……”
被他喊到名字的人被迫停下动作,早就长开了的眉眼委屈地挤在一起,像在努力理解老师的意思。范闲吃力地转头,在他嘴边亲了一下,比划着示意,“这样、累——”
没等说完,李承平便扯开他大腿根,就着相连的姿势把人转了过来。刚被操得开口的生殖腔很容易又打开,范闲惊呼一声捂着肚子,又被人黏黏糊糊亲上来。
“老师,老师,不要走……”
他像小狗一样不停舔着范闲嘴巴、脖颈,潜意识又害怕听到拒绝,说完就捂住对方嘴巴不让人讲话了。有好几次,范闲被顶得喘着气翻白眼,忍无可忍咬着他手指才得以解脱。
纯粹的、愉快的肉体交缠,没有谁强迫谁,范闲第一次在被操射后又很快被插得硬了起来。他咬着自己手指闷哼,却实在遮不住嗓子里发出来的甜腻呻吟,而李承平越听只会越用力时不时腾出手来揉捏老师被操得硬邦邦的奶尖。
“嗯、!别,别玩了……去床上、啊……”
李承平托着他屁股起身,把人固定在自己身上,一步步往外走。范闲的性器夹在俩人腹部间,走路时不仅要忍受后穴和生殖腔被顶,还要忍住刚射过一次的阴茎因为久违的快感而不停跳动着。背部刚一沾上床,他就因为放下心而忍不住开口淫叫起来。
怎么会一点都不痛呢,范闲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又被李承平拖了回来。恍惚间他感到一丝恐惧,似乎有什么坚持的东西正变得摇摇欲坠。
“不能、不能做了,不行……”范闲用手推着李承平腹部,像是想要阻止他前进。没什么力气的坤泽,这个动作本也不会起作用,但李承平像是能看懂他一切手势,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还是很红,但眼神并不可怕,只是就那么看着范闲。范闲别过头,嗓音沙哑,“太胀了,不能做了。”
李承平死死盯着他,很久都没有动作。范闲快被他看得发毛,差一点就要心软了,就在这时,李承平艰难地退了出来,随手从床上筑的巢里摸了件衣服把范闲裹起来。
还没等范闲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他裹好抱到了门口。房门被合上之前,李承平实在没有忍住,埋在他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含糊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别怕我……”
然后,房门合上。
范闲站在原地愣住,像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真的能停下来。他慢慢伸手摸了摸自己锁骨——湿的,李承平哭了。
他…他还能怎么熬得住?范闲懵然想着,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撞击声,而后是熟悉的喘息和动物一样的哀嚎声。他精神一凛,再次推开房门,果不其然,李承平把刚刚沾染了他气味的床单和被子又加进了巢里,如今已经比他还略高的身量委委屈屈地蜷缩着,那条衣带被他绕过嘴巴在脑后打了个结,而他的两手正死死掐着自己脖颈,脑袋痛苦地在床头一下下撞着。
范闲蹒跚着走到床边,给他解开衣带的手都是抖的。他的手指轻轻在李承平犬齿上摩挲着,听到这孩子嗓子里发出一阵阵类似于野兽的声音,但却始终没有合紧牙齿咬他的手指。
他想,这反应也能是演的吗,会是吗?如果是的话,演到这么痛苦,他就算被骗,好像也没有关系。
就在这一刻,范闲很悲哀地发现,自己永远没办法反抗的本能不是恨,也不是绝望,更不是求生的意志。他看不得身边的人受苦,他违抗不了的是爱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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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关了好几天,虽然门锁坏了,但也根本没有人敢去打扰。等门再开时,出来的便是李承平了。
易感期最恐怖的一段时间刚过去,虽然神智恢复了,但正是丝毫不允许人侵犯领地的时候,要不是他怕范闲之前受了伤,是绝不可能会叫医生进来的。
索性检查结果很好,李承平放下心来,要了打扫的工具,送走医生后亲力亲为把房间收拾了一通。这时候他才有闲暇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里做了。
这个认知叫李承平的脑海里炸开烟花。激素和信香的分泌叫他短暂忘了之前的龃龉,他看着老师熟睡的面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只觉得万分满足。他像是笃定时间一定会停在这一刻一样,搂着人再次陷入好眠。
范闲难得无梦,醒来时除了身体上酸痛,意外地没有其他不适。李承平躺在一边睡得正香,还不断往他这侧挤。范闲慢慢坐起身靠坐在床头,对方好似有所感应,也转身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到他肚皮上。
冷静下来之后,范闲认真地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去把标记洗了。不然他走之后,李承平怎么办?
