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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萨列里在柏林。
两年前,莫扎特被任命为柏林爱乐乐团首席指挥。萨列里同他一起离开了熟悉的奥地利。在伴侣的引荐下,他在陌生的城市谋得教职,共同租房在离学校半小时车程的郊外。
他被安排去教西音史,对于这般打入冷宫的安排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所谓。他深知这门课不过是通识课里最枯燥的一节,但依然勤勤恳恳备课。在歌颂反叛的现代音乐学院里,整个专业上下不超过10个人能听得进这群枯燥年长男人的生平经历。
他日日面对那些染着各色头发打满钉子的学生,抬头是一双双稚嫩而充满攻击性的眼睛,黑白分明。如今他们谈起巴赫,讲他如何让他妻子生了十几个孩子,讲他如何剥削,如何是一个糟糕的丈夫。萨列里无可奈何,那个深棕色皮肤留着火红短发的罗马尼亚女孩,谈起那些过去白左、父权、顺直。一个一个冒出来崭新的名词与定义,萨列里礼貌笑着,不知该如何反驳。
15年前他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维也纳音乐学院毕业,开设西音史的一年级和二年级,他都是满绩,后来遇见莫扎特,因为他要总要指挥这些经典的古典乐作品,创作背景是理解情绪和音乐走向的最好办法。于是两人又从角落里不知道翻出多少冷门史料,完全依靠语言优势就这样一起默默看了。
因此萨列里当时面对这门课的时候,自诩还算有话语权,也能够讲出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然而即使深知现在人看音乐早已与他的视角不同。但却在真正面对这些年轻的血液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论做出怎样努力,似乎都难以规避成为老古董的下场。
这是新学期的课程,下课结束前的最后几分钟,他站在那讲台上静默了几分钟,就这样一圈一圈巡视着台下的学生们。这些面孔上学期都已经见过,第一周的课程大家来得还算齐。
The cocksucker。
这是他上学期收到的一条匿名教评。
喂,那个总是把深棕色长发扎到的苍白的比利时男孩,抬下头,那个年轻寡言的柏林本地人;还有那个从莱比锡来的金发姑娘,总是说自己是东德人;以及你,罗马尼亚人。
饥饿、虚荣的身体,无力的四肢几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他勉强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一一巡视着这些人的眼睛,任凭自己的目光像一只乌黑油亮的猫一样从课桌间走过。有些人迎面撞上他的视线,或者尴尬转过头,或者一脸困惑,有些人干脆低头飞快敲打着手机屏幕,发一条消息给晚上要见面的女朋友。
萨列里看着他们,觉得他们都何其无辜。他还收到了一些其他的负面评价,不过是嘲笑他这个意大利人讲起德语时的口音,最多也只是抱怨他课程主题的老套。相比那一句掷地有声的侮辱,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校方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他一没有敷衍教学,二没有骚扰学生,三讲话句句小心,至今未被扣上性少数和种族歧视帽子。再碍于莫扎特情面,这些无伤大雅的教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同僚还讲起自己当年被学生排挤厌恶的事情,算是安慰两句。
然而这个词却长久地停留在萨列里的脑海里。他至今不知道那罪魁祸首,甚至从这些无辜目光里连一个嫌疑人都找不出。这句话用的是英文,不是意大利语或者德语,好似耀武扬威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萨列里的本性。
萨列里了然他能说出这句话的原因,他和莫扎特的伴侣身份本来就是公开的,调过来工作,背后的原因大家一猜便知。难免有人认为他是依靠莫扎特才能得到这个位置,再加上他教授的那些内容也并不迎合年轻人取向。这一句报复似的泄愤,无须付出任何代价,自然而然。
然而重要的是,萨列里不知道那个人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在业内的地位是否与莫扎特伴侣的身份息息相关,他知道沃尔夫冈永远是炙手可热的新星,那么他呢?仅仅是个懂点音乐的cocksucker?他简直自嘲起来了。莫扎特对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影响太多了,已经是无法简单摘出来思考的变量。
下课了。所有同学作鸟兽散。萨列里内心轻笑一声,合上教案,眼下主要矛盾是满足食欲,他决心不再同自己怄气。
他习惯遭受冷落,没想到一个满脸青春痘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男孩走到他讲台边。他有些努力地试图辨认了一下眼前男孩的名字,但是碍于他不太优秀的出勤率,他想起也许他就是班上那个唯一的德籍亚裔。他几乎要在内心叹气了,想跳过一切过程直接开始道歉,不知道哪儿又冒犯到了?
没想到那男孩怯生生走到面前,只拿出几张柏林爱乐的前排票根。他几乎紧张得结巴了,“能...能麻烦您给莫扎特先生签名吗?我实在是莫扎特先生的粉丝,我,我是为了他才考来这里的。”
萨列里预判大错误,一头雾水地皱了皱眉头。那男孩看见萨列里脸色奇怪,更是一副害怕得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样子。萨列里愣了半天,稀里糊涂地把那递到他面前的票根收下了,好吧。他说,不过你要等上一阵子,他最近在巡演。
那男孩立刻就满脸通红兴奋眨着眼跑了,萨列里本来还欲插科打诨几句,说些“下次可没有这样的好事了”或者“期末论文给我多些1000字”云云,结果每一句话在嘴里酝酿着就觉得严肃而可怕,最后看那孩子从后门飞奔离去,也没能说出一句。
回办公室路上,收到罗森博格从维也纳打来的电话。事到如今,从私人情感方面关注他的人已经寥寥,罗森博格算一个。然而刚接下来就觉得聒噪,一阵罗森博格冗杂的寒暄过去,萨列里同罗森博格分享刚才的事情,罗森博格冷笑一声,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一个炫耀自己丈夫的妻子!
萨列里气笑了,我有这么说吗?他还哪需要我炫耀。
话说莫扎特最近在哪儿?我上ig看见他似乎不在德国。
萨列里嗯了一声,在比利时有演出,客座指挥。
哇塞他真是大忙人诶,让罗森博格抓到机会难免阴阳怪气两句。其实我一直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萨列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就太替我讲话了!罗森博格念的是政治学,他同萨列里相识完全出于机缘巧合。他在音乐那儿是门外汉,讲出这样几乎大逆不道的话也没什么所谓,也因此萨列里觉得同他相处起来相当轻松。
对面罗森博格的声音沉了下去,萨列里知道他要讲些认真的话了。
当初没想到你真的会跟他结婚,一直以为你是独身主义。
我从来没有这样标榜过自己吧。
你一直都很酷啊,萨列里大师,我还以为你会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结婚或者干脆孤独终老的。他到底哪里吸引你啊?他音乐真有这么好?你就这么喜欢他?
萨列里下意识在电话那头小幅度摇了摇头,才意识到对面看不见。都多久了你还在纠结啊?喜欢不喜欢的,又不是大学生了。婚姻是权衡利弊啊。圈子就是这样啊。萨列里仗着没人听得懂他说意大利语在这里随口讲话,跟他在一起,对我事业帮助也很大。
所以你就这样把自己卖了?
讲话不要这么难听吧!萨列里笑着回怼过去,太多事情没法真的同罗森博格讲,张嘴意识到自己声音虚弱奇怪,又赶忙咳嗽两声掩盖过去。刚才那一番调笑已经是强撑着,他几乎饿得说不出话来。再瞎胡闹地聊了几句,萨列里便说着要回办公室了把电话挂了。
他总是饥肠辘辘,这种长时间饥饿的状态并没有直接摧毁他的身体,而像是哀伤,愤怒,绝望之类的情绪一样无伤大雅地如影随形。饥饿让他总是很冷静,却在冷静之下隐藏着很深很深的狂暴。
柏林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城市,建筑,语言,语言文化。有时他走入这里感到的是解离感。走在不同的柏油马路上的,是我自己的双脚吗?跟罗森博格聊天的时候,传过来熟悉的母语难免让他窒息的生活中喘上气。走进办公室和那些并不太熟悉的同事打招呼,又像跌进水里,经常分不清要讲ciao还是hallo。最后就礼貌而虚伪笑过去,一天下来脸都僵掉。
然而,他最深的秘密和烙印是,他是fork,老天,他宁愿不是。
当他们这群社会少数人已经像边缘人一样彻底在主流话语消失之后,他们生活的困难依然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年长而不再敏捷的捕猎者,这个身份在迈入三十岁之后愈发像一个诅咒一样降临在他的身上。年轻的时候他还尚能依靠普通人类的食物果腹,后来变成彻底失掉味觉,进食没有乐趣但是不至于饿死。如今任何除了cake的皮肉身体之外的东西,都让他太想要作呕。
他总是觉得生活环境的改变是导致这一切的主要原因。他早已习惯了维也纳的生活环境,习惯了他们空气中的味道,也有解决自己需求的办法。然而柏林把他过去构建的一切都击碎了,fork事实上是狼一样的群居动物,他们有自己的领地。但莫扎特让他颠沛流离,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会对他的生活影响这么大。
他从来不在同事面前进食,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也不能像一个正常人类那样进食。他看见同事拿出前一天做好的午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莫大的羡慕,然后是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fork天生具有健美的身材来帮助捕猎,这使得萨列里在一天又一天的饥饿之后依然能够保持他的身材。他过去的借口是他有eating disorders,然而没人信。后来他一贯说他在健身,这才搪塞过去。
这世上知道他身份的人很少。除了父母家人,只剩下莫扎特。因为莫扎特是他的cake。他记得他降生那一天,他畸形的威尼斯的孩子,父母看出了他怪物的习性,恶魔的本质。差点,哦不,他父亲已经把他扔进河里。后来母亲同长兄找了一夜,在缓慢的中游找到了自己。他记得他遇见莫扎特的第一天,他所有的生理欲望都倒戈,他看着站在台上指挥的莫扎特,像夏娃在伊甸园里看见蛇果。
他们后来滚到床上,萨列里在情欲之中吻他的面颊,几乎强忍着不要把他整个面颊上的皮肉都全部咬下来,以及每一个唇舌搅动的瞬间,他品尝到的那些美味的唾液。
他记得他后来跟莫扎特解释这一切,解释他自己的身份,以及对莫扎特的欲望。当时他羞愤难当,这种感觉就像展露自己身上化脓而发臭的伤口。它久久不愈合,就这样彻底地溃烂了。莫扎特当时听完竟然轻轻笑了一声,他静静地抚摸着萨列里的面颊,即使当时萨列里眼中几乎露出想要吞吃他一整只手的凶光。
他觉得这很有趣,他们可以就这样生活。
如果说一般婚姻依靠着爱情,欲望,相互利用。那他们则是一种更为深远的契约。萨列里是依靠莫扎特才活下去的,如果没有莫扎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个野蛮的、从未经社会化的野兽一样在街上不停行走,除非找到他的猎物。
婚后萨列里希望自己看起来近乎正常,摆脱茹毛饮血的习性。尽管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任何对食物的烹饪都是暴殄天物。萨列里让莫扎特严格地训练他,莫扎特照做了。他的专制的性格和职业让他先天就很适合做个驯兽师。他一步步试着让萨列里从吃生人肉到吃熟人肉,再到吃生的动物肉。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背叛的是一个种族的本能,结果是萨列里险些呕吐到进了急诊,但是他至少尝试了。
后来是莫扎特先对他的普通人把戏失去兴趣了,他那天一脸疲倦地坐在他们的卧室床边。萨列里记得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无可奈何的怜悯和纵容。他对萨列里说,吃我吧。
萨列里就这样跪坐在床边,面对如此佳肴,他几乎下意识变得虔诚了。他张开他的獠牙,从小腿一点一点啃食到他的小腹,他的胸口。莫扎特无声地躺在那里,依然用那种目光,像看一条不受管教的败犬。他就这样用自己把萨列里控制了,用他自己的皮肉,自己的血液,自己的身体。到最后一切都血肉模糊了,那些可怖的白骨都裸露出来。萨列里看见那颗血红的,跳动的心脏。
cake天赋异禀,他们对生理的痛苦极度迟钝、退化,一切的伤口第二天就会自然而然地愈合。然而如果心脏被人夺走或者被人刺穿,却会永远地死去。萨列里注视那颗心注视了很久很久,他早已经失去理智,受蛊惑着伸手抚摸上去,感受到那一阵一阵轻轻的搏动,变成掌心收拢的一只蝴蝶。
他吃得太过了,他这辈子没有这样饱餐过一顿。他简直太贪心了,像个丢弃是非观的孩子,像个不知规矩的小动物。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莫扎特只剩下完整的一张面孔。他不敢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躲到了一边。他想像生活中的其他时刻一样戴着他萨列里大师的面具,然而不行,然而在莫扎特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想说爱他,他想说这一生他都会爱他。但是虚伪,他的食欲和爱欲都已经倒错。那么他不可食用的真心又是否值得相信?是否能够掏出来和莫扎特的那一颗相提并论?
