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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恒在gay吧当调酒师,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然而他觉得调酒师和男同性恋一样都只是一种身份,如果有必要,自己的身份也可以是家教、快递员、保安、外卖小哥。对于一个亲爹在蹲大牢、亲妈从没存在过的孤儿来说生存就是如此廉价的东西,可以为了20元的时薪很快切换。在无数不同的涤纶布制服中,gay吧调酒师显得非常一骑绝尘,不仅仅是因为它开出了最高的薪水,或者我们的主角塞进那套白衬衫黑马甲修身西裤后显得多么年轻漂亮——虽然这两者都是事实。
丹恒在gay吧当调酒师,这也是一个事实,而他已经学会了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中对事实全盘接受。他带着一副凉水般的神情将烈酒倾倒进雪克杯,斜举在肩膀与手臂之间用力摇动,每一下错位都精准控制在固定的距离,衬衫褶皱被袖箍拦截,弯折出锋利的阴影与折痕。顾客饶有兴致地把手肘撑在吧台上观看。丹恒避开那些目光,垂下眼睫,高脚杯沿在盐粒上转动,纤瘦苍白的手指将一粒橄榄放上冰块。
客人接过酒,向他搭话,但很快就被男孩冷淡的回应弄得没了兴致,于是端着那杯颜色绚丽的鸡尾酒走进舞池。无数迷离的眼睛、恍惚的嘴唇、交叠的肢体,灯光,酒精,让人晕眩的音乐和气味。丹恒把眼神收回来,仍旧站得笔直,挽起衣袖露出微微凸起的清瘦腕骨。
他切开一只新鲜柠檬,用指腹沾了一点点边角料的浑浊汁水,抹在自己下唇上,然后伸出舌尖很快很轻地舔过去。几乎同时,一个声音从侧面响起,让丹恒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来训斥他不当行为的领班。
那个声音说:“不酸吗?”
男孩子下意识回答一句“还好”,随即怔住,后知后觉抬起头去寻找问话的来源。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长发男人斜倚在吧台旁,右手抵着下颚,暗紫与蓝色的顶灯光线在他脸庞上交织,映出游泳池水底一样虚幻的纹路来,这时那双泛金的深红色眼眸就很像某种漩涡了。丹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又舔了一下嘴唇,柠檬汁附着在味蕾上,他能感觉到自己衣服覆盖下皮肤被激起细细的颗粒。
男人长相英俊却没什么多余表情。调酒师想起自己的职责,有点欲盖弥彰地低头,手指在光滑台面上蜷缩起来:“您来点什么?”
那双金红色瞳孔略显迟缓地转过去。
“我不知道。”来客声音低沉而磁性,内容却是恍惚的,连带目光也显得没有焦点。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突兀地开口,“为什么要尝柠檬汁?”
“……没什么特殊的理由,我喜欢它的味道。”丹恒不是很能理解这位客人的搭讪方式,话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应该说自己作为调酒师尝尝材料是否新鲜的,这样可信度更高,而且挑不出错。但男人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在高脚凳上,垂着眼睛,好像在仔细揣摩他的回答又好像只是发呆。于是丹恒也像往常一样沉默。柠檬切片垒好后他开始凿冰球,一大块晶莹剔透的冰,放在手心里往外逸散出朦胧的冷气。他握住刻刀用力往下凿,双手像是塑料布兜着一包血,皮肤透出一戳就要破了似的浓郁紫红色。然后手指因麻木没有扣紧,那枚钻石一样折射出锋锐光芒的冰球从缝隙间滑下去,男孩着急忙慌地去接,冻僵的骨节碰到一片熔岩般滚烫的皮肤。
客人替他把冰球接住了。过程中衬衫袖口往上卷起,丹恒微微睁大眼睛,看到对方露出的手腕上一排整整齐齐的新鲜割痕。
冰水顺着男人腕骨凸起的弧度一滴滴落向吧台,丹恒觉得浑身都紧了一下,迟疑地接过了那已经开始融化的装饰性冰球。“谢谢。”他小声说,低头把冰块放到水底下冲洗,掌心皮肤冻得发疼。男人伸着那只湿漉漉的手,一道水渍延伸进层层叠叠的伤疤,然后被袖口掩住。
“你看到了,没什么想问的吗?”他把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腹搭在那些狰狞的疤痕上。丹恒很快地从眼角瞥过去一眼,抿了抿嘴唇,发现已经尝不到残余的柠檬味。“那是您自己的事。”他说,“我只想干好这份工作、拿到属于我的一份工资。”
