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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7-04
Words:
15,307
Chapters:
1/1
Comments: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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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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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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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2

【风信/通风报信】倘若天后显灵

Summary:

城寨被拆后,蓝信一在街边捡到名叫阿祖的学生仔。

Notes:

预警:
1.不会讲粤语,全部借用翻译器;
2.黑帮内容经不起推敲;
3.如果感到不适,请停止阅读,吃饭愉快。

Work Text:

        “我此生冇做过咩善事,唯真心记挂嘅人得我大佬龙卷风,倘若天后有灵,等我有生之年能够再见我大佬一面,我蓝信一必当报答,讲到做到,即便身死魂消,都在所不辞。”

 

        城寨动工拆除那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空气里浮动着氤氲的潮热湿意——港岛就是这点不好,地小,显得逼仄,气候也潮,陈洛军白天刚熨的新行头才过半日已经湿得不成样子,皱巴巴团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水缸里新鲜出土的腌咸菜。他站在一截突出的屋檐,居高临下俯瞰成群结队如工蚁一般的工人一拥而入涌进城寨,举起扳手开始拆卸城寨门口第一颗螺丝钉。

        ——信一不在大花笼,陈洛军从下向上仰视,大花笼红色金属栏杆在熙熙攘攘透进高大建筑群的阳光包裹中闪烁着某种耀眼的光芒,像一座遗世独立的灯塔,他恍惚忆起自己初进城寨那日,被意气风发的“妹妹仔”逼得无处可逃,跌跌撞撞间冲进理发屋……四仔从背后走上来,轻轻扶住陈洛军的肩膀:走吧。

        两人并肩穿行狭窄的街巷,几年生活,陈洛军对城寨的环境了如指掌,四仔和他走走停停,看拆卸工人逐一取下遮阳的挡板、斩断私接的电线、掌控城寨唯一供水的笼头…最终站定在天后宫殿前。“妹妹仔”蓝信一沉着脸,眼窝深陷,颌骨处皮肉紧绷,青筋胡乱虬结在一处,年轻的脸蛋褪去原本的青涩,多出几分被风霜雕刻的凌厉。香炉旁三支清香烧去半截,垂落一段残余的香灰,天后娘娘的脸掩在阴影里,随着烛光摇曳明明灭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信一眼睫轻轻垂落,只穿一件已经算不上时兴的旧衬衣,领带随手在颈间缠了个不太漂亮的结,他稍稍弓着背,在影影绰绰的昏暗烛光中勾勒出一道朦胧而缥缈的轮廓。陈洛军站在巨大黄色油布织成的帷幔后,静静看着他。或许是因为城寨即将拆迁的缘故,他近日来格外多梦,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陈洛军后知后觉:信一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妹妹仔”已经以一种格外强硬的姿态吃下越南帮的残部,成为城寨真正的一把手、龙城帮新任话事人——可他看着信一,仿佛在凝视一个被迫停滞在世界上的旧日幽魂。

        信一将方才抛掷过的圣杯搁上供桌,香案旁搁置黑白相片,龙卷风跨坐在信一的宝贝机车上,脑后挂着副墨镜,肩披宽大皮衣,内衬是一套极为低调古朴的中山装,严肃沉稳的眉眼被温和的笑意渍开,化成一片明朗的静潭。黑帮总要低调,不好留下太多私照,可他对镜头的主人却显得格外纵容配合,分明年过半百,仍旧意气风发。

        龙卷风并非没有其他更正式严肃的相片,陈洛军在卧房看到过一沓泛黄的旧照,沉着的、冷静的、温和的…除去相馆正式的证件照,还有许多抓拍的瞬间,大佬好像毫不介意被人偷拍,更为鲜活灵动的、不刻板的形象出现在镜头下,翻过来,相片背面用蓝色墨水写:蓝信一摄于某年某月某日。

        陈洛军不解,他捧着一叠相片找到信一时他正对着理发屋的镜子咬牙切齿地修剪自己凌乱的卷发,一头乱发精神地蓬着,被主人修得乱七八糟,支在顶上。信一眼睛盯着镜子,见他来,习惯性地笑了笑。

        做咩啊?他问。

        陈洛军有话哽在喉头,可偏偏将口水咽了又咽也没能憋出一句,只僵直着身子看信一煞有介事对着镜子捋自己的头发,半晌才干巴巴开口:龙哥相咁多,点解捡嗰张啊?(龙哥照片这么多,怎么挑了这张啊?)

        信一一瞥他手里攥着的一叠泛黄相片,眉头紧皱,在额间隆起一道很深的沟壑,两人之间原本还算的上轻快的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陈洛军看着镜子里的他,蓝信一脸嫩,在城寨活得快活又潇洒,从小到大十八年如一日的靓仔,走在路上要被阿婆掐脸讲水灵,但此刻这样一张可以称作漂亮的脸上有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蓝信一沉沉呼出一口气,指尖探进裤袋,摸出一包香烟,咬在嘴里点燃了,浓白的烟雾随着他呼吸的频率散在空气中,蓝信一斜着眼睛,隔着白茫茫的雾睨他,难得尖刻地开口:二十几年,我大佬养我咁久,我想拣哪张相,关你咩事呀?

        烟灰倏倏落下,在地面聚集成一滩灰白的小丘,陈洛军被哽住,刚要作声,又看信一垂着脸笑起来,肩膀在他的笑声中一耸一耸,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从陈洛军手中抽出那叠旧照片,半真半假搂他:讲笑啦,龙哥噶贪靓,唔畀佢拣张好睇嘅,惊佢怪我咯。(开玩笑啦,龙哥很贪靓的,要是不给他选一张好看的相,他要怪我了。)

        ……

        信一再次回到城寨,将龙卷风的遗像端端正正摆进天后宫,沿海人都信神,拜的神多自有神明庇佑,他也不能免俗,只是从他被收养那日起,九天诸神对他来讲都抵不过一个龙卷风。

        鱼蛋妹悄悄和陈洛军咬耳朵,她讲信一不对劲,从前逢年过节烧香必定迟到,自从自己开始当大佬后晨昏定省时刻不落。陈洛军让鱼蛋妹搓好自己的鱼蛋,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以至于他从照片这件事才窥见龙卷风和他极其爱重的头马之间一点微妙的氛围。信一爱抽女士香烟,陈洛军从前闻过,只觉察到甜,烟草香气腻在夹烟的指间,好似一场难以消散的旖旎梦境——但很明显劲不够,对他而言不提神,抽起来没滋没味,花里胡哨,妹妹仔的称呼就是从那时候他叫起来的。后来龙卷风去世,他时隔几个月后再次见到信一,看他耷拉着眼皮坐在海边吞云吐雾,浑身被拿铁可可的苦香腌渍入味,云缭雾绕,格外呛人。他执拗地穿龙卷风在世时给他搭的旧衣,理龙卷风给他理的发型,接手龙卷风的城寨,以至于如今,陈洛军每每走神,都能从信一身上窥见零星龙卷风的影子,那道身影逐渐与蓝信一重叠——他全然将自己扮成一座铭刻着龙卷风的活墓碑,一言一行无非是过往二十几年龙卷风在世时的旧日重现。