事已至此,他如何说爱他,他哪有资格说爱他。
残缺的莫扎特就这样仰躺在那儿,血流满地,像一把漂亮的、供人演奏的提琴。然而莫扎特再摆出一副受害者模样,也无法改变他才是这一场盛宴的主宰的事实。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赤色的,好像眼睛已经坏了。他觉得萨列里很可怜,但这怜悯是莫扎特的一种爱。他对着天花板说话,像哄小孩,他说,好吧,好安东,让我睡一觉吧,明天长出手臂再来拥抱您。
莫扎特睡着了,萨列里却一夜未眠。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感受一种莫大的悲伤和恶心从喉口中涌出。他几乎痛苦得想要呕吐。他想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他意识到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有趣之处,他就会找一个正常人,过一段正常生活,然后将萨列里彻底地抛弃。
萨列里不会去找他的,他不会。就像他第一次聆听莫扎特的指挥那样,那些完美无缺的音乐,一切皆在冥冥之中,他才意识到很多事情他都想得太错了。他曾经误以为他遇见莫扎特是两个畸形的、不合时宜的月之暗面。然而莫扎特是太阳,是一个完满的圆。他短暂地愿意给他的斑驳带来光芒,那是一种一时兴起的施舍。
他在清晨进了他们的卧室,那地方就像案发现场,在萨列里眼中却如一个巧克力忌廉蛋糕。他细细处理了所有角落的血迹。他看见莫扎特在睡梦中又静静生长出新肢体,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最后坐在床边拿起那双全新的、温暖的指挥家的右手,放在手边轻轻吻了一下,分离掉一切的欲望,给了他最纯粹的爱意和崇敬。
别离开我,他轻声说。
2
这些罗曼蒂克的进食在柏林之后全都消失了。萨列里再没有机会好好享用他的小音乐家,莫扎特在柏林的工作很忙,完全是聚少离多。情人间的温存都消失,更何况过去那些美好而圣洁的仪式。
莫扎特自己用小刀从身上割了肉下来,还混杂一些头发。他不让萨列里代劳,害怕他失控。这种不信任让萨列里有些难过,但是这也免去了他考验自己毅力的关卡。莫扎特要出远门的日子,他就把自己肉这样好好切好码好,像生鱼片一样放在冰箱里。
萨列里给自己严格地规划好了时间,他把每一个节点都标好在日历上。他算好莫扎特归来的时间,让这些食物能够刚巧撑过他缺席的日子,而不用因为错误的规划导致饥饿的蔓延。
但眼下萨列里实在是饿过了头,他终于结束了一周的工作回到家里。包里还有那两张令人哭笑不得的票根。而眼前这一切都化作了巨大的愤怒,这一切的工作,事业毁灭了他的生活,又阻止了他和莫扎特相见。
约定好的归来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莫扎特是大受欢迎,无论哪个地方都在欢呼着他的名字。于是主办方擅自加了场。他们似乎没问莫扎特的想法,然而萨列里已经拿不准莫扎特怎么想了,也许他无所谓将他这怪物般的伴侣弃置在家里。这一切并不影响他的生活,他的逍遥。
萨列里就这样坐在一片漆黑里,他没有开灯。他不想干任何事情,任何动作都只会浪费他的能量。他坐在那沙发上,那是他和莫扎特一起去旧货市场上挑的。一开始莫扎特哄他,他们不会在柏林待太久,最多不超过一年,于是他们没有布置什么。现在已经两年了,他们在一种无奈中买了一样又一样的器具。最后萨列里坐在那儿,觉得自己就像莫扎特的一件家具。随他使用,不同他出远门,并且长久沉默地、在原地等他回来。
莫扎特并不是他见过唯一的cake,但是很多cake无知无觉,而面对他们这样的捕猎者更是只剩下恐惧。他如何对一个陌生人说,我想要吃掉你?他还不如干脆扑上去,减少对方逃跑的时间。
他根本没有选择,他但凡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他但凡是一个正常人。他想他绝不会这样和莫扎特生活在一起。他依然可以爱莫扎特,爱他再精妙不过的音乐,他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任何人都要自惭形秽。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些更体面,更甜蜜的解法。
然而他现在只能恨莫扎特,他恨莫扎特的才华横溢,他恨莫扎特待他随意而他却不得不依赖于他。他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他骂自己太贪心,这份感情,这些食欲的满足,他都本不该要得太多。
他花最后的力气给莫扎特打了个电话,那电话响了半天才被人迟迟地接起来。一个年轻的女声,他知道那是莫扎特的助理。她讲话讲得挺礼貌,只说莫扎特正在工作不方便接电话。萨列里反而心虚起来,他痛恨这种感觉,好像他是一个无法独立生活的人,或者那种婚姻生活中把过多注意力放在伴侣身上的人。
那一整个周末他什么都没有干,因为他已经什么都干不成。一种兽性般的本能强撑他活下去,他感受到他在食用自己,他的肠胃在消解他自己的脂肪。然而他自己又是食之无味,苍白无力。他没办法接任何人的电话,他没办法回应任何消息任何邀约,他甚至没办法走出家门或者关上窗户。
周六的夜晚下了大雨,那些雨水从窗外溅进来,他感受到那些湿润的雨水轻轻落在自己的面颊上,像大自然最后的无可奈何的告解,黑夜已经无法再给予他更多,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终于,在周日晚上,他等来了莫扎特,他亲爱的,姗姗来迟的沃尔夫冈。
他听见那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几乎欣喜若狂,然而他的四肢早已僵硬麻木,喉咙更是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难以发出一点声响。他就这样坐在那儿等待门开,像等待一场未知的临幸或者灾难。
莫扎特进来的时候屋里没有一丁点光亮,他随意地将行李丢在一边。他肯定觉得萨列里不在屋里,他才想着也许出席什么学术会议或者他最讨厌的艺术沙龙了。莫扎特想到萨列里明明内心厌恶要死,却又不得不整装出席,然后像怨鬼一样坐在角落里机械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就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随手打开了玄关的灯,这才发现沙发上有人。萨列里躺在那里,与一具尸体无异。莫扎特吓了一跳,他久违地惊慌失措了。他安东安东地大声尖叫着,想要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却被萨列里虚弱地拒绝了。
离我远一点,沃尔夫冈。他气若游丝。我太饿了,我现在控制不住。他翻着眼睛抬头看莫扎特,那里微微地泛着红,已经露出猫科动物捕猎时的凶光。
没关系,没关系。莫扎特径直走到那沙发面前蹲下了,他连那脆弱而白皙的脖颈都露出来了。他轻轻把萨列里搂进怀里,无视了那些绵软无力的抗争。对不起,对不起,安东。莫扎特用力地抱着他,静静流了眼泪。安东,安东。那些甜美的泪水,被萨列里一一舔舐。他饿得太过,仅仅是眼泪又怎么能充饥?然而萨列里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了,他带着轻轻地倒刺的舌苔在莫扎特的面颊上滑过,莫扎特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有一种特殊的亲昵。
咬我吧,安东,吃掉我吧。莫扎特的声音都潮湿了,这使得他的道歉他的愧疚都看起来这么真实,萨列里几乎都要给他蒙骗了。他虚虚叼着莫扎特的后颈,却再也没有想要一口咬断的欲望。莫扎特发出了邀请,他反而退缩了。他不想把这一切都弄得这么狼狈,这么饥渴,这么急不可耐。
他轻轻对莫扎特说,我想要你。
莫扎特飞快地说好啊,吃我吧,没关系的。然后他在那片黑暗里看了萨列里闪着光的、动物似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另一层温情。他们太久没有做爱了,少数相见的日子都是被动地被食欲驱赶着,努力满足萨列里的需求。他看见萨列里想要的体面,想要的克制,想要的正常人的爱,正常人的重逢。
于是莫扎特眯着眼睛笑起来说,好呀。
萨列里拉着莫扎特的手站起来,自己则跪在那沙发上给他口交。这一切不是疯狂的宣泄,而是一种平静而温和的过程。莫扎特没有主动解开裤子,他只是把双手垂在两边,然后任凭萨列里把他半勃的阴茎从西装裤子里解放出来,似乎在期待着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萨列里感受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他先是静静地吻那柱体,然后又从下往上舔了一遍。他强压着自己不断跳动的食欲,然后把整个含了进去。
这些年他早就对怎么服侍莫扎特心知肚明,他收起那些捕猎者的牙齿,把阴茎舔得愈发坚挺。然后又慢慢含进去,又慢慢吐出来。他让莫扎特习惯着他口腔的温度,他一边给他做口活一边抬头看他,露出那种冷血肉食动物的驯顺,他把这一切都弄得好煽情。莫扎特无声地看着他,萨列里就这样打量着他的眼神。他感受到莫扎特已经对眼下的慢节奏有些不满,一下含得很深,就直挺挺卡在他的喉口里,这异物的进入激得他本能般地想要把东西吐出来,却在下一秒立刻感受到莫扎特的手正按在他的黑发上。
萨列里努力放松着,尽力顺从他的尺寸,他的节奏。他几乎对莫扎特的全部予取予求。他感受到那柱体正在他口腔内粗鲁地顶弄,这使得他不得不扶住莫扎特的大腿来让自己不从沙发上滑倒下去。他的长发落到阴茎上,瘙痒着那一片脆弱而敏感的皮肤。他不得不腾出手来把头发挂到而后,他连做这动作的时候都在抬眼看着莫扎特,好似在邀功。