男人注视他半晌,深潭般暮气沉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撑着吧台起身前,他将一张名片插进丹恒制服胸口的口袋里,语气仍旧听不出起伏:“听老板说你可以提供别的服务。联系我,如果你很缺‘工资’。”
他离开时丹恒才意识到这人个子很高,墨蓝色长发从后肩垂到腰际,但或许是身材原因一点也不显得女气,只好像披着一片雷雨欲降的云。男孩子把名片抽出来,借着酒吧错乱迷离的灯光仔细分辨,上面印了一个两字的人名,一行电话号码和职位,属于本地颇负盛名的经贸公司。他下意识捻起一角柠檬放在舌根下抿住,剧烈的酸涩瞬间冲击中枢神经,就在这种电流穿过大脑般的刺激里把冰球和满桌水渍一起扫进垃圾桶。
此类工作他已经很久没做,老板偶尔给他介绍一两个客人,但丹恒大抵有些读书人共通的毛病,出卖体力与时间可以不问来由,出卖身体部分却还要看个眼缘——说来也是种颇具讽刺意味的原则。夜班结束,躺在出租屋嘎吱作响的床板上他才有空思索接下来的事。想到那人与自己触碰时热烫的指节,年轻男孩看了会儿天花板,将视线凝聚在墙角一处霉斑上。
十几秒毫无内容的发怔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串号码。
很快就接通了。丹恒公事公办地自我介绍:“■■先生,我是昨天酒吧的……”没说完就被对面沙哑的人声打断:“刃。”
“什么?”
“叫我刃。”男人在嘈杂电流声中报出一个公寓的地址和门牌号,“明天晚上八点。”
丹恒还想细问一下有没有其他要求,然而刃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既然如此他也一切从简,第二天穿着从衣柜里随手抓出来的白T恤、深蓝色牛仔裤和帆布鞋就按响高级公寓的门铃。待机音乐响起时他借着玻璃门倒影梳理短发,将双肩包的带子收紧,然后有些生疏地向那些朝他微笑示好的过路住户回以颔首,他知道这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上门的大学生家教,谁能想到那包里装的是避孕套和润滑剂。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丹恒走进去,思考着一些毫不相关的事。
刃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酒鬼,从初次见面时他想点调酒师却不点饮品就能看出来。但从另一个方面刃却是相当让丹恒省心的顾客——没有废话,没有要求,没有哭哭啼啼或者发疯似的嚎叫,被弄得重了也只是用力攥紧手里看起来就很贵的灰色床单。丹恒机械性地进行着一些动作,说不上舒服,毕竟是工作,不过,也说不上很难受。刃耸起的脊背在他视线里颤抖着,表面伤疤纵横,宛若地理课本末页那张可以展开的河流水系图。与手腕上不同,这些伤痕似乎来自某种更沉重、更难以招架的武器,不像是自伤能造成的。丹恒告诫自己不要另生事端,因而只是沉默而平缓地律动,在身下人突然绷紧发出低喘时体贴地把着他的腰。
结束后刃的脸颊和眼角都有些泛红,吸了口气,吃力地用手肘支撑翻身倚靠在枕头上。丹恒默默把眼神从那两块弧度傲人的胸肌上移开,拒绝了刃递来的烟,男人也不回避,点燃一根,虚虚叼在唇角。
他的目光随即被遮掩在盘旋升起的雾白烟气之后,给了另一人自以为能乘间抵隙观察的机会,丹恒换好衣服,慢慢喝着自己带来的水时就抬起眼睛,一声不响地从上到下扫视。刃身材很好,肩宽腰细,这是“工作”过程中他已经发现的,然而因为体位原因丹恒没有仔细看过对方正面,此时目光从鼓起的胸口缓慢下滑,望见形状优美的腹肌,与后背一样惨烈交错的疤痕。那些痕迹新新旧旧,层层相叠,看得人心脏像是被轻轻攥一下般泛起幻痛。
刃有些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把烟雾吹散了,丹恒立刻收回眼神落在自己T恤下摆的褶皱。一张银行卡伸进他视线里,男人声音沙哑,带着还未褪去的情欲意味:“密码是今天的日期。”
“其实直接转账就可——”
“下周,同样的时间。”刃好像完全没耐心听人讲完一句话,“以后钱都打到这张卡里,多余的也不用还。你不要再去那家酒吧打工。”
“呃……”男孩子迟疑地捏着银行卡边缘,是否可以理解为面前这个人要包养自己?但他没有问出口,刃从性爱中缓过来后就显出一种病理性的焦躁和阴沉,瞳孔小幅度震颤着,指甲深深凿进床垫:“还有问题?”
