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01
“我想回家……”黑暗的楼道里，少年的声音拖长着响起。虽然原本的音量并不是很大，但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格外引人注意。正人手一只手电筒，肩并肩走在一起的其他三人转过头，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干嘛突然不继续走了啊？”突然成为视线焦点的游吾缩了缩脑袋，“还是说你们其实也都和我想法一样？觉得还是别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好了。” “最开始不是你提议要来探险的吗。”游里慢悠悠地说着，将手电筒抵着下巴打出阴森森的底光，那苍白的脸庞上眼窝处的浓重阴影使他活像鬼屋里的业绩之王。 游吾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嘴上没有丝毫停顿地反驳道，“才不是呢！不是游矢说有点好奇想来看看的吗？如果不是为了陪游矢，我，我干嘛大晚上跑这地方来！” “现在又把责任推给游矢了？看来你的家庭教育不是很完善啊，连承担责任这种最起码的小事都没有教给你该怎么做。”
“你们两个，别吵了。”站在四人最前方的游斗回头看了一眼，此时他略微板起脸来，一副要说教的神色，“就算是晚上，也有校警在附近巡逻。被逮到别说继续找下去了，还会背处分。”“我本来就……”游吾烦躁地挠了挠头发，但音量却在游斗的视线扫来时明显减小了很多，“才不是栽赃呢。而且你说的好像我们两个不是同一个妈生的一样！游矢，你快帮我作证，我才没有推卸责任什么的！”
“你就别胁迫游矢给你打掩护了。”游里翻了个白眼，虽然音量没有减小，但也并没有对游斗的话提出任何异议。他将手电筒举回到原先的位置，空气中数量异常繁多的灰尘在光柱里跳动，“中途反悔就别给自己找理由，乖乖滚蛋。”
“别说了游里。”榊游矢压低声音，加入了他们的对话，“我明白游吾的意思啦。大晚上就我们四个，这里还这么黑……其实我也有点害怕。”
“害怕就到我这边来吧，我牵着手带你走。”游斗放慢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恐怖电影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桥段吗？”游里阴阳怪气地说着，将手电筒的光移到了领头人游斗的披风上，“原来是和同伴手牵着手一起走的，结果不知什么时候一转身就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其实是……”
“你快闭嘴！”游吾立马紧张地打断了游里今晚的第五个鬼故事开头，“我不想再听到什么空教室里自己动起来的粉笔还有多出来的第十三级台阶那种故事了！”
“那是校园怪谈，我现在讲的是恐怖电影套路。”
“都一样！总之你闭嘴就对了！游矢，你要是害怕的话也可以到我这边来的，我也觉得好吓人，总感觉周围随时会蹦出什么东西……”
“呵呵，就你那胆子，真有灵异事件发生的时候肯定是撇下游矢就跑吧。游矢，比起就知道闷着头往前走的家伙和刚进来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喊第三次想回家的胆小鬼，明显是我要可靠的多吧？”
面对显而易见的差异化待遇，榊游矢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是说了有点害怕，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不至于怕到要牵着别人的手才能走路。”
不过这段小插曲倒是缓解了四人间原本有些紧张的氛围，大家开始轻松地聊起天来。因为基本上都在压低声音交谈（用“基本上”这个词是因为游里除外：他依然保持着平日的音量），游斗也没有对此进行制止，甚至偶尔还会接上两句。四个人的手电筒火力覆盖范围实在是太大，因此从视觉效果上而言走廊里也没有那么黑。眼前出现的其实也就是普通的教室，教室走廊，以及随着脚步纷纷扬扬飘起来的灰尘。然而就在这一派轻松的氛围里，突然，走在最前方的游斗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见了吗？”他问。
一时间，队伍中的其他三人都表情微变。还是胆子小的游吾先出声，“什么看见不看见的？能不能说清楚点啊，听着就像闹鬼了一样……”
“我们不就是来找鬼的吗。”游里吐槽道。
“我记得他们说的是……晚上的时候，教学楼里会出现飘荡着的白色幽灵。”游矢皱起眉，认真的回忆着怪谈的内容，“唔，有金眼睛的白色幽灵。就到此为止了，没有对那个幽灵有其他的描述吧？”
“没有。”游斗肯定了游矢的说法，“所以我们才要来确认那个幽灵有什么其他的特征。你们刚才都没看到吗？在手电筒的最前面，刚刚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去了。”
“……！”游吾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表情像是生吃了一碗芥末。说这话的人是他们中最严肃和认真的游斗，开玩笑的可能很低。他咽了咽口水，才冷静下来颤颤巍巍地问道，“真，真的吗？”