萨列里已经慢慢习惯,于是更卖力地让那根东西在他嘴里抽插,甚至故意收紧察觉到莫扎特的呼吸渐渐变重,按在自己后脑的力量也渐渐变小,他清楚这是莫扎特要高潮了。于是他更加卖力起来,他主动加快节奏,并且每一次都尽力含得更深,同时把手从大腿缠绵地滑到了两侧照顾起他的囊袋,那些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莫扎特发烫的下半身上,正有技巧地在那里打着转。然后萨列里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莫扎特突然呼吸一窒,尽数射在他的嘴里。
莫扎特已经退出去了,萨列里却还是跪在原地。他扶着沙发的两侧,垂着脑袋。射精之后的莫扎特一阵虚脱,干脆直接倒在沙发上把萨列里整个压在怀里。他看见萨列里把那些液体都好好咽下去,甚至伸出舌头又认认真真舔了一圈。即使知道这出于狩猎本能,也依然觉得那样色情。
萨列里环着莫扎特的脖子,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问他要不要做下去。莫扎特笑起来,他说您想要这样吗?大师。萨列里点头,他抬手把那盏灯又关了。他习惯了黑暗和羞辱,面对一切太明朗的情感都只觉得一阵灼烧般的痛苦。
我们去床上,好么,大师?莫扎特又几乎在这里哄着他玩了。萨列里点点头,用刚才得到的那些力量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去了卧室。莫扎特推着他倒在床上,卧室里也没有光,因此一切都是被动的,未知的。他感受到莫扎特沾了润滑液的手指伸进他的后穴,他下意识倒吸一口气,莫扎特凑上来吻他,然后塞了更多进去,第二根,第三根。
萨列里尽力放松着配合着莫扎特的扩张,莫扎特干得太认真,太温和,手上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倏忽间就被萨列里反过来按在床上,两人的位置一下倒错,莫扎特脸上依然带着那种狡黠的笑容,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无知却又实在好奇。他摆出一副没有预测的样子,于是萨列里没有跟他对视,他又扶上那阴茎,罕见地展现了年长者的姿态。让我来好吗?
您开心就好,安东。莫扎特说得真诚,今晚他是真像陪着这只郁郁寡欢的小猫儿玩起了毛线球。然后莫扎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下一秒萨列里就扶着床板一点点坐了下去。无论怎么扩张都总还是不够,刚刚进去的时候夹得两个人都一阵难受。莫扎特急欲推着萨列里坐起来,在空中乱挥的双手却被萨列里按住。萨列里努力放松了后穴,终于整个坐了下去。
正当莫扎特期待着萨列里接下来的动作的时候,他感受到萨列里冰冷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脖子。他的双手扶着他的脸侧,看起来这么深情。莫扎特正欲转过头来亲吻他的掌心,立刻就感受到脖颈间一阵温热。萨列里的后穴还含着他的阴茎,锋利的獠牙就开始巡弋。萨列里几乎是克制着没有将那脖子咬断,仅仅是咬破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口子。他舔舐着那些流得到处都是的血液,不甘心放过他们每一滴。当他正在全身心投入于进食中时,莫扎特报复似的用力顶了他一下,他差点哭叫出声。他听见莫扎特说,下次想要咬我就别在床上了,安东,弄得到处都是血不好收拾。
我会收拾的。萨列里这话几乎是贴在莫扎特脖子上说的,他这次没忘抬起屁股又坐下去,讨好似的,你生气了?
莫扎特笑起来,把那柔软的脑袋轻轻拢到自己怀里。萨列里整个人就压在莫扎特的胸腔上,听见他讲话的时候一阵起伏。我哪这么容易生气呀,您把我当什么人了?话音刚落,莫扎特就抱着萨列里用力顶撞起来。他终于对萨列里缓慢的节奏失去了耐心,也无暇再听他的多虑,萨列里这下连话都讲不出来。莫扎特的动作强势而有力,他又不动声色夺走掌控权,让萨列里只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克制自己的呻吟上。
那些血液随着莫扎特的动作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都被萨列里一一吞进去。莫扎特抽插的节奏越来越快,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让他很快找到了萨列里的敏感点,他对那地方一阵坏心眼的刮蹭,让萨列里险些叫出声来。他知道莫扎特就喜欢这样,他就喜欢看他失控。但是他不想要这样,他不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屈从一切欲望的臣民。他跟莫扎特在一起,除了一切难以抑制的需求,依然剩下真情。
萨列里感受到莫扎特用力掐上了他的腰,他掐得那么深,那么用力,让萨列里深信那里明天肯定会留下红痕。莫扎特的动作愈发粗暴不知戒指,到最后完全失去章法,萨列里感受到眼前一阵晃神的白光,然后就在莫扎特怀里尽数射了出来。
莫扎特在他体内还硬着,萨列里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却还想起身帮他口出来。莫扎特轻轻把他按住,自己跪坐起来。萨列里顺从地张开嘴让莫扎特把阴茎捅进来,然后全部又射进他嘴里。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莫扎特的脖子依然没能止住血,正顺着那里滑下去。莫扎特躺回去,又把萨列里搂住,然后几乎是把脖子送到了嘴边。然而久违的性爱让萨列里几乎完全没了力气,他的牙在那伤口处打转了一阵,却没有力气再咬下一块皮肉。
你什么时候再走?萨列里说。
您很想我走吗?
萨列里本来已经懒得理会莫扎特的明知故问,抬眼却发现莫扎特正在盯着自己看,好像这小音乐家就这样起了坏心思非要刨根问底似的。萨列里只好偏过头去,说没有。
莫扎特这下高兴了,他快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把萨列里搂得更紧。我待到下周四,好不好?然后我再去巴黎。莫扎特伸手抚弄着萨列里柔软的长发,然后我们又有半个多月见不着咯?莫扎特撒娇似的撇了撇嘴,好像在表达自己对于分别的遗憾。
萨列里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背对着他。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音乐家敏感的耳朵依然捕捉了他的话语,他说,我不知道我在柏林有什么意义。
莫扎特从背后抱住他,带着那种佯装着急的语气,怎么啦?您不满意现在的工作吗?还是不喜欢这个房子,那我们换个住所?您跟我说呀,大师,我去帮您解决。
萨列里又在心里冷笑了。他就知道莫扎特会这么说。带着那种仿佛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骄傲。他根本没法融入当地人同事的社交,他被他自己的学生排挤,整个音乐界都将他看不起,他的胃口他的味蕾完全坏了,他已经病入膏肓了,他想离开这他妈的柏林,他想念威尼斯,想念维也纳,这他能说吗?他想要该死的莫扎特就这样好好待在他身边,这他能说吗?他想要像一个正常的、有尊严的、有骄傲的人一样活着,这他能说吗?
莫扎特永远、永远都不能够理解他。即使他爱他,或者至少试图表演爱他。年轻的天才无法理解任何凡人,更何况是他。他有时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对莫扎特的吸引力,他不再年轻了,他的音乐思想开始落后,又如怪物般畸形,时常露出野兽的爪牙。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求过莫扎特理解他,因为他也并不能理解莫扎特,他们并不是从平等开始爱的。他对这段婚姻要求相当明确,他知道他能在莫扎特身上获得什么:音乐界的裙带关系,还算富裕的生活,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过去他真的喜欢过莫扎特,喜欢过他美丽而浪漫的面孔,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不能永远依靠这份没有回报的雀跃生活。
莫扎特看不见他的眼神,见萨列里不回答不知道他是走神了,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轻轻推了他两下。没什么,萨列里干脆说,下次不要忘记多备一点在冰箱里,我不想每次都这样。
莫扎特自知理亏,便安慰似的啄吻他的耳廓,是我不好啦,亲亲安东,下次我会记得。还有什么要求吗?
萨列里沉默了半晌,花了太久迟疑是否要将自己不幸的近况全说出去,他不确定莫扎特会给他什么反馈,还是这一切只是他小孩撒气似的抱怨。当他决定好准备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绵长而平静的呼吸声,莫扎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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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列里昨晚睡得很迟,再加上他需要长时间的睡眠来帮助过度饥饿的身体在汲取能量之后慢慢恢复,他一直睡到了接近午后。他平时不会容许自己有这么糟糕的生活作息,但眼下显然是特殊情况。他从卧室缓缓走出来的时候,先闻到的是黄油煎培根的味道。
那味道对他来说并不诱人,看见一头金毛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却给空荡的出租屋增添了些生活气息。萨列里收拾得齐整,像是准备出门,他把那些沾满鲜血的床单都扔掉了。他坐在餐桌的边缘,看见莫扎特正哼着歌叼着吐司,把那一盘培根和煎蛋端到桌上。
早上好,亲爱的。莫扎特甜蜜地冲他眨眨眼睛,哦不对,现在已经不是早上了。很少见您赖床呢,萨列里大师?