“没有。”丹恒把银行卡塞进书包。离开时刃没有出来送,他换好鞋,往房里望去一眼,只看到虚掩着的卧室门。
日程里多出每周一次的例行公事。他们从不接吻,也很少交谈,但实践出真知,丹恒很快学会一些技巧和节奏。他知道刃喜欢有些粗暴的性爱,喜欢被抵着敏感点用力撞击,或者死死掐着腰部提起来直截了当插进最深处。疼痛似乎是他身上卓有成效的催化剂,从手腕割痕到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沟壑,丹恒埋在人侧颈吸吮,用咬出血渍的力度啃噬时也总能感觉到身下那具躯体不自然地痉挛着。刃把手掌扣在他后脑,拽紧有些毛糙的短发,丹恒吃痛,皱着那对好看的眉头耸动腰部,用力往里顶过去,在咕啾水声中逼出人一句颤抖的低吟。
开头几次他会在结束后毫无留恋地离开。直到某晚遇上暴雨,电闪雷鸣,雨滴猛烈击打窗玻璃传递出密密匝匝的震颤。刃趴在床上把侧脸埋进枕头里,半阖眼睛假寐,汗珠顺着赤裸的脊骨弧线淌进腰沟,在丹恒支起上半身准备下床时嗓音喑哑地开口道:“住一晚吧,雨太大了。”
“旁边是客房。”他补充。
住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既然住了,第二天横竖也该多准备一份早餐;吃过早餐如果不忙,替主人打扫一下也未尝不可,毕竟抵得上价格——但是再往后,丹恒就心知肚明不能继续推进了。第一次在餐桌上看到刃时他望着那张轮廓俊美的侧脸出神半晌,注意到男人竟有两扇浓密的长睫毛,垂下时遮住瞳孔,只余一线晚霞般明烈的金红色。然后他下意识喉结滚动,吞咽一口口水,决定不再多看对方半眼。
丹恒此人,厉害就厉害在能和自己的欲望与本能分庭抗礼。后来刃连大门都不关,也告诉他不必敲门,在约定时间来就可以,于是青年偶然撞见紧闭的卧室门中传出女人嗓音。那声音轻柔优美,连担忧意味也被掩在温和的尾调中:“阿刃,你最好别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而刃沉默不语,房间中只传来鞋跟敲击地面清脆的踱步声。
丹恒想离开,但女人比他快一步走出卧室,对视时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眸里很明显泛出笑意。“你就是阿刃找的那个孩子啊,”她轻快地说,“辛苦你了。”
给钱做事,说辛苦也太奇怪了。但穿着大衣皮靴、妆容精致的女人没给丹恒客套的机会,噙着那抹神秘笑容很快离开。他走进熟悉的卧室,刃坐在床沿脊背弯曲,一只手捂着脸,腕部又多出数不清的血痕,鲜红液体顺着小臂蜿蜒流淌进皱巴巴的袖口,翕动鼻翼的呼吸声比做爱临近高潮时还要粗重。丹恒迟疑着上前几步,保持一定距离坐到刃身边。
他想说今天还要继续吗,但是刃从指缝里转过一只鲜红的眼球,发出半声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苦低吼后整个人扑上来,将丹恒按进床铺里。他狠狠撕咬男孩因惊诧而微张的嘴唇,铁锈味一直延伸到嗓眼深处,丹恒紧皱眉头,双手无措地揪着刃披散下来的长发,后者刺啦一声撕扯开上衣,筛糠般颤抖的手掌上沾着干涸血渍,毫无章法地开始撸动另一人半勃的阴茎。
第二次干性高潮后刃才冷静下来,脸颊湿热潮红,嘴唇却因失血和过度刺激而泛着青紫。丹恒尽量镇定地从床铺下去寻找药箱,拾起散落一地的绷带,而刃又恢复那副略显木然的样子靠在床头,包扎时也不反抗,用另一只手拨掉被汗水和涎液粘在唇边的几缕长发。丹恒想起那个陌生女人说的,刃似乎会用自伤的方法试图保持清醒,但如果这样,为什么还要找自己呢。他觉得对方不是控制不住性欲的那类人,而做爱肯定是人类社会中离“清醒”最遥远的行为之一。
思及此,男孩只觉得眼前世界荒诞得可笑,不过刃给的银行卡是实实在在的,他因此决定假装钝感,就像人生前二十年所做的那样。刃把乱七八糟裹着绷带的手臂搁在小腹,神态似乎放松了些,双眼紧闭,缓慢移动嘴唇发出嘶哑的呓语:“…想问什么就问。”
“没什么想问的。”丹恒很轻很快地眨了下眼睛,叠好剩余绷带,将五六盒一样的止痛药整整齐齐垒回原处。刃把眼帘稍微掀起来一点,泛金的深红瞳孔一动不动钉在人身上:“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说谎。”
“是吗,我以为你更不喜欢别人多嘴,否则当时怎么会选中我。”丹恒没察觉自己话语里有一丝挑衅意味,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而已,这样反而正常。刃的目光闪烁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般低沉的嗤笑。
“懦弱。”他毫无波澜地说,“滚吧。”