他忽视了自己已经对李承平产生牵挂的事实,也忽视了产生这一想法时心口不自然的钝痛。他只是这么坐着,手掌摸着自己弟弟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觉得很有趣。
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开的。管家说先生好几天没有处理事情,有人过来试探,恐怕要闹事。
范闲看了看李承平的睡脸,叹了口气,“来的人在哪里?”
管家犹豫了一下,说车子刚进院子,人马上到门口了。
“你去迎一下,我等等就来。”
范闲扯开李承平抱着自己的胳膊,在他因不安而动作起来的时候亲了亲人侧脸,而后出门上楼找了件外袍披了起来。
其实说来闹事也是夸大其词,来的不过几个旁支,借着问新年祭祖事宜来试探李承平而已。自李云潜死后,范闲久不露面,消息不通的一部分人还以为他死了,此刻见人好端端地拄着手杖从楼上下来,脸色一下就变掉了。
范闲提起嘴角笑了笑,“腊八都没到,就来给我拜早年了?我连红包都没准备,这怎么好意思。”
多说了几个字,他已觉得累了,倦意拢上眉间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预备好道歉跑路了。多年前范闲在三大坊大开杀戒的事,他们没亲历过,多少也听长辈说过,大约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张看起来皓月般的脸,冷冰冰沉下来后没有废话,掏枪便射。
等人都走空了,范闲才晃了晃身子,管家扶了一把,他很快推开,“要处理的东西等下搬到我房里。”
见人还有些发愣,范闲浅笑了一下,好脾气道,“你们来得晚,不知道也很正常。没事,东西给我吧,李承平不敢说你们的。”
于是等李先生好不容易在易感期里睡饱了醒来,看到的就是靠坐在自己身旁翻阅文件的范闲。
曾经被打手板的条件反射叫他立刻弹射跪坐好,小心翼翼喊着老师,“他们怎么让老师你来弄了……”
“堆得太多了,我就看看。”刚说完,范闲就咳了两声,他把香烟夹放好在烟灰缸旁,又把外袍往上提了提。那口烟依旧未散,范闲身上一股性事过后的淡淡倦意,些微有血色的洁白面庞在烟雾中氤氲着,李承平看着他缩进自己衣服里,漠然看着文件的脆弱样子,莫名一阵心动,但良知还是让他爬下床把烟收了。
“老师你不能抽的,明明很久不抽了,怎么又抽上了。”
“看东西提提神而已。”范闲缩回本想再抽一口的手,“不抽了。”
李承平这才满意了似的,弯腰捏着他下巴接了个烟味的吻,而后心满意足地出去吩咐人做些吃的去了。
于是范闲最终也没能把握好机会,说出那句把标记洗了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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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过后,李承平便有意没再搬回楼上的卧室。窗户和露台都会让范闲有不好的联想,他不想打破这种岌岌可危的和平。
范闲在那之后也再没有问过他叶轻眉的尸骨被收殓至何处,这本该是好事,但他隐隐觉得不安,又怕挑起了话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只能继续做着最擅长的事,装傻。
范闲确实觉得没必要再问,他相信李承平会保管好。也有可能是自觉亏欠,所以不太想再逼李承平什么了。
但似乎他不逼着对方,对方也会自己逼自己不断为他做些什么。寒冬里气温太低,范闲开始犯懒,直到有一天出了大太阳,才起了兴致去院子里晒晒。他下意识地就叫人把躺椅摆到了花田,不知不觉间盖着毯子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李承平正蹲在一边玩他的手指,他抽回手,问李承平做什么呢。对方不答反问,“是不是在这里会睡得好一点?”