萨列里避开莫扎特字里行间那些戏谑和调情的语气,他故意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同莫扎特拉开距离,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盒烟,坐在那儿给自己点上,“昨晚没睡好。”
这倒是真的,尽管萨列里现在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情欲的痕迹,眼下的鸦青色却这样明显,昭示着它的主人正在过一段糟糕的日子。
萨列里喜欢把任何进食,做爱,都放在深夜。这就像一个借口,在夜晚无人关心的房间里,一桩血案悄然发生。他们步入婚姻坟墓的时候并不像一对真正的爱侣一般,活到萨列里这个岁数他对生活对爱情以及一切都早就失去了罗曼蒂克的幻梦。他们结婚就像是一种手段,一纸文书可以避免他们在法庭上相互指认。他们有很多约法三章。萨列里习惯把这一部分的生活同其他切割开,这让他感受到生活中还尚有他能掌控的部分。
如今他正用这种眼神看着莫扎特,好似没有一丁点温度。
莫扎特夸张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故意拖着椅子坐到萨列里身边。他整个人躺进萨列里的怀里,柔软的胸脯,带着细微的衣服面料摩擦的声音,和男士淡香水几乎闻不到的尾调。他抱着萨列里撒娇,声音隔着胸腔传过来听起来翁翁的,“怎么啦?大师,您用完我之后又把我扔掉了。”
太久没有感受到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温度。莫扎特趴在那儿的时候,萨列里只觉得该死的安心。他现在依然需要静静停留在莫扎特身边,即使对方说出来的话都是花言巧语的谎言。他不会需要自己的,他不会需要自己去证明自己的爱,自己的依赖。莫扎特只是讲惯了这些话,就在嘴边轻轻脱口而出了。他只是想要强调自己主导者的地位,像金色的狮子在自己领地里耀武扬威。
没有你我都要死了,你还想要怎么样?他感受到口腔内一阵酸涩,却只把手臂虚虚搭在莫扎特的背上,将这个温情的剪影一点点拉长。
半天他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推开了莫扎特,示意对方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听着,沃尔夫冈,我有事情要同你讲。”萨列里把这话说得低沉而严肃,他看见沃尔夫冈在那边抬起了头盯着自己看,像是课上第一排最认真的学生。
想说的话太多,此刻争先恐后,反而像鱼刺卡在喉咙里一般一个也掉不出来。莫扎特见他说话到一半没了下文,歪着脑袋嗯了一声。
萨列里感觉一阵头痛欲裂,只好说,等下,先让我想想。
于是莫扎特干脆走神起来,他在这许久未见的房间里好好转了一圈。他们请保姆,再加上萨列里做事总是井井有条,房间里看起来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莫扎特去翻萨列里随手挂在衣架上的包,认出那是他时常带去学校的那一只。他伸进手胡乱掏,那两张票根就这么滑落在地上。
老天,您来看我演出了?我怎么不知道,您怎么没说呀?
萨列里正思考着怎么开口,在内心组织语气。听到莫扎特坐在那儿一阵夸张的只哇乱叫只觉得聒噪得不行。他本来都不想理他,现在被逼得只好解释,“学生的,说是你粉丝,你签个名给我放回去吧,下周还要还给人家。”
萨列里讲话都快咬牙切齿了,莫扎特还在那儿沉浸于被崇拜的喜悦之中,“您学生还有我的粉丝?您要早说就是一百张票根我也给签了。”说完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金色签字笔,龙飞凤舞写下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的全名。这粉丝真是有福气,莫扎特恨不得给所有空白的地方都涂鸦上,末了还在反面写下一句——“一定要认真听萨列里老师的课哦!”后面还加了一串小爱心。
倒腾完这一出莫扎特把票根往包里一扔,签字笔随手一塞又没劲起来。他又接着翻那只包,结果一个白色的药瓶滚出来,药效那一行赫然写着抗焦虑。
莫扎特一下蹿到萨列里面前,高高举起那药瓶就直接怼在他眼下,好像强调了罪证一样,“您不是跟我说您停药了吗?”
萨列里正一阵心烦意乱,上前想要一把抢过那药瓶,没想到让莫扎特灵活地逃走,一股坐在沙发上。萨列里站在那儿看着他,一手扶着脑袋,皱着眉头烦躁地解释,“我没再吃了,带着备用而已。”
然后莫扎特就立刻把那药片全部倒出来放在掌心,一一数过那些白色的、大同小异的形状。四、五、六...这儿只有八片哦?萨列里大师,我可记得一瓶本来有三十几片的,上面这日期...也是最新的,安东,您可不擅长撒谎哦?
萨列里恼羞成怒,“你能别乱翻我的东西吗?你能懂点礼貌吗?”萨列里正想俯下身把那药瓶夺回来,却被莫扎特一把搂在怀里。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萨列里并没使什么力气挣脱了一番,未果,干脆让他就这么以奇怪而难受的姿势搂着自己,他半个身子都要滑到地上去了,像搂着一束瀑布。
我不会死的,我又不会死。萨列里说,我们这样的人是很难死的,我只是...
上帝很难放过我们,你明白吗?真要下了地狱反而是个好结局,但是没有。Fork的生理机制让他们看起来太坚韧不拔了,他们可以像棕熊一样冬眠,一样趴在冰面上仅仅是吃掉自己体内的脂肪和能量。萨列里童年时还尚未跟自己的特征和平共处,经常饿到晕过去,然后醒来总还是活着,醒来。
然而莫扎特不管,他在萨列里耳边喃喃,讲话像魔咒,他说,吃药也没关系,看病也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不喜欢这里的医疗,就请假回维也纳,或者回威尼斯,都好,都没关系,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别难过,可不可以笑?
莫扎特说完萨列里更难过了,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模拟的一场幻觉。他早已经识破了,却没人愿意把他从这梦的牢笼里放出来。他轻轻啃咬着莫扎特的头发,服用那些金黄色的、甜腻的发丝。他畸形地倒在那里,觉得莫扎特总把一切都看得太轻松太简单了。他的生活就像一场经典的传记电影,主角总会遇到他的灵魂黑夜,但是如果拉动进度条,又是美好的未来了。但是生活不是这个样子。
我难过又怎么样,我过得不好又怎么样?萨列里想问莫扎特,你真的在乎吗?伤心之后怎么办,又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柏林的精神科怎么样?莫扎特轻轻问。跟他们沟通方便么?
我德语其实讲得很好,萨列里很讨厌别人质疑这个。
哦,安东,我不是在说这个。莫扎特搂住他,低头亲吻那些柔软的黑色长发。这里的一切您觉得都还习惯么?
糟透了。萨列里要怎么说?也只能够请假,像是逃避。他只想永远、永远地离开这里。所以萨列里挑了个轻些的量级,不太好。
对不起,安东。莫扎特又接着亲他的头发,他吻得几乎虔诚了,萨列里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他从哪儿知错的?莫扎特转移了话题,您的书呢?您之前不是说要写书来着。
一个字没动。萨列里清醒了些,推开莫扎特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最近没什么心情写下去,也并不觉得有人真的期待我的书。
怎么会?您去年不是同维也纳那边的编辑联系过了,他们不催么?我记得您在威尼斯也写过一点啊。
全给删了。没有意思。萨列里站定了,他跟莫扎特拉开了距离。你觉得他们真对这些德彪西舒伯特感兴趣吗?我书名干脆叫《莫扎特的情人》,说不定卖得还更好些。莫扎特听到这话,一开始以为是个调情的玩笑,刚打算扬起嘴角或者凑上去给他一个吻,却发现萨列里在那里愣神,一双眼睛都垂下来了,看起来哀伤而精疲力尽。
您别这么想呀,至少也要先写出来再说吧。否则担忧什么呢?
这样的莫扎特就很烦,太招人厌了。萨列里很想认真坐下来跟他谈时间成本,如何不划算。然而莫扎特是不懂的,因为在他短暂而辉煌的岁月里,是没有什么浪费的。即使是每个路口胡乱选择的方向,也都稀里糊涂被上帝垂青了。萨列里已经浪费太多了,也将要永远地浪费下去,因为庸人的一生就是要替自己每个节点的决断而付出代价的。
过去萨列里想要得到的一切最后都没能得到,因此他把一切都期待和野心都藏起来了,唯恐成为他人的笑柄。诚然莫扎特不会笑他,因为他根本难以理解。和天才结婚是很棘手的麻烦,萨列里怎么同莫扎特讲,他已经经受不起再一次失败了。
The cocksucker
The cocksucker
The cocksucker
The cocksucker
The cocksucker
The cocksucker
这个词长久地滞留在萨列里的脑海中,他险些脱口而出。是的,这就是他的本质,那又怎么样,那样也是错吗?他不去想背后的对性少数的排斥或者什么倾向。他把这评论当个案来看,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有了差池。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教书,自以为对做出来的工作不说十分满意,也称之为问心无愧。然而柏林的一切都把他排挤,都让他给背离了。
莫扎特也经常收到恶评啊,但是莫扎特不在乎的。他看了也没有什么所谓。不过恶评也分很多种,有些纯粹是空穴来风,无端造谣。这部分一般直接跳过情绪转给公关部的律师了。还有一些是很主观的,比如说从性格上抨击莫扎特,说他自大,专制,对乐团和助理多么颐指气使。讲得更过分的也有,提起他国籍背景,说上次遇到这么独裁的德国人还是——这就有点滑稽了,莫扎特看得咯咯笑,他几乎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的,他讲自己欧陆流浪,世界公民。
还有一种就真的能拿出来一些事实,舆论从来没有放过聚焦莫扎特的性取向身份。姑且婚后他终于不至于遭人指控queer baiting,但人们对性少数总归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期待。但是莫扎特不是,他并不走进任何群体,他并不宽容任何同类或者异类。他最讨厌的就是党同伐异那一套,新时代让他们可以结婚了,莫扎特觉得这很好,他们有一些法律意义上有效的协议。但他从来不去什么游行或者发些骄傲月的东西。他就只是自己而已。所以讲什么话都肆意,天天被媒体掏出来渲染,最后失掉gay icon的称号。
莫扎特当然很高兴啊,他肯定希望大家先想起他是想起他的音乐而不是别的什么,就像王尔德或者兰波这样。但是萨列里很讨厌跟他一起上新闻,非常,他在报纸上看见自己一脸死相就觉得很烦。人们讨论他们般不般配,关他什么事?人又不是因为般配才结婚的。
然而最近的新闻调转方向了,他们转而开始说莫扎特正在利用自己的身份,来构建他和学生或者乐团成员之间的不正当关系。这话讲得挺客观,但是几乎要把性剥削性贿赂几个字打在屏幕上了,萨列里这时要跳出来替他讲话了。他想说莫扎自有魅力还不至于要借用各个头衔去吸引人。但想来莫扎特的魅力也来源于音乐,老生常谈地有人问莫扎特如果不懂音乐还会不会爱他,可是莫扎特如果不懂音乐,他首先就不是自己了。
莫扎特是bi啊,他看谁都有点深情。他在比利时当地找了一个年轻的大提琴首席,那个漂亮的女孩,大约刚刚毕业只有几年,就运气这样好。她有着一头柔顺的深色长发,看起来好优雅。莫扎特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对着她指挥。这样的照片截下来,也是叫人浮想联翩的。
但萨列里还犯不着在这种事情上计较,他见得太多了。于是弯弯绕绕地思索了这么多,最后还是对莫扎特说,我不想待在柏林了。
莫扎特一下着急起来,怎么了?要不要换个学院,换个课程?我都可以去跟他们谈。
我说,我不想待在柏林。萨列里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
那怎么办?我的工作都在这边呀,大师,替我着想好吗?再忍耐一会。
这话说得萨列里一阵怒火中烧,是啊,那我的工作呢?我的生活呢,我为了你跟你来到这个地方,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家人他们都跟我分开了,你替我着想了吗?