 

        拆迁工作如火如荼,信一捧了龙卷风的遗像,率先走出天后宫,十二姗姗来迟,拎四份叉烧饭,三人远远缀在信一身后。十二同信一从小长大,关系最好,于是很多话只靠他讲。十二左边搂一个右边勾一个,倘若不是指尖勾着的四份肥叉过于出戏,看起来倒像是个左拥右抱的花花公子。他盯着信一的背影,连连叹息:噉落去唔得,迟早似秋哥噉走极端,我大佬话,畀信一都执个细路养。(这样不行啊,迟早和秋哥一样走极端,我大佬说,要给信一捡个小孩养)

        四仔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丝毫不给兄弟捧场:信一自己还是个细路仔,再拣一个,你养我养啊?

        十二猛猛摇头:你哋唔知信一细个嗰阵有多龟毛,衫唔熨平唔肯著,鞋都要抹得特别着,佢大佬细个嗰阵就畀佢电头,向人堆度一站好似个妹,再嚟一个整成咁幼细嘅我可顶唔顺!(你不知道信一小时候有多龟毛,衣服不熨平不肯穿的,鞋也要擦得干干净净,他大佬从他小时候就给他烫头发,他往人群里一站就像个小女孩,再养个这样的小孩,我可没办法了!)

        这厮讲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全然不知天地为何物,没注意剩余两人悄悄噤了声,只见好似个妹的蓝信一手插兜站在他跟前,扬着下巴似笑非笑:到底边个自细挨揍到大呀,而家就开始讲七讲八,叉烧饭要冻咗啦扑街仔!(到底是从小挨揍到大啊?现在又开始讲七讲八,叉烧饭要冷了!)

 

        在大花笼狼吞虎咽吃过一碗叉烧饭,十二讲要去自己的秘密基地收拾东西——从前不敢带回庙街让Tiger哥知晓的好东西全部锁在某个隐秘角落,千万不能让拆迁队把宝贝昧了;四仔顺势讲自己也有满墙光碟要理,需要回医馆一趟;惟有陈洛军表示自己孑然一身,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没东西可理,要留下来陪信一,遭四仔半拖半拽架走。嘻嘻哈哈过后,理发屋又恢复冷清,城寨违章建筑物高悬,遮天蔽日,阳光落不进屋,信一抱膝坐在镜前,挨着大花笼剥落的红漆,安静吸一支烟。辛辣刺激的气味滚进喉管,连同回忆一并翻涌,生生剜割血肉。他垂着眼,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眼泪却不给面子,沿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滚落,许久才从喉腔中吐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理发屋墙上挂着一本泛黄的旧日历,边角因海滨潮热的天气而泛黄,露出虫蛀后的残朽,日期安静又巍然地定格在龙卷风去世的那一天。蓝信一沉沉呼出一口气,身上衣服穿太久,袖口洗得泛白脱线,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将遍布龙卷风气息的生活用品一样一样捡进箱子里。

        他小时候爱藏东西,弹珠、皮球、手拍卡…各种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胡乱塞一抽屉,有时候拿出来玩,就散在床上。龙卷风对他这样的爱好不置可否,只在来客时拍拍他的头,笑骂:“仲唔去将你嗰堆嘢执好?”(还不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蓝信一呼吸短暂地停顿一瞬,将烟头碾进烟灰缸,声音很轻:“听命啦,大佬。”

 

        香港寸土寸金,蓝信一在九龙城寨敲定动工日期那日起就开始物色新的落脚地,他盘下一间铺子,离城寨不远,租金够陈洛军吃很多份叉烧饭,大手一挥:楼下歌舞厅,楼上理发店。

        “边个人睇到歌舞厅仲会入嚟理头发啊?”(谁看到这里是歌舞厅还会进来剪头发啊?)十二帮忙打杂,搬着因为年代久远而质量明显堪忧的桌椅,一路颤颤巍巍上楼,信一背着手跟上去,指挥他将椅子按照原先位置摆好,特别开朗地表示:“唔剪就唔剪咯,本来都冇人会剪。”

        陈洛军趴在窗边,挽着袖子哼哧哼哧擦玻璃,闻言仰头指了指自己,眼睛亮亮的,跃跃欲试。四仔隐忍又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上回你帮我剃须,脸上划出两道咁长嘅血口子,术业有专攻,唔好勉强。”

        陈洛军摆手反驳:“本来就有噉嘅疤,同我唔紧要,唔好推畀我!”(本来脸上就有疤,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别赖我!)

        四个人笑作一团,一切收拾停当过后蓝信一站在门前装模作样剪了个彩,将意气风发的龙卷风骑机车相片摆进神龛,又鞠一躬,燃上香。Tiger哥领庙街小弟光顾,啧啧称赞说你现在搞得很好,顺带递上狄秋的开业礼,信一点头称是,接过礼物笑得收敛,引他去雅间。不枉庙街连同城寨的兄弟上街发了三天传单,当晚舞厅宾客如云络绎不绝,气氛搞起来连陈洛军都难得散下劲来,多饮两杯。

        台风季鲜少放晴,雨水几乎一刻不停,一颗一颗往下砸,又沿着城市破旧的排水系统淌进街角,蓝信一同人交际,陪喝几杯,胸闷,看一眼热闹的舞厅,推开玻璃门去街上透气。他很小的时候有个心愿是想做歌星,又不肯离开龙卷风到处跑,于是长大后退而求其次改作开舞厅。他热热闹闹地想,到时候给大佬买一间朝南的干净屋子,通电线,水龙头也专供,不用每天和街坊挤在一起用;听见他咳嗽,烟肯定要想办法没收,一周抽多少要找自己凭表现支;舞厅晚上吵,房间要隔音……他每天躺在床上,事无巨细地规划,拆迁过后买哪块地,做什么用,只等大佬和自己一同搬进新家,只是天不遂人愿…他恶狠狠将烟头含进嘴里,用牙齿一下一下碾,心想,去他妈的天注定。

