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年×月×日,天气晴。
今天又入账了350,000CO。对于勘探工作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报酬了。
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619想要我们的雇主先生给她一个名字。
老实说,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前些天是我提议,既然大家已经同甘共苦亲如兄弟姐妹,不妨像“普通人”一样,用“名字”来称呼试试。
“名字”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了,实际上现在一个代号就足以驱使我们,方便得像把一件工具从货架上拿下来。我知道,在这一点上,你一定比我、比我们体会得更多。但现在,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拥有一个善待我们的雇主。他有时会让我感受到自己不仅被作为“猎犬”对待,更像是“人”——是的,“人”。这样简单的字眼,从我们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如此陌生。
我想,也许现在的我们可以互相用“名字”来称呼了。说不定我们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称呼我们的雇主——这是后话。总而言之,趁着今天619也被唤醒,我把大家聚在了一起。当我说出这个提案时,大家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看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620,猎犬们的“长姐”,一如既往地嗤笑我太过恋旧:我们这种人哪里需要什么名字?但即使这样说着,我看见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敲着桌面。620总是这样,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我们想法是一致的,只是她从来不会说出来。618的笑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两样,在我说完后,他默不作声地推了一下眼镜,我猜他在思考一些我还没有想到的问题。但是619坐在那里,一边摆弄着从战场捡回来的导线、试图把它们编成某种艺术品,一边抬起头来,用她那睁得很圆的眼睛盯着我,嘴里有些别扭地重复着:名——字——?
我说是啊,名字。说起来我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名字呢;你们记得吗?要不然我们一起写在这个本子的扉页吧?
说来惭愧,从我开始让大家轮流试着在这本日记上做些记录的那天起,我们从来没有在扉页上留下名字。或许是觉得作为一个可供买卖的工具,我们没有留下名字的必要;又或许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人生会戛然而止,即使被他人遗忘,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明明是大家的兄长,我却没能最先意识到“名字”的重要性,我这种自诩长辈的人,还是有些失职。
我是记得自己的名字的,那个很久不被人提起的名字。很多很多个晚上,我会回忆做手术前的往事,以此来告诉自己,我曾经作为人切实地活在着世上。所以作为表率,我先把名字写了下来,再顺手把大家的编号写成一列,方便所有人在后面填写。620瞥了我一眼,伸手抽走了我的笔,在她的数字后面狂野地签下了她的名字。原来她也记得,我们在这一点上是真的很像。
618是第三个写下名字的人,他的字迹很工整,和我们的那位雇主先生很像。618很受他的青睐,也许是因为他的才能,那无可替代的、猎犬的“头脑”。最近,他和那位先生一起下棋的时间变多了。我看见他轻快地写下了一个单词,转身把笔递给了619,然后他安静地后退一步,站到了我的身边。我问:这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618笑道:不,是我刚刚想出来的。你不觉得很合适吗?作为名字,这个就够了。我也希望这能成为我的名字。
619开始咬笔杆。她的书写障碍一直没法得到改善,她没有办法写下文字。如果你看过我们之前的笔记,你会发现她只能靠涂鸦来告诉你很多事。我想我或许应该帮帮她,所以我问她:619,你想写什么名字?你可以告诉我,然后我来帮你写。
619从咬笔杆到咬起指甲,她头上用废弃铁片敲成发饰反着光。过了一会儿,她把笔丢了下去。
不行,我的名字一定要非常、非常、非常特别!她把两只手举过头顶——我要去找沃尔特先生!
