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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ospel of Curses黑百合福音

Chapter 3: 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我就知道会这样。”约瑟夫的语气听起来幸灾乐祸。

但也不凡有活跃氛围的意思。

他们从阶梯教室走出来——实际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道下课放学了,自从无足轻重的他被从哈克南的身边刷下来,在旁人眼里永远焕发容光的厄崔迪代替了他。文波特从手机上抬起头,菲德-罗萨的脸拉得老长,然而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他好像只是有点失落。

约瑟夫条件反射地在书包和人头中寻找哈克南身边的原主,最终毫无结果。他当然不想给菲德-罗萨泼冷水,在一个训诫不痛不痒、流于表面的家庭长大,这个人不该受到挫折,又或是完全不适应挫败感。

他把书包往肩上掂,一边说道:“形影不离的爱情鸟遇到什么致命的麻烦了,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情侣不会有天敌。哄哄他,快点儿想你以前怎么哄那些简直要人命的女朋友。嘿,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你得万分当心,惹到他我们可就没法帮你了,伙计。”

他是真心建议的,毕竟菲德-罗萨不好过,对他也没益处。但约瑟夫再去瞧菲德-罗萨,后者的面色忽然变得凝重,像谁往水里洒了一把墨,沉沉地晕开。约瑟夫不禁也认真起来,在哈克南脸上看到如此的表情也令他警铃大作。

“喂,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或许我们帮得上忙。”

他们在没那么拥挤的转角停下,有三两个抱着网球拍的女生路过。

当周围的人稍微少了点时,菲德-罗萨终于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个好兆头,不管是约瑟夫还是谁看到都会这么认为,“想说什么”总比“惜字如金”强许多倍。

菲德-罗萨抬起右手,一个明显的用手势辅助语言的动作,五指张开又收起,在约瑟夫的期望达到最高值时,遮掩表情的拳头抵在他的鼻子上。

约瑟夫差点笑出来,确实很滑稽,他还是头一回见菲德-罗萨这个鬼样子。

“我们在谈论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产生了意见分歧。”菲德-罗萨给了个马马虎虎的回应。

“有多重要?”约瑟夫摸不着头脑。

菲德-罗萨坚定地点头:“非常重要。”

“人生大事?”

“算是吧。”

“哦,你们在考虑以后上什么大学?能不能考上同一所学校,能不能搬到同一个城市住?”

菲德-罗萨的眼睑跳了跳,含糊地说:“嗯,算是吧。”

或许他难以自抑地表露出同情,而同情就像是劣质的香水,即便是甜味,也会狡诈歹毒地钻进喉咙,菲德-罗萨因此又说道:“很糟糕吗,还是你已经在心里偷偷笑我?”

约瑟夫摇摇脑袋:“我真的想给你支招,作为朋友。”

啊,是堕胎。比不能上一所大学要恐怖得多。

而菲德-罗萨不会对约瑟夫直言。

曾有人提案要求禁止Omega堕胎,Alpha不愿意为挑选合适的可受孕配偶而大费周折,Beta则不希望由Omega承担的生育压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尽管议案最终没有被采纳,但公立医院由此开始苛待前来堕胎的Omega,他们善于百般刁难,为本就受到不公正待遇的Omega设置门槛,尽最大可能让他们知难而退。那些出于自愿或非自愿的Omega忍辱负重,他们给不出孩子父亲的身份证明、又或是本能地拒绝,更多数是付不起高昂的费用,也腾不出更多时间走完医院的流程。

两个年轻人做过许多个相当可怕的设想,甚至还有了方案的雏形。他们考虑过去公立医院试试水深,至少比起私立医院,他们有机会支付得起账单上的数字,那也许还不足以压垮钱包和身心重压的防线,但首先他们将倒在年龄这一关卡上,医生会在系统里找出他们的名字,扣下走投无路的未成年学生,再联系他们的监护人,不为任何的乞求和示弱所动。