安东、安东,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有逼您过来吗?什么要求我没有满足?现在住的这个地方离乐团不近,但您说喜欢这套房我就租了。您想教书,我就给您去联系。您说要写书,我就给您找个闲职,好让您有课余时间。除了这地域我不能让步,我不是什么都依您了?
我从来、从来没有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萨列里的眼眶都红了,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泪水。在柏林,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您并没有告诉我。莫扎特坐在那儿,脸上看不出神色。
那是因为我之前并不知道!萨列里恨透他这副样子,他现在只想把什么东西砸到地上或者干脆扑上去把这罪魁祸首金发男孩咬得皮开肉绽。他真想那把锤子敲开他的头颅,好弄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您不能把这个也怪罪于我,安东,这不是我的错。他讲得平静。
你他妈真是个混蛋,莫扎特。
莫扎特坐在那儿竟然笑了,安东,您不能这样。如果真的要沟通,我们要心平气和地沟通。
他妈的心平气和?萨列里气得简直牙痒痒,他总是轻而易举地把自己逼疯了然后坐在那沙发上谈什么心平气和。他有说过莫扎特买的这张沙发其实很丑吗?当时他真的懒得再跟莫扎特掰扯了,莫扎特在除了音乐之外的方面品味都不怎么样。穿的衣服也总是很奇怪。他以前还会觉得自己永远在这里歇斯底里看起来太可怜,但是莫扎特才是那个可怜的人,他是一个天才的同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永远永远需要那么多爱,却好像根本他妈的没有情感。
我爱你,安东尼奥。(老天,他是说了我爱你吗?)
但是您不能这么对我。您不能总是利用我,满足了什么欲望再把我丢开。可以吗?我是您的丈夫没错但是这未免太残忍了。我知道生活中会有一些困难,但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柏林的错。一样的事情在巴黎,布鲁塞尔,罗马都有可能会发生。您只是心情不好,想要找个人怪罪而已。您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吗?
互惠互利。萨列里说,现在根本就不存在了。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分工已经失衡了,你他妈就不能正视这一点吗?
我觉得讨论这些宏观的东西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您想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我说了我去帮忙。您回到如果维也纳,要怎么一个人生活?要是您执意要离开柏林...
砰——
萨列里只花了三秒钟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漂亮的袖珍女士枪然后瞄准了莫扎特的脑袋,他敏捷而果断的动作省去了莫扎特佯装惊讶得睁大双眼的表演,只留下枪口一阵细微的白烟。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妈的,吵死了。莫扎特的嘴巴还张着,却被动得停止了喋喋不休。萨列里走过去在莫扎特血肉模糊的脑袋边坐下,他把那脑袋搂在怀里,那些温暖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一点点涌出。他慢条斯理地把那些全都舔干净了,他才不会浪费他的小音乐家,他永远这么优雅,这么懂得品尝,像一只餍足的黑猫。
莫扎特那颗小小的、漂亮的头颅就这样滚在他的手上,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并思考就这样和莫扎特相伴一生的可能性。他喜欢现在的莫扎特,安静,乖巧,永远不会轻易地抽身而去。
他这次玩得太过火了,他知道莫扎特会生气的,他向来不喜欢把场面闹得这么大这么难看。于是他现在几乎是认命了,享受着暴风雨前最后偷来的温存。他把那枪扔到了地上,专心抱着莫扎特残的身体静静品尝起来。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空洞了,只剩下血红的残缺。他像耶稣受难记一样满目疮痍,他亲爱的、亲爱的上帝之子。他轻轻抚摸过那些血肉,它们柔软而细腻。然后萨列里低下头,吻上那片苍白的嘴唇。
别恨我,明天见。
4
莫扎特果然走了,萨列里没有听到一丁点消息。他生气了,这在萨列里的意料之内。
上次他把莫扎特全都细细密密地解剖了,他把那些肉、血液、组织、器官全都一一码好放在冰箱里。即使莫扎特长久地迁怒或者冷落他,他也独自能度过那段时光。
走进那间冷冰冰的楼房的时候萨列里左顾右盼,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把头发扎在了脑后,他甚至还戴了一条围巾,试图遮盖住自己的面孔。他去护士台等分诊的时候一阵心虚,坐在等待的长椅上无意识地给自己打着拍子缓解焦虑。感谢私立医院的高昂价格和优秀效率,他只等了一刻钟就被放进去了。
弗朗茨?护士问。是的,他用了假名,有什么所谓?
那女人和萨列里年龄相仿,她坐在沙发上,递给萨列里一张表格。麻烦您填一下。知道保密协议吗?出去咨询室的门我们不会透露任何人的情况,这属于个人隐私部分,除非存在明确地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倾向,将视情况寻求相关法律援助。
萨列里点点头,把那表格填好了还回去。
他听见对面的女声刻意保持得平静而循循善诱。然而他却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只能看见那涂了淡淡唇蜜的嘴巴一张一合。
你们多久做一次爱?
他很忙,所以,额,基本上能见面的话2~3天一次。(久的话,一个月都不会见面。)
你们现在是否面临经济上的压力?
没有,嗯,完全没有。
如果用一个词,概括您对他的情感态度,你会用什么词语?
您是否曾经出轨,或者怀疑对方出轨过?
您认为你们现阶段最大的分歧是什么?
您有没有试图跟您的伴侣直接交谈过,或者建议他来做咨询?
嘿,先生,深呼吸...深呼吸,任何问题如果使你感受到不适,都请告诉我,并不都需要回答。
砰——萨列里用力关上了门,他几乎是一路快跑到楼房之外的地方,开始深呼吸。柏林冬天的气息全部给他灌到肠子里去,这温度差呛得他一阵咳嗽。果然来这种地方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想起他刚才在那地方的狼狈,愈发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他的真心话可违反了保密协议。如果他坦白他最想干的事情是把他的丈夫静静绑在地下室里,让他远离什么该死的音乐,该死的指挥,每天肢解他一次并且食用他身体的每一处,那个受过良好临床心理学教育的女人该说些什么?她是否会大惊失色?他无意吓到任何人,只是他也有自己爱的方式。
他想也许某一天莫扎特会终于觉得这一切了无生趣。或者痛苦已经大过了弗兰肯斯坦的魅力,然后他转身离去,去人群中找一个正常人,真正的人。是的,这一切是可能发生的,合情合理。
下午他又回到了学校,第二节是他的课。他罕见地没有准备什么课件,打算干脆照本宣科一阵。反正也没有人会认真听他讲的话。课上他遇到了那个亚裔男孩,下课之后他把男孩喊过来,然后递给他那几张票根。
我的天呐,谢谢教授,这对我太重要了!男孩就这样拿着票根尖叫着跑了。留下萨列里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试图联系了莫扎特几次,两次是助理接的,剩下五次干脆转到语音助手了。他在忙或者只是干脆不想理自己他都没有什么所谓了,他给莫扎特写一些邮件或者发一些短信。莫扎特偶尔会回,但基本都是寥寥几个字。仅仅是好的,下次聊,去忙了之类的话。久而久之,萨列里就什么也不发了。
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他刷ig或者看新闻的时候总是能看见莫扎特,铺天盖地的莫扎特。或好或坏的消息,或者只是讲他这次又巡演到了什么地方。这就是跟伴侣生活在同一个圈子的坏处,如果闹得不愉快,也依然不得不面对对方的生活。
他看见他们拍到莫扎特虚虚挽着那年轻的小提琴首席走进宴会厅,那照片拍得超赞,电影节水准,周围的人都失去面孔,只有光束打在正进门的一双人身上。看不分明莫扎特的手有没有直接搭在女孩光裸的后背上,只一个莫扎特侧过头去跟她耳语的瞬间,自然而亲密。配文不过是又抨击他仗势剥削云云,或者扯了什么艺术家和随意弃掷的缪斯的一通老生常谈。萨列里轻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些都很低级,关掉了那闪烁的屏幕。
生活一成不变,他计算着时间食用掉储存在冰箱里的那些食物。他不敢算这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如果莫扎特那时候还不打算回来怎么办。他不敢担忧,因为他无法解决,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唯一的变化是他频繁地看见那亚裔男孩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上课并不点名,也从来不逼迫学生出席,因此来的人并不多。而那个男孩几乎每一节课都准时出现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萨列里偶尔随口提问了几句,他也总是能够答上来。他终于记住那个男孩的名字,他叫格林。
有几次他下课准备离去的时候,那个男孩还冲上去问些问题。他问得挺有意思,却又不至于刁难。萨列里已经无所事事,自然乐得回答。他只是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必要。他很想直说如果你还想要莫扎特签名的话也可以,期末绩点也能打高一些,反正他本来也只是把大家都糊弄毕业而已。
某天路过食堂的时候他还碰见了那男孩,男孩热情邀请他一块吃饭。萨列里慌忙拒绝,内心怒气和慌乱参半。这已经逾越最基本的边界感,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吃饭。除此之外,他并不讨厌这男孩,他机灵又不吵闹,更何况除了他,这学校也再无关心他的人。
当然根本原因是并无产生私人恩怨的理由,诚然他日子过得并不是太顺利,但不至于不专业到迁怒于无关学生。
他在柏林并没有什么朋友,只有罗森博格特意过来找过他一次。当时他们一起去techno酒吧,如果不是罗森博格要来,萨列里可能永远也不会去。他无意对那里的音乐发表任何刻薄而古板的言论,只觉得看似严谨沉默的柏林人夜晚都给浓缩倒错在这小小的乐园里,这倒很有趣。
他们都早早过了在舞池里给人抛媚眼约个一夜情的年纪,不过老友相见想要聊上几句近况,便找了一个勉强还算安静的卡座里坐下,即便如此他们的对话内容还是基本依靠嘶吼,几轮下来是又口干舌燥又感觉自己听力退化。
“喂,你还记得约瑟夫不?”实在太吵,罗森博格几乎贴在他耳边问。
“当然啊!本科就上了他两年课,他还是我研究生导师。”
“上个月我路过学校还碰见他,看这么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你老师。结果他先把我认出来了,问我你最近过怎么样。”
“那还不是大学那会我们天天混在一起!”萨列里大声吼回去,还觉得挺好玩,忍俊不禁。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你!他当时多喜欢你啊!好学生安东尼奥,也不知道莫扎特——”
“嘿,嘿,怎么又扯到他头上去了?”萨列里干脆打断了他的话,佯装不满,“说好了我们出来玩!”