618笑道:我就猜到会是这样。然后,他对619说:沃尔特先生现在在他的书房。
619欢呼着跑掉了。
我想也许我一不小心把一个不得了的篓子捅到了沃尔特先生那里。619不会伤害沃尔特先生,相反,她很喜欢他。她会送他用废弃金属焊接的小物件,都是她从战场上一点一点收集出来的。她要用这些东西来装扮自己,让自己变得“特别”,足够特别的猎犬就一定不会被抛弃——即使我们无数次地告诉她,“我们永远不会抛下你”,她也很难控制自己。这一点对于你来说也同样适用。620已经伸着懒腰,找借口说要回去休息了。618还坐在这儿,微笑着看着我。
不去追619吗?他问。我挠了挠头,我不知道沃尔特先生会不会答应她,沃尔特先生大概会先拒绝吧。犹豫之下,618又说:我觉得你的这个提案很好。
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感觉被他夸奖有点害羞。这感觉就像被沃尔特先生称赞我“干得好”一样。这小子是真的越来越像他。也是。
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契机,617……或者说,“兄长”。618说。虽然有点大胆,也有点僭越,但也许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表达“感谢”的方式。
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我想,这我得和沃尔特先生谈谈。
我去书房找沃尔特先生,路上看见619垂着脑袋,沮丧地朝我走来。
沃尔特先生说“这不好”!她大声地和我抱怨。是因为我不够特别吗?是他已经不想再看着我了吗?是要抛下我了吗?我得再变得特别一点!
趁她跑掉,我赶紧去了书房。沃尔特先生坐在桌前,露出有点头痛的表情。我问:是619给您添麻烦了吗……?总感觉我在他的面前还是会习惯性地谨慎一些,这多半是从前任雇主那里留下的习惯吧。即使很多次他告诉我没有必要这样小心翼翼,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加上一些能让语气变得委婉的敬称、拐弯抹角或者别的什么。沃尔特先生看见是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坐下吧,孩子。
我是我们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那个,但和他比起来,确实也是“孩子”。我在他的面前坐下来,他好像在看我们今天提交的报告。他在那里揉他的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和我说话:
619刚刚跑过来,叫我给她一个名字。他说,语气很温和。617,怎么回事?是你提议的吗?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然后把日记本拿给他看。他看着我们签下的名字若有所思,只是我还不足以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什么。如果是618的话,说不定可以。他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了?
因为在您这里,我们有了作为“人”的感觉。
……作为“人”啊。
我点头。
617,我想你应当理解“名字”的意义。沃尔特先生和我交谈,他只是在陈述他的观点,并没有指责我的意思。“名字”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像是一个标记,拥有了名字就在无形之中被塑形,如同被确认了“活着”一样。或许对于你们来说,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物。而我只是你们的雇主。作为雇主,或许不太适合为自己的猎犬命名,我不希望这样的名字成为另一种枷锁。
但我眼尖地看见他在自己的平板上调出了字典。沃尔特先生可没有愚笨到要用字典来研究文件。我们的这位雇主有时候稍稍有点口是心非,在这方面就算我也有些无奈。不过,相比一开始生硬地和我们保持着“雇主”与“猎犬”的距离,他本性里的温和与善意还是遮不住了。
我想起618的眼神,我觉得可以赌一把看看。我说:实际上我们认为您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
我说得可相当大胆又鲁莽,哪有强化人对着自己的雇主说“家人”的?换到前任雇主那里,免不了要挨骂,但我们也不会叫那个混蛋“家人”的,你说对吧?沃尔特先生看起来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都快要担心他是不是连呼吸都停住了。这样的雇主实在是有些有趣,如果不是有那一层雇佣关系在,他真的很像一位普普通通的上了岁数的老学者。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实在是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我叫他:沃尔特先生,或者说……其实我一直想试着叫您父亲来着?
我感觉他好像被我的第二记直球打懵了。为了不让他太尴尬,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的手边。
……有点意外,但好像没有特别意外。过了好久他才握着水杯这样说。很……怎么说呢,或许我也在期待这件事,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自居……
您在说什么呢!我不希望他这样说自己,没忍住把音量拔高了一点。您可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沃尔特先生又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他根本没出汗,他就是要找点事情来掩饰自己,我发现我好像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了解了他的小动作。
……617。他和我说。真是有点吓到我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诚恳地回答。您要是把我们——包括那个孩子——一起叫过来,我们肯定都是同一个回答。真的,沃尔特先生、不,“父亲”——拜托,让我们这样称呼您吧。您对我们一直都很好,可我们没法给您什么像样的回报,仅仅是完成您的任务还不够,我们希望能更亲近您、实现您的愿望,大家都这么想。您让我们“活着”啊,有几个人愿意让工具“活着”呢?您可千万别说什么“没有资格”了,没有比您更有资格的人了。我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回过神来觉得是不是有点太强求他,于是赶紧又补充一句:但您要是真不愿意,今天就当我没来过,619我会给她交代,好吗?
