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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馋鬼!哪去了!”布鲁诺的声音从后厨传到窗外好几米,连不知真相的路人都为之一惊,抬头寻找着是哪家在这时节里闹出这么大火气。然而,布鲁诺全家都对此见怪不怪,作为当事人之一,瑞吉斯从厨房里探出头,少见地硬气。
“开着锅呢!”他的声音盖过了油烟机的嗡嗡声,作为掌厨者,他突然拥有了权威这项难能可贵的东西。不过布鲁诺对这个方面向来缺乏尊重,他还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然后走到阳台上,在自己的那几个摆件旁边继续踱步。
“你说,崔斯特是不是被雪埋了?还是他必须得冬眠了?”
这句话已经是他第八次说了,瑞吉斯关上厨房门,隔开这位老朋友焦躁的抱怨。凯蒂布莉儿正在客厅扫地,她的扫把在布鲁诺的脚底下划来划去,布鲁诺甚至没注意她是在故意给他捣乱,看着自己的捣乱全然无用,凯蒂布莉儿干脆把扫帚戳在地上:“爸,你去那坐着歇会儿。”
“怎么啦。”布鲁诺毫无自觉,向左边跨了一步,还很体贴地避开了凯蒂,让她能继续原定的打扫的路线。
凯蒂皱起眉毛:“如果你很关心崔斯特的话,还是让他自己待着最好。”
“哎哟,大人的事你别掺和了,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别让他的事耽误了你备考。”
因为是自己的好爸爸,凯蒂没法像对沃夫加一样猛击他的手臂,只能握紧了扫把,好像握着一支教鞭:“您知道什么呀,他才知道自己爸爸去世了,跑出来过节这合适吗?”
布鲁诺像是屁股上的炮仗终于炸了,被冲得原地起跳然后落回地面:“你从哪知道的?”
“我跟那个死鬼脸打听的,然后我让大肚子偷偷去看了……”
“馋鬼!!!”布鲁诺的怒吼更大地响彻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厨房门也怒气冲冲地打开了,瑞吉斯的身上还挂着粉色草莓围裙,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漏勺,一点油从上缓慢地滴落下来。
瑞吉斯,偶尔的主厨,大多数时候的小毛贼悲愤地说道:“你对炸丸子到底有什么意见?做岔劈了谁吃,你会吃吗?啊?”
“没关系,我让沃夫加吃。”凯蒂安抚道。
刚刚搬完白菜,沃夫加从大门口进来,直呼:“哈哈,凯蒂果然是什么都先想着我。”
“吃什么吃,光想着吃!”布鲁诺一句话就精准地针对了所有人,凯蒂非常不赞同地看着他,她一挥手,其余两个男子很有眼色地各自散去。
作为一个家庭的主心骨,高中生凯蒂布莉儿年轻而敏捷的脑瓜立刻选择了较为妥当的处理办法,她做出了一点退让:“也不能这么说,这几天的头等事不就是吃吗?您找崔斯特来,也是喊他吃饭,这个总没错吧。”
“吃饭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布鲁诺强调道。
“但是就算你想去看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吧,咱们跑上去,把他的菜全吃了,过几天他就只能去啃树皮了。还是先等瑞吉斯把东西都做好再商量。 ”
远在山中林场的崔斯特还不知道恩崔立正在他的朋友圈里传播什么消息,他与朋友暂时断了联络,倒是与凯蒂布莉儿猜测得大差不差,他只是想自己待一段时间。恩崔立则没有他那么多顾虑,他向凯蒂布莉儿谈到自己的调查结果,固然也是被女孩套话的结果,他也并没有完全地保守秘密的打算。
在雪片落下之前,恩崔立独自走入了崔斯特停留的林场。与很多人的想象不同,崔斯特并不是住在山洞里的,在林场中有一个在较高处的小屋,从一百多年前就是山林中猎人歇脚的地方,整个山头都交给政府管理之后,这里始终没有被规划开垦,对打猎的禁令也越来越严,最后猎人小屋改成了护林员小屋,崔斯特已经是这里的第二任护林员了。随着条件改善,水电也都接入屋子里,生活在其中,还是有几分现代气息的,有消息说,隔壁省的先进经验要推广开,以后可能会配发摩托车方便护林员巡护。
在现代,完全褪去文明和科技的地方恐怕只有一些被圈好山头的自然保护区,和条件险恶不适合人类进入的区域才能回归自然和原始,能够让生活变得更加便利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崔斯特站在门边,把仅有的那一把椅子让给恩崔立坐,恩崔立也一点不客气,这桌上就摆了个翻页本,桌上还有些黑色的痕迹,有些油腻,崔斯特看起来既没有蒙个桌布修饰一下的意思,也没弄点小装饰来增添些生活情趣,在贫瘠中还透着可怜的穷酸。恩崔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搁到桌上的牛皮纸袋,开门见山地说道:“十六年前,也就是你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距离魔城直线距离80公里的酸池水库里,有一具无名男尸被捞起,当地发布了认领通知,两年后没有结果,由相关部门处理后树葬。”
