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最先麻的是他的一條腿,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筋與脈漲起來,血液在從腳趾到各地的奔赴中滯留,只因有白鷹正在他的腿上停歇。當他低下頭去,他發現格里菲斯趴在他的大腿上睡著了。
白鷹總是睡著。自被救回來後他一直怠倦、疲憊,沒見得有幾次睜眼,睡在顛簸趕路的途中,睡在不見天日的帳篷裏,在這危急的局勢中倒是躺出一道慘澹的安寧。好輕。幾日前抱起他時格斯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悸動,同高空下墜的失重感撞上了,因揪心而被掐住的緘默將他埋沒,他在自己的人生中第二次學起了呼吸——如若人在出生時需要靠模仿才能讓肺中有空氣的話。否則也可以說是第一次。他曾經也背過他,不止一次,而那種重量和實感自那一天起卻確確實實消彌不見了,追上他的是空空蕩蕩的失落、徒勞、乏力和無力。一定是和天上的飛鷹一併遠去了。他這樣想。身體飄起來,而靈魂沉下去了。現在格里菲斯的輕壓著他的腿,他明明握得起純鐵的大劍,卻快要被這樣的輕巧壓垮了。好重。就好像血液永遠不會再回流了。
重把他從過去墜回,墜到此時此刻再封印。此時此刻這般的格里菲斯。……啊,格里菲斯。失去光澤的皮膚上無數張口在向他控訴,是你的錯嗎,小臂嶙峋的骨頭延至肘部便成了尖銳的魚刺,寂寥無望地戳向死寂的空氣。不,不是。我只是想要和你並肩。站在一起,足夠被你承認,而不是錯位,不是一前一後,不是你偉大夢想的附庸。格斯為自己辯白,但控告依然在那裏。不是。控告就在那一層層的繃帶底下,只要掀開就能看到:格里菲斯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手不該這樣如刀鋒削過,否則又是如何放在卡思嘉肩上、僅僅放在她的肩上就能給她勇氣?他的口唇不該這樣薄弱,否則又是如何向人吐出豪言壯志、向人宣告他的自信自得?鷹之團是勝利的代名詞,白鷹是勝利的代名詞,所以他們抗爭,堅持到底的勝利者能保證得救,途中逃跑的人才更接近死亡⁽¹⁾。是他讓他們堅信不疑,只要戰鬥下去,抬起自己的臂膀,揮劍、嚮前,遙遠的、神聖的未來就會實現。不、不……亂了套了:格里菲斯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於是他顫抖著低下頭去。
只有這雙眼。只有這雙眼一如既往,閃爍著鷹目般的光。這雙眼中映出了慌張的自己……他過了好半天才意識到格里菲斯睜了眼。然後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去。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
格里菲斯冷漠地想。初見時揣著莽气的小子,上來就決一死命的不畏,熊熊燃燒的衝勁,大大方方的坦然對視——是誰把逃避塞進了你的身體?
“你醒了……”格斯略過那一瞬的尷尬,小心翼翼地問他,“要喝水嗎?”
喉內一陣乾澀。格斯感到自己比格里菲斯更需要水。
漫長的煎熬中,鷹目一眨不眨地注視格斯。
轉過來,看著我。
你是厭惡我、害怕我、怨恨我,還是根本瞧不起我?
緘默了一刻,格斯福至心靈,突然意識到對方無法言語,心中惱恨自己戳到對方痛處。直到端起水,他才意識到那道一直粘在自己臉上的目光。
“你有任何需求,我都在這裏……”格斯疑心自己喉頭已經出血,“你盡可以告訴我,以任何一種形式。”
鷹的目光終於移開,換做一團人形之物蠕動著支起上半身,掠過他的手。水被啜飲得很快,嬰孩喝奶般不斷淌過嘴角,優雅無處可尋,在瘦骨嶙峋的乾枯雙手之間,碗中漣漪不停晃動,幾乎要倒映出舊日幻影。格斯不忍再睹,堪堪轉過頭去,碗就倏地從格里菲斯手中墜落,仿佛再也不堪重負了似的,啪的一聲。舊日幻影從此破碎。
此時此刻,他無比希望能夠撿起碎片,或者逃開,跑到隨便什麼沒有回憶、沒有現在更沒有未來的地方,然而格里菲斯鷹爪似的手卻猛然逮住他的手腕,血的清液又一次滲出來,是熱的,滴在他的手背,眼淚一樣。好輕的幾根手指,他竟然掙脫不開。
於是他看著格里菲斯,正如格里菲斯看著他。明明相對坐著,陌生感卻要把他壓垮。他已經失去對輕重的感知。
格里菲斯的指尖虛弱發抖,不得不用一隻手按著另一隻手,在他大腿上一筆一劃地寫。我想操你,也可以嗎?