接下来一步是私人医院,他们不得不为保密的、服务更周到的治疗支付重金。有些在政策之外的私立医院并不强调患者的身份,他们需要资金和名声,电视台曾报道受贿的医生擅自切取病人的腺体,再挪作另外的植入手术——菲德-罗萨看完新闻后惊恐万分:“他们很可能挖走了没成型的胎儿,还顺手挖走了你的腺体,那样你就是个畸形的Omega了!”而保罗好像不觉得有什么坏处:“那样我就是个Beta了,你为什么总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最后,也就是方案三,菲德-罗萨打探到地下医院的据点。即使在洛杉矶,或者说尤其是在洛杉矶,地下医院几乎像路边报刊亭里兜售的大麻一样普遍。一般情况下去地下医院用不着排队,他们的人手完全足够,多的是被医疗系统淘汰的高材生,后者处理黑帮火并的枪伤,政治斗争中的毒杀,同样处理最常见的、每天都发生的Omega堕胎事件(菲德-罗萨对打听到的价格比较满意,而且两个高中生的确不想留下什么履历上的污点)。

这是经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在电话里、在食堂的天台上、在体育场内设的淋浴间里发生的争吵后,他们选出的终于意见一致的方案三。他们当然为此沉默过,像教学楼底下矗立许多年的红杉,两两相对却无话可说。当两人之间的分歧从折角掰成了一条直线,愤怒时连眼泪都被怒气蒸干,面上是当初素不相识时都不会显露的表情,冷得像雨夜又下了雪,他们开始意识到走错了解决问题的路。

菲德-罗萨先做了退让,因为他不想伤害厄崔迪,也不想被伤害。值得心生安慰的一点是,尽管他的Omega不慎怀孕,却尚未被标记,否则那天晚上保罗刚打开家门就会遭到全家人的拷问。而消除标记的手术远比堕胎来得艰难且复杂,忍耐疼痛,接受腺体上微创留下的细小伤痕,尽力无视其他人对信息素气味变化的好奇,不仅是一时的耻辱,还是终身的。

哈克南自觉他的道歉应该更真诚而充满悔恨,但真正站在保罗的面前时,每天为他带上的咖啡换成了鲜榨猕猴桃汁,两个人在通往图书馆的楼梯上大眼瞪小眼,那些极易打动人、叫对方哭得鼻子通红的腹稿终究沉到了底。

厄崔迪一语不发,他单肩挂着书包,按着楼梯扶手,由于菲德-罗萨挡住去路,只得抬头等他的后文。哈克南把玻璃杯往他手里塞,因为打开瓶盖又插了吸管,保罗几乎没有推回东西的理由。

“嘿……”菲德-罗萨清了清嗓子,保罗的眉毛动了一下,“嘿,对不起,呃,那天我不该那么讲话。你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吓一跳,但不管怎样我们得解决它,是吧?”

保罗侧过头,不知是想听清他的话,还是下意识地回避。他抓着瓶子吸一口果汁,菲德-罗萨的心稍微放下了。

“你只是暂时不想要小孩吧?”这个名词滚过舌尖的时候有点生硬,天啊他们还没有成年,却已经讨论起将来谈婚论嫁才要深思熟虑的饭桌话题。

菲德-罗萨瞥了眼他的肚子,依旧平坦,生命形成的初期由肉眼来看是那样的缓慢,但他们都明白如果继续迟疑,Omega的腹部会像逐渐成熟的番茄一样鼓胀起来。不久之后那个东西将有自己的意识,在地上攀爬,然后学会站立和行走。

他们不可能构建好如此艰巨的心理准备。

哈克南Alpha摸着后颈子,坦言道:“是的,当然,在上大学前我们根本负担不了。”

“是你说的你戴了套,做好了安全措施。”Omega指责道。

“总会有意外,不然为什么叫‘意外’?”

“你又开始狡辩。”

“我们能不绕回这件事儿吗,你要我查的医院我都查过了,你想什么时候去?”

保罗的下巴扬高了些,菲德-罗萨很了解这个小动作,要么是抗拒,要么是他另有打算。

然而保罗又大吸了一口猕猴桃汁,把肩上的书包甩给他,从他身边下了楼梯:“走吧,我还有一份实验报告没写完,我刚才看了楼上都没有座位了,去校外的咖啡厅吧。”

他们的冷战、后来进入白热化的争吵,在那个下午忽然通通回归和平,像燃烧的火焰乍然被空气压缩而消失,Alpha和Omega之间的纽带变得温软、怠惰,仿佛精疲力竭。

那周老师安排了六场测验,三个实验操作,学生连上食堂吃一顿安稳的午饭都显得奢侈。两个人度过了忙碌的月底,在下一个月的第二周,他们各自找了毫无破绽的借口,在约定好的老地方见面。