崔斯特的眼神瞟了一眼文件袋,看上去依然很冷静:“很详细,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恩崔立的两条腿架倒桌子边上,椅子向后斜着轻轻摇晃:“糟糕的逃避,你懂我什么意思。”
崔斯特咬了下两颊内侧的肉,冷静的神色有些动摇,他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扶着恩崔立摇晃的椅背,微微俯下身:“我只看到你随便对号入座了一个死者,就试图结案了。”
“我有我选择的根据。”
“你的根据就是毫无根据。”崔斯特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恩崔立也并不恼火,他的表情从容,手指挠了挠自己胡茬遍布的下巴。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关于贾拉索所说的札克纳梵的一切——全都是凭他自己说出来的,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札克纳梵真的为他效力过,或者开走他的直升机,或者诸如此类的事。你会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漏洞,那是因为这些本来就是编造出来的圆满谎言。别人嘴里说的真相都是充满漏洞的。”
有些困惑地,崔斯特问他:“但是,贾拉索不是你的朋友吗?这消息也是你告诉我的。”
恩崔立摊开手:“那时候谁知道都扯上国内政坛了?你们才是听风就是雨,贾拉索你爹被外星人抓走了你都信。”
“所以你就随便找了个男的说札克纳梵死了?”
“在我看来,他和你父亲的相似程度差不多有70%。”
崔斯特重复:“才70。”
“基本上就是100%置信了。”恩崔立微微仰起头,看上去诚实得惊人,“比起那个离奇的故事,这不是更合理吗?”
崔斯特争辩:“就像你说的,那地方离魔城并不远,为什么没有人找到他,到现在都在惶惶不安呢?”
“也许不是谋杀,只是一次突然的事故呢?”
听起来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崔斯特不想对恩崔立的努力表现出太多的鄙视,从近千公里外的某个小地方的档案里翻出快二十年前的无人认领的尸体档案,想也知道这中间需要耗费多少精力,然而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崔斯特捋了下垂落的发丝,终于决定认认真真地给另一个人讲得更清楚一点。
在这之前,他并不打算分享这些心情。他和布鲁诺这些友人说过自己的父亲,但只是关于他英雄的那一面,与那个只手遮天的家族的决裂,向摆弄着他人生的命运的挑战,并且还庇护了尚且年幼无知的自己,使自己能够安静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边境的林中与风和雪为友。这种旁人避之不及的辛苦生活,怎样承担着两个人分量的追求。但他没有说过,札克纳梵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也听到贾拉索怎么形容他的了,也许你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在雇佣兵中,有的是人醉生梦死,也有人城府深沉,有野心勃勃地愿意为之抛命的人,但是札克纳梵和他们有一个最本质的区别,这是只有真正理解他的人才能够知晓的。如果没有与他心灵的共鸣,可能就算与他关系亲近,也永远不会理解,然而,从贾拉索的形容中,我听到了他反复地讲述出来的灵魂,札克纳梵给了他一份最真挚的礼物,那……”
“好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恩崔立突然出言打断,崔斯特饱含着感情的描述让他浑身难受,他把重心调到前方,凳子腿重重地砸到地上,巨大的响声打破了这种奇怪的感情戏氛围,“总之,你就是相信贾拉索的每一个字,觉得你爸去演壮志凌云和詹姆斯邦德,并且我们早晚能看到一出精彩异常的政治阴谋剧。”
崔斯特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把恩崔立从自己的包围中放出来的意思:“我不是相信贾拉索,我是相信札克纳梵。”