范闲说是不小心睡着的,但李承平似乎是不信,那之后没多久就在花田边辟了块地方搭了玻璃阳光房,又把自己一楼的卧室和阳光房打通,方便范闲过去。范闲心里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反正他也住不了多久了,但耐不住那里确实阳光很好,每次醒来都把他浑身晒得暖融融的,便继续这么住了下来。
关于那片花田如何处置,李承平没敢问他,倒是有心大的佣人提了起来。范闲平静下来后,许多事情自觉已经想通。土地在那里又不是它的错,花花草草总是要有地方活下来的。世界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容身之所,他把叶轻眉接回了世间,自己也总有一天会回到妈妈那里,没道理为了迁怒去毁坏花草的容身之地。
而后这话不知道怎么就传进李承平耳朵里,也不知传成了什么样。没过几天,范闲在房里熟睡时就被窗外叮叮当当的动静吵醒。他披了外衣探头一看,李承平一身花农打扮,正像个愣头青似的和园丁学怎么养护花草。看见范闲起床了,他就隔窗对人挥挥手,笑得腼腆又灿烂。
范闲暗叹他那样子好傻。那些郁金香球不知被他那天糟蹋成什么样了,还要继续种下去,范闲喉头滚动,微微出声,“傻不傻。”
李承平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看见他唇部微动,于是继续挥手,又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回答,“我也想你!”
范闲转身拉上窗帘,没理他。
很快就到新年了,除夕夜里李承平想起来今天刮了风,不知道会不会把土上防冻用的稻草吹跑,又一头扎进寒风里,打着手电细细查看。因是过年,范闲被允许喝了点酒,脸上浮现好看的酡色。他给窗户开了道缝,静静看着李承平在冰雪中检查得冒了汗。
心口不断地紧缩、再紧缩,多日来持续压缩的情绪似乎就快要爆发了。范闲抿了口红酒,轻轻问李承平,何必呢,他们早就冻坏了,不会开花了。
李承平拨弄稻草的手一顿,倔强地反问,“万一呢?”
他说老师,“是你说想看郁金香的,我不想食言。”
“你可以换一批花球种。”
“可是当初种下的就是这批啊。”李承平轻轻拍了拍土,那个曾经说着干花也可以,保鲜也可以的李先生,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执拗地要挑出最大最鲜艳一朵花来送心上人的小孩。
“而且,”他吸了吸鼻子,“我找人看过了,它们还好好的,能开花的。”
说完,李承平忍不住抬头看着范闲,红灯笼的光在他眼底闪烁,看起来就像哭红了眼一样。
“老师,你会和我一起等着看它们开花的吧?”
“李承平。”范闲冷淡地说,“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却显得很难过。范闲突然有些不敢看李承平的眼,垂眸说了句新年快乐,而后便关了窗户。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八。范闲这天起了个大早,但李承平起得比他还早。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夜未睡。
他知道这天是老师生日,但更是叶轻眉祭日。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范闲,他就会选择这个日子结束一切去见叶轻眉。可李承平承认自己的自私,他不愿看到有这么一天来临,所以在正月十八的太阳照常升起时,他不得不像个尾巴似的一直黏着范闲。
范闲看出他的紧张,大约也知道因为什么,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怅然。他还没有和李承平去清洗标记,在这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贸然离开的。可是,该什么时候说出口才好。
晚上,李承平在阿姨的帮助下煮了碗长寿面,小心翼翼地端给范闲。
“千万不能咬断,长寿面要一口气吃光的。”
范闲一边吐槽难道咀嚼不需要咬断吗,一边鼓着腮帮子默默吸着那根无比长的面条。等面条全部吃完,李承平才松一口气。时钟的针走到11点,再有一个小时,今天就要过去了。李承平犹豫再三,还是带着范闲回到了玻璃花房。
在范闲常爱躺着的躺椅旁,有一个木柜,平日里没什么人碰它,就这么孤零零地正对着范闲摆着。李承平拿出钥匙开了柜门,里面赫然是一个白色瓷盒。
范闲快步走上前,抖着手摸上去,许久才噙着泪笑出来。
“你真的…把她保管得很好。”
李承平有些泄气,“你早就猜到了吗?”
“一点点。”范闲抹了抹眼角,“因为我在这里总是睡得很好。”
“那你……”李承平犹豫着,生怕范闲会给出肯定回答,“你今晚也在这里睡吗?”
