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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监控、排查车辆就花了三四天时间。二队人手本来就不多,好在崇阳公园附近出入的车辆也不多,工作量还不算巨大。
如果是在市区内,交错复杂的道路、上千万的人口,这基本成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锁定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它在七月初出现在了崇阳公园附近路段,并没有像其他车辆一样在下一个路段的监控中出现,而是十几分钟后重新出现在监控探头内,按照来时的路线驶离。
但那天粗风暴雨,探头内根本看不清车牌,连车是什么型号都无法分辨,只能通过车身和车灯大致判断这是辆商务——就连颜色也只是在车漆出现反光时推断出来的。
他们立刻查看这辆黑色商务的往来路线,随着不断倒退的监控内容,众人屏息凝神。
这辆车从暴雨中倒退,从城市中心的主干道消失,它退到了一个岔路口。紧接着,这辆车倒退到了一条空旷、没有一辆车的道路上。
监控画面立即被叫停,指挥中心里静得掉根针都历历在耳,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机器运转的声音在众人耳中不断放大。
这是去往那片开发区的路,从那儿出来的车,可想而知都属于谁。
目前接触这个案子的知情人不多,唐伯山叫回了二队所有人,开了个紧急会议。
会议的目的昭然若揭,不能再查下去了。或者说,查到这里,就点到为止了。
这个决定自然让二队一时无法接受,这是辆唯一在崇洋公园有过停留、并且原路折返的车,跟这具身份不明的女尸极大可能存在一丝关联。
“不查,尸体怎么处理?”夜久少有地皱起眉头,短而圆的眉毛紧蹙,舔了舔唇。
不查是以悬案处理还是草草了事,领导不吱声,他们也不敢妄下定夺。
唐伯山沉吟半晌,叹了声气:“仅凭一个路口监控什么也没办法证明,怎么查,找谁查?”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摆在眼前,不能查。
说话间,唐伯山的电话响了。
在他看见来电人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牛岛一行人就已经心里有了答案——这位来电人将会决定这个案子的推进工作。
唐伯山起身接通电话,临出门前扫了一眼二队坐得笔直的几人,闭眼摇头,摆了摆手。
这个案子,潦草结了。
二队的人一声不响,手上的烫手山芋“吧唧”就掉地上了,搁谁都吭不出气来。
唐伯山招呼着几个人赶紧滚蛋回家休息,放半天假,养足精神。
其余几人看向牛岛,他坐在办公桌后抽烟,一直没再开口说过话,眉头拧得很深。
“黑尾,报告就拜托你了。”牛岛拎起外套,路过黑尾身边时,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你呢,你去哪儿?”黑尾抬眼看他。
牛岛没说话,大步跨出办公室,带上房门。
“他去哪儿?”五色探出脑袋问道。
“估计看监控去了。”夜久一边收拾着桌上的资料,然后把它递到黑尾桌上。
“领导不是说不查了吗?”五色跟着他一块儿收拾桌上的茶水杯,问道。
“不查是一回事,他那个执拗劲,就算到此为止,也肯定要把事儿琢磨清楚。”夜久说完,推了五色一把:“我来就行,你不是上次去拍了片子吗,正好下午没事,你赶紧去开药吧,难得闲下来。”
黑尾伸了个懒腰,手搭在酸痛的脖子上:“谁来心疼心疼我,帮我把报告写了?”
无人应声,三人火速拎上外套飞奔挤出办公室。
“你们几个畜生——”黑尾仰靠在椅子上嚎叫道。
夜久出了大门,趴在窗口跟保卫处的同事闲聊了几句,他算好了下一班公交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这两天忙吧,今早才上班我就看到一队的火急火燎出去了。”保卫拎着个空水壶,夜久过来之前他正准备去烧点水泡茶。
“还行,下午好歹能休息半天。”夜久笑着说。
“过几天七夕,你们接到通知没?”保卫问道。
夜久一愣,圆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如果现在有面镜子在他面前,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活像个吃饭吃一半突然犯懵的仓鼠:“什么通知?”
保卫见他这个反应,连忙把水壶放下:“我听林进说,有个什么晚会,还组织聚餐呢,没通知到二队?”