在恩崔立有些崩溃的眼神中,崔斯特让自己更坚决一些:“如果札克纳梵已经遭遇不测,我确定贾拉索已经继承了他的志向。如果没有,那就是他们两个在同时为了一件事努力。”
恩崔立大感崩溃:“见过甩锅出去的,没见过还要上升到哲学的。不就是缩卵了吗,直说我又不会嘲笑你。”
其实是会的,他此刻的言行已经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崔斯特在这件事上的被动和无助都足够成为他未来十年内的笑柄了,更别说最后怂了就放弃找亲爹的大结局,绝对能让他在各种场合宣传给任何人,别看他脸上什么模样,要从本性来推断人。不知道崔斯特有没有发现恩崔立的真实想法,反正他没生气,一只手按上恩崔立的肩膀,非常认真地说:“我们同样地渴望追求自由,但这只是一个指导性的原则,并不意味着札克纳梵想做的事我就要做,就像札克纳梵没有踏入过这里一步,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恩崔立的表情总是什么都懂的模样,就算这么问,他也只有麻木的眼神看着崔斯特,独居山中的护林员更加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他们二人恐怕很难互相理解。
崔斯特向后退了半步,压下声音:“你想过吗,自己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
终于听不下去了,恩崔立不耐烦地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开:“你是语文课老师还是政治教导处主任?不信我的就算了,反正之后我也没打算管。”
崔斯特也一点头,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又把恩崔立按回座位上:“你为我付出的帮助,我都记得的,还有这份文件,也感谢你,你没有告诉我银行账户,我会把现金给你。”
“纪委!”恩崔立马上阻止这种危险的行为,崔斯特终于显得有些尴尬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另一个好招:“那至少让我请你吃顿吧,我今天搞了几条鱼,挺肥的。”
恩崔立不算很心动,不过贼不走空,况且他千里迢迢地顶着寒风上来,体力消耗得也挺狠,又怕他再拒绝,就只剩下崔斯特的肉麻感谢话了,显得多管闲事的他很无私一样,想想就难受,所以他没有拒绝,还下定了决定要做一个受人感谢的祖宗,绝对不肯帮忙做一件事。
决心在崔斯特升起营火的时候就有些绷不住了。按理来说,作为一个护林员,杜绝森林火灾应该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吧,带头在这生火是不是太知法犯法了。恩崔立不禁有些怀疑崔斯特义正词严的形象之下到底对工作有几分尊重。
在这种天气能有些温暖的火光很让人心情舒畅,恩崔立蹲在火堆边,跳跃的火光映照得他面容都是烦着金色的橙光,好像对温馨绝缘似地,他问:“你根本不是为了这些树的生命安全在工作的吧。”
崔斯特听出了话语中的指责,竟然也不为自己辩护,他添了几根粗壮的树枝,让火焰能维持得更久,然后他才把穿好的鱼架在火上,催发起新鲜渔获独有的美味,他笑了笑:“我告诉过你,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缺心眼吧。”恩崔立冰冷地不感兴趣。
崔斯特更大声地笑了出来:“也许吧,太精明就有太多理性,到底要把感性放到哪里呢?从我上学开始,生活就失去幻想的权利了,躺在床上做做白日梦还行,但如果你真的把幻想说出口,甚至试着实现它的时候,就会发现现实的壁垒会让人动弹不得。”
恩崔立撇了下嘴:“青春期。”
没有更多回答,崔斯特转动着烤叉,语气近乎温柔:“我理解,你的青春期没空幻想。但我是没法离开它的,在札克纳梵离开的这些时候里,我尝尝幻想,他在楚尔特如何,有什么样让人惊叹的惊人之举,他是否洗去心灵中的伤痕,过得更快乐了。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不包括你带来的消息。”
“就好像那种……”恩崔立评价道,却发现崔斯特淡紫色的眼睛转向了他,让他在嘴边的讥讽话停住了,换成一声轻轻的嗤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失去这种幻想的权利,如果没有这位标杆在前方能够触摸到的美好未来,我不知道自己又该怎么做。在这种绝望中,我想找到他……你想,这种想法中的自私是多么惊人,仅仅是为了重新校准我幻想的可能,我才会不顾一切地想找到他。”
“我还以为你会说点爱和亲情之类的事呢。”