“我没看见。”游里直截了当地说道。他往前走了两步，把手电筒平行于地面地举起来，让光束垂直打在最远处的走廊拐角墙面上。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里确实什么也没有。
“我也是……”游矢说着，靠近了游斗，脸上明显是一副担忧的表情，“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是幽灵的话，突然一下出现和消失也很正常吧。”
游斗注意到弟弟的忧心，略微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以表示自己没什么事，接着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没关系，我刚才好像看见幽灵去那边的教室了。我们去看看？”
他回头确认其他人的情况：游里对他摊开双手表示无所谓；游矢轻轻地点了点头，传达来鼓励的眼神；游吾目光游离地假装自己正在踢地上的灰尘玩……
“游吾？”游斗出声喊他。“去，去就去啦。”游吾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我没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嗯。”
好的。全队的意见统一之后，游斗依然打着头阵，带领其他三人走向他刚刚看见的，那个“幽灵”进入的教室。这会儿没有人再出声说话了，一股本来就有的，死一般的静寂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吱呀——”游斗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由于老旧，门轴处别别扭扭地发出了会让人神经绷紧的噪声。教室内全部紧紧拉着窗帘，比走廊上还要黑了不少。游斗倒是没有对此露出什么害怕的表情，他就这样普通地走进那浓稠到简直有些异常的黑暗中。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由于电池续航不足，四人的手电筒都熄灭了。黑暗中还好巧不巧的传来“啪嗒”一下，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卧槽！”游吾没忍住骂了一句，赶紧连着按了两下手电筒开关，使得眼前闪烁了一下，看上去更像鬼片了。游矢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基本上也是维持着镇定打开了手电筒。游里并没有急着重新打开手电，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喂……”他指了指光明重新降临这个教室之后，眼前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个手电筒。“那是游斗的吧……他人呢？”
02
在游吾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十分钟之后，游里和游矢已经打着手电筒翻遍了教室的各个角落。但是，他们最终只找到了半盒很有年代感的粉笔，一块黑板擦的“板”部分——“擦”不知道被哪个熊孩子扯下来丢走了，以及一张显然是已经和本体告别了的作业本封底。
别说游斗了，这个教室里除了游里，一件紫色的玩意儿都没有。而且该教室位于三楼，门窗全部都关得紧紧的。考虑到刚才的情况，游斗“身手矫健地打开窗户翻出去并且又从外面把窗户关上”这一游吾提出的假说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刚才我们听见的东西掉落的声音，就是这个吧。”游里掂量着地上的手电筒，转头看向已经吓得快脱水了的游吾以及出于担心还在不断重复搜寻的游矢……他不得不出声提醒，“游矢，再怎么说游斗也不会突然变成蟑螂躲到粉笔盒里的。别再把粉笔倒出来看了。”
“比起突然消失，还是变成蟑螂好一点吧！！”游吾眼泪鼻涕一把抓仍然不忘初心地在和游里互怼，“不行了！你们别找了，这种时候就应该快点报警，交给警察处理吧！啊啊啊啊！不是说有巡逻的警卫吗？！警卫！警卫你们在哪里啊！！”
“你刚才发现游斗不见的时候爆发出的那阵尖叫，已经足以引起方圆一公里内的任何动植物注意。”游里挖苦道，“都这样了警卫还没来，只能说明他们多半翘班了。”
“可，可是……如果被发现我们大晚上偷偷进学校该怎么办啊。”游矢还在纠结，“那个，要不我们还是先找找游斗在哪里。找到他了就立刻走，不要再继续探险找什么幽灵了……”
“嗯~我倒是觉得，有必要继续找这个幽灵呢。”游里罕见地提出了和弟弟相左的意见，“毕竟刚才就只有游斗看见了这个幽灵，接着他就失踪了。也就是说从超自然角度考虑的话，他的失踪应该和幽灵有密切的关系吧？说不定找到幽灵，就能胁迫他把游斗交出来了呢。”
“亏你还之前还得意洋洋地讲些恐怖电影套路之类的东西！你不知道鬼片里的铁律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吗！”游吾大声地反驳，脸色煞白煞白，“如果真的有幽灵的话……不！一定有幽灵，是他在警告我们，快点从这个地方离开啊——”
“喂，喂……”失踪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又是队伍的领导者，兄弟里的大哥游斗。游矢显而易见地有些焦躁起来，他一边害怕地绷紧表情，一边强迫着自己走到两个人中间去，物理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视线接触，“那个，总之先不要吵架……我，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了，更应该一起决定好要做什么吧！”