看得出来沃尔特先生在进行一些思想上的拉扯和挣扎。我等了很久,劲头一过,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多少是有点怪618,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靠一个微笑和一句话就把我的理智给提溜起来的?
……61——“罗文”。沃尔特先生突然说。……和619说明天来找我,我得……仔细想想。
我难以形容我这个时候有多么高兴,为我,为你,为大家而高兴。“快乐”这种情绪在很久以前离我远去,又渐渐地、以一种碎片一般的趋势回到我的身边。以后的你也一定会体会到这种感情吧,如果此时此刻你也在我身边,和我同享这份情绪,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年×月×日,天气晴。
晚上好,诸位。今天也是凯旋归来的一天。让我们恭喜619获得了她的名字!
兄长昨天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时嘴角根本都压不住,他这个人真是太好猜测了。我只是小小地“引导”了一下,兄长不仅理解了我的暗示,甚至还向着父亲“果断出击”。该说不愧是“兄长”吗?作为我们猎犬中的最年长者,真是了不起。
小妹把她的名字画在了扉页,她用一只小鸟来指代自己。兄长帮忙在后面写下了文字版本,这样以后如果她能顺利治愈书写障碍,或许就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看着那扉页上罗列的名字,实际上,我的心情也有一些“激动”。就连平时嘴巴最锋利的姐姐,也难得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啊,当然这件事情绝对不要在她的面前提起,会被她翻白眼的,真的很可怕,你要记住啊。
姐姐在这时突然说:等一下,我们是不是忘了谁?
实际上兄长是没有忘记的。兄长在最后一行特意写下了你的数字。但是有一件非常、非常尴尬的事情……是的,我们没人知道你的“名字”。
兄长在这时肉眼可见地有些沮丧,我想他又在内心谴责自己的失职。他经常以兄长的身份自居,从前任雇主那里就一直努力地照顾着我们,这一点我想你应当非常清楚。他可是相当关照你,生怕你有朝一日死在了核心里。与之相应的,一旦他觉得自己有什么“没做好”,他就会充满内疚的情绪。姐姐偏偏在这时转向他:哈?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抱歉。兄长说。我真的……我从来没问过他。我怎么没问过他?
因为他每次被唤醒就会被立刻投入战斗,然后任务结束就会马上休眠,以便能最快速度投入到下一次使用。我轻轻地解释。别说是你了,我作为通讯员,和他的交流也少得可怜。而且最致命的是——
他没法说话。兄长喃喃道。
我点头:他只有在AC上才能用脑波设备和我们交流,但大多数是和任务相关的。他没法分出闲聊的精力。
提到你的事时,大家似乎都有些消沉,尤其是兄长。我想这样不行,归根结底,这不是你的,也不是兄长的错。我们在此处的理由,一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任务,另一个是为了让你不要醒来,在身体机能修复前,不要再被投入到战斗中去——这一条,是兄长与父亲的约定。但是说真的,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会记得手术前的事情吗?……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会叫什么名字呢?我甚至起了要不把你叫醒问问的念头,但是,不,还是不要因为这种事情来打扰你。等以后我真的面对能不只为战斗醒来的你的那天,我来亲口问你吧。
我试着打圆场,把兄长从他的内疚情绪里拖出来:我的错,我该闲着没事多跟他讲两句话的。下次他醒了,我就在他的脖子上插两根线接到终端上,把该问的全问一遍。
兄长又叹气,被姐姐揍了一拳后脑勺叫他别像个老头一样。他默默地掏出一个小本,开始在上面记账。
小妹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她把她身上所有亮晶晶的装饰全都取了下来,用刀子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她的名字。每一件都要刻,每一件都刻了不止一遍。如果不是地方有限,她可能真的要把一整个金属片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刻个遍。注意到我在看着她,她把手边的某样东西举了起来:希格纳尔!希格纳尔!