        淋着雨拐过街角,有一处公用电话亭,他捏着手里的硬币,塞进去两枚,开始呼机。雨天没什么人,电话亭也不封闭,狂风席卷大雨,铺天盖地往里浇,潮湿布料黏在后背,寒气透过皮肉钻进身体里。电话“嗡”地一声,信一深深叹了口气,沉默半天到兜里硬币告罄,才在泼天的雨幕中对着早已停机的话筒小心翼翼开口,话音出口都在颤:龙卷风,我好挂住你。

 

        “下雨天唔回家,因住风寒呐。”(下雨天不回家,小心得风寒。)

        身后有人主动同他搭话,嗓音青涩,却很低,咬字缱绻又醇厚,响在他耳边。蓝信一隔着飘摇的风雨,只看见一个年轻的轮廓,穿着校服——中学生,他想,脸好嫩,看起来好容易被骗。

        信一放下电话,走进雨里,中学生站在街铺的连廊下,雨水滴滴嗒嗒连缀成一道珠帘,他于是揭开雨幕,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的确是年纪轻,脸嫩,但眉目间沉着一点与外表年纪不符的成熟韵味。中学生的视线扫过信一乱糟糟狗毛一样的长卷发,和彻底湿透的黏在身上的旧衬衣,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点雨天仲喺出便跑啊,你屋企人要担心。”(怎么下雨天往外跑,你家里人要担心了)信一往后一捋头发,不在意地甩了甩,面上还挂着水珠,亮晶晶。他像个成熟的大哥,自来熟地去揉中学生头发,中学生撩起眼皮,淡淡地抬手挡了一下:我系孤儿,冇人管嘅。

        明明外貌和年纪截然不同,但蓝信一看着眼前的中学生,却只觉得熟悉。因为接龙卷风的班,他做大佬已经很多年,早就锤锻出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个性,此刻却一如当年龙卷风在世时,从时刻绷紧的皮肉下透出些许罕见的莽撞。一时间福至心灵,他鬼使神差开口:你要不要同我回家,我管你呀?

 

        天乌得发青,陈洛军勾着身子,蹲在水坑边,强行将酒后的反胃感压下,狠狠抹了把脸。香港夜里热闹,霓虹灯牌与月光交相辉映,轻而易举照亮远处高矮错落的两道身影。信一还是从前那个信一,陈洛军愣愣地想,眯起眼看很久,才站起身来,神智被酒精侵蚀,显得有些踉跄。他指了指旁边那个脸嫩的学生仔,大着舌头问:呢系边个吖,你真系执咗个细路返嚟养?(这是谁啊,你真的捡了个小孩回来养?)

        信一失笑,搭了下他肩膀推他进屋,又转头来领小孩:我开咗屋企卡拉OK舞厅,放心,养你返学都系供得起。(我开卡拉OK舞厅的,放心,养你上学还是养得起的)

        中学生依旧淡淡,丝毫没有被人收留时的开心。他抬头看门厅招牌,雨声噼里啪啦响作背景音,蓝信一确信自己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学生仔轻轻捏了一下他指尖,颇为无奈:“你唔问我叫乜嘢咩?”(你不问我叫什么吗?)

        柔软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蓝信一恍然惊觉,自己脑子一热,居然完全没过问小孩的姓名,从前龙卷风教导他,出门在外遇到陌生人要留心,不要傻傻被骗,这么多年来,蓝信一确信自己贯彻得很好,却没想到在这个小孩跟前破功,抛到九霄云外。是因为感觉太亲切?他看了看被捏住的、缠着皮质手套,仅剩两根断指的手,骨头残缺,他想,自己甚至做不到回握。

       “叫我阿祖啦。”学生仔又开口,声音沉在水里,闷闷的,他好像一瞬间心情不好,目光也沉下来,映着香港满城的雨水,像两枚温润又漆黑的石头,“信一哥。”

 

        信一的舞厅开业首日大获成功,男男女女都嗨爆,一路畅舞到天明。十二送走Tiger哥,任劳任怨留下来替兄弟在吧台擦杯子,腿受伤后,阴雨天总痛,此刻他吊儿郎当一只腿靠着,烟点了一支又一支,一不小心燎着新买的长桌,留下一个圆形的疮疤。

        “再弄坏要陪嘅。”年轻人的声音钻进耳朵,十二捻着烟,撩了下眼皮,与阿祖对视两秒,一哼声扭头问信一:你从哪儿弄返嚟嘅,理我要钱唉?(你从哪里弄来的小孩,管我要钱诶!)

        蓝信一凑过脸,看一眼桌子,没好气重重拍了下他后脑勺,咬着烟嘴笑骂:唔系你话畀我执个细路仔,执返嚟喇仲咁多废话讲! 佢叫阿祖,以后归我养。(不是你让我找个小孩养,现在找了你又这么多废话!他叫阿祖,以后归我养了。)

        阿祖…祖。十二打了个激灵,目光机警地睇过一道,同四仔交汇——未看陈洛军,只因为这小子还在沙发上鼾声如雷——他确信在四仔眼里看见和自己一样了然的情绪,于是讪讪点了支烟,视线转回一圈,没作声。蓝信一仄眉:又搞咩啊扑街!十二摇摇头,表示兄弟懂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蓝信一发觉阿祖这个小孩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无父无母的原因,显得格外早熟。明明也才刚成年,洗衣做饭,甚至理发剃须也样样在行,抽烟姿势如同老烟枪,信一有时候忙,交给他管账,他做得也细致,比自己当年刚接触时强上不知几倍。蓝信一从小被龙卷风养,龙卷风就是他阿爸,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蓝信一不能讲瞎话说城寨环境好,街巷逼仄、少水,有时电也要驳,好多口人挤在一起,能闻到从皮肉里透出来的味道,汗津津、油闷闷的,连车也没地方骑,但龙卷风生活在城寨,于是他也把城寨当家,龙卷风管他,也惯他,他有给大佬作头马的自觉,却又被教养得格外天真,绝对比不上阿祖小小年纪行事来得老道。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异常,蓝信一想,这个阿祖举手投足都隐隐约约带着龙卷风的影子,怎么会这么巧?龙城帮这几年势力渐长,吃太多,其他帮派看不过眼,难免想办法找麻烦。他在城寨管了很多年账,在龙卷风去世后开始学会努力让自己不要翻旧账,至少不要将软胁摆上人前,但每当触及旧物,名为想念或是痛苦的情绪便一下子开了闸,格外猛烈地汹涌而来。蓝信一曾经问过十二,吸粉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十二说像有虫子趴在你的骨头里,一点一点缓慢地爬,你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它们会慢慢吞食掉你的理智,让你人不人,鬼不鬼,你明明知道,但就是想要为了一瞬间的满足和快乐,交易出去后半生的健康,甚至是命。蓝信一从前不理解,后来沉溺在苦痛中,感受到撕心裂肺的滋味,就开始依赖想他大佬止痛,只是往往撕裂伤口,于是心上的疮疤迟迟无法愈合,痛只会更痛。