“我只是觉得...”
“别说了成吗?你质疑他就是质疑我的品味。再说,别聊这些没劲的!”萨列里过去揽他的肩膀,罗森博格这才撇了撇嘴,噤了声。
他们俩终于难以忍受周遭吵闹而光怪陆离的环境,也觉得真的随着音乐跳动已经成为衰老四肢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人正准备从那地方离开,至少也要出去透透气,结果没能搞明白那庞大建筑的内部体系,弯弯绕绕两圈已看见无数对情人三间厕所却依然没能找到出去的门。
正当萨列里和罗森博格一起怀疑着他是否来过眼前的那个房子,身后突然被人喊住了,“萨列里先生?”
萨列里吓一跳,回过头去差点认不出。那是格林,那个总是朴素地出现在他的课堂上的亚裔男孩。他把头发染成了金色,鉴于他的发根情况,萨列里认为自己应该是比较早的一批观众。在那个昏暗而诡谲的灯光下,他化着浓妆,兴许是因为热化了,黑色眼影混杂着金粉沿着面颊蜿蜒而下,鬼魅般妖冶。身侧是几个打扮性感的男女。他们上下打量着萨列里,他从未感受到这样年轻、生猛的凝视感。
萨列里在大脑里飞快过了一遍在柏林当教授去酒吧是否犯法,却发现他的手腕被男孩抓起,“萨列里先生,您在找出口吗?我带你去吧?”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一刻落在罗森博格身上,似乎仅仅是确认了萨列里还有一个男性同行人。他们就这样在鱼龙混杂的人群里穿梭,在第二个路口萨列里就不动声色抽出了手。他喝了点酒,现在自然不至于失去意识,但是那酒吧的环境依然让他一阵头晕眼花。他在感受到心虚和不安的情绪之前就走出了那酒吧。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萨列里终于一点点反应过来。那男孩没有多做停留,看到罗森博格还站在那儿就冲着萨列里眨了眨眼睛又反身钻进人群里。这日夜的形象过于割裂,萨列里实在难以把眼前自如的男孩和仅仅听到莫扎特的名字都会脸红的书呆子联系在一起。
他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回神。罗森博格就站在那儿,半倚靠在一旁的电线杆上。他喘匀了气终于想起还要八卦,干脆也蹲下身子凑过去小声问,“什么情况啊,‘萨列里先生?’喜欢你?”
罗森博格在想什么萨列里真是不用脑子都能猜到,他翻了个白眼丢过去。学生而已,他是沃尔夫冈粉丝,上回跟你说找我要签名的就这个。他叹了口气,果然下次还是要去离学校远一点的地方。
罗森博格笑起来,柏林最大club就这么几个,你还要躲到哪里去啊?你还要维持你的严肃禁欲教授人设不成?末了他又不甘心,直接添上一句,你们真没什么?说不定他在你们这对里移情别恋审美升级转而来攻略你了。
罗森博格故意把话讲得夸张来恶心他,萨列里无语,深知再解释什么对面只会更来劲,干脆不搭理他。结果罗森博格看他这副样子还以为他心虚吃瘪,相当受用,又是一阵得寸进尺地胡乱嚷嚷,不过也是,看着太年轻了点,也不像你的类型。
喂——萨列里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转过脸去不轻不重地掐他一下。别乱讲话好吧。
说真的,安东尼奥,你知道的吧?罗森博格的声音认真起来。我不会审判你什么的,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想法的话。我知道你这只是你学生,但是如果你还有别的什么人,我不会讲你的,好吗?操他的婚姻,操他的规矩。说真的,你得自己找乐子。
萨列里低下头,轻轻哼了一声,嗯,目前,还没有这个想法。之后...
我明白、我明白。罗森博格说。
萨列里把那烟掐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罗森博格讲,他并不是在遵从什么忠诚,什么责任,好吗?他并不是任由婚姻的枷锁将他束缚。他只是真的只爱莫扎特,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是真的。一个人竟然认真爱着自己的丈夫,并且即使对方不是自己的丈夫也依然爱着。现时代的封建恐怖故事,萨列里想,可是莫扎特当真才华横溢光华无限,再没有人比得上他,再没有人值得一爱。他早就没有什么退路了。
下周五,他果然见了那个男孩,浅金色的,新发色。他没化妆,跟那天夜里完全不一样。他静静坐在第一排,像一片小小雪花。萨列里看见他,竟无端生出一点歉意来。学生去酒吧,他去酒吧,这都不是错。他抱歉于让对方见到自己的另一面,尽管意外,但似乎是粗鲁的逾越。
萨列里已经有点记不清莫扎特离开了多久了,他本该记得的,好安排那些食物进食的时间,也许家里的白墙上正细细密密写着那些时间。但是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已经有点难捱了,他想莫扎特暂时也不会回来了。他提前请了下周的假,他不可能带那个残破的、饥肠辘辘的胃去上班。好在接下来就是寒假。他随便扯了个谎,说维也纳哪个研究院。校方根本没有深究,走了个流程就审批了。
于是这节课其实是最后一节。他留的作业是论文不是考试,所以来的人也寥寥。他一抬眼就看见那男孩正在冲自己笑,他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回应,视网膜上的灰尘般,长久戳着他。
草草下课,果然又被那男孩叫住。萨列里如今已习惯这流程,甚至故意在讲台上停留了一阵。无论什么课他都能根据课堂内容提出问题,他实在连拒绝的借口都找不着,也不存在匆忙回家的原因。现在更是如此,他需要不停地分散注意力,好让自己不要意识到愈发猖獗的饥饿感。
那男孩问他可不可以一起吃晚饭,他有个论文上的问题。听到这里萨列里在心里都笑了,他的论文向来只是布置出来完成作业,又不用答辩,说什么难关?但是他只说,我吃过饭了,也许我们可以找家咖啡店。
那男孩雀跃地答应了,萨列里承认他几乎猎奇地期待接下来的对话。但他早已告诉自己,如果他试图追问或者挖掘莫扎特的私生活,那么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并且立刻叫他滚。
他料想的一切却都没有发生,无论是那一夜,还是莫扎特。一切的私人话题都没有出现在学院里的咖啡店里。他们只是一起谈论了一些西音史见解,你懂得,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无法欣赏的伟大音乐家。末了男孩提及了一些关于未来方向的迷惑。萨列里也适时提出了一些建议,他尽量让自己试着不要像自己当年最讨厌的那一批老学究,却发现人在自以为走了很多弯路之后都难免如此。他却没有在男孩脸上看见任何的不耐烦,这让他挺高兴。
两人聊完天几乎是已经快11点,咖啡店的服务员至少在附近拖了两遍地暗示他们应该离开了。然而每一个萨列里试图说我们下次再聊吧的瞬间。男孩都能抛出一个他的确想发表一些见解的话题。
终于他觉得这个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说,格林,实在太晚了。
哦,天,抱歉老师,跟您聊得太入迷了根本不记得时间。
这没什么关系,只是太晚回去有些不安全。你住哪里?萨列里记得男孩是柏林本地人,猜想他也许不会住在公寓,而是自己家里。
哦哦,我租了房子,在五个街道外。
你等会打算怎么回去?
男孩皱了皱眉,公交应该停运了,也许,自行车?
萨列里只花了两秒钟就做出决定,他一边买了单一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他转了转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先生、先生这不必要了——
萨列里没给男孩多客气的机会,他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如果出事情了,我要负责任的,好吗?我是为自己考虑。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听到了身后男孩飞奔追上的声音。
说是五个街区外,萨列里没想到那里的交通这么错杂。他猜想他至少迷路了三次,托格林这糟糕向导的福,以及柏林郊外贫瘠的基础建设。到最后除了车灯扫射的地方他们几乎看不见任何路,以及男孩说了第三遍,我感觉应该是这里?
那天后来下了大雨,雨里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激起阵阵水花是大片大片的白。终于男孩肯定了一次,在一栋看起来完全破败的楼底下,他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里。
萨列里那时无论是精力还是耐心都已经透支了,只剩下体面和礼节在咬牙支撑。如果那个男孩指着一个垃圾桶说这是我家他也会眼睛一闭就放人走了。他飞快地说了好的再见,然后看见男孩的背影消失在一整片雨里。
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了,后排赫然是一个巨大的书包。老天,这群蠢学生什么时候能够不这么丢三落四?萨列里感觉自己太阳穴都在突突跳个不停了,他转身过去掂了掂,确定里面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真的想当没看见算了,可惜他是最后一节课,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好的同事能帮他带回学校去。
他知道这群学生的电脑里都能装些什么东西,不外乎写到一半的狗屁不通论文,毫无重点的聊天记录,以及一些恨不得销毁的醉酒派对照片。他想想还是从座位上拿起了雨伞,决定给人送回去。
那里就只有一栋,他找到了唯一亮着灯的地方并敲门。门是虚掩的,没有锁上,他稍一用力就吱呀地打开了。于是他看见映入眼帘的一切:墙上贴满了莫扎特相关的所有新闻,文字被细细裁出来,还有相片、在合照里都被剪出来,大的、小的、全身的、半身的、被照得走样的。他在所有的地方,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奥地利,瑞士,匈牙利,列支敦士登。像一幅巨型的剪贴画,或者某种装置,用红色的丝线和时间细细串联。然后是角落的,他的照片,是他来柏林时学校给他照的相,放在选科的简介上。那张相照得不好,显得他呆板而无精打采,但依然带着那种忧郁寡言的气质。他看见这照片上用红笔写的字:the cocksucker。
他当下愣在那里,突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男孩声音如常,没有一丝波澜,依然乖顺而礼貌——老师?