向来镇静自若的厄崔迪有些紧张,他可能也没发觉自己有轻微的强迫症,他们像警觉的兔子似的杵在医院门口,直到一个哭哭啼啼的Omega女孩从里面“砰”地撞开门,落荒而逃,两个人才如梦初醒般地抓住把手,与如火舌舔舐缝隙的消毒水味一起,被卷入灯光昏黄的密室。

这和独自去私立医院和私人门诊大有不同,这里没有秩序,也没有引导,不像电影里看上去那么混乱,但放在金属椅子上的枪、搭在饮水机上带血的绷带,让年轻人一时间无所适从。他们几乎忘了梭鱼般盘踞于此的灰色地带人群,此时扼杀一个年纪不到两个月的婴儿已不再是最棘手的难题,Omega和Alpha的冲突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他们只是不太走运的那两个。而现在,光着上身的Alpha男性步履蹒跚地走过他们旁边,噘着嘴唇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掷过来。

这里的Alpha太多了。菲德-罗萨十分懊悔地想。他的Omega状态并不好,交杂的浑浊的信息素四面八方而来,细密的网兜一样没饶过任何幼鱼般的Omega。他不禁握住厄崔迪的左手,对方的掌心却很干燥,他没有因为不加收敛的气味而慌乱。

“她像是接待员。”他们都看到了坐在旋转椅上玩手机的一个中年女人,“找到Omega最多的地方就行了。”

中年女人确实为他们指了方向,向下的楼梯像是连接另一个世界。墙砖被水洗过,只有缝隙里长着霉菌,哭声和痛呼将迎接他们的拜访,与他们同样年轻的Alpha和Omega曾经、现在、未来都可能来往于此。

总有人忙于自己身上冒血的刀伤口、额角上的钝器伤、因为骨折而扭曲的胳膊,他们不过是无暇顾忌穿戴整齐、一尘不染的少年,穿行过厄崔迪和哈克南的身侧。保罗戴上了口罩,尽管信息素不仅仅通过嗅觉影响Omega,而菲德-罗萨比他更机警,他脱下的长外套罩住了厄崔迪,像躲在土堆后面沙丘猫,在诊室门口踌躇不前。

“这里不用预约,小伙子。”

护士模样的Beta女性从他们背后走出来,好像习以为常:“找我填表格,做完检查就可以开始。不要担心,我们处理过很多Omega,像你们一样的,本以为万无一失……楼下没有楼上那么忙,你们也可以自己选择时间段,今天,明天?记得付钱就行。”

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保罗先转过头,那个Beta伸手按住了门板:“你好,请问……未成年会有记录在案吗?”

或许是他们的表情,也或许是他们的年纪,护士近乎怜悯地笑了笑:“噢不会,亲爱的,你们能来到这里不是做过调查吗?”

女护士进了诊室,将残酷的门牌留给他们。

又是必须抉择的时候。他们此刻的想法不谋而合。

“你真的想好了吗?”菲德-罗萨的双手扶着保罗的肩膀,他一时也对自己把即使是成年人都难以斩钉截铁回答的问题抛给对方而感到不适。

Omega偏垂着头,他终于在进退维谷的岔路口剥下了镇定的表象,内里是茫然而痛苦的蜡壳,轻浅一敲就碎了一地。

走廊另一头传来滑轮滚动的声音,急救床送出来盖着被子吊瓶的Omega女性,她的腹部还隆起着,想必医生为她做了引产手术,在怀孕中晚期结束妊娠比前期更令人心惊肉跳。

“听说那样的话,要把胎儿打碎了再取出来。”厄崔迪盯着临时病房的门开合,“我母亲的朋友做过,她当时生病了,身体状况无法支撑婴儿的出生。”

菲德-罗萨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太痛了,我不想——”

他住口了,他的Omega没有被吓到,但金盏菊闻起来像是分泌了源源不断的悲伤,浇灌它、令花瓣展开的水分又从花蕊里流出来,变成了无声无息的眼泪。菲德-罗萨在让自己平静之前,搂紧了厄崔迪的肩膀,后者被汗湿的卷发贴着他的耳朵,有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随心跳传来,他们都被其影响了。