        信一自己给自己剔了几年须,仍然因为左手不方便而蹭破皮肤,头发很长时间才理一次,捋起来往后梳,在脑后扎成一个小髻。阿祖来的第一天就盯着二楼的理发屋看了很久,自顾自走向桌台,动作熟稔地从工具箱里挑出剪刀,招手示意信一过去。若非身形和年纪格外对不上号,仅凭借他背光时弯腰的剪影,蓝信一几乎要以为天后显灵,将龙卷风重新带回自己身边。

        阿祖轻飘飘一眼落在椅子上,信一便乖觉走过去躺下——谁能想到这样大名鼎鼎的大佬还有如此好说话的时刻,冰凉的剃刀抵上他的脖子,格外锋利的一柄,蓝信一闭起眼睛,只要阿祖愿意,甚至能即刻割断他的脖子——他那一瞬间在脑海中将自己的仇家过了个遍,后来又想算了,城寨拆掉了,舞厅也开了,这个小孩叫阿祖,和大佬有缘,要是死在理发屋里也能接受,大佬的东西都照原位摆,倘若人死后有魂灵……他漫无边际地想,刀片像蛇信,抵着皮肉缓慢滑动,阿祖动作熟练地替他刮去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布巾打湿抹净,涂须后水。后生仔手劲大,还未来得及挣扎,就听咔嚓咔嚓,落下几缕头发。从蓝信一的角度,可以看见阿祖刀雕斧凿的脸部线条,眼皮轻轻垂着,掩住一双乌沉沉的眼。

        信一很久没理出满意的头发,盯着镜子上上下下打量许久,若非眉宇间刻下的纹路和面上拿到血淋淋的疤,几乎说同二十岁时一模一样也不为过。阿祖站在一边擦手,看蓝信一盯着镜子开屏,悄悄弯了弯唇角:你呢个大佬做得乜咁唔谨慎啊,都唔怕我割你喉咙。(你这个大佬当得也太不谨慎了,都不怕我割你喉咙)

        陈洛军踩着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上楼,正好听见这句话,没来得及欣赏信一的造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佢可是蓝信一,点会怕呢个。(他可是蓝信一,怎么会怕这个。)陈洛军愣头青,酒也没醒,看一眼信一的新造型,声音好大,中气十足:十二少话你揾咗个龙哥嘅替身,理发技术的确唔错。(十二少说你捡了个龙哥的替身来,理发技术确实不错。)

        信一瞥了他一眼,没接茬,陈洛军自知失言,却只见学生仔弯起眼睛:真系假嘅,以前信一哥都会揾替身呀?声音很轻,却无形之中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陈洛军下意识想到自己在大花笼第一眼见到龙卷风,他举止从容,不动声色地靠上椅背,点燃一支烟,语气温和,声音里却沉着森寒的警告,他从前以为那是年岁渐长后因久经风雨沉淀下来的气场,如今却察觉,眼前的小孩,明明这样青涩的年纪,居然也能在举手投足中透出和龙卷风如出一辙的威严。他又瞟了一眼蓝信一,信一却仿佛浑然不觉,嗓音轻快转移话题:你念到几年级啊,有没有身份证明?我带你办领养手续。

 

        阿祖在后面知晓陈洛军讲“佢可是蓝信一”的理由,月黑风高夜,舞厅早早闭了门,镭射灯光高高悬在天顶,一闪一闪,刺眼得很。几个男人被揪着头发拎上来,信一双腿交叠,倚着沙发坐,烟雾袅袅升起,他用断指捻烟,不声不响,从阿祖的角度,只见到腥红的烟头闪在空气中。

        信一没避着他,也没有废话,地盘上的人起了异心,被其他帮派收买,又逼债,闹出来好几条人命。他甚至连听人解释的时间也欠奉,匕首干净利落一滑,见血封喉,动作很快,几个人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就纷纷下地府见阎王。地面淤积一滩污血,他看也不看,起身上了楼。四仔和陈洛军留在底下吩咐人处理后事,阿祖跟上去,见到信一宽阔的背影,肩膀微微耸着,像时时刻刻都紧绷一口气。

        楼上坐着个生面孔,眉眼深邃看起来像某些东南亚国家的混血,那人见到信一,紧张得手不知道往哪儿摆,两条烟放上桌,他点头哈腰赔笑脸:“久仰大名,这是给您的见面礼。”蓝信一常年拿刀,即使后来被斩断手指,也依旧很稳,随着他走上楼,一支烟即将燃尽,积蓄出很长一段烟灰,缀在烟头。他挑了半边眉,去看桌上递来的烟,眼前这人明显打探过他的喜好,专门摆上桌台赔罪。吸很久烟,渴水,开口时嗓音有点嘶哑,阿祖观察他巨大墨镜下那截流畅精巧的下颌线条,唇线呈现一段平直的线条,只弯出饱满的唇珠,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味道。蓝信一煞有介事地往前倾身,一口辛辣的烟尽数喷在男人脸上,逼得他躬身咳嗽:“你嘅人来我呢度搞事嘅时候可唔系宜家这个态度。”(你找人来我这里搞事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态度。)男人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只见信一拈着烟头,毫不留情按上男人侧脸。空气中隐隐散出皮肉烧焦的糊味,男人因痛苦而几乎痉挛的身体无助地挣扎着,信一偏头,替自己又燃上一支烟,面上沁出一种无机质的冷冽:“我唔想弄脏呢度,算你行运,下次再动呢啲心水…哼。”(我不想弄脏这里,算你走运,下次再动不该有的心思…哼。)

        男人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往外爬,陈洛军守在一楼门口送客,只一拳,便快将他颅骨震裂,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七窍喷血,缓缓倒地。阿祖站在信一身侧,替他递上一盏温茶:唔系说好放他走?