“……”游里和游吾对视了一眼，两边都露出「这可是为了游矢」的表情。最小的弟弟明白这是他们两个暂时休战的意思，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平时这个角色都是游斗担任的。游斗，游斗……游斗会说什么？
“我，我们去找，找老师。不对，找警察。”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尽管不想让大人知道他们大晚上还违反校规偷偷溜进来的事情，但如果是游斗就会这么说，“我们，我们不能放着游斗不管……！”
这句话倒不是在模仿游斗的说话习惯，而是他的真实想法。而且游矢相信，就算此刻失踪的不是游斗，是他们三个里的任意一个人，游斗都不可能丢下失踪者带着其他人溜走的。由于紧张，大滴的汗水从他的脑门上落下来，鼻子那里也传来酸酸的触感。不行，不行啊……好害怕，好想哭。
“游矢……”从身体的两侧，分别有两双手拉住了游矢。是哥哥们……这个认知让少年稍微镇定了一点。哥哥们的手是牢固的，是存在的。哥哥们还在身边。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游里首先道歉，“游斗不见了，我们中最着急的人是你才对。”
“我……我也是！对不起游矢！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大喊大叫的，太没有哥哥的样子了！从现在开始，就尽管把事情交给我吧！”游吾也大声说话了，尽管他的声音之中仍然带着些微的颤抖，令人意识到说话者的心情并没有其台词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定。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游矢用力眨眨眼，那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慢慢消失了。感受到了兄弟们鼓励的愿望，他也开始暗自给自己打气，并且在心中再次重复「不能成为哥哥们的负担」，“那可以吗？出去找老师，或者警卫。拜托大人一起找的话，应该效率能更高一点。”
这下两个人都没有其他意见了。由于刚才游斗是在打头阵时突然消失的，这次经过商议，三人决定并排走路。从左到右分别是：游里，游矢，游吾。游斗留下的手电筒就暂时由游里保管。就这样，三个人决定先离开这个教室，朝楼下进发。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那个什么白色幽灵。”就在游矢跨出门时，游吾忽然发着抖说出这句话，“我看到了。好像，是和我们一样，穿着学校制服的男高中生……”
“是你太紧张才产生的幻视吧。”游里风轻云淡地抄着手电筒扫过面前的道路，还有拐角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别自己吓自己行不行？而且你吓你自己就算了，别让游矢也害怕起来。”
“我……”游吾张了张嘴，最终把快要出口的反驳吞回了肚子里，“没事……你说的对，应该是我太紧张了。嗯，一定是我太紧张了……啊哈哈。”
听着他这自我催眠一般的语调，游矢略带谴责地看了游里一眼：“我没有因为这个害怕。游吾，不要多想，刚才肯定是看错了。我们现在就走，去找大人。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就抓住我的手吧。”
“不！我，我没有害怕！”游吾结结巴巴地说着，用力踩了踩地板，“我才说过接下来尽管把事情交给我，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就害怕呢！你就等着瞧吧，我一定能给你树立一个好榜样的！”
“在本人面前说自己是个好榜样吗？”游里又忍不住嘴贱了一句，被游矢使用眼刀攻击之后，才将两只手稍微抬起做出了投降的姿势。
“那现在就先下楼吧。”游矢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用手电筒照了照楼梯。嗯，看上去很普通，也没有之前那个教室里黑不溜秋的样子。只要普通地走下去就好了。
“三个人并排会稍微有点挤，大家都要小心不要绊倒哦。”
“明白——”游吾像小学生回老师话那样拖长声音回答道。也许是因为刚才游矢对游里进行了眼刀管制，这下游里并没有再出言嘲讽指出这一点，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这次走楼梯的时候，气氛由于失踪者的出现自然而然地有些凝重。一时之间耳边只是回荡着三个人有些参差不齐的脚步声。游吾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游里在四个人刚进来的时候说的鬼故事——第十三个阶梯。可恶！简直就是粉红色的大象嘛！说了不要去想，才会容易想起这东西啊！他在脑子里拼命回忆着卡组的combo来占据思想。大轴转，大轴转，大轴转完小轴转。丢手坑，砸做场，你方唱罢我登场……