嗯,怎么了?我回应她。
我今天捡到了,很特别、很特别的铁片,它的颜色,很棒吧?像不像爸爸的眼睛?我要把这个切成爸爸的徽章,给爸爸别在衣服上。这样爸爸也会变成特别的爸爸!
今天打扫战场的时候,她收拾得格外认真。以往她就有这样的习惯,但今天她在残骸里又挑又捡,我在通讯里催促了她好几次,她才捞出那块铁片,握在手里,一跳一跳地追着哥哥撤退的步伐回来。
说到战场——今天的任务,是父亲在我身边观摩、我独自指挥大家作战。说实话,我有一点“紧张”,父亲从培养我来作为“头脑”开始,一点一点地放开我的手脚,最终让我来全权指挥大家。作为本身不太擅长单兵作战、但脑部得到了定向开发的个体,我时常会怀疑自己的“有用性”。我这样的“猎犬”,真的有能与大家同样“有用”吗?父亲全程一言不发,看着我来做决策、指挥大家并调节队伍内的协作。当任务结束,宣告猎犬返航的时候,父亲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做得很好。他说,他不叫我的编号了:希格纳尔,你很优秀。
兄长有没有给你讲过这位“父亲”的事情?我猜他嘴笨,就算满脑子心事,落在笔下的也不多。我翻了他前面写下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一些琐事,实际上兄长的思绪很多但又很好懂,我知道他八成是写不明白,注定要写得颠三倒四,这样你看起来也一头雾水,趁着今天大家得到了名字,得到了“家人”,我就顺手写下这些事讲给你听,这样读到这里的你也就和我们一样,一起成为了“家人”了。
我们的雇主,“父亲”——沃尔特先生,他和我们所知道的“雇主”全然不同。你应当深刻地理解何为“工具”,大部分雇主就像我们的前任雇主那样,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工具是不需要想法的,只要做好最基础的保养,能被正确又恰到好处地使用,让性价比达到最高,以低廉的价格创造出价值,这就是工具的意义所在。可是父亲不同。父亲之所以会被我们称为父亲,是因为他会将我们当做“人”来对待。
你能想象得到雇主会对我们说“休息一下”或者“调整一下”之类的话吗?会帮我们处理伤口,哪怕这会弄脏他的手?会和兄长相谈甚欢,会担心姐姐和我们合不来,会给予小妹“特别性”,会对我说“你绝不是无用的猎犬”——这些你能想象得到吗?父亲察觉到了我内心那深深的空洞,但他同时也看见了我的才能,因此我和他的距离最近,在他的培养下成为猎犬的“头脑”。也许有朝一日,在父亲的引导下,我那心中的空洞终究会被填补吧。而最重要的是,父亲恪守了与兄长、与我们的诺言:无论任务多么艰难,他都没有选择唤醒你。
这对于一位理论上应当追求性价比的雇主而言是一件多么异常的事。我们所有人,包括你,都清楚你的价值。你是我们猎犬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刃,你会毫不留情地刺穿所有敌人的喉咙,只需要一击——一击即胜。可你的才能为你带来的只有不幸,你脆弱的身躯经受不了那样连续的、高负荷的工作。兄长曾经怀疑地问过我你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知道正确答案的我们看着你因充血而鲜红的双眼却无能为力。但在父亲这里,他知晓着你的能力、你的价值和你的天赋,却一直就这样让你沉睡着,等待你的身体机能在长时间沉眠中被慢慢修复。虽然这让我们没法再和你交流,但一想到或许以后能看到稍微健康些的你,这样的等待是值得的。
兄长现在在每天记账。他说总有一天会存够钱,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用这笔钱来换回自由。父亲却说一切结束后会给我们自由,钱是我们赚到的,我们可以拿着它去做手术,去重新过上普通人的人生。我还不知道这“一切结束”究竟指的是什么,但兄长似乎十分期待这件事,而父亲在说这句话时也用他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哎呀,我是不是也被兄长传染了呢……
×年×月×日,天气晴。
砍了一堆无人机,没劲。
为什么那个男的非得让我写啊?说了好几次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写这玩意,之前的也糊弄着来的,他竟然还挺乐不可支。搞不懂!