厄崔迪似乎擦了擦眼睛,菲德-罗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他比之前决定来堕胎时显得更有把握,他抓住菲德-罗萨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说道:“会有办法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他们就此打道回府,也不能说是落荒而逃,因为这与见证一个有形的生命的死亡不一样,那里每天、从早到晚,都可能有一个还未睁开双眼的光点被掐灭。

坦白,还是隐瞒,保罗必须择其一。

厄崔迪父母没那么古板,并不止于扒了叛逆孩子的皮,不过他实在没勇气面对杰西卡的长篇大论。

而隐瞒,他们瞒不了太久,怀孕后Omega的气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变化。保罗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个选择题,他在实验课上变得沉默,在食堂里错过契尼的问好,哈瓦特告诉他冰箱里有做好的夜宵,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才想起来这回事。

厄崔迪家的女主人罕见地从Omega转化为Beta,她的腺体已经不再有最初的作用,但依然能闻到信息素轻微的转变。

杰西卡夫人在保罗上十二年级时,稍稍放松了对他的管控(这是从阿妮鲁尔那里听来的,她认定如果逼迫孩子做他们非常不情愿的事情,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她请营养师为儿子制定三餐的菜谱,带他参加校友会的同窗举办的沙龙和晚宴,周末在高尔夫球场和赛马场度过,他们偶尔有过野外活动,去山里打猎,去海上冲浪。她相信自己对下一代的培养绝无差池,所铺的那一条路就在保罗·厄崔迪的前方。

“我们的儿子是Omega,雷托!”他分化的那晚杰西卡是这么对丈夫说的,“人们认为Alpha要去征服世界,但没有哪个Alpha有资格这样对待保罗。”

然而,她没有想过、也不敢想的事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

杰西卡闻得出那种味道,金盏花的气息在两个月里变得微弱,或者说柔和。没有被标记的迹象,虽然隐隐浮现着不熟悉的Alpha信息素。她想探寻真相,正值青春期的孩子通常不会对父母敞开心扉。她在保罗放学回家时旁敲侧击,在卧室响起一点不和谐的声音时推门而入,但保罗回以迷惑性十分坚固的微笑和回答,杰西卡不得不为自己的教育感到有点罪恶的自豪。直到某天她气势汹汹地逮住了在卧室卫生间里、一边弯腰一边抠着嗓子的儿子,她觉得应该尖叫,应该震惊到浑身发冷,但她还未来得及愤怒,以及责骂,手便先掩住了嘴巴。

保罗很久没有见到母亲哭泣了,杰西卡一直是非常坚强甚至手腕铁血的Beta女性,她本该有Alpha的潜质。但现在她只是扑过来勒紧自己的前胸,又猛地扳正他的身体——

“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和你父亲,我没有精力掰开你的嘴巴,从你肚子里找答案,包括那个不该出现的孩子是谁的,你必须说出来。”杰西卡果然是杰西卡,她在贝尼·杰瑟里特女校学到的一切都运用得自如且精准。

彼时的保罗·厄崔迪,一半仍然想继续狡辩,但母亲的眼神手术刀一样犀利,他的羞耻心和不适的胃部一起被刺痛了。

杰西卡推着他到餐厅,雷托坐在没有点火的壁炉边吃着厨师做的芒果派,显然被两个人惨白的脸色镇住了。

“哈克南,菲德-罗萨·哈克南,在我班级隔壁上课的男同学,他是个Alpha。”

这是杰西卡和雷托得到的关于一个“孩子父亲”的介绍,而刚刚把麦芽威士忌端出橱柜的哈瓦特的手抖了抖,差点撂倒一个瓶子。

雷托用一整杯水让嘴里的芒果派顺下喉咙,他的脸也有些发白。

厄崔迪家的男主人在喝下第二杯水后总算恢复如常,他向来是个慈爱的父亲,面对膝下的孩子时露出常常被人感慨的神情。杰西卡只是站着,身上紧绷的戒备暗中褪去。

但他没有先和保罗对话,而是转向了妻子:“所谓不幸中的万幸,不是吗?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忧心我们儿子的眼光,至少不是哪个科瑞诺Alpha。”

“别让阿妮鲁尔听到,虽然她也是迫不得已。”