随着最后一声脚步消失。榊游矢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对于这漫长的楼梯产生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他偏过头去对游吾笑了一下：“我就说什么都不——”
戛然而止。
因为，游吾不在那里。
地上的手电筒静静发着光，光柱透过空气和空气中的灰尘，在对面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扁圆形光斑。
03
这次，剩下的两个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搜寻起游吾来。不如说，游里和游矢很快就达成了微妙的共识：快点离开这里去找大人来帮忙。游里紧紧地握着弟弟的手，举着手电筒在走廊里快步穿梭。
游矢虽然没有出声，但脸上的泪水像开了闸那样再也止不住了。尽管他拼命迈开步子去追上哥哥，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但他耳边仍然回荡着自己的那一句：刚才肯定是看错了。都是我的错！他无比痛苦地谴责着自己，举起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胡乱擦了擦眼睛。
都是因为我害怕，我急着赶紧离开，我不想再在这个地方留下去，游吾才会也失踪的。结果，我根本就没有任何长进。就算在模仿游斗，也只能模仿出表面功夫来：如果刚才是大哥的话，一定会心细地注意到这个问题的。都是因为我——
“游矢。”游里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抓着他的一只手，站在了他身前，平视过来。他的话打断了游矢的思绪，还在不断流泪的少年茫然地看了过来，“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胡思乱想。快点把那些想法都丢掉，换个人来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已经尽全力了。”
“可是，我……”游矢下意识地就想反驳。
“别可是了。”游里冷漠地打断了游矢即将出口的长篇自怨自责，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那个力度甚至让人感到了疼痛，“如果你不信，就让我从逻辑方面给你梳理一下。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所谓的和我们一样的白色幽灵？”
“没，没有。”
“我也没看见。所以正常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他看见了幻觉，他的眼神比我们两个好。那毕竟现在他已经失踪了，我们就假设是第二种情况吧。就算当时我们知道，并且认为他看到的是幽灵，能把那个捣乱的幽灵抓出来杀了吗？”
“……不能。”
“是吧。和是谁没有关系，我也好，游斗也好。就算是看见了幽灵的游吾，在那之后也看不见了吧。就算认为那是真的，也只会给我们徒增烦恼而已。”“可是如果当时在旁边进行了搜查……”
“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游里果断地回答，“游斗已经失踪了，现在的每分每秒都很宝贵。浪费的时间越多，他们两个出事的可能性就越大。与其把时间赌在没有确定性的事情上，还不如到时候把他们两个一起救出来。”
游矢没办法反驳他说的话。总是冷静又傲慢，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能够保持条理清晰的游里挑了挑眉毛，那表情就好像在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了……”游矢骚乱的心因为兄长的平静渐渐安慰了下来，“是我想太多了。对不起，我又浪费了宝贵的搜救时间……”
“怎么能叫浪费呢？”游里捏着弟弟的手发出笑声，再次迅速地走动了起来，“为了让你的心情恢复到能够保证自由行动的程度，这部分时间的使用是必要和正确的。还有，你忘了我说的话吗？别再总说对不起了。这个台词你一辈子只要说一次就够了。”
“哪一次？”游矢果然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自己的孩子结婚的时候。”游里慢悠悠地回答道，“到时候别忘了对着将来的女婿或者儿媳妇说「我提前和你们说一句对不起。所以之后要是你们敢让我家孩子给你们道一次歉就等着瞧吧！」”
“干什么啊……”游矢听上去像是在不满地嘟囔，但内心其实已经因为这种闲聊放松了起来，手上的力度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但是，这个台词我就不能在这种时候说了。”游里见情况好转，乘机继续说道，“因为我有个很容易自责的弟弟。所以这样的台词我得对着我弟弟的结婚对象说。”
“这都什么跟什么。”游矢吐槽着，眼泪已经渐渐不再流淌了。“不说对不起的话，做错事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啊。”
“你不会做错事的。”游里立刻否定了游矢的说法，“就算看上去错了也一定是正确的事情，如果不正确，我就揍到这件事正确为止。”
“怎么说的好像在断定我一定会和别人起冲突一样啊！”
“因为我对游矢容易被别人当软柿子捏的属性简直不要太有信心。”游里说着，两人眼前出现了一抹除了手电筒之外的光源。