        信一捏着杯子,眯起眼来打量眼前的中学生,目光锐利如鹰隼,几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半晌才闷闷地笑起来:我从九年前就学会唔啱留后患嘅道理。(我从九年前就学会不要留后患这个道理)阿祖没吭声,却见对面那人自顾自抬了手,指尖蹭过阿祖侧颊,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

        “唔理你系从哪儿来嘅,安分一啲就唔晓有事。”(不管你从哪里来的,只要安分一点,就不会有事。)

 

        如何才能算安分呢,蓝信一语焉不详,并未讲明,阿祖于是乐意做傻瓜。黑社会就这点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不少人煞有介事,言辞凿凿讲龙城帮龙头蓝信一有了自己的头马,两人举止暧昧不清,更甚从前龙卷风对他。陈洛军知道这事的时候,连店里小妹看信一的眼神都含上几分复杂的情绪,他推门进到信一卧房,房间里烟熏雾燎,阿祖挨在信一身旁,姿态亲昵地给他喂糖水,信一靠在床上,衬衣领口松开两个扣子,面上神情晦暗不明,至少陈洛军看来,没什么特别的情绪。陈洛军进门时声音大,震得楼也要晃三晃,两道目光一齐向他投来,阿祖将勺子搁回碗里,皮笑肉不笑:下回进屋要敲门。

        噢、噢。陈洛军下意识答,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劲,信一是你老豆,我就系你阿叔,凭乜嘢听你嘅?

        阿祖将碗塞进信一手里,让他自己喝,站起身来看陈洛军,少年人身量高,看起来也健硕,如一头矫健的猎豹,陈洛军下意识后撤一步:做咩野?

        阿祖一脸严肃:他唔系我老豆。

        陈洛军:嗰个你叫他乜嘢?(那你怎么叫他?)

        阿祖在人疑惑的目光中挑了眉,回过身去看信一,嗓音醇厚,一字一顿:信一bb。

        蓝信一低头给自己喂糖水,闻言呛了一下,俯身用力咳嗽起来,陈洛军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扫射,夺门而出,阿祖带上门,掌心贴在信一后背,是一种严丝合缝的贴法,指尖搭在人脊柱轻拍,声音轻缓,哄孩子一样:点咁大还呛到,慢点喝。(这么大还呛到,慢点喝。)

        实际上倘若是任何一个人看到眼前这一幕都会觉得违和,分明更年轻的少年站在床边,语气熟稔地责备成熟的那一方。蓝信一不着痕迹地将身体从他掌中挪开,颇有些头疼地抬眼睨他:我系唔系说过让你注意分寸?

        阿祖老神在在:他也唔系第一次咁样了,唔长耳性。(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不长记性。)

        除去幼小心灵被狠狠打击的陈洛军外,其余人等可谓是相安无事,十二和四仔老早听见风声,对信一和阿祖的关系闭口不谈,俨然一副开明家长的形象,只是每每见他时总要叹息一阵,蓝信一不胜其烦,在好友日复一日终于你还是找了替身的叹息中恼羞成怒,指尖恶狠狠一点他们两人:没有的事,住嘴衰仔!

 

        阿祖被人掳走同样是一个雨天,浓云密布,电闪雷鸣,信一站在神龛前,点燃信香,看青烟袅袅升起,最终散于无形。

        “阿爸。”信一的头埋得很低,声音像从胸口透出来,平白让人觉得压抑,“那天天后宫掷杯,天后娘娘允准我的心愿,让我能够再见你一面,倘若你已经出现在我身边,请让我知晓。”

        他勾了一下唇角,颇有些自嘲地笑:我唔叻啦,你知道嘅。(我很笨啦,你知道的。)

        蓝信一给龙卷风烧香时不喜欢身边有人,这是几乎所有龙城帮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们大佬习惯性地会多待一会儿,和龙卷风讲些他们之间的悄悄话,只要不是威胁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刻惊扰他。

        一道惊雷猛地劈下,斩断屋前的枝桠,裂口处燃起火星,尚未烧起来又被雨水浇彻。信一眼皮蓦地一跳,他看了一眼龙卷风的遗像,转身下楼,陈洛军见到他,快步上前说:“阿祖俾人抓走咗。”

        信一直觉得眼皮连同太阳穴都跳成一片,噼里啪啦像有人在他眼前放鞭。他定了定神:谁抓的,有眉目了吗?

        “上回被我打死嗰个小帮派老大,屋企有个细佬,知晓你最近同阿祖行得近,想帮佢大佬报仇。”陈洛军语速很快,同他一并往外走,边走边汇报最新情况,“帮派入面冇几多人,但身手唔错,如果只有我哋两个去嘅话,要带刀。”

        信一唔了一唔,点了几个平日里算得上心腹的小弟跟着,简单在衬衫外裹了件风衣,撑伞走入雨中。黑色轿车飞驰而过,碾压井盖溅起一阵泥水,信一坐在后排,看着愈发阴沉的天色,心中没由来升起一阵烦闷,心脏如坠千斤,被重物狠狠向下拽扯。小刀静静躺在他掌心,闪烁着冷冽的弧光。

        穷途末路的复仇者驻扎在荒郊野岭的渔排,信一赶到时太阳已然西沉,海水因瓢泼的大雨而涨势汹涌,阿祖被人用刀抵着脖子,身形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隔太远,信一实际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绑匪在喊话,嘴里叽里咕噜,大概是要信一赔命。

        天真,信一想,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不这么干了。

        绑匪显然是个生手,操着一口蹩脚的粤语,张皇地四处张望,信一蹙着眉,重重吮了一口烟,平复住自己震如擂鼓的心跳,耳畔有风拂过,携来一声笑,他在午夜梦回中渴盼已久的声音贴着他耳根呢喃:看好了。

        只见原本被架作人质的阿祖以一种极为老练的姿态悍然踹飞了绑匪手中的小刀,攥住绑匪的手腕,肌肉贲张,将人扳过肩头,两人一同重重砸在风浪滔天的渔排上,旋即翻身一跃而起,接住从天而降的利刃,抵上绑匪脆弱的脖颈动脉,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信一一支烟吸到了尽头,他看了一眼阿祖,呼出口气来说收工,转身就走。陈洛军看着颇为眼熟的场景呆愣三秒,脱了外套奋力浮水,将渔排牵至岸边,系在渔民钉下的木桩上。

       “阿祖…”他嗫嚅两声,有些不敢看少年人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出口,“你点解会这样一招,你系龙哥呀?”(你怎么会这一招,你是龙哥吗?)