他猛地回过头去,依然是那张无辜到无可挑剔的脸,手里举着一把带血的刀。
萨列里飞抽出了袖口里的那把女士枪,是的,他总是记得随身携带并上满子弹。他毫不犹豫地朝男孩脸上射去,然后那额头上立刻出现一枚带血的弹孔,他的眼睛甚至依然黑白分明地睁大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萨列里上前检查,确认他已经彻底死了。
他把枪收回去。他只用过这把枪一次,一次是对莫扎特,一次是对那个男孩。他终于得到和他偶像相同的一切。他会光荣吗?庆幸吗?感恩戴德吗?
他确认了那男孩的信息,一切都是伪造的,包括姓氏,家庭住址。然后他又确认了那就是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不是什么贴了阻断剂的cake。他永远不会像莫扎特一样从血泊里站起来,笑眯眯地对他说早上好。
他冷静地处理了所有的尸体。那地方封闭而不通风,很快尸体就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让萨列里一度想作呕。他从来都很讨厌尸体。他吃人,那是需求。他在玩闹中假意杀死莫扎特,那是爱。
但他的确对处理现场很在行,因为莫扎特讨厌看见血迹,而他不想让莫扎特讨厌。他擦干净了每一个角落,扔掉了一条糟糕的地毯。他戴上了手套,没有留下包括指纹在内的任何痕迹。
走出这栋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抬头看见今夜的月亮,觉得它是那样怪异地硕大而明亮。他在路口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留着黑色长发,她的身材扁平而消瘦。她穿着一条红色的吊带长裙,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着伞。
她看见萨列里了,转过头,大声而短促地说,上帝保佑你!
她转过头,萨列里才看清那其实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
萨列里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委屈涌上心头,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慌张而错乱起来,他飞快地上了车,坐在驾驶座,听到自己的心跳轰鸣,像无人教室里的节拍器。
这下、这下好了。他把自己逼上绝路了,他终于彻底孤立无援了。现在他的手机只剩下两个号码可以打,第一个是直接打给德国警方自首,第二个是——
铃声响了三轮才被接起来,萨列里差点全然失去希望了。
对面明显是被睡梦中吵醒,带着烦躁和疲惫。喂?
是莫扎特。
他们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约定,他有莫扎特的一串私人电话,这电话只有莫扎特的家人才知道,它只在情急之下被使用,不经过任何助理之手。这是萨列里第一次拨打这个号码,鉴于他们上次闹得并不好看的结果,他甚至都怀疑莫扎特根本不会接这个电话。
听到莫扎特声音的那一瞬间他整个嗓子都黏滞了,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他惩罚似的离开有多久?他亲爱的沃尔夫冈,他简直数不清了。
萨列里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他整个人哭倒在方向盘上。而压抑的啜泣声却顺着电话线一直传到了对面。萨列里听到一阵衣物翻滚的响动,大约是莫扎特一下坐直了身体。
天呐,安东,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萨列里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
没事的,没事的安东,都告诉我,没关系的。
他讲话又像蛊惑,萨列里缓缓开口,我攻击了一个普通人,他…是我的学生。
好的、好的。您受伤了吗?
没有。
他怎么样了?
我觉得他死了。他死了。
萨列里感受到对面明显有一瞬间的停滞,但他庆幸于莫扎特没有真的尖叫出声来。他的语气似乎立刻就恢复了冷静。
您处理尸体了吗?
嗯。
指纹呢?血迹呢?
都擦干净了。
您得给自己找个不在场证明,没事,没事,这个等我给您解决。您现在在哪?
萨列里报出了自己的地址。
那地方比较落后,大约没什么监控。别怕,别怕安东,深呼吸。萨列里跟着莫扎特的节奏吸气、呼气。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人知道的。这是意外对吗?您平时同他有什么过节?
大约…没有。
好的,这样他们算仇家的时候就不会算到您头上来。
但是我相信有人看到我送他回家了,就今晚。
莫扎特此刻根本不愿去深究萨列里为何送学生回家,他只想帮忙平复萨列里的情绪。听着,别自乱阵脚,好吗?那证明不了什么,没有直接证据的话。
好的,好的。我发现他用的是假名,也没有家人,注册的时候。这是不是好事?
是的、当然,这非常有利。
萨列里长呼一口气,然后沉默了。
…您吃他了吗?
天,没有,他不是cake。我只是把他的尸体处理了,我没有胃口。下一句话萨列里几乎脱口而出,我想你。(我对你有胃口。)
我也想你。(然后并不会打来一通电话)我爱你,安东。别怕。莫扎特飞快地说着,像翻来覆去的摇篮曲,讲出口的那一刻并不代表字面意思。
我想我该离开柏林一阵子。
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您应该维持原来的生活轨迹,否则他们会觉得您畏罪潜逃。
我的确是…我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这城市正在吃掉我,你明白吗?
我得给您想个法子。
我们最近不要再见了。
…大概。话筒对面沉默了半晌,您想好去哪了吗?回维也纳还是威尼斯。
没有、没有。这一切都太快了,你明白吗?我他妈、我他妈没有时间思考。萨列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压抑尖叫。
深呼吸,安东…您跟我解释一下一切都是这么发生的吗?
不。
没关系。
…我得挂了。
我爱你,安东尼奥。
我们暂时不要再见面了。
我爱你,安东尼奥。
别来找我。
说完萨列里便把电话挂了,没有再给莫扎特任何开口的机会。他整个人湿透了,全是汗水,他已经彻底、彻底地虚脱了。
我也爱你。
我爱你。
沃尔夫冈,我是为你才杀人的。
5
萨列里的行李非常少,于是他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皮箱子。里面是他的笔记本电脑,护照,三两件换洗衣物,一套不知道在什么场合派得上用场的西装,几本小书,几本乐谱。
他走到机场的时候依然迷茫,售票口的女士礼貌问了他两次目的地。他才恍然大悟地说,布宜诺斯艾利斯,谢谢。脱口而出才发现那女士皱了眉头,原来他讲了意大利语。他抱歉地笑起来,又说了一遍德语。
那个他从未踏足的南美洲城市,有着为数不多成体系的fork群体。他需要活在人群中,他不堪重负、已经不再能够承受任何的排挤、误会以及孤独。
他在阿根廷国立艺术大学谋得了一份工作,那份工资仅仅是前一份的三分之一。校方根本无意调查这位长期生活在欧陆的音乐家以及经验丰富的教师为何突然来到这里,他们甚至不在乎萨列里并不会讲西班牙语,他们愿意让萨列里只是做学术研究。
萨列里在宜诺斯艾利斯度过一种僧侣般清贫的生活:他不去任何诸如酒吧等娱乐场所,他几乎完全没有物欲,他并不在意他的穿着打扮或者生活环境,他把所有的金钱都花在维持自己的生命体征上,这的确花了他不少钱。他们发明了一种代替人肉的产品,仅仅在小范围推广,它的价格高昂,味道像是发霉的牛奶,然而那时唯一能满足食欲并让他不呕吐出来的东西。
他偶尔给母亲或者兄长写信,他们已经上了年纪了,对互联网的掌握程度相当糟糕。然而碍于交通的不便和路途的遥远,他并不总是能得到回信。这种感觉就像他贫穷而无人疼爱的童年里,去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二手故事总有缺页,全是断章。
他喜欢这里离群索居的生活,他几乎跟同僚不沟通,因为他们也没有语言可以沟通。他把自己的社会化程度尽可能降低。在这里没有人把他当作莫扎特的伴侣看待,或者,更准确来说没人过度在意这一身份。因为他们深知萨列里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利益。他们就这样习惯了,这很常见,一对正在经受他们婚姻危机的中年伴侣。也因此萨列里拥有自我、身份。
他曾经试图出席周围一些的fork集会。他们拥有超越联合国的严格审核以及保密要求,进去之后又犹如邪教组织。一群人围成黑压压的一个圈,数目超出萨列里的想象。他们分享自己的耻辱故事,那种情感介于泄愤与赎罪之间,这让他感觉非常不适。
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没有跟莫扎特联系。他几乎不主动上网,仅仅回复一些友人和工作上的信息,于是也不再主动收到莫扎特的近况。所以那件事甚至是罗森博格告诉自己的,他看见那条新闻,上面白底黑字——知名指挥家莫扎特因过度疲劳,在彩排中摔下2米高台,正送医抢救中。
那时他们已经分别了半年。萨列里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没有跟包括莫扎特本人或者助理的任何人联系。在那天下午去了学校,那天晚上坐上了飞往柏林的飞机。
时差、意外、长途飞行、久别重逢。一切的事物都让他错愕了,他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穿上那套唯一的西装。他面色苍白,柔顺而光洁的长发垂在耳边。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却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当他作为伤心欲绝的莫扎特的伴侣出现的时候。
没有人接他,他自己打车去了医院,那个地址都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看见窗外似是而非的城市街景,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他看见窗户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已经全然投降的脸。
他差点在医院门口被拦下来,好在一个同莫扎特熟悉的同事认出来了他,慌忙放他进来。
莫扎特一个人住了vip病房,在白色走廊的尽头。这次意外乐团因为其要求的高强度行程而承担了主要责任,于是那病房比萨列里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更加宽敞豪华,包括他们在维也纳的自己的家。
他走进去的时候,房间里除了莫扎特本人、几个医生以外,还有莫扎特的助理,以及那个漂亮的大提琴手。萨列里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一时间全都回头看他。萨列里在他们的脸上看见了辨认来人的痕迹,就好像他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闯入者。
看见莫扎特的瞬间萨列里差点笑出声,他整张脸都给包起来了,好似木乃伊,腿上打着石膏,正高高靠在床头。他们忘记给莫扎特卸妆了,以至于露出的那双眼睛依然像一对漂亮的大丽花,青绿色的眼妆,萨列里不太见到他使用这样的颜色,他深色的睫毛都像蜘蛛腿般结块了。
是助理第一个认出萨列里,她不动声色给屋里所有人递眼色,于是他们都一一站起来离开了。那女孩走之前还回头看了莫扎特一眼。她并没有化妆,也许因为这件事憔悴了,眼皮浮肿,素面朝天,但依然由于青春而光彩照人。
萨列里坐在那床边,那儿摆满了各色斑斓而怪异的花卉,黑色的、紫色的、蓝色,都呈现出艺术家的古怪品味偏好。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萨列里终于能够放声大笑出来,莫扎特那唯一能转动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他,露出受伤的小动物似的神情。萨列里用力地推了他一把,莫扎特含糊不清地大叫一声,能对病号好一些吗?安东!