“我们二队什么调性你也知道,这种有利于团结维系感情的活动我们是一概不参与的。”夜久调笑道。
保卫也跟着笑,调侃二队几个光棍,眼睛越过夜久,在他身后不远处打量了几眼,压低声音说道:“哟,那是你朋友?刚才就来了,等了有一会儿了。”
夜久摸不着头脑,转过身去,看清对方的脸后,微微一滞。
银灰色的头发梳成背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墨镜,修长的双腿被西装裤包裹,一手衔着烟,见到夜久看过来,冲他开朗一笑。
“先走了。”夜久拍了拍对方的胳膊,从窗口处挪步。
他还真不认识这人,但见过。
那个在贤仁医院办公室里仗着戴副墨镜把自己打量了少说一两分钟的男人。
见夜久走过来,他站起身。夏日正午,烈阳高照,正好起了阵凉快的风,自二人之间穿过。
夜久能闻见他身上的香味,不是香水的气味,更像是婴儿身上的痱子粉香。
他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人,自己高及对方肩头,而他就这么从容自若地垂着脑袋,手指缓慢勾下墨镜。
镜片后,是一汪深邃清透如碧泉的双眸,正倒映出夜久的模样。
“能赏脸吃顿饭吗?”男人问他。
优越的骨相和身段,五官无论是单看还是组合都在这张脸上恰到好处地成为加分项。
夜久对他说:“公安局门口不允许抽烟,影响市容市貌。”
男人明显一愣,脸上的笑也随之褪去,留下一抹疑惑的神色:“我?影响市容市貌?”
夜久点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右手指间燃至一半的烟:“对,你,和你的烟,一起影响市容市貌。”
“我长得不帅吗?”
“那也不影响你影响市容市貌。”
“你没反驳,你也觉得我长得帅,那你能赏脸跟我吃顿饭吗?”
“……”
牛岛坐在屏幕后,不断闪过的画面是已经反复看过不下几十次的监控内容。
他在这儿坐了一下午,抽了一烟灰缸的烟屁股,烟臭味弥漫鼻腔,眼睛被熏得酸涩难耐。
那辆黑色商务车已经快刻进牛岛的脑子里,他挪动鼠标,在电脑上开始倒放监控。
车辆在雨幕中不断倒退,一直从城市中心退到那个前往开发区的路段。
牛岛的拇指在空格键上轻轻一敲,画面暂停。
这是唐伯山叫停的片段,往后,就不是他们想就能解决的事了。
牛岛抽着烟,双眼酸痛,喉咙如同被火燎过一般干涩。
他在犹豫是否继续往后看,无论看到什么,都是他无法去插手干预的——唐伯山已经把案子拍板结案。
拇指在空格键上一敲,看。
这是他们工作的职责,更是牛岛有疑必查的一贯作风。
黑色商务一路退进开发区那片古色古香纸醉金迷的“伊甸园”内。
车辆停进了死角,监控角度刁钻,只能拍摄到工作人员活动的区域,停车场大部分位置以及正门完全无法窥见。
雨势过大,更加无法看清在死角周围出现过的都是什么人。
监控还在不断倒退,牛岛的手机响了,是裘思文发来的信息。
寒暄了两句,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晚饭,之前想约他,考虑到他工作比较忙,明天是周末,问问他今晚方不方便。
牛岛正准备回复,不断倒退的监控里出现了一辆香槟色的轿车,停在监控正好险险能拍到的位置。
他眯着眼睛紧盯屏幕上的那辆车,因为是倒放,车很快重新在车位上停好,后座的人也随之下车。
在伞撑开前,牛岛看到一抹熟悉的颜色。
他迅速拍下空格,但即便是最慢速也无法看清对方的模样,那抹在黑夜中独特的色彩一闪而过。
牛岛立刻在屏幕前坐好,摁灭手里的烟。监控开始加速正放,他不断按下键盘来切换下一个路段的监控画面,这一系列动作持续了十来分钟,手机也在这期间不断响起。
终于,这辆香槟色的轿车在雨夜中穿梭了大半座城市,在一个路口点亮了转向灯,紧接着是刹车灯亮起,它放慢了速度,开进地下停车场。
直逼光污染的门头刺得牛岛双眼不适,但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屏幕前,面如死灰。
屏幕内的监控还在加速播放,几十秒后,他看清了走出店门不久便拍了拍黑尾的肩膀、而后转身重新进入店内的自己。
一种不堪言状的寒潮迅速占据这具躯壳,在血管里汹涌奔流而过,如同裹着冰碴子,划破每一寸内里,引来阵阵刺痛。
牛岛把脸埋进掌心,深呼吸平复擂鼓般的心跳,乱作一团的大脑也瞬间一片空白。
漏尽更阑,一栋废弃建筑的楼顶火光烛天,铁皮油桶中间添了一把又一把助燃物。
升腾起的烟雾中有一股刺鼻异常的焦臭味,一把带着靠背的椅子被人反坐,点燃的烟迟迟没有抽上一口就已经烧掉了半截儿。
“都他妈给我找事儿干,嫌我活长了,是吗?”天童趴在椅背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抖掉烟灰。
这是他点燃的第三支烟,只顾得上点燃,抽是顾不上抽了。
另一边,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还在忙着将一麻袋的衣物丢进油桶里,衣服、裤子、鞋、生活用品……无一例外地被扔进熊熊燃烧的铁皮油桶中。
“这是个意外……”
“意外?”天童瞪大了眼睛,对方的话在他听来就像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让他难掩唇角的笑意,“你管把人放跑后没有用枪击中对方、连一炮都没轰中被人逃掉并且现在根本抓不到这个人叫作意外?那真他妈是意了个大的外。”
男人抬起头,对上天童直勾勾的视线,下意识地错开了眼神的交锋。
“二条,你跟我说实话,人跑了的时候,你慌死了吧?”天童一转语气,听起来像是一场喝多了酒后推诚相见的谈话。
“阿觉,我可不是你的直系下属,动我,你得先得到老先生的允许。”男人不屑一笑。
天童露出惊讶的神情,摸了支烟点上,这次他抽了,并且是狠狠抽了一口,很深的一口。
那口烟压在胸口,久久没有吐出,直到他说话间再从口鼻喷出时,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了:“我只要想,就能提着你掏空的脑袋回去给老爹当汤盅。直系下属?你一个下属,是谁的还重要吗?”