我骂他傻,一天到晚在那里操没用的心,他好像还挺高兴。今天把本子递给我的时候也是,还叫我的名字,说什么“塞拉芬娜,你今天也对父亲改口了啊”——别因为年纪比我大那么一点儿就装出一副大哥的样子啊……唉……
但是吧……
那个老爹。
他人挺好的……真的……
你别太担心。
他一定不会把你当成纯粹的工具……
我给你留了糖。你以前很少吃吧。我也是意外才捡到的。
应该不会过期吧?
×年×月×日,天气晴。
(看起来十分扭曲的涂鸦。一只小鸟叼着导线一样的东西,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小鸟的周围,像是陈列一般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战利品。大多数是金属片、弹壳、一块有漆的板材、导线、铁丝一类的“材料”。在战利品涂鸦下面画了一些箭头,指向那些战利品,打了个问号,似乎在问“你喜欢哪个?”。因为画得又大又密集,歪歪扭扭的,光是这副涂鸦就占了整整两页纸。)
芬夏,今天也画得很好,非常有趣,非常特别。他一定会理解你的意思。
×年×月×日,天气晴。
今天又入账了500,000CO。因为有交火,报酬就多了一些!虽然有点危险,但这样的工作多一点也不错!
我们果然没法忽略掉你的事情。我是这样想的,弟弟妹妹们也是。我们得到了“家人”,得到了“父亲”,有了这崭新的关系,而沉睡中的你却一无所知。不知道你是否会做梦呢,你脑中的珂若尔会在你沉睡的时候向你低语吗?如果你会做梦,你会梦见一个平静的、不用去战斗的人生吗?说这些似乎是有点太过感性了,我总是要自己去强调“情感”一类的词汇,就好像我唯恐自己再也找不回那个曾经有着正常的情绪波动的“我”似的。但大脑的机制总是那么神奇,它会在其他的地方慢慢地将机能恢复,只要能给予相应的刺激、体验和……“爱”。
真是奇怪啊,我竟然在这里谈论“爱”。也许是因为我们是得到了“爱”的猎犬吧。从最开始的麻木,逐渐开始重新触碰生命,拾起那些细小的碎片,慢慢拼凑出“心”的形状。而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才写下了这本日记,才让大家一起把我们的事情记录下来,希望有朝一日能讲给沉睡着的你听。
今天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父亲也罕见地过来了。他很少会主动过来,或许是曾经想要留下一些“指导手”与“猎犬”的距离。但如今成为了“父亲”的他,跟我们再亲近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很想他来,大家都希望他来。他能带给我们希望和信心,让我们知道,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也存在着未来的可能性。他问我在写什么,我给他看了我们的本子,他看起来很惊讶,似乎是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样和那样的“想法”,那样的“心情”。他有些高兴,父亲说,第四世代缺乏波动,这是一种缺陷。但是我们看起来……某些功能性已经得到了恢复。光是这件事就让他觉得很欣慰。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头,对我说:你做得很好。
我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在漫漫的黑夜中,我是那个始终不愿抛下过去的执拗的拾遗人,面对着几乎毫无希望的未来,还在弯腰捡起蒙尘的残骸,将它们紧抱在怀中。我想以此记得,我曾经作为人活着过;我也想让弟妹们记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切实地存在过。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一种我无法描述的情绪,悲伤?欣慰?喜悦?释怀?这种复杂的感情似乎好久都没有出现在我身上了。如今我的大脑也没法更加准确地去分辨这份情绪,我能做出的回应仅仅是回答他:谢谢您。
小妹在这个时候突然举起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一个“特别”的想法!
父亲问,你想到了什么呢,芬夏?
父亲和我说过,这个名字来源于鸟雀,选择它的时候,他希望最缺乏“爱”的619能永远地无忧无虑、快乐地活下去。他那时有些难为情地和我说:每个父亲都会对孩子抱有这样的想法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她能快乐……我很想619能选中这个名字,我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太自作主张了?我回答您没有,您这样想很好、很好……我想小妹会高兴的,小妹一定会选中这个的。果不其然在所有的名字中,小妹选择了这一个。父亲背过身去的时候些微地抿了抿嘴角,我知道他那时也深受触动。只是他在这种场合向来不善言辞,我不会怪他,我替父亲高兴,真的。
小妹说:我要给小弟弟做一个“特别”的东西!喏——大家都有的,军牌,对不对?