范闲握了握拳,又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把瓷盒捧出来。那夜月光皎洁,一汪水似的透过玻璃照在盒面。范闲轻轻把她摆了出来,听到李承平建议,说要不要改天选块地下葬,立个墓碑。范闲摇摇头,“她已经在地下太久了,不需要了。”
李承平默然。他看出老师不想说话,便静静退出了房间,却又因为担心,一直沉默地在门背后站着。
透过月光的缝隙,他看到老师抱着瓷盒躺回椅子上,像抱着个孩子一样怀抱着自己妈妈。很小声的说话声在屋子里响起,絮絮叨叨的。李承平没再听,只默默走远了一点,待在能继续看到老师背影的地方就可以。
一直到一点多,李承平听里面许久没了动静才轻轻推门进去。范闲已经歪在椅子里睡着了,李承平对着瓷盒微微鞠了个躬,小心地从范闲怀里捧到柜子上。范闲被闹得醒了一下,朦胧间见是李承平,喊了声他名字又放松下来。对方把他拦腰抱起,他就这么在人家怀里蜷着,等身体接触到床面时,反而觉得清醒许多。
“早知道不吵你了。”
范闲摇摇头,“反正我每天都睡很久。”
李承平把范闲的手捧在自己掌心,翻来覆去地摸,生动演绎了什么叫爱不释手。他近来人变得迷信得很,甚至会捏着范闲掌心看生命线的长度,如果觉得短了,恨不得在后面掐出点印子来,好给他续命。
范闲觉得好笑,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语气温和。
“回头找个日子,我们把标记洗了吧。”
李承平的手一瞬僵硬了。范闲捏捏他的指尖,像在商量明天吃什么菜一样随和,“好不好?”
李承平抬起没有牵着他的那只手,慢慢覆住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身体逐渐颤抖起来,泪水从手掌覆盖住的地方一点点流下。
“你以为…你是在为我好吗?”
眼泪滴到范闲手背上,烫得他几乎想退缩,“我……”他顿了一下,“我确实是在为你好。”
“那就别说这个了。”
李承平忙乱地抹了把眼泪,换了睡衣上床,把范闲紧紧抱在怀里。范闲能感受到对方的眼泪一直在往他脖子里掉,由滚烫变得冰凉。他有一瞬间甚至在想,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总是会令别人伤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抱太挤迫,他感到一瞬呼吸困难,于是在李承平怀里艰难翻了个身,啄吻着哭个不停的小孩。
李承平噙着鼻音扭过头,“你是在补偿我吗?”
范闲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不是。”
“你确实弄得很舒服,我再多做几次也不亏。”
李承平气得把他摁在被窝里亲了起码有十分钟,被子底下,他的手早就把对方睡衣撩开,摁着后腰揉了半天。等亲完,范闲已经湿得一塌糊涂,轻轻松松就能进去两根指头。李承平细细扩张到四根,反而是范闲嫌他拖沓,一脚踹到他小腹催人快点进来。
李承平被他弄得心里邪火直冒,拉下睡裤就往里戳。肉贴肉的感觉确实美好,范闲抱着李承平肩背小口喘气,“都、都进来了吗?”
“还没。”
李承平扯过枕头塞到他后腰下,这才挺腰把最后一截送了进去。这段时间两人做得频繁,比原先合拍许多,范闲后穴日常都很湿软,但操进去依旧很紧,甚至让李承平产生一种对方被操出自己形状的错觉。
两个人就着最传统的姿势插了许久,李承平不断舔着范闲后颈,下身蠢蠢欲动。一想到老师想洗掉这个标记,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最后直接在范闲锁骨里汇成一潭。
他有点赌气地讲,“我想进去。”
龟头已经在轻轻撞腔口了,一下一下,又酸又麻。范闲爽得脊骨发麻,冰凉的感觉顺着脚底一路冲上天灵盖。他囫囵地点着头,话都说不完整,“嗯、嗯,别成结就…啊……嗯,等下不好,不好清……”
“我知道。”
李承平含着他的嘴唇,吞下最后一点呻吟。腔口已经过分熟悉这根东西,没几下就软绵绵被撞开。范闲有一瞬觉得肚子有点疼,手不受控制地打了李承平后脑勺一下。但他经常打对方,李承平一开始也没在意,直到范闲在那个吻里含含糊糊地倒抽气,眼泪也开始不受控地落下来,李承平才慌了神。
医生半夜赶来的时候,李承平惶然地搂着满身是汗的范闲。好在他早就为了对方的身体,在宅子另一侧修了医疗室。推进去检查过一圈后出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头三个月不要同房了,至少不要进到生殖腔里。
李承平傻呆呆站着,“什么头三个月?”