“是……是保卫室！”游矢激动了起来，“我就说肯定有人在的，游里！你看啊！是保卫室！”
但是，游里却没有像他那样兴奋，甚至还轻微地卡壳了一瞬间，才回答说，“嗯，我看到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他们手牵着手朝着保卫室的灯光飞奔了过去。
游里突然朝着游矢说话了：“游矢，你可千万别忘了我说的话。”“什么话？”“一辈子说一次对不起就够了。”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不详的预感却伴随游里的这句话从游矢内心像只警觉的小兽那样一跃而出。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身体就已经先于意识迈入了保卫室的门内——门居然没锁。
没事啊？和某人手牵着手的触感还在，果然什么都没发生。真是的，都怪游里，要说那种话吓唬自己……游矢抬头望向了哥哥。等一下，他们不是一样高吗，为什么要抬头……？
身着学校制服，白色头发的少年，单手抱住三只手电筒，回望过来。他的眼睛里，有令人感到有些刺目的金色，岩浆那样缓缓地流淌。少年的手紧紧握着游矢的手——或者说，游矢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04
“为什么要我松手？”
能看上去和普通人一般无二，只是皮肤看上去稍微有点透明，能触碰的到，力气还很大——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叫做幽灵？！游矢甩开对方手掌的企图再次失败，在他就这样愤恨，敌视地盯着「白色幽灵」的时候，对方的视线也一动不动地定格在他身上。而那目光中的情感就简单多了：平静，还有期待。
“你就是学校里的幽灵吧？你把游斗，游吾还有游里他们都弄到哪里去了！”
哥哥们全都消失不见只剩自己，这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状况。自责和悲伤之类的情感一瞬间全被愤怒掩盖过去，游矢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和眼前这个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生命体幽灵对峙起来。
“学校里的幽灵？”白发的少年并没有对游矢的质问作出任何反应，反而似乎对他的称呼显得有些在意，“我的名字是扎克。”
“那种事情现在根本就不重要吧！”自己的话被无视，游矢更是心头火起地出声反驳，“扎克就扎克，快点告诉我你把他们都藏到哪里去了！”
“藏？”自称扎克的幽灵发出一声嗤笑，“该说你是胆大还是愚蠢呢？自己想想看吧。你还记得进这个学校之前发生的事吗？”“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游矢皱着眉，开始回想在进学校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我们……嗯。是游里兴致勃勃地提出，要不要进来看看的。我们，呃，不能回去的太晚，否则……”
“否则？”
“……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游矢咬了咬牙。此时他也意识到这事情的奇怪之处了：别说记不起进这个学校之前发生过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认为游斗三人是他的兄弟，但却连一丁点与之相关的记忆都没有。不仅如此，他也无法准确地断定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又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布满灰尘，显然已经废弃多年的地方是自己的学校。就好像他一睁眼，已经身处在学校门口，打算开始探险了。
“现在才意识到？”扎克从鼻孔里哼出不耐烦的气音，“究竟谁才是学校里的幽灵，总能想起来了吧。”
“那，那哥哥他们……”
“哥哥？看来你们还真是擅自补充了挺多有的没的设定啊。”扎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我。”
游矢尽管十分难以接受这家伙的说辞，但记忆的异状却让他无法找到证据说出反驳的论断来。少年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待扎克的解释继续——但半天过去了，对方一句话都没说。同时，手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你不继续解释吗？”游矢终于忍不住出口提问。
“解释什么？”扎克默默望了过来。
“……你是故意的还是真不明白。”尽管游矢想要生气，面对这样一个人，也只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他叹了一口气，尽可能平稳道，“我说，事情具体是怎么样的，你都没和我讲清楚呢。什么叫做唯一的联系就是你，能不能和我说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明白。”扎克说，“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么久了，你还在这里……”“什么叫我还在这里？”游矢更加无法理解了，眼前这人真的能好好沟通吗，“你不和我说明白，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我可不接受你那种没头没尾的解释。”