他心知肚明自己沒法拒絕。
所以他俯下身去,好讓格里菲斯可以輕易吻到他。接觸那兩瓣嘴唇像觸碰脫落的牆皮,好一塊裸露了傷痕的墻壁呀,乾枯得毫無血色,他用自己丰軟的唇為它潤色,用水光抹去陳舊的裂痕。倘若能被輕易修補。他的舌伸進去,剛觸到那條斷舌的尖端,格里菲斯便猛然把他推開。那雙手軟綿綿的,驚惶、驚恐地躲避他,卻又堅定地抵住了他。
“怎麼了……是、是很痛嗎?”
格里菲斯搖頭,徒勞地試圖擋住臉,縮到後面去。
很醜陋吧。
很噁心吧。
一定很倒胃口吧。
“你還好嗎?我、我弄疼你了嗎?是我弄疼你了嗎?格里菲斯……”格斯遠比他更慌張,手足無措伴隨著語無倫次,遲鈍地試圖知道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別看我。
別那樣瞧著我。
那樣的眼神……
那樣的目光……
那樣……的我……
這樣……的我。
格里菲斯發不出聲音。他想喊、想拒絕、想說話,用力也只是從喉嚨中憋出了一連串咳嗽,他看見格斯靠得更進,他只能乾咳著,一個廢物,他還披著衣服,但他已經被打開了、他已經夠赤裸了。
別過來。
別再過來。
別碰我了……
他被格斯抱住,陷入一個強壯有力的懷。熟悉的記憶一下子把他撞碎了。人的完整性是怎樣被鈍刀剝奪的,如何證明自己不是殘缺,每一面都光滑無損,向外向內都無棱角,而只要摘除哪怕一個角,粗糙刺痛就變得理所當然。在戰場上,這個人曾是他的前鋒,也曾是他的後衛,他們也曾在滿身血腥中快意擁抱,於沸騰戰場上錯肩而過,他們背靠著背,他們肩攔著肩,他們騎過同一匹馬,睡過同一棵樹,趟過同一條河,向同一個未來極目遠眺,要成為彼此的手心和手背,可只有這個——只有這個——只有這個擁抱讓他喘不過氣來。
時不知多久。格里菲斯以為自己哭了。他是真的想哭,又是真的想笑,結果發現自己一樣也沒佔,一直是在沉默。只能夠沉默。他於自己是個冷眼的旁觀者,仿佛自我已經沉到最深處最底處了,啊,他想,原來眼眶已是如此乾澀了麼?
事到如今還能去不顧一切麼?
既然已經一無所有了。
那我……
那就讓我來吻你吧。
他不顧一切,輕輕地親格斯的下巴,吮和咬格斯的下唇,上唇,他把唇掃過格斯的鼻尖、放在鼻樑上的傷痕上,第一次見面他就注意到了那個傷疤、舊的、小小的、獨一無二的。
他以唇作刷,欲利用自身的骯髒去玷污格斯——他深黑地牢中唯一的光、閃電一樣劈開他的——他的愛人、仇人;他以最深的愛與最深的恨作染料,欲將自身的色彩留在格斯身上——千千萬萬人中,唯有你讓我忘卻了野望和夢想——而失去夢想的人比什麼都可悲。在地牢見到格斯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夢,他習慣了,他是真想掐死他,他在心裏預演了無數次——諳熟於心,絕不失手——即使失卻了力氣——他的心——他的手已經触到了他的脖子——他想掐碎這樣一個幻夢,但是……但是……
你到底在哭什麼呢,格斯。
最後一個吻落在了格斯的眼睛上。
是否勝利已經不重要,因為格斯已經屈服。
格斯將格里菲斯抱到地鋪上去。腿部突然回流的血液推得他嚮前趔趄,摔倒之前,他還不忘護著格里菲斯,好像忽然變成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馬車沒有停,格斯也沒有停。堂堂男兒,不過是被操一次而已,很快就會過去了。況且這個人還是他曾經最親密的手足。他寬慰自己。難道他被操得還少嗎?