“李先生,”医生说,“范先生的孕囊已经有一个多月那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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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醒来后便听到检查结果了,说实话,他居然松了一口气。如果是真的受伤,不知道李承平又要发疯到什么时候,他现在可是好不容易每天都能去院子里走一走了。
直到李承平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对这件事一直都没什么实感。反倒是对方茫然无措的样子叫他觉得好笑。
“你又没有孕囊,干嘛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我,我怕你不开心。”
范闲抿唇,“这很重要吗?”
李承平点头。
“我只想你开心。你总是不开心,我不知道怎样就会令你不开心,也不知道怎么才会让你开心。”
范闲问,“如果我因此不开心呢,你会让我打掉它吗?”
“我不知道。”李承平混乱地捂着脸,“医生说你生殖腔腔壁太薄了,不管怎样都很危险,我不知道……”
“但如果你不想打掉,我们…起码有十个月不能去洗标记,是不是?”
范闲惊讶地看向李承平的脸,惊讶于他意外的坦诚。但事实上那张脸表情十分难看,比起庆幸更像一个不伦不类的苦笑。
范闲无言以对,只能拍拍他的手,“回去再说吧。”
这个“再说”,一回去就拖了很久。
刚回去的时候,床上还是乱的,李承平怕范闲等人收拾等得累了,先带他回了阳光房睡下。范闲在黑夜的月光下瞪着眼睛睡不着,一抬头就看到叶轻眉的瓷盒。他眨巴着眼睛想,叶轻眉当初怀他,是什么感觉。
会很开心于他的到来吗,会担心他以后过得不好吗。一个多月,就是不到八周,应该就是易感期怀上的。如果他选择留下她,等到第十六周的时候,他也会拥有自己的一块永不消逝的小骨头吗?
范闲无边无际地想着,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喊了李承平的名字。
李承平不知怎么居然听到了,很快就跑了过来。他蹲在躺椅边问范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范闲想了想,说没有,就想叫你一下。李承平也不觉得他在折腾自己,“哦、哦”了两下,无措地握着范闲的手,“那我要留下吗?”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再抬头一看,范闲已经微张着嘴睡着了。
虽然两人谁都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李承平还是忍不住买了很多育儿的书来看。范闲怕自己看多了影响做决定,不许他随手把书放在阳光房。李承平被看破了心思也不恼,继续施展装傻本领,改成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就去一口一个老师问范闲。范闲莫名其妙,说自己又不是产科医生育儿专家,问我干嘛。他被骂了就讷讷点头,说我以为费老这个也会教。整个人全然看不出在外被人一口一个“李先生”喊着的样子。
那天范闲从书房里随便摸了本植物学的书,心想这下总该安全了,便坐到阳光房里蜷着看起来。他翻了翻目录,眼看有讲郁金香的一章,便翻过去看了起来。
在十七世纪的荷兰,曾发生过一场郁金香热。当时的人们对有着美丽条纹图样的郁金香产生了极大的追捧。而这种图案的产生,譬如最为昂贵的郁金香“永远的奥古斯都”,它那种纯白底色花瓣上呈现出的破碎的红,实际上是由一种病毒感染所导致的。美丽高昂,且脆弱,因为病毒会弱化鳞茎,最终杀死植物,让它无法繁衍下去。
范闲放下书,看了眼窗外一片贫瘠的花田,突然感觉有些坐不住。他撑着椅子起身,慢吞吞踱到院子里,绕着花田走了两圈,而后才想起来自己也不太认得蚜虫,且花田有专人和李承平看护,自己操的哪门子心。
他抬脚要往阳光房里走,余光瞥见似乎在最靠里侧的一角,有个什么黄黄绿绿的东西从土里冒出一点脑袋。晚上李承平回来后,范闲无意中这么提到了,说好像开了朵小花,李承平先是没在意,而后一愣,追问他是在哪里看见的。
范闲也愣了,正在回忆中,李承平却像是等不及了似的,翻出手电便往花田那里跑。范闲跟在他后面缓步走着,等靠近花田了,却看到李承平正对着那株小苗直愣神。
范闲“啊”了一声,“白天没看仔细,还以为是朵小花,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不是小花……”李承平声音沙哑,很小心地伸出手替一株小芽围住寒风。
范闲见他脸色不对,慢慢蹲下来拍他的背,“怎么了?”