“原来是因为我没说明白吗。”扎克用没有拉着游矢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个挺不情愿的表情，“好吧。”
游矢在他断续又凌乱，多少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中勉强归纳总结出了这样一个故事：扎克原本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由于礼堂建筑的修建问题遭遇事故而死。虽然学校请来别人做了法事，将扎克被砸的四分五裂的身体分成四个部分秘密埋放在学校各处，但此后，学校里依然不断发生其他安全事故，这部分的旧校区慢慢地废弃了。
“至于幽灵传闻，根本没有那种事情。恐怕是你们自己随便伪造的记忆吧。”扎克说，“……没人能看见我，我也碰不到活着的生命体。也许是因为活人对地缚灵有天然的压制作用，有其他人在这个学校里的时候，我连无机物也碰不到。这里被废弃、我的事情被人遗忘之后，我开始只能在夜晚活动了。而你们就是学校废弃之后，我被埋在地基下的身体各自诞生出的碎片。我不管你们相互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被困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身体不完整。和你们合为一体，我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扎克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从他生硬的语调可以听出来，恐怕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开口与其他对象进行交流了。尽管死者已经不再需要换气，但他仍然按照生前的习惯在话语与话语衔接的段落中停顿了一会儿，才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地继续道：“一般来说，只要你们看见了我，和我进行了接触，就能够合为一体了。”
“那么你呢？榊游矢。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你又是什么情况。”
他举起了一直相握，始终没有出汗的，少年冷冰冰的手来。
05
男，十四岁，初中生。
榊游矢想要这样回答。但如果扎克所言属实的话，那么他根本就没有自我，没有独立人格。只是堆叠在一起的尸块胡乱塑造出的妄想幽灵而已。
“……我不知道。”
于是他选择这样说。
头脑像被冰水浇过那样清醒，无论悲伤还是愤怒，在陡然得知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不知是不是错觉，门卫室顶灯散发的暖黄色光芒穿透的似乎不只是扎克的身体，还有自己的手臂。他茫然地看向前方。在这个黑暗的学校里，只有这个门卫室看上去似乎有在被打扫，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积累起一层层的灰烬来。桌子上还贴着已经泛黄了的轮班表格，上面甚至还压着一个边缘有污渍的马克杯。咦……等一下，这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合为一体。”游矢收回目光，有些迟疑地说，“但我也许知道关于你的事情。扎克，距离、嗯。距离礼堂的那场事故，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至少已经有五年了。”扎克说，“我没有计算日期的爱好，具体的时间并不清楚。问这个干什么？”
“虽然我是虚假的记忆组成的幽灵，但是，似乎你的叙述也没有完全接近真相啊。”游矢走向桌子，挪开马克杯，将下边的轮班表轻轻拿起，递给扎克，“上面的日期，应该是学校还在运作的时间吧。”
“是。”扎克接过轮班表看了两眼，这回轮到他好奇了，“你想告诉我什么？”
“这是我和哥哥们在学校里找到的。”游矢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在游斗失踪的那个教室发现的练习册底页，“那个，我觉得扎克你自己确认一下会比较好。”
“三十年。”游矢在扎克正低头检查练习册底页上的印刷日期时轻声说道，“不是三年也不是五年，是三十年。就算时间感再怎么错乱，这种时间的跨度差距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吧……”
“……”
“我们四个，在这里不到四个小时就被你抓住了。甚至都用不了一晚上。明明已经过了三十年，为什么，扎克你什么都不记得呢？”
“闭嘴。”
“只有一个解释了吧，无论有没有和我们合为一体……”
“快点闭嘴！”
“……你都没办法从这里出去，而且，过了一晚上就会立刻失去记忆……”
“我叫你闭嘴！！”
啪嗒。啪嗒。啪嗒。
三个手电筒相继掉落在地面上。
扎克终于松开了游矢的手，取而代之的是将他的衣领狠狠揪起。意识到真相也许就如少年所言的「白色幽灵」用两只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力掐了下去。