“是婚约,保罗。”雷托看上去已经从震撼中回过神,平缓且释然,“只有我和你母亲,以及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知道。噢,你好像觉得很荒谬,毕竟是二十一世纪了——”

“如果不是菲德-罗萨,又会怎样,你们绝对不会像现在这压根心平气和。”他忍不住提高分贝。

“对父亲尊重点!我们当然会以你的想法为最优先,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一定要逼着你去堕胎?”杰西卡冷声道,关切的方式一如既往,“不,我们只要你实话实说而已,至于那个Alpha是谁不重要,我们需要名字是为了能够联系他,并且警告他。而婚约,是的,你可以觉得很荒唐,很可笑,莫希阿姆让我们和哈克南稀里糊涂地听信了错误的建议,两个拥有良好基因的家族联姻,为了将来更出色的下一代……你得原谅一下我们年纪不小的家族总有不切实际也不合情理的愿望……所以我们并没有在一开始就让你知道,因为在你快要成年的时候,我们讨论过取消它,而同时弗拉基米尔也不抱多大的期望。”

杰西卡几乎没给保罗反应的空隙,她俯下身搂住了孩子的脖颈:“你得第一时间和我们说的,保罗,但没关系,你可以现在想一想如何解决,我和你父亲不会因此而责怪你。”

父母以很得体的理由为保罗请了假,杰西卡给出的题目设置了开放式的答案,至于他的孩子愿意去见那个哈克南与否,她和雷托都提供了十二分的尊重。

在假期的头两天里,置顶的窗口没有任何动静,互相关注的社交平台也没有动态。保罗从皮革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开始往前写草稿,写下几行又划掉,然后撕去了三四页。他把笔记本收回抽屉里,拿着头戴式耳机坐到飘窗的垫子上,他原本在看楼下的佣人除草,但玻璃窗上反射出书桌上的摆件,他不得不移开目光。

酝酿言语大约比开口还要艰难,人们面对面时无法耍赖一样闭口不言。如果他就在面前的话,或许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保罗反复地滑动他和菲德-罗萨的聊天界面,已读消息停在三天前,保罗得知婚约的第二天,杰西卡拜访哈克南家的第一天。

他不会向契尼或是别人打探菲德-罗萨的动向,他不是那种人,患得患失是胆小鬼的标签。但另一个人、特别是Alpha伴侣的静默,如同真空的宇宙在挤压,他的容忍度和氧气一样令人惊悚地锐减,剧毒的触角勒紧了他的脖颈。他很讲道理,接受同意也接受拒绝,却接受不了逃避。

在假期的倒数第二天,他还是给菲德-罗萨发了短信,通过手机号码,而不是聊天软件。

菲德-罗萨回得很迅速,像是守在手机旁,在他编辑回信时电话铃声就响起来,但他措手不及地挂断了。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思考那个问题。他甚至好心地感叹哈克南学会了用头脑。菲德-罗萨会想什么?这个孩子无需面临生死攸关,那他们的将来又是怎样的景象?不同的大学是否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离开中学就好比从被扔下悬崖的雏鹰,要飞向海洋的彼岸,还是回到降生于世的山头?

耳机里的歌曲循环到了起始,保罗坐直身子深吸了口气。在梦中和清醒十分都纠缠不休的措辞,像利爪拉扯头发,尖牙啃咬皮肉,无数杂念化成文字就像卷纸般无穷无尽。不过,他重新打开手机,打开熟悉的界面,那些纷扰嘈杂只压缩成了一句话,圆润的琥珀包裹着驰念和眼泪。

他们用了同样的借口从家里逃出来,穿过院子里的花园,离开建筑群,要步行一段距离才能叫到的士,或是等到公车。尽管厄崔迪和哈克南已经将家族魔术箱里最后一点儿机密都尽数翻出,大人们却依然上演着你不知我不知、舞台剧般幽默的戏码;年轻人们在离学校还有两个街区的花店遮雨棚底下又见到了彼此——一年前这里是一家有着异域风情装潢的二手唱片店,两年前这里是隔壁倒闭了的希腊餐厅的仓库。

菲德-罗萨从街道的另一头走过来时,保罗还在和手里滴着奶油的甜筒搏斗,他可能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菲德-罗萨隔着裤子摸了下口袋里的两张电影票——契尼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很识趣地、也觉得该为他们留几分体面,为他们打了掩护,虽然她一贯喜欢挖苦哈克南。