“我也希望我是因为这个……”崔斯特叹息了一声,干脆坐到了地上,“我在林场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我发现,我还是在不断地幻想,不仅仅是札克纳梵,我开始想我所知道的所有人。这时,我开始衷心地希望他活着,但如果并非如此,我更不应该盲目。”
崔斯特仍然专注地烤着手里的鱼,恩崔立觉得他好像在包含爱意地火花自己的亲爹,他开始怀疑崔斯特是不是疯了,还是真的心里就这么想,这些云山雾罩的话,听起来就跟小学生写的我的梦想是当一个科学家一样让人没法当真,他嘴角抽了抽,说道:“我不吃辣椒。”
崔斯特终于放弃了向恩崔立讲明白自己的想法,恩崔立有一些更加顽固的现实的想法,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崔斯特心中有另一种更加天经地义的解法。在数十个挣扎的日夜里,崔斯特想,如果札克纳梵真的召唤我,让我为了他付出生命,我一定会响应他,只要他需要,他的灵魂呼唤我的名字,就算他没有来得及传递,我一定会到他身边。
可是札克纳梵从没有这么说过,他总是希望崔斯特有自己的人生,不为了任何人动摇,不被任何人胁迫,就像他刚出生时望向了哪个方向,入土的时候也一定走在那条路上。他必须更坚定地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然后毫不留恋地、带着全部的热情生活下去。
最后那条鱼只撒了一点盐,恩崔立的表情充满了犹豫,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只死不瞑目的鱼,冬天的鱼肥一些,而且他在这挨了半天冻,吃什么都美味。崔斯特在旁边啃着一根埋在火堆里炕熟的玉米,两个人在野外吃起东西反而都很安静,赶着手里的食物彻底冷掉前就要解决掉。
鱼啃到一般,玉米都下去大半,恩崔立在这个当口突然说道:“说来说去,你也不爱护森林防火安全,和你敬爱的爸爸更没什么关系,非留在这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崔斯特愣愣地抬起头,还在嚼玉米,好不容易咽下去才说:“那你不还是在这蹲着。”
“我就是受够了,年终奖发了我就走。”
崔斯特表情微妙了一下:“那你再等两年吧,那时候你就不期待还有奖金了。”
恩崔立的脸一下全都黑了下去,崔斯特饱含同情地低头又啃了一口,仿佛是为了安慰他的转移话题,他赶紧说道:“其实,我一直记得,好多年前……应该是我小时候去过一个特别冷的地方,而且鸟不拉屎的,连个人烟都没有,想想一个小屁孩跑到那种地方就该死了吧。然而,我遇见了一只巨大的黑豹,因为她,我没出什么事。我心中一直非常感谢她,想再遇见她,所以我一直在这里待着。”
崔斯特果然是疯了,他的妄想症绝对影响了他的生活。恩崔立因为不知道怎么反应好,脸上的表情都被冻僵了似的,他吐出嘴里的鱼骨头:“疯子。”
“你可以说是有点愚蠢有点天真,疯子就太过了吧。”崔斯特平和地抗议。
恩崔立左右张望了一下,站起来,展开双臂,跨开步子夸张地左右展示了一番:“大哥,在北地的雪原里,有一只黑豹,还是他妈三十多岁的,正好就能让你管的这一亩三分地上遇到。你不如买张动物园的票,清醒清醒。”
“所以说你很无趣。”崔斯特也站起来,扑灭营火后用脚拨一拨,“就算遇不到又怎么样,我到死的时候会有一只超酷的黑豹陪伴我的人生,你的人生里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吗?”
恩崔立不为所动:“常识和逻辑,经验法和归纳法也可以帮助我度过人生。”
“那不就是普通的——”崔斯特的眉梢上都挂着些鄙视,忽然间他停住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恩崔立背后,“别乱动。”
恩崔立第一反应是怀疑崔斯特在玩那种幼稚的天上有飞碟游戏,但是他觉得崔斯特不像那么无聊的人,姑且就相信他一回,缓缓地放下手臂。
“你回头看。”崔斯特颤抖着说,恩崔立心想,不会是他爸端着把突击步枪从树林里钻出来了吧,干嘛这样。恩崔立无所畏惧,更何况他还是个公职人员,非法持枪足够让他也动手了。
脸上满不在乎,心中却做好了戒备,他先在心里想好了要怎么拔枪射击,在数秒内做好了预案,他才稳定而缓慢地转过身。
在暗淡的夜色中,一个身周轮廓比夜色更黑的身影安静地从树干的阴影中踱步而出,恩崔立吸了一大口凉气,怀疑起疯的可能是自己。一只身形是普通同类的两倍,肌肉也远超同类强健的黑豹从黑暗中无声地走出,那双莹绿色的眼中并非一只野兽的嗜血,就算是恩崔立这样不关心自然的人也能看出,那双眼睛里绝对有超过普通人的智慧,他们视线相对,甚至从中看到了一点对他的不满。
一片雪花落到恩崔立的鼻尖上,随后融化,更多的雪自天空中飘落,树枝光秃秃的纸条无法遮挡住这些天降的冰片。
黑豹发出一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