        阿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刀刃一抖,刺穿了绑匪的脖子,溅他一手血,他蹲下来,就着海水将手上的血迹洗净:“洛军。”

        陈洛军忙不迭躬身去听。

        阿祖…或者说龙卷风重重缓出一口气,对他说:“你去看住信一,我怕佢出事。”

        陈洛军不理解,信一作为一个日日夜夜思念龙卷风的人,当然希望龙哥能够回魂,如今上天庇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出事。但他向来惟龙卷风马首是瞻,于是点头如捣蒜,急急追出去。汹涌的海面上徒留龙卷风一人,他站起身,借着浑浊的海面,勉强看清自己年轻的容貌,扔了刀,转身走下了渔排。

 

        龙卷风回到理发屋时天已经放晴,明月高悬,楼下歌舞厅今晚照常营业,只是主人不在,交给马仔看摊。蓝信一卧室大门紧闭,陈洛军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龙卷风去敲门,门里没反应,门外那个却一蹦三尺高。

        “龙哥。”陈洛军随手揩去脸上的哈喇子,在他身边站直,压低声音告状,“信一一返嚟就把自己关入屋度,边个敲都唔肯开。”(信一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怎么敲都不肯开。)

        龙卷风略微抬了下手,示意自己知晓:“唔食饭要饿肚,至少要爱惜自己嘅身体。”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你几时想谈谈了,再同我讲话。”

 

        陈洛军不太能理解龙卷风和信一之间的弯弯绕绕,他的世界里大多只有黑白交错的直线,于是他不懂,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应该高兴的事,两人之间的氛围都如此苦大仇深。四仔抽空从医馆过来,给龙卷风检查身体——据龙卷风说,他是突然有一天有了意识和神志,等能够动弹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巷子里,已经变成一个小孩。他后来去调查过,这个小孩无父无母,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名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似乎是上天恩赐,让他能够用这样一种身份回来,再看他们一眼。

        四仔放下听诊器,看着眼前格外青涩的脸,抿出点笑:目前看来没有问题,器官都很良好,是长命相。陈洛军也笑,他说信一要是知晓,一定也高兴。

        快活轻松的气氛至此戛然而止——信一一大早就离开了理发屋,按道理讲他这个身份每天喝喝酒打打牌,日子过得不要多舒服,如今天不亮就往外跑,明显是为了躲人,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显而易见。陈洛军不懂,陈洛军疑惑,但看龙哥沉下去的眉眼,陈洛军决定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会好的,他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四仔说。

        话虽如此,但蓝信一一走就是三天三夜,据四仔讲已经远远超过他从前和龙卷风闹脾气离家出走的时长,整整十倍——从前往往不过出门同十二少打打弹珠喝喝酒,一个晚上不到就已经跪在龙卷风床边认错,乖得不行。陈洛军对于四仔对“乖”的定义有不同的看法,但明显龙卷风也认同,于是他这几天一千零一次咽下自己的话茬,只嗯嗯两声附和。但他又疑惑,十二少这几天居然没有上门,以前他有事都要抽空来打牌。四仔用一种“你总算开窍”的眼神盯住他,又问龙卷风,要唔要找?

        龙卷风咬出支烟来点着了,思绪被拿铁可可的苦味浸透,他站起身,随手一拍陈洛军留着青皮的脑袋:“走,去看看。”

 

        庙街一带人烟鼎沸,龙卷风被簇拥在中间,收获不少暗中投来的目光。他死前用很多年学会被人打量,但此刻又似乎有所不同,声音辗转传到他跟前,那是有人在讲:头马上位变大嫂,仲浸咗几多人嘅梦中情人,有啲本事。(头马上位变大嫂,勾搭的还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真是有本事。)

        Tiger哥出门镇场,十二少得了风声,为了好兄弟豁出命,硬着头皮坐在沙发上恭候大驾,蓝信一像一阵风,龙卷风还未触及他便又消失不见,他将自己藏在紧锁的房门后,不敢伸出手来触碰眼前这个真实的人。十二臊眉搭眼:龙哥,信一唔想做的事情,边个都冇办法逼佢,自从你... 之后,就冇人理得住佢喇。(龙哥,信一想做的事情,没人能够逼他,自从你…之后,就没有人能管住他啦。)

        龙卷风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晓,挥挥手示意十二他们自己去玩,屋子里霎时间空下来,只有一道门,将他和信一分隔开。龙卷风年轻时心狠,后来养了孩子,脾性才慢慢放软,这就导致他实际上对自己狠,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也往往怀揣一种别样的残忍。他走到门前,屈指轻轻在门上叩了叩:今日如果仲唔回家,我听日就会离开,你知我说到做到。(今天如果你不回家,我明天就会走,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蓝信一靠在薄薄一层门板上,双目无神,眼白里充斥着斑驳交错的红血丝——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确认的那一瞬间,除了巨大的喜悦外,还有一道疑虑轰然砸下来,倘若这只是他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一个梦呢?他的大佬早已成为泥土掩埋下一段一段的枯骨,怎么样能从另一个人身上苏醒,还是又是哪个对家针对自己而培养出的一个格外相似的赝品?即使心里无限倾向于相信,但每当他试图迈出那一步时,总有一个声音如影随形: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象,正如你再也回不来的三根断指,你最爱的那个人早就死在叉烧店内,又要怎么样死而复生?

        耳朵敏锐捕捉到皮靴踩在木质地板上吱呀的声响,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自己经年累月被风筝线牵绊住的幻想在一点点崩断。他有时觉得自己或许已经疯了,否则为何年年执著于在天后娘娘跟前许下一个完全无法实现的心愿,一举一动都在为再次见到龙卷风的那一刻做准备。他自己甚至已经不太能分清这样的怀念所蕴含的情感驱使,那不是亲情,他早就心知肚明,可喜欢和爱这样的字眼对他而言又太遥远,他没有对比过,也无法用清晰的言语阐述明晰这种感情的边界,但他需要龙卷风——从前住城寨,有阿嫂骂女儿,你离了那个男人就不能活?!蓝信一痴痴地想,他好似吸粉,离了龙卷风就也不想活,只是龙卷风不准他死,于是他只好活。

        楼下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蓝信一趴在窗前,只透过车窗看清一点龙卷风的侧脸,和他记忆中的大佬太不相同,却又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们就是自己想要得到的那个人。汽车没有留恋地驶出庙街,蓝信一慌了神,明明都已经三打头的年纪,偏偏在龙卷风跟前还是显得太不稳重,永远像当初被捡回去的那个小孩。他跌跌撞撞往外跑,和刚走进门的十二撞了个满怀。

        十二把他扶正,嘴里叼支烟叽哩哇啦给他擦眼泪,信一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十二没好气一拍他后背,将他拍得一踉跄:仲不快去,哭成个妹仔了。

 

        舞厅挂上今日歇业的牌子,一楼没开灯,里头黑黢黢,看不清人影。信一眨了眨眼睛,等双眼适应黑暗后才摸黑踩着楼梯往楼上走。楼梯吱呀吱呀,或许是近乡情怯,心脏跳得好快,他想。

        龙哥?这两个字太过生疏,含在他唇齿间滚过一遭,才小心翼翼叫出声。理发屋空空荡荡,无人回应,他想起龙卷风下午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最后通牒,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