06
“扎，扎克。”游矢露出痛苦的表情，在他手中条件反射地挣扎着。从指尖反馈而来的触感无比冰冷，少年的皮肉像青蛙尸体那样跳动。
如果说失去生命的存在是死物，和他一样不会动，没有温度，失去感情的死物。那么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过生命的游矢会这样拼命地，用力地，学着活物的姿态。在他手中捍卫虚假的“自我”呢？
明明曾经拥有生命的人是我。明明确确实实活过的人是我。你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归到我这里来？一切事物的存在皆有其终点。为了能够继续伪装成活物，固守那可怜的自我而抗拒必然的终点，不愿意见证注定的结局。究竟该说是勇敢还是可笑呢？
看着扎克的表情，不知为何，从游矢的心底升腾起的是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这种亲切就好像他和扎克是在一个人的身体里，紧紧贴着的内脏和内脏。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少年感到冰冷的血液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汇聚到大脑和喉咙的地方。
你看……这就是你和我啊。他想起扎克说，“你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我。”的那个表情，不再跳动的心脏的表情。他突然很想，很想把自己的血液喂给这颗心脏。即使这些曾经鲜红的液体已经不会再泵入泵出充当生命的养料，但游矢曾经是和他靠的那么近，那么严丝合缝。
所以。
“……很寂寞吧。”在被以强硬的方式毁灭而被迫回归本体之前。榊游矢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奇异地缓解了，就仿佛在死前会通灵成圣的人类那样，他没有恐惧地直视扎克，在喉咙间挤出细小的声音。
“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很寂寞吧。”
很寂寞吗？
“地缚灵……意味着、哪里都……去不了。”
哪里都去不了？
“咳咳咳……咳咳。”
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扎克已经将手松开了。一下子重获自由的少年猛然跪坐在地，双手支撑着身体，咳嗽起来。
“扎克是想着不再要这么寂寞，才决定要从这个地方离开的吧……”游矢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因为害怕寂寞，我和游斗，游吾，游里才会是兄弟吧。我也……我也不想就这样和你合为一体。哪怕成为了扎克的一部分，成为了你，也永远寂寞下去。”
“真是无聊的说辞……”尽管扎克这样说着，那双冷冰冰的金色眼睛中却出现了动摇的涟漪。
“如果说，不想要寂寞下去也是无聊的事情的话。”游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幽灵呢……其实，就算是幽灵也没关系的。”
“如果说扎克很自私的话，那我也一样很自私。如果说扎克很胆小的话，我也一样是个胆小鬼……”少年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将两只手用力撑在膝盖上，还在小口小口地喘气，“所以，扎克很怕寂寞，我也很怕寂寞。就算只有我，两个人在一起……寂寞就会变成一半吧。”
“可是，你也没法担保，今天结束，到了第二天，一起是不是又会变回以前那个样子……”扎克重新抓起了游矢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让他一个趔趄，“五年也好，三十年也好。如果这样的对话之前也发生过，如果你已经从我身边离开了很多次……你怎么会保证，你能和我一直在一起呢？”
榊游矢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因为我们是幽灵吧。”他抓住扎克的另一只手，像小学生那样：面对面、肩并肩、手牵着手，“我们是没有办法从这个轮回里逃走，也没有办法真正离开彼此，只能每晚每晚在这里进行着捉迷藏的幽灵啊。我们的故事和记忆可以延续到明天也好，太阳升起之后就烟消云散也罢……你一定都会来找我的，对吧。如果说能够就这样把捉迷藏终结了，我们就不再会寂寞。但是，即使没办法结束这个游戏，我们也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所以……不要哭。”游矢说着，自己的眼睛里也不断有泪水满溢而出，“你哭什么呀……”
昏黄的电灯从上到下地俯视着他们，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窗外，漆黑的夜幕正在慢慢褪去，太阳光线照射进来，穿过两个人透明的身体，在门卫室的地面上投下隐约的家具轮廓。他们两人在这份温暖中，相互拥抱着，缓缓闭上眼睛。直到下一次睁眼之前，没有人知道寂寞会不会依然持续下去。他们将手握得更紧，接着发出在子宫中相互依偎着，未出世就死去了的胎儿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