“老师,这是……这是我的果核,我的果核,”因为营养不良,而叶片发黄,但依旧努力冒出了土壤的,他的果核。
李承平说着说着就笑了,但又忍不住捂着眼睛哭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似乎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祷告都被听见了。他难道不知道这种果核很难发芽,发芽了也不会长出果树吗?但他有私心,他不想承认,更不想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范闲反应了很久才连蒙带猜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原先放在他背上的手也开始变得不安,踌躇着收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拿李承平怎么办了,如果有一个人连你随手扔了的东西都珍而重之地想保护,你该怎么办。他只知道如何狠绝地斩断他人的恶意,但不知道如何拒绝好意。
并且似乎,李承平的感情,也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好意”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李承平对着这株嫩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范闲听着他的哭声在空旷的黑夜里回荡,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良久他才推了推人,说自己太冷了,李承平这才发现他没披大衣,立马脱下外套把人裹起来揽着进屋。
回到卧室,李承平蹲在床边,把范闲冰凉的脚心抵在胸口,一点点把小腿肚搓热。他那股情绪还没过去,时不时就要抬手用胳膊抹一下眼睛。范闲有些惶然,难得没话找话似的说起来下午看的书。李承平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说自己有好好给土壤消毒,叫他不要担心。说完,他又低着头苦笑起来,“老师,我们春天就能看到开花了。”
他知道李承平未说出口的话实际上是,请你陪我直到春天吧,最好是每一个春天。有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孩子就叫小花也不错。
起心动念的那一刻,范闲僵硬着愣住了。他突然想起,在妈妈被李云潜抢走了的信和日记里,有一张纸上写满了各种名字和韵母。他一直没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些名字又都是什么人。但现在想来,那会不会是她在给自己取名字?
在他还没有意识想加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就在用尽所有心思为他的到来做准备。那个名字一定要很朗朗上口,寓意很好,但又不至于给他人生很大的压力。所以最后她挑挑拣拣,终于在上万个汉字里给他选了“闲”这个字。
富贵的人一定开心吗,健康的人就没有烦恼吗,有才华的人就不会遇到挫折吗?都不一定,但一个能随时随地闲下来的人,一定可以有够用的财富,有健康的身体,有不多不少正正好的智慧,让自己安然享受生命里的一切。
她想让他享受这生命。
范闲猛然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湿润的圆点落在自己衣摆上。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突然明白名字是多么恐怖的东西。当你给什么命了名,那一刻,他的生命才真正被赋予。原来期待,是先于任何感情降临到生命体上的东西。
李承平感受到范闲的颤抖,慌张地起身把他抱在怀里。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师怎么会又哭了起来,但他下意识就先认了错,一口一个对不起,好像不管范闲怎么样了,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范闲被他的态度弄得又想哭又想笑,有一瞬感觉自己好像哪里出了问题,但医生说过,孕期的信香水平和激素分泌都不稳定,情绪剧烈波动也是正常的。于是他拉着李承平胸口的布料擦了擦脸,心里想着,今天太晚了,还是等明天吧。等明天再告诉李承平,就在刚才,他想到了一个特别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可以想见,就在不到一年之后,多年不闻人声的古老宅邸里将会迎来一声健康嘹亮的婴儿啼哭,打破多年来循环往复的死亡步伐,宣判寂静命运的终结。而这一切,从来没有人想到,一条血脉的终结竟然是因为血脉的交叠,而命运的拐点竟是在此刻,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有月亮的夜。
而李承平就像任何一个被命运裹挟着推着向前的普通人,捉摸不透范闲的情绪变化,只是不停抹着他的眼泪,问“真的没事吗?真的没事吗?”
范闲被他弄得几乎快要无语,于是对他讲自己真的没事,但有一件事,我明天要告诉你。
李承平的心像春日里的稗子般提心吊胆,“什么事啊?”
“我不是说了明天说吗?”
李承平讷讷的,看着他翻身上床转过身,只留一个背影。这一夜他都没有合眼,大睁着眼睛等太阳上工。而等一下,等范闲睡醒,大约就会告诉他,有关春天里的小花的事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