我们看向身上佩戴的、作为身份认证的那两块铁片。这才意识到我们有了名字后还没有往上填两笔呢。父亲微笑着坐在那里,看着我们把军牌摘下来,在桌上摆成一排。小妹大方地拿出了她的刻刀,大家你传我递,最后不约而同地递到了父亲的手中。父亲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父亲,父亲问:要我来写吗?我可能刻不好。
……不会比我更糟了。塞拉芬娜说。我会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刻成狗啃的,还是让老爹你来比较好。
等爸爸全都写完,我们来给小弟弟做一个,然后大家一起写!小妹又大声说。这样小弟弟也是“特别”的了,他就不会被我们抛弃了!对吧,爸爸!
我在想,假如你醒着,你看到这样的我们,会不会稍微地、稍微地笑一笑呢。
父亲说好,然后看着我。
C4-617。他说。你的名字是“罗文”。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刻刀比划了一下,最后在我的编号后面谨慎地在上面划下字母。
你是个好哥哥。他告诉我。孩子,你很了不起。
C4-618。父亲转向了弟弟,弟弟依旧微笑着,我看见他在背后握紧了手。618,你的名字是“希格纳尔”,是信号的意思,对吗?
我希望我是大家耳边永不消逝的信号和道标。弟弟回答。父亲说:好名字,很适合你。他帮他写下来。
C4-619。父亲念完,小妹就大声地回答:我在这里,爸爸!
是“芬夏”。父亲说。小妹说:是小鸟!“特别”的小鸟!
C4-620……。父亲念着妹妹的编号,她把脸别过去:我的名字很难念,也很难写,不记得算了。
我知道,是“塞拉芬娜”。父亲说。我记住了,我会一直记着的。
妹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脸转了回来。当父亲把军牌递给她时,她戴了回去,用手指摸了很久。
小妹在这时把她的盒子咚地一下搬到桌子上,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铁片。父亲看着她,又看看我们。
我来选?他问。
您来选。我说。
小弟弟,当你醒来,你会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礼物。芬夏把她最喜欢的小铁片们拿了出来;父亲给你选了一个颜色漂亮、形状工整的;塞拉芬娜做了切割和打磨,把它变成和我们的军牌差不多大的样子;我告诉她军牌应该打一个孔,然后我把以前的一块不再用的旧军牌上的链子拆下来,从中间穿过。这或许对你来说有点长,如果到时候太长,你就自己调整一下吧。希格纳尔在正面给你留了一句话,“愿醒来的你能用自己的声音唱自己的歌”。塞拉芬娜嫌他啰嗦,他难得固执了一下,说一定要写。然后我们把这个手工粗制的、多少有点歪扭的军牌交到父亲手中,希望他能像帮我们刻下名字一样,为你刻下名字。
C4-621。父亲说。他的名字……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我问。
我知道。我看过他的履历,那是……为数不多的,他剩下的东西。父亲说。但他会想再记起那个名字吗?
我们沉默着彼此对望。我们都不知道你会是怎样想的。最后父亲说:交给他自己来决定吧。
于是他写下——C4-621:
当你醒来,你要记得写上你希望被称呼的名字。小弟弟,我们希望我们的“爱”,我们这破碎的、或许也不甚真实的“爱”,能或多或少地、唤回你的“心”。你并不是一把仅能被人握在手中的工具,你也可以作为“人类”活下去。你可以拥有家人,拥有自己的想法,得到选择的权利。最重要的是,你会和我们一样,拥有一位非常、非常好的父亲。
我们爱你。
****
“……强化人,C4-621,已完成初步体质测定。目前生体状态:正常。”
沃尔特看向面前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在猎犬小队全部覆灭后,指导手终究打破了最后的约定,启动了那只沉睡着的、最后的“猎犬”。
比常人更年少的面孔,比常人更脆弱的身躯。但无论是身体上的改造痕迹、脑内存在的珂若尔波动、以及那令人不忍直视的履历,全部在说明着面前的少年确实是第四世代强化人的事实。
少年那如死水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在又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沃尔特终于开口了:“……C4-621。初次见面,我是你的雇主,你可以用‘指导手’或者‘沃尔特’来称呼我。”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你……对我有什么疑问吗?”