        “阿爸?”他喊,自从长大之后他就很少再叫龙卷风父亲,试图借此来向他证明自己的成长,但此刻心里着急,才一不小心将心底最为珍视信任的称呼脱口而出。空气静得令人发慌,云层被风吹过,透出寒凉的月光,蓝信一咽了咽口水,声音放轻,“我错了阿爸。”

        黑暗中猛然伸来一只手,五指悍如铁钳,紧紧箍住蓝信一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熟悉的苦香将他团团包裹,两人严丝合缝相贴,青年的身躯格外炙热,呼吸落在他耳畔,融融燃起一把火,温温地炖煮,将耳根都濡湿。男人不说话,指尖抵住尾椎骨,沿脊柱线条慢条斯理向上按揉,四处点火。热掌掣制脖颈,蓝信一闷哼一声,脸朝下被龙卷风狠狠按进椅背,呼吸尽数闷在皮革面料里,因受阻而艰难地低喘。男人随手拎起一根挂在一旁的束带,三两下将他两手反绑,牢牢紧缚,卡住皮肉刻出赤红的勒痕。

        信一几次三番挣扎,想抬头同龙卷风讲话,但龙卷风明显不乐意听。领带绕过嘴唇向后拉,布料粗糙,碾着他的舌肉,勒进唇角割出血。沉默太骇人,信一总算知道怕,挣扎着哀喘,却再次被攥住发根压下去,如同一尾砧板上等待处决的鱼,在龙卷风的绝对压制下只好引颈受戮。裤边很快被拽下,浑圆的臀肉和两条纤长的腿全然暴露在空气中。蓝信一青春期后就没再挨过打,更别提是这种剥掉裤子的揍法,但龙卷风不给他丝毫喘息机会,扬掌扇打臀肉,掌掴带起利落掌风,在嫩白臀肉上烧出连绵的火。信一艰难地吞咽喘息,于疼痛中生出些滚烫又温吞的痒意,让他情愿主动抬臀贴上他赐予他苦痛的冰凉掌心,借以在下一次疼痛蔓延开前缓解近乎吞没理智的渴望。

        龙卷风依旧沉默,手指微弓顶入干涩穴口,摩擦内里敏感肉筋,来回抽插扩张逼仄内壁。信一因疼痛而倒吸一口凉气,肠肉紧绞啄吻指尖,无声又笨拙地讨好。男人动作粗暴却细致,弓指扩张软腔绵热,才大发慈悲抽出手指。下一瞬,翕合穴口触碰到更为粗热的硬物,勃起充血的肉茎抵入完全潮湿的股缝,挺身贯入狭窄的穴腔。

        信一冷汗几乎是在一瞬间滑落,柔软卷发乖顺耷拉下来,黏在脸侧,如蜿蜒的黑色海草,龙卷风掌着他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深凿。操干动作太粗暴,仿佛不是交媾,而是一场针锋相对的争斗。信一咬着领带,在残忍的沉默中流泪,他被肏得太狠,津液从无法合拢的嘴角溢出沾湿脖颈肌肤,湿热的泪水淌了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龙卷风居高临下观察他每一处细微的反应,将攻城略地的节奏把握得炉火纯青。精液尽数灌注进信一的身体深处,他并没有着急拔出性器,反而撤手解开皱皱巴巴的领带,掐着眼前最疼爱的头马的下颌,缓缓开口:“而家感受到我嘅存在咗呀,你满意了吗。”(现在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吗,你满意了吗?)

        信一漆黑的眼睛被泪水洗过一遭,浸润着潮湿的雾气,他看着眼前年轻的脸庞,许久才重新找回呼吸的节奏:“我知错,阿爸。”

        龙卷风却还不满意,大掌强横扳压信一肩侧,将他彻底掀翻过来,衫扣粒随力劲散落一地。他轻而易举掌住信一的脸,迫使他直面自己,性器重新顶入潮热的湿地,他游刃有余,踩在自家头马快感的边界,不紧不慢地做水磨功夫。

        “睇清楚我系边个。”(看清楚我是谁 )指尖挨上信一的小腹,薄薄一层肌肉,被尺寸可观的性器顶得微微突起,龙卷风蜷起手指,关节轻轻描摹轮廓,蓦地弯了弯唇角,“全部吃进去了,做得好好。”

        他轻描淡写的鼓励对蓝信一而言无异于在血液中灌注一剂催情的春药,信一拧了一下腰,试图在狂风骤雨中寻求到更为舒适的姿势,被龙卷风不清不楚扇了下臀肉。

        “坐好。”龙卷风讲,顺手从一旁的桌台上摸到包烟,点燃了,咬进嘴里。滚烫的烟灰毫无征兆地落在信一赤裸的皮肤上,又在他挣扎中顺着体型轮廓滑落——烫得他喊痛却不会留疤的玩法。空气里弥漫开一阵浓郁苦香,信一被熟悉的气味团团包裹,定定看着眼前的人,几乎有想就这样死在这里的冲动。

        “对唔住,对唔住。”龙卷风再次射精时信一有些崩溃地哭叫,浑身绷紧挣扎如一尾渴水的鱼,浓密漆黑的睫毛上都挂着泪,“大佬,我活得够定呀,我可以嚟揾你呀?”(大佬,我活得够好了吗,我可以来找你了吗?)

 

        信一因彻底脱力而昏厥过去,龙卷风耐心替他做清理工作,看他双腿间斑驳的青紫掐痕,喉结无声滑动一下,又偏头燃了一支烟。他没叫四仔来看,油润药膏抹在红肿破皮的穴口,被褥拉高掖好被角,即使很多年没见,他做这些事依旧熟练得要命。信一呼吸平稳,正在熟睡,头发散下来,铺在脸上,只露出一小截格外挺直的鼻梁和瘦削的下颌线条,大概是因为太过疲惫的缘故,眼下蓄着两团青紫的瘀痕。

        龙卷风坐在他床边,下意识又抖出一支烟,烟草点燃后形成的呛人气体被吞进喉咙,在肺部滤过一圈,又缓缓吐出来,在空气中散成虚虚实实的一团。信一崩溃的质问还在他耳畔回响,最为亲近的人往往会被忽视,他第一次认清这样的道理。这么多年来他倾尽心血养出来的小孩,活泼又贪靓,不怯场,爱撒娇,闲着没事和十二到处乱窜,在街巷里飞跑,像一只自由的鸟。龙卷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在成全自己博大的胸襟的同时牺牲掉的是信一选择的自由。风捧着鸟儿,将他送上更为宽广的天空,却又成为束缚他真正展翅高飞的枷锁。

        ——可是信一从小就在这里了。龙卷风想,他知道人有贪念,他不是圣人,也有属于自己的欲求,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紧张地、迫不及待地试图寻找出将信一拴在自己身边的理由,好将一切合理化。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大权在握的龙头,而是一个因爱而卑微的普通人。