萨列里还是笑个不停,老天,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你干嘛包成这个样子,你根本不会受伤好吗?
拜托...前天我的大腿是真的完全骨折了,我的后脑勺也是,蹭破那么大一块皮呢。
是的但是第二天一早它们就好透了,所以你装给谁看?
“您,您呀。”莫扎特一如既往地甜蜜笑起来,然而他忘记了眼下的情况,牢牢的绷带抑制了他的五官,于是变得滑稽而迟钝。他讲话都磕巴了、但依然有那种胜利后的游刃有余,“可您还是被我骗来了。”
“我才不想被你那些狂热粉丝抨击呢。”萨列里说这话的时候几乎都充满柔情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看他,忍不住伸手抚摸莫扎特那柔顺的金发,莫扎特立刻乖顺地蹭了他的掌心,“再怎么样也跟你结婚了。”
您才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呢。
这倒是真的,萨列里笑了,依然温和得不真实。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靠得更近了一些,你跟那女孩上床了吗?
莫扎特没有感到一丝意外、心虚或者不快,他转过脸整个躺在萨列里的掌心里,声音透过绷带翁翁的,“我爱的人是您呀。”
你要待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他们不放我走呀。莫扎特露出无奈的眼神,又摆起可怜来。他们不相信我没有事情呀。
现在只有我能带你走了,你要不要求我?萨列里眯起眼睛。
求您了,我的好安东,萨列里大师、求您了...莫扎特说得流畅而真诚,一边说还一边抬着眼睛看他,露出温和而缠绵的上目线,让萨列里一点找茬的余地都没有,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毫无挑战性,弄得萨列里都有些后悔提出这个要求。好像被他反将一军。
萨列里摸到了床上那把水果刀,他一点一点小心地隔开包在莫扎特脸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固然并没有小心的必要,但今天萨列里实在无意弄花莫扎特的脸蛋,他有些太怀念这张脸了,暂时不忍心也没有必要让那些伤口在皮肤上停留。
可是莫扎特一直在那里故意捣乱,他动来动去,伸手拨开萨列里垂在额前的黑色长发,他的眼神太炙热,几乎把萨列里那张苍白的脸细细吻了一遍。萨列里被他弄得好恼火,用力拍一下他的手掌以示警告,就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莫扎特撇撇嘴,没了动静。
您知道吗,我其实也会疼的,有一点。他突然说。
真的吗?萨列里一下有些惊慌,现在?我弄疼你了?
不是...我想您想到心痛。
萨列里手都差点抖一下,别骗我。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这时萨列里正好切断了最后一条环绕他眉心和后脑勺的绷带,那些白色的织物胡乱掉了一地,萨列里盯着莫扎特看了一眼,仿佛端详自己终于完成的作品。他细微地叹了口气,然后不管不顾地捧着对方的脸用力地吻了上去。
萨列里急切地咬破了莫扎特的嘴唇,那些血液就从伤口一点一点渗出来。他舔掉所有的血液和唾液,他几乎已经忘记这种自然的佳肴。他在遥远的南美,他根本不敢回忆莫扎特的美味,这一切都陌生得犹如上世纪。重逢之后,竟依然宾至如归。
谁的面颊是湿润的?萨列里才发现流泪的人竟然是莫扎特,于是他又凑上去,温和地舔掉了那些温暖的泪水。莫扎特简直要哭个不停了,于是萨列里就长久地在那里亲吻着,舔舐着,爱都让他们原始了,成为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兽。
莫扎特残存的那些眼妆全花了,现在闪着一种怪异的光芒,他被包裹着坐在那张纯白色的病床上,简直美得仓皇。萨列里坐在那儿,依然像他第一天走进维也纳金色大厅,那样不容置疑地被莫扎特吸引,一切都犹如过去,无可救药。
因为萨列里不愿帮莫扎特割开剩下脚上的石膏,所以莫扎特无法独立行走,萨列里找了一把轮椅让他坐上去。莫扎特试图通过撒娇来改变眼下的境况,他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这样我们就不能做爱了,萨列里毫不在乎地笑起来,似乎早就想过这件事,他拍拍莫扎特可怜的脸蛋安慰他说没关系我可以骑你。
他们的逃跑计划幼稚而草率,但是意外地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可能因为根本没人考虑过他们一起逃跑的可能性。萨列里买了回维也纳的机票,莫扎特刚想张嘴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萨列里就轻轻把涂了黑色指甲的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现在是我说了算哦。”
莫扎特毫无办法地妥协了,看他跟机组沟通把轮椅推到了飞机上,一阵大动干戈之后终于落地维也纳。他们没有回复任何人打来的电话,于是那个可怜年轻助理只能一人面对一觉醒来病房空无一人的意外。
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到过那个家,那个真正的“家”,不是租来的,不是短期的,而是摆放着他们一起使用的牙杯的那个家。那里正因为长期无人居住而落满灰尘。
萨列里把莫扎特扔在阳台边,自顾自地收拾起行李来。莫扎特手上也打着石膏,这导致他连移动自己的位置都变得困难。他已经坐在那儿从傍晚看到了一整个完整的日落,费力转过身去萨列里却还那忙前忙后。
亲亲安东,至少让我帮您的忙,好吗?
萨列里转过身戳穿了他的谎言,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好吗?你不值得信任,你根本就不干家务。
我们可以请个家政,安东,我们请得起。
我不喜欢别人进我们家。萨列里说,这件事我也同你讲过。
好吧好吧,莫扎特已经彻底放弃了,那您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自由呀?或者至少放开我的手也行,否则我甚至都没法抱您。
萨列里放下了手上正在干的工作,拿着一把小刀向莫扎特走过来。莫扎特显然没想到自己提出的要求真的能被满足,现在正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感到一阵慌乱。
萨列里跨坐在莫扎特的大腿上,莫扎特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吃痛惨叫。然而萨列里依然用脚撑在地上,根本没有把全部力量都放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躺在莫扎特的怀里,就像莫扎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椅子,一架会因为重量而静静凹陷下去的柔软沙发。他不言不语地在那里躺了一会,然后用那把刀割开了莫扎特手上的石膏。
莫扎特的手都快因为长时间的禁锢而退化了,迟来的如愿以偿让他简直无法适应他的双手。那双他用来生活的、指挥家的灵巧双手。他近乎迟钝地把萨列里搂住了,他终于能够搂住萨列里,他等这一个拥抱似乎等了太久了。
但他的手很快开始作乱,他得寸进尺,一直向下摸到那把细腰,然后又摸上他丰满而紧绷的大腿。
萨列里当然飞快意识到氛围的转变,但他靠在那儿任凭莫扎特胡乱摸了一会。他们都太想念了,想念能够耽误也能够原谅太多事情。然后到莫扎特觉得理所应当应该发生些什么的时候,萨列里无情地站起来了。莫扎特抬头一阵无措,像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小孩。
不是现在,萨列里说,他的声音甚至都还残留着情欲的痕迹。然后他说完又转身离开。
莫扎特恼怒于他的不解风情,事情已经朝他难以预见也不觉得有趣的地方发展了。他坐在轮椅上冲他的背影喊,为什么折磨我呢?这样我甚至都没法工作,没法创作音乐了。如果您不在乎我的话,那您至少该在乎音乐吧?...萨列里背对他站在厨房里,他的视线被家具遮挡了,他看不清萨列里的轮廓,也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那一夜他甚至都没有上床,萨列里就像一个鬼魅一样,既不理会他的任何要求,也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莫扎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低轮椅的椅背,好让自己能够勉强躺下,以及把自己推到卧室里去,不至于忍受着窗外明亮变换的星辰。
那一夜就像一种私刑,一场报复。莫扎特一度难以分清自己是否真的入睡了。他梦见自己站在指挥台上,台下坐着他熟悉的所有人,他乐团的那些同事们,包括那个漂亮的大提琴首席,她依然坐在乐团的最前面,让他安心。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的指挥,正当他应该举起指挥棒领导第一个音符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双臂无法动弹,然后是全身。他整个人僵直了,像一具尸体一样被困在那指挥台上。然后台下的所有人都突然开始吵吵嚷嚷,他们的五官像被谁泡发一样走样,变得怪异而离奇,却都一一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正当莫扎特准备尖叫出声的时候,他一下摔倒在地上,所有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能听见不断变大的脚步声,向他一步步逼近。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了萨列里的脸。
那时他已经满身疮痍了,萨列里蹲下来,给他了一个克制而浅尝辄止的吻。莫扎特却对他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我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你。
您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
事实上我正打算这样做。
萨列里拿出了那把小刀,他一点点割开了莫扎特的脖子,这似乎让他有点费劲,因为他的动作相当迟缓。他看着那刀片一点点没入他的皮肤里,然后不停不停地渗出鲜血。这一切都是无声的,莫扎特根本没有试图挣扎过。萨列里把那刀口割得越来越深,以至于莫扎特已经无法好好地撑着自己了。痛吗?沃尔夫冈。萨列里假惺惺地提问着,简直像个耐心的外科医生。然而莫扎特的声带都给摧毁了,他连残缺的爱都讲不出来。
莫扎特完全倒下了,他整个人躺倒在地上,那不断不断向下的刀口,让他不得不依靠在萨列里的肩膀上。萨列里终于放过了他,转而开始对准自己的脖子。那自然的、会感受到疼的、不会轻易恢复的皮肤。萨列里用力地把刀切了下去,毫不犹豫。
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好似对一切的灾难都无动于衷。
It doesn’t hurt...
没有笑声,没有哭泣,没有怒吼,没有尖叫。他们就这样安静而亲密地互相拥抱着躺在地面上,互相依靠在对方的肩膀上,像一对交颈的天鹅。那鲜血还在不断地流出,黏腻、温热。
红色的海洋,终于把他们淹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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