那副故作惊讶的神色在说话间,变成戏谑。
下午睡得正香甜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把天童头顶的火勾得三丈高。
听清电话内容后,那阵被吵醒的怒气瞬间就哑火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可怖的冷静。
“笼子”里一位荷官要赎身,她在赌桌上操盘赚足了赎身费。当初说好的,从那些费用中除去“笼子”养她的钱,她拿5%。如今攒够五十万的赎身费,还有得足够她衣食无忧的剩,她要走。
二条听到的时候,笑得从椅子上都翻下去了,荒唐不经。
“行啊,只要你走得了,我就放你走。”二条对她说。
姑娘也实在,还谢谢他:“谢谢二条叔,我明天凌晨走。”
二条眉头一皱,这人听不懂好赖话,而且真的觉得自己能走了,甚至妥帖地考虑什么时候走更安全。
“你没病吧?”二条忍不住问她。
“当初是你说能让我走的,二条叔,你不会反悔吧?”姑娘问他。
二条摸了摸下巴,不作回答。
“不会,怎么会呢?”二条应着话,盯着她胸口的铭牌,思绪早已飘远。
二条没有名字,“二条”这个名字是老先生取的,除他以外,和他一样用这种名字的,还有二十五个。
九个筒子、九个万子以及没多少人知道的八个条子。
条子里他行一,喊作“二条”,实则是最大的。
论资排辈不看年纪,看谁不要命,看谁狠。
可他现在确实是年纪最大的那个,留在“笼子”里的也就他资历最久,其余的多多少少都已经轮换了,就他一直是“二条”,从未变过。
筒子和万子更倾向于处理一些不接触核心的事,处理好了领赏,处理不好抵命。
条子不一样,条子是老先生一手提拔,也是最为重要的手下人,所以他才有底气跟天童这么说话。
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他还是“二条”,而对方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如今还留在“笼子”里的条子不多了,除了他,还有一个“四条”。
其余的,都四散在各个工作岗位上,触及的权利、财富是他们这种被抛弃的人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在“笼子”里当个小官,永远无法满足二条对那些人的憧憬。
他恨毒了离开的其他人,他们离开时跟自己一样年轻,如今自己年近五十,还在每天被腥咸的海风洗礼,守着那些债台高筑的人在“笼子”里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有多久没见过老先生了,十年?二十年?
二条答应了于娇放她走,让人替她备了快艇,凌晨两点五十一分放她离开“笼子”,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
手表上的指针跳到五十二分的瞬间,二条握着枪朝还未开远的快艇连发三枪。
在看见那一尾白色浪花蜿蜒在如同丝绸般层层迭起的黝黑海面上的瞬间,二条感觉到几颗豆大的冷汗沿着他的额间滚落。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开枪!”二条的怒吼声炸起,惊得身边的人作鸟兽散,纷纷朝着那辆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快艇射击。
出事了,她已经开始从他们的视线中变得越发渺小,想用枪打中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且不说二者之间的距离,就仅论海浪造成的起伏和对方蜿蜒的行径路线,他们就不可能击中她。
二条叫人去拿便携式火箭筒,有人连忙拉住了他:“二条叔!不行啊!动家伙就出事了!”
“滚!连他妈这点距离都打不到!她他妈跑了我就要出事了!你替我死吗!”二条吼得嗓子都劈了,他说话时整个人抖得跟触电了一般,眼睛瞪得眼珠子几乎快掉出来了。
这下没人说话了,人是他答应要放的,现在人跑了,他冲谁发火都无济于事。
二条一炮打出去,两秒后,海面上火光冲天,紧接着,轰然爆炸的声音和声浪随之冲来。
二条颤抖着手,险些握不住手上的武器。
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