少年轻轻地摇了摇头。
沃尔特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异常。来自少年自身的,大得几乎不能忽视的异常性。他坐在那里,盯着少年——C4-621又看了一会儿,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617他们的事吗?C4-617,还有其他的猎犬?”
少年点了点头。
指导手忽然觉得手变得冰冷起来,他想起在初次见面时,617曾经告诉他的一件往事:621被当做纯粹的武器看待,而武器不能表达想法。
他问:“……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621在这时抬起头来,脖颈正中有一条长得吓人的伤痕。指导手低头又看了一眼履历,在手术记录中找到了一行小字:声带已摘除。
但621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向他打了一个手势,指向了一旁的终端。沃尔特示意他做想做的事,621将上面垂下来的两根数据线抓起来,平静地塞进了自己脑后的接口里。过了一会儿,终端屏幕上跳出了一行字:
“我可以这样与您交流。”
沃尔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将一个有些歪扭的军牌递了过去。621无声地接过,翻过来时,他打量了那个“C4-621:”很久。沃尔特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直到他看见对方平静地把军牌挂在了脖子上,那军牌确实长了一大截,垂到了胸腔以下。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不想写点什么吗?你看,你的编号后面还没有写名字?”
屏幕上在隔了十秒左右后跳出来一行字,一行足以让沃尔特陷入绝望的字——
“猎犬并不需要名字。用C4-621即可驱使我。”
“……621,听我说。”沃尔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理解,如果你还记得617他们……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他们对你的态度的话,你——你能不能明白,为什么你被唤醒了?”
621看着他。屏幕上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字幕——
“我 明 白。”
“你就没有反应吗?”他的声音无法控制地拔高了,“你就——你就没有一点反应吗?你什么都不想说吗?!”
当他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纯粹地发泄,把那些无法排解又无人排解的痛苦宣泄到一个刚刚苏醒的……“孩子”身上。在面对毫无反应的621时,那一瞬间不可抑制的愤怒和绝望终究是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想到那个年长的如同兄长一般的猎犬,聪明又深谋远虑的最像自己的猎犬,渴求着爱的证明拼命地创造“特别性”的猎犬,以及不善言辞又不合群却保护着所有人的猎犬……他的猎犬,他的孩子们,称呼他为“父亲”、“老爹”和“爸爸”的孩子们。他们就这样如同星球上的尘埃一样消失不见,而最后一个能足以证明他们曾“存在过”的人却如同死水一般,沉默而无波澜。就好像他从未在意过他们一样,哪怕他们那么地在意他、想念他,试图将他未曾体会过的爱全部记录下来留给他。621,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吗?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失态了,在一个本就有着重大缺陷的第四世代强化人面前去寻求情感上的波动,向一个孩子发怒,这不该,这不该。
可是。
可是。
“我似乎让您生气了。”621在屏幕上这样说。
“……抱歉。”他只能干涩地说。“……抱歉。我没有谴责你的意思,我……不是想要冲你发火。”
“我只是……”我只是……什么?
沃尔特什么都说不出来。
621看着他,又低头看向了自己身前的军牌。他似乎在思考。当他抬起头来,沃尔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变化。
“我”
屏幕上的字显示得十分缓慢,621似乎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叙述着。
“我能理解”
“发生了什么。”
“617,618,619和620,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认为这是一种‘事实’。”
“……我”
“我感觉这块军牌非常地”
“……非常地 沉重 为什么?”
“我也许该感到悲伤”
“可是”
“悲伤……悲伤是什么?”
“遥远的 不能再被捕捉的东西”
“我……我知道它是什么 可是它离我很远 很远”
“像是……隔了一层 薄膜 我不明白……”
“指导手沃尔特先生。”
“我好像”
“没有能为他们流出的眼泪了。”
沃尔特背过脸去,咬紧了嘴角。
即使眼镜后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终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悲伤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