格里菲斯騎在他身上,摇摇欲墜,格斯只好讓這個即將侵犯自己的人平躺下來,黯淡的卷髮向四周延伸,好像一尊了無生氣的祭品。格里菲斯並沒有被人閹割。雖和公主行了那些不軌之事,他仍舊獲得了唯一的寬恕。完好無損的陰莖和缺乏營養的破敗身軀格格不入,竟然堅硬起來,格斯從來不知道格里菲斯會對他有這樣強烈的慾望,又或者格里菲斯只是享受對他的再次征服。他生怕將格里菲斯薄薄的雙腿壓斷,便蹲著把那根陰莖往自己股間送,好半天才對準穴口。艱難地坐下去,羞恥使他的臉紅了,汗從後背一路流入股溝,手也因潮濕而滑滑膩膩,仿佛自己已不知不覺陷入了一攤爛泥之中。
血味,只有血味。兩個被血包圍的人,就像回到了一同作戰的戰場。只有那個時候,才最接近彼此。
格斯機械地動作著,套上套下;而格里菲斯像一個死人,一動不動。
咯。咯咯。慢慢地,格里菲斯終於有了反應。他的嗓間擠出奇怪的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瀕死前的遺言。
格斯什麼也沒有聽到。恥辱與未知的滿足從格斯的屁股深處升起,順著脊樑一直升至顱頂,他的感官被填滿,好像全是痛苦,又好像全都不叫痛苦。到了這種狂亂的時刻,他依然在為格里菲斯著想,試圖在格里菲斯的眉間尋覓任何快意亦或快樂,以證明自己不是徒勞。格斯什麼也沒有看到。
事實上,要不是實在沒有力氣,格里菲斯沒准會大笑出來。這又算得了什麼?他從格斯身上拿回的,遠遠不如他從格斯身上失去的東西多。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什麼人和物可以戰勝他的野望。他已經下定決心、做好覺悟了。
他們的意識越行越遠,卻在同時達到了久違的高潮。
格斯緊緊抱住格里菲斯。他不知道究竟是誰在發抖。
當摩西被拉美西斯的戰車逼至絕境之時,前有怒海,後有高山,波濤翻滾,寸步難行。哀號何用?於是耶和華的指示轟然降臨:告訴子民,只管前進。
摩西舉起手杖,朝海一劃,腳下的大海從此變成平原。
忽然,格里菲斯輕輕推了一下他。它是如此輕盈,但是格斯明白,明白一切潛伏在輕盈之下的沉重,重如千斤。他們是如此默契,默契到他知道這是一種拒絕,一種斥離。
逃跑似的,格斯離開了帳內。
在格里菲斯的世界裏,他仿佛被逐出,成了一個外人。
可他一路走來,他始終等待著平原。
曾有一次出戰之前,他們並肩而立,正午的太陽破開千萬丈雲照耀在東方,遠方之山的尖頂上,未融化的雪看上去像一片閃爍的白光。抬頭望去,一隻鷹在長空中高速盤旋,時而俯衝,時而猛昇,有如一隻快活的飛梭。
在那仿佛漫無邊際的長著無數野花的枯萎草甸裏,格里菲斯摘下了頭盔。美麗的騎士團長溶在一團太陽光暈之中,身披銀甲,腳蹬長靴,銳利佩劍垂掛腰間,微風輕起,銀色長髮與鮮紅披風一齊飄揚。驕傲的臉轉過來,自矜微笑道。
“鷹之團一定會勝利的,我一直如此深信不疑。尤其是和你一起,和你們一起。格斯,你呢,你相信嗎?永遠追隨於我吧。”
他那時到底是怎麼回答的?
他那時又怎會想到呢?
他那時不會想到他和格里菲斯會落得如此下場,正如他此時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黑色的劍士站在第五位神之手面前,舉起的劍與仇恨與憎惡誓要將其斬殺至死,卻仍記得他們並肩望過的那輪炎日,一隻白鷹向著飛去的炎日。
命運把它捉住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