当天晚上丹恒第一次失眠,明明之后几份工作累得他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脑子里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乱糟糟。他回味刃的那句话,将词语放在唇齿间咀嚼,牙关咬紧,好像恨不得把所有可能的内蕴抽丝剥茧撕扯出来。懦弱,他凭什么这样说我呢。丹恒在狭窄床铺上蜷缩起来,手塞到枕头下面,说不清是焦躁还是恼怒地挤压棉花。
然后他发现自己硬了,性器抵着内裤鼓出一大团,湿乎乎地散发着热意。
把手伸下去的时候丹恒像哽住一样顿了一下,好像正在接近某个不愿承认的现实。他想到刃的伤疤,衣服上的血迹,高潮时空空荡荡的眼睛,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让他惊觉这些画面已经存在自己内心深处很久了。刃看出来了吗?他说的那句话,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想问什么呢……你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那些伤痕的来由,保持清醒的原因和方法……我不想问,我不在乎……
一种柠檬皮般的剧烈苦涩从喉头涌起,丹恒将鼻尖深深埋进被子,身体绷紧,在自己手心里颤抖着射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地活着呢?
枕边传来振动声,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一条信息:“下周,一样的时间。”
那也没什么特别的。丹恒进门,洗澡,上床,把自己撸硬,然后操进刃湿滑滚热的身体里。慢慢挤压过甬道中鼓起的肉褶,温热粘稠的液体从交合处一股一股涌出来,又在抽插中被打成白沫。刃小腿绷紧,足弓吃力地勾着丹恒的腰。他的伤看起来好一些了,声音仍旧发哑,被碾到敏感点时小腹会一下子向上拱起,痉挛着毫不掩饰地重重喘息一声,然后脱力般睁大眼睛。丹恒于是照着位置用力顶进去,逼出身下人短促的呻吟和肉道中突如其来的剧烈颤抖,刃脚趾蜷缩,脸上显出高潮后一片空白的茫然。
两轮结束后他带着餍足神情放松身体,背靠床头坐起来,丹恒知道这意思是可以结束了,换成跪姿慢吞吞地套上T恤,穿好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刃忽然开口说话,嗓音因喑哑竟然显得有些柔和:“下周你不用来了。”
丹恒愣了一下。
“我马上就会搬离这里。”刃说。
“因为,嗯,工作原因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男人点了根烟,“这次的钱我会给你打双倍。”
“……不用了。”丹恒忽然像是被什么魇住一样,近乎无意识地张开双唇,语气有些恍惚道,“你送一送我吧,不远。”
他以为对方会拒绝或者干脆当没听见。但刃居然真的起身去冲了个澡,换上简单的衣服,一路陪着人走出小区,走到深夜无人的马路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有衣物摩擦和脚步声,汽车鸣笛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静静笼罩着这个无声的世界。第二个路口时他们不约而同停住了,丹恒说就到这里吧,刃点头,没什么停顿地转过身。
男孩站在路灯的圆锥形光晕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音量不像自语,却也不像讲给刃听。他说:“其实很酸。”
“什么?”刃微微侧身,他已经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因而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往四周漫溃出模糊的边缘线。另一人仍旧用那样年轻的、清越而平稳的嗓音回答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柠檬汁不酸吗?”
“很酸。”丹恒说,“所以才好。”
刃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根本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但最后也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丹恒站在原地看着风吹起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蓝长发,然后也背过身去。这是一条很长、很安静的路,如果有谁想要说话,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能听见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