“嗨。”保罗小声打招呼,正在以一种很不美观的角度舔掉滑到手持底座上的冰激凌。

菲德-罗萨点了点头,将他往旁边拉,一位女士推开门,抱着一捧康乃馨。

“你叔叔知道了?”他瞥着菲德-罗萨碰过自己的地方。

“什么?”哈克南明知故问。

“我母亲说我们以后要结婚的。”

菲德-罗萨的神色有几分仓猝:“当然,你母亲和我叔叔谈了很久,但她走之后,我叔叔也没有叫我去他的书房说些什么。”

保罗抬起眼,在哈克南的脸上寻觅着:“我挺高兴孩子能留下来,至少我们中间没有人受苦,是吧?”

菲德-罗萨点头:“至少结果没那么坏。”

“没有其他的?”

他们顺着行人稀少的步行街往前走,因为遇到上坡而放缓了步伐。

“其他的?”

“你……你还没做出决定,我也没有。”他踢开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两个人在坡的顶点站住了,“你有想过——”

“活在当下”是一种过于理想化的概念,他喜欢未雨绸缪,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现在就知道自己葬礼那天的天气预报。要止步于此吗,彼此都把这当作一段年少时的教训?对于菲德-罗萨而言,未来的重量在他的天秤上又有几分?

然而,哈克南的目光那么诚恳,将犹疑、将迷惘,压在了清泉的鹅卵石下。他或许也从那双灰蓝的眼睛里捕捉到自己的身影,那张脸上的表情却格外陌生。

他当然应该犹豫的,一场意外把她们都推向了从前没有设想也不敢设想的境地。但两个人的犹豫,似乎总比一个人的更让人安心。

保罗看见了远处的报刊亭,以往他们就在那里等契尼和约瑟夫,去图书馆查资料,去羽毛球馆打球。

接着,他微微转过头,嗓子有点发紧:“我们还继续约会吗?”

这问题多少有些模棱两可,他也不确定菲德-罗萨会如何回答,但对着答案问问题本身就不对,他不能抱有太大的期望。

菲德-罗萨倒是没说什么,他们拦下一辆车,他报了一个地名。

计程车驶过了林荫大道,罗萨克家连锁的游戏厅之一,一家隐蔽的、允许未成年进去看球赛时喝点汽水的酒吧,他们决定好毕业旅行的一间咖啡馆,然后是公立医院,周末静悄悄的中学,接着车就上了桥。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并排坐着,心跳和广播里的音乐一样轻缓,沉重的阴霾被留在他们上车的地方,仿佛解开脚镣的风筝,挣脱云而奔向太阳。

“你还没回答我。”厄崔迪尽量表现得礼貌。

菲德-罗萨摘下左边电量告罄的无线耳机,发现厄崔迪正偏头望着车窗外——或许也是在望着自己,像是拨紧发条,停摆的钟表又滴滴答答地走起来。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觉得我不能草率地随便开口。”他耸耸肩,那只挨着保罗的右手动了一下,“你想再试一试,不是吗?”

就像一开始也是如此的心态,试一试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他只是碰到了保罗的小拇指,几乎立刻被勾住了。哈克南嗅到了大概只有他能闻到的气味,感激而欣慰。他们的手又叠在了一起,指头穿过指缝,再扣在手背上。

他的虎口被蹭了蹭,便转眼看过去。

“我刚才没听清,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的士拐了弯,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

“你上次说要看的电影还没下映,我想,再不去的话就晚了。”菲德-罗萨确认了下电影票并没从他的口袋里逃走。他庆幸竟然还记得他们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闲聊提到了这部影片,不然他们很可能在露天餐厅的烤架前度过毫无意义的一晚,特别是小别重逢后本该意义重大的一晚。

好比有一些话再不说也就太迟了,时间只在死后才会等人,而他们又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

他闻起来是开心的。菲德-罗萨想道。金盏菊的气息幽微而清甜,他人生中第一次想要感受以及理解的气息,像差点脱手的、被风带走的信纸,又回到了手掌中。

他的金盏花握紧了他,传来舒适的温热:“还有不要忘了爆米花,大份的。”

Notes:

完结了!和金主很愉快的一次合作~
如果可以的话请留下你的想法,我们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