        他爱我。他想,所以我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包括将他永远拴在自己身边。

 

        蓝信一中途断断续续睁过两回眼,还没来得及凝聚起意识,便被强行压进柔软的被褥里,裹着熟悉的、属于龙卷风的气息,很好闻。嫌渴,有人温柔托着背脊,喂他喝糖水。大掌有一搭没一搭揉着他的腰椎,安抚的动作有格外催眠的魔力,将他引入黑甜的梦香,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无忧无虑的好觉,于是放纵自己在温和的抚摸中沉溺下去,鼻息轻飘飘,就落在龙卷风替他掖被角时贴近的手心。

        等他彻底睡醒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陈洛军捧着碗饭蹲在他床边,大口大口往嘴里扒。蓝信一重新躺回去,只觉得眼前场景像一出荒诞喜剧,下身一阵酸痛,却很干爽,他出神地看着天花板,发了很久呆,才抬臂挡住自己的眼睛。

        “我大佬呢?”他问,声音嘶哑得和Tiger哥有得一拼。

        陈洛军把头从饭碗里抬起来,唇边还黏着几粒米,他拼命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真诚开口:“龙哥去畀你洗衣服㗎㖞,佢话整污糟咗要洗,唔系好似邋遢精。”(龙哥去给你洗衣服了,他说脏了就要洗,不然好像邋遢精。)

        蓝信一大脑嗡地一声宕机,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忙不迭坐起身,硬着头皮下床。脚掌踩在地上牵扯某个隐秘部位酸麻疼痛。走出房间拐过一角,龙卷风站在盥洗室水池边,叼着支烟,细致搓洗信一换下来的旧衬衣。信一靠着门,前几日的别扭好似都被昨夜兵荒马乱的蛮干打破,他忽地抬手,去捏龙卷风叼着的那支烟。

        龙卷风忙着给他洗衣服,随他将烟夺走,信一对着镜子挤眉弄眼,眼睛亮晶晶,将濡湿的烟嘴含进嘴里,慢悠悠呼出一口飘渺的白烟。龙卷风瞥他一眼,对他这种故意挑衅的小动作不予置评,拧干洗净的衬衣,端着盆子走去阳台,信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他将衣服挂上晾衣架,盆子归置回原位。

        “不躲我了?”看他吊儿郎当咬着烟,露出一点当初快活的影子,龙卷风唇边噙了点笑,问他。

        信一夹着烟头,在他眼前晃:“龙卷风先生,唔记得话畀你,系你星期最后一支烟,夜晚抽完成包,肺唔好啦?”(龙卷风先生,忘记告诉你,这是你这星期最后一支烟,一晚上抽一整包,你肺不要了?)

        龙卷风难得被人噎得讲不出话,索性挨近,强行扣住信一的脑袋湿吻,舌尖寸寸吮过口腔,将残存的清苦气息吞食。信一讶异自家大佬毫不遮掩的行径,一挑眉,屁股上又挨一记:“好啊,都说你做我大佬嘛,以后我跟你。”

        蓝信一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正要说点什么,又听龙卷风讲:“我当时只想你能好好活下去,bb,忽略了你的感受,对唔住。”

        话茬讲到这里,两个人都没有往下进行,蓝信一一直耸着的肩膀放松下来,像是卸下了一个什么重担,连背也挺得更直。他靠在门上,没骨头似的,没看龙卷风,视线凝在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开玩笑一样说:啊... 等我仲以为爸爸唔爱我,谂咗好耐啊。(啊…我还以为爸爸不爱我,想了好久呢。)

        声音很轻,但龙卷风不会漏掉一点和他有关的内容,他去拍他肩膀,像蓝信一年少时每一次哭泣时对他的安慰,却仿佛多出来一些其他微妙但无法言说的情绪。

        我爱你啊。男人很难得地对身边人表露真心,他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想要你陪我一世呢。

 

        大佬龙卷风死而复生的消息在各帮派内部小范围的传开,Tiger哥做东攒局,将三兄弟聚在一起见面。免不了有不知情人看热闹,看龙城帮现任龙头众星捧月一样,将一个脸嫩的中学生捧在中央,连自己也落后半步,连连感叹:世风日下,妖妃祸国!龙城帮辉煌已经停留在昨日了。

        Tiger哥坐在主位,旁边挨着十二少,一个满头华发的身影背对着他们饮茶,信一牵着龙卷风的手下意识收紧,龙卷风轻轻捏一下他手背,示意放轻松,拉开椅子施施然落座。

        “好久不见啊?”

        Tiger哥有过心理准备,此刻只是揭下墨镜,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圈,大手一挥表示回来就好,狄秋捏着杯盏,皱眉看他脸,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小辈适时退场,信一走前摸走了龙卷风口袋里的半包烟,耀武扬威似的冲他挥了挥。三人对坐,沉默很久后开始牛饮,饮到后来,狄秋控制不住地将脸埋进掌心,颤抖着痛哭流涕。

        龙卷风小口啜着酒,只淡淡到:都过去了。 Tiger哥给两人散烟,龙卷风挡了挡,下巴一抬努努外边儿和十二喝酒的信一,声音温和下来,带着点不自知的宠溺。

        “信一不让,佢而家系我哥哥。”(信一不让抽,他现在是我大佬。)

        狄秋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久久不能自拔,闻言眼皮一挑,看看外面这么些年来愈发成熟稳重的小辈,脑袋里敏锐捕捉到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奈何酒精上头,没工夫思考,又和龙卷风碰杯:信一对你是真心,自从你走后这小子天天对我皮笑肉不笑,瘆得慌。

        龙卷风将杯中酒饮尽,又笑:他的真心,我早就知晓。

 

        出餐厅时接近打烊,信一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牵着龙卷风在街上散步醒神。冷风吹过来,他酒醒了大半,柔软的卷发搭在龙卷风肩膀上,耍赖撒娇:阿爸背我。

        蓝信一手长腿长,一等一的靓,龙卷风扬眉,无奈摇头,示意他靠上来,蓝信一从小就养成顺竿爬的好习惯,弯着眼睛笑成月牙,往他身上爬,大腿勾在龙卷风臂弯。龙卷风将他往上掂了掂,唔了一声:瘦了。他往前走,步伐不快,却很稳,一步一步踏实踩在信一心底。信一环着他脖子,轻声低喃:我好怕你只是我做的一场梦,阿祖。

        月色如水,铺展在他们回家的路上,龙卷风偏头,脸挨着脸,亲昵地蹭他,哄他。

        “唔会的,